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地再造 第一節 異數中山狼

  一個多月了,蘇秦總算進入了上郡,走到了秦長城腳下。

  回洛陽的大道是東出函谷關,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煙稠密多有驛館,窮路富路都很方便。可蘇秦不想走大道,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這潦倒模樣。出得咸陽時分,他已經孑然一身了無長物,唯一的一個青布包袱中,還只是不能吃不能喝且越來越顯沉重的幾卷竹簡,直與乞丐一般無二。理論起來,一次說秦失敗,也遠非陷入絕境,還完全可以繼續遊說其他幾個大國,畢竟成就霸業的雄心絕非秦國一家。可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車癡之禍,竟使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赤·裸裸的窮漢子,舉步唯艱,如何能去周旋於王公大臣之間?蘇秦倒是閃過一個念頭,去燕國,燕姬一定會幫助自己!認真一想,不禁失笑。燕姬初為國後,縱然想幫自己也未見得能使上力。縱然燕姬能使自己衣食不愁,可那無聊的日子受得了麼?若在燕國再度被困,那可就真正的陷入絕境了。

  蘇秦在北阪道邊想了整整一夜,最後終於想定,只有回家!

  蘇秦選擇的這條路很生僻,與其說是路,還不如說只是個方向——出咸陽北阪,經雲陽、栒邑直入北地郡,再沿秦長城到上郡的陽周,而後東過黃河,經離石要塞再南下回洛陽。且不說這條路比函谷關大道遠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在進入魏國河外地區之前,這是一條越走越荒涼的險道。可蘇秦顧不得想那麼多,他只有一個念頭,不要見人,悄悄回家!至於吃苦冒險,那是上天對自己荒唐行徑的懲罰,原是罪有應得。夕陽將落,河西高原已經湮沒在暮色之中了。披著晚霞的夯土長城像是一道鱗光閃閃的巨龍,順著山脊蜿蜒的伸向了東北,直達遙遠的雲中大河南岸。無邊林木覆蓋了千山萬壑,極目望去,一片蒼蒼莽莽的空曠寂涼。山風呼嘯,林濤隱隱,唯有長城亭障上那一縷裊裊飄散的炊煙,那一陣召喚巡騎的悠揚號角,給這荒莽的山林溝壑增加了一線生機。

  這便是名聞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煙稀少的荒莽山地。

  蘇秦從來沒有到過河西之地,以往也確實難以理解,秦魏燕趙與陰山胡人為何要反覆爭奪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戰廝殺,死人無算,爭來這片荒涼的山原究竟有何大用?這次從關中跋涉北上,歷經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麼重要的必爭之地!如果僅僅從生計上看,這裡多是山林溝壑,既沒有適合放牧的廣闊草場,又沒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無論誰佔領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當時極為缺乏的人口農田與牛羊。

  但若從國家爭霸的整體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個大中原腹部的制高點,誰雄踞河西高原,誰便對四面勢力(北方匈奴、東方燕趙、西部秦戎、南部魏韓)有了居高臨下的威懾力。魏國佔領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國的最強盛時期。秦國收復了河西,便立即成為鳥瞰中原、威懾北胡的強勢大國。秦國要確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邊的大河天險,東邊的千里長城。商鞅收復河西後,將黃河天險延伸到了東岸的離石要塞,將秦國原來的舊長城一直修築到了雲中之地。如此一來,河西高原便成了穩定的老秦本土,秦國便真正成了被山帶河的四塞之國。天時地利,何獨佑秦國也?

  飢腸轆轆的感慨嗟呀了一番,蘇秦不禁失笑,暗自說聲「慚愧」,連忙坐在一塊山石上鋪開包袱布,便開始大咥起來。這是老秦人的狩獵路飯,一塊半干的醬牛肉夾進厚厚的大餅,再加幾根小蔥,便是一頓結實鮮辣的路飯。蘇秦食量本來不大,可一個多月跋山涉水下來,竟變得食量驚人,每次開吃都將所帶路飯一掃而光,兀自感到意猶未盡。饒是如此,也還是變成了一個精瘦黝黑長髮長鬚的山漢子,任誰也認不出這便是昔日的蘇秦!吃完路飯,蘇秦到山溪邊咕咚咚牛飲了一通,又跳進水裡擦洗了一番,這才感到清涼了許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陽已經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來,連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便又開始了跋涉。

  夜行晝宿,這是老獵戶教給蘇秦的「河西路經」。

  一路行來,蘇秦是講書換食。每有農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樸實好客,蘇秦都要給主家的少年子弟講一兩個時辰的書,以表示報答。走到白於山麓時,農戶漸漸減少。一打聽,才知道自從商鞅收復河西之後,便將散居深山的農戶全部遷到了河谷地帶,建立新村推行新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獵為生的老獵戶。

