回到府中,已是午後。商鞅感到很疲倦,又很輕鬆,想臥榻休憩片刻,卻又不能安枕。
太子嬴駟今日是第一次在重大國事場合露面,也是商鞅第一次見到嬴駟處置國務的才幹。雖然他對太子的性格能力有一個基本估價,但的確沒想到他竟做得如此出色!沉穩的氣度、恰倒好處的措辭、敏銳的反詰辯駁、敦厚之中的爍爍鋒芒,無一不充溢著縱橫捭闔的王者氣象。所有這些,都是拿捏不出來的,也是苦思不出來的。只有久經磨礪的膽識、與生俱來的天賦、本色堅剛的性格,才能融合成這種出類拔萃的應變能力。商鞅的寬慰正在這裡。他和秦公肝膽與共的最初歲月,一個二十三歲,一個二十二歲。可如今的嬴駟,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身後之事,夫復何愁?看來,只要陪秦公走完這最後一程,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辭官歸隱了……
荊南匆匆走了進來,遞給商鞅一幅布畫:一個灰色影子竄上了門額寫著「太師府」的屋脊!屋脊暗處趴著另外一個黑影!
「誰?」商鞅指著那個黑影。
荊南搖搖頭。
「跑了?」商鞅指指灰色影子。
荊南點點頭,又指著黑色影子比劃了幾下。
商鞅踱步沉思。荊南已經弄清楚,那個灰色影子正是逃刑易容並對他行刺的公孫賈!為了釣出公孫賈背後的勢力,商鞅命令荊南對公孫賈「只跟不殺」。可是,還有什麼人也在跟蹤公孫賈,並且顯然要殺之後快呢?若非荊南阻攔,公孫賈這條線豈不有可能隨時斷掉?誰?誰要殺公孫賈?嬴虔麼?可嬴虔已經死了。甘龍麼?甘龍也已經死了。可是,既然甘龍死了,公孫賈闖進去有何意圖?……一時間商鞅想不清楚,回身指著布畫道:「繼續跟蹤灰人,查清黑人來路。」
荊南「咳!」的答應一聲,出門去了。
總管輕步走進,「稟報商君,門外有一士人求見,自稱雲陽趙良。」
「趙良?」商鞅思忖有頃,恍然笑道,「啊,想起來了。」說著便走出書房迎到了門廳。遙見門廊外站著一個中年士子,散發大袖,黑衣長鬚,面帶微笑,頗顯儒雅灑脫。商鞅在門廳下拱手笑道:「來者可是稷下名士,趙良兄台?」
「然也。在下正是趙良。」來人矜持的微笑中頗有幾分揶揄,「只是想不到商君竟能垂駕出迎,趙良受寵若驚了。」
商鞅爽朗大笑,「名士無冠,王者尊之,況乎鞅也?請。」
進得書房,商鞅請趙良東手上座,自己主位相陪。僕人上得茶來,便掩門退出。商鞅慨然一歎,「趙兄此來,令弟趙亢已不能相見,何其不幸也?望兄節哀。」
趙良卻微微一笑,「趙亢觸犯法令,趙良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商君不必掛懷,國事私情,孰輕孰重,趙良尚能分得清白。」
「先生胸襟若此,鞅不勝感念。先生從天下第一學宮歸來,堪為良師益友,敢問何以教我?」商鞅覺得趙良話味兒有異,便想讓趙良一抒塊壘。
趙良:「僕不敢受命。孔丘有言,推賢則賢者進,聚不肖則能者退。僕不肖之輩,焉能與商君做良師益友?」
商鞅淡淡一笑,「儒家之士,原是以守為攻。先生必有後話,請。」
「人言商君以刑殺為法,小罪重刑。可否允我言之無罪?」
看著趙良那貌似輕鬆揶揄卻又透著一絲期期艾艾的緊張,商鞅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名士立言,何懼生死?稷下論戰之風天下聞名,可只有儒家的孟子大師請殺過論戰之士。先生莫非以為,天下士人皆如孟子?」
趙良略顯難堪,咳嗽一聲,進入正題,「敢問商君,為政自比何人?」
商鞅微微一笑,已知趙良欲去何處,悠然道:「鞅求實求治,不以任何先賢自比。然在秦國,總可超越百里奚之業績吧。」
趙良肅然搖頭:「僕則以為,商君可比管仲、李悝、子產、吳起,甚至超越他們。然則商君最不能比的,就是這百里奚。」
「願聞其詳。」
「百里奚之與商君,乃治國兩途,猶南轅北轍,冰炭不能同器也。一言以蔽之,百里奚乃王道治國,恃德為政。商君乃霸道治國,恃力為政。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千古典訓也。豈能相提並論?」
「敢問先生,百里奚何以恃德?鞅何以恃力?」
趙良侃侃而論,「百里奚相秦,不頒法令,唯行仁德。靜則布衣粗食,動則安步當車。居家不使僕役,出行不帶甲兵。夏不張傘蓋,冬不著輕裘。國無重刑,民無訴訟。臨國有災,秦國救糧。是故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流於天下。巴蜀致貢,八戎賓服。由余聞之,叩關請見。天下英才,莫不望秦。百里奚死,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等王道大德,方成就穆公一代大業。然則商君治秦,不思德化,唯恃刑法,小罪重刑,濫施殺戮。庶民國人,連坐傷殘,公室貴族,刑罰加身。民有災禍,不救反殺。恃兵奪地,威逼四鄰。更有甚者,商君出行,鐵騎森嚴,矛戈耀日,行人遠避,旁車下道。《詩》雲,『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君之所為,盡失人心,豈能久長?」一篇說辭,慷慨流利。
商鞅依舊淡淡笑著,「敢問先生,恃力之徒,如之奈何?」
趙良說得氣盛,順勢直下,「方今秦公垂危,君已危若朝露。朝中貴族包羞忍恥,閉門待機。庶民國人怨恨重重,隱隱欲動。為君謀劃,不若作速歸隱封地,灌園讀書,請新君大赦罪犯,恢復王道,了卻臣民怨恨,或可自安。若恃寵畜怨,則君之危難,翹首可待也。」
商鞅離席而起,銳利的目光盯著趙良,恍然長歎一聲,突然仰天大笑,「趙良啊趙良,原來你是替人遊說而來也,用心良苦啊。難怪先以言之無罪立身,而後大放厥詞。虛偽若此,卻居然以王道正義自居,實乃天下奇聞也。可否容我回答幾句,先生帶給委託之人?」
「商君請講。」趙良顯得有些窘迫。
商鞅緩緩踱步,平靜淡漠,「恃德恃力之說,鞅本不屑批駁。然若先生等一葉障目之士,豈能不彰顯泰山?治國不恃力,安得有國?恃力者,治國之大德也。若無軍隊、牢獄、法令、官吏等根本之力,天下安得有序?強力乃國家之本,德行乃為政之末。若皮之與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禹不恃力,何以立夏?湯不恃力,何以滅夏?文王武王不恃力,何以滅商?周公不恃力,何以剪滅管蔡?何以推行周禮?凡此種種,不在是否恃力,而在恃力所求之目標若何?恃力求治,國強民富,此為天下大德,何錯之有?《詩》雲,『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誠先生之謂也?先生人等,不思法治之大德,唯計貴族之恩怨,推百里奚為聖賢大道,斥商鞅新法為酷刑惡政。此等陳詞濫調,早已被天下唾棄,先生卻奉若聖明,以此教訓與人,豈不令人噴飯?」商鞅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百里奚之德政,流傳千古。」趙良梗著脖子紅著臉。
商鞅:「百里奚雖賢,然其治國之農夫做派,根本不足傚法。小國寡民,猶可為之。千里萬里之大國,百萬千萬之人眾,若安步當車,早亡國崩潰矣!民眾本非弱嬰,若百里奚者,偏以慈母自居,視民眾如嬰幼兒般撫弄,致使民風懦弱,強悍之氣盡消。行事不遵法令,唯賴人治斡旋。此乃治國之惡習痼疾也,行於國則國亡,行於家則家破。百里奚之後,秦國羸弱五代,百年間無力崛起。此種德政,天下有識之士盡皆視做迂腐笑談,先生卻視若珍寶,當真是儒家癡夢也。」
「縱然如此,百里奚名傳後世。商君你呢?卻有殺身之禍!」顯然這是最大法寶,趙良拭著額頭細汗,臉上卻生生溢出緊張的笑容。
「至於個人的生命禍福,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商鞅笑道:「春秋以來,多有名士學人以全身自保作為功業最高成功者。否則,先生豈能充當說客而躊躇滿志?然則先生有所不知,世間亦有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者,從來不依個人生死做進退依據。你們儒家不是也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麼?國家要強大,就要付出血的代價。民眾的血,大臣的血,王公貴族的血,戰場的血,刑場的血,壯烈的血,冤屈的血。國家若大樹,國人敢於以鮮血澆灌,方能茁壯參天。一個懼怕流血的國家,一個懼怕做犧牲上祭壇的執政家,永遠都不會放開手腳治理國家。這其中,何嘗不包括商鞅的鮮血?大德恢恢,此心昭昭。商鞅的個人生命,將與新法同在,豈有他哉?」
趙良癡癡的望著商鞅,鬍子也翹了起來,卻又久久的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