  那一日,天色已經黑了,卻看不見一戶人家。蘇秦正在著急,卻遇見一個老獵戶狩獵歸來,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裡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牆,石板壘房,老獵戶一家在這簡陋堅固的山石小院子裡已經居住了四十年。老人有兩個兒子,都在深山狩獵未歸,家中只有老夫婦留守。蘇秦無書可講,便與老人在山月下談天說地,請教河西路情民風。老人見蘇秦是個大世面人,談吐豪爽快意,便一發打開話匣子,將「河西路徑」整整說了個通宵。

  「河西山路兩大險,地漏中山狼」。這是老人最要緊的告誡。

  所謂地漏,說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蓋的無數溝壑山崖。老獵戶說,大禹治水的時候,這河西高原便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沖刷切割得溝溝坎坎峁峁墚墚,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原,走起來卻是險而又險;一不小心,便要掉進樹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老人說,許多山坑深不見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沒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地漏」之險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蔥蘢,最是危險。由於這種「地漏」之險,河西人行路都有一支長長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這是老人的又一告誡。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時,自然是白日最佳。但對長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卻要白天睡覺,晚上走路。老人說:「一出白於山,荒山老林無人煙。」長行路,便必定疲憊不堪,夜裡一旦睡死,便有極大危險,只有白晝時日選個安全避風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兩個時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離開昨日地點六十里以上,否則便仍不能安寧。這一切,都是因為河西高原還有最大的一個危險——中山狼!

  河東有個中山國,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時侯,西北方的戎狄胡遊牧部族大舉入侵中原,與東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對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圍。白狄便是其中的一個部族,佔據了晉國北部的山地河谷。後來齊桓公尊王攘夷,聯合中原諸侯連年大戰驅趕夷狄,終於將入侵的遊牧部族趕出了中原大地。這時,晉國北部的白狄卻已經化成了半農半牧的「晉人」,被晉國當做屬地接納了。後來晉國衰落,智魏趙韓四家爭鬥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趁機自立為諸侯邦國,便叫做了「中山國」。中山國建立不久,便被新諸侯魏國吞滅了。後來吳起離魏,魏國軍勢減弱,白狄部族又從草原大漠捲土重來,中山國竟又神奇地復國了!這個中山國雖然說不上強大,但卻好勇鬥狠,橫挑強鄰,死死咬住燕趙兩國不放,居然還小勝了幾次,被天下人看作與宋國一般的二等戰國。中山國聲名赫赫,一大半卻是因了這中山狼!

  老獵戶說,這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賽過千年老狐,凶殘勝過虎豹。它認人記仇,遇上落單的路人,絕不會一下子撲上去將人咬死,而是跟著你周旋挑逗,直到這個人筋疲力盡心膽俱裂,才守在你身邊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殺了狼崽,中山狼便會跟蹤而至,日復一日的咬死你家的豬羊牛雞,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後才凶殘的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成群!尋常時日,你無論如何看不見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敵,這孤狼伏地長嗥,片刻之間便會聚來成百上千隻中山狼,連虎豹一類的猛獸也嚇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獵戶以剽悍出名,可是卻不敢動這中山狼。魏國佔領河西高原的幾十年裡,中山狼幾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災最烈時,魏國軍營的游騎夜間都不敢出動。河西高原人煙稀少,一大半都是這中山狼害的。

  老人說,早先晉國的權臣趙簡子曾經以狩獵為名,率大軍三次殺狼,中山狼一度不見了蹤跡。可中山國復活後,這中山狼也神奇的復活了。商君收復河西後,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鐵騎專門剿滅狼群!說也怪,這秦軍鐵騎彷彿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剋星,狡猾凶殘的中山狼硬是被他們殺怕了!秦軍總是以三五小騎隊馱載帶血的牛羊引誘狼群聚集,而後大隊鐵騎從埋伏地猛烈殺出,窮追狼群,每「戰」必殺中山狼數百頭以上!經過三五年的滅狼戰,河西高原的中山狼便漸漸少了。

  「還是要小心哪。獵戶都知道,這妖狼還沒有死絕呢。」老人重重的叮囑蘇秦。蘇秦聽得驚心動魄。他想不明白,這中山國與河西高原非但隔著橫亙百里的崇山峻嶺,還隔著一道驚濤駭浪峽谷深深的大河天險,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來?天地造化,當真是神秘莫測!蘇秦原是聽老師說過,中山狼是天下異數——白狄部族有馴獸異能,他們當年南侵時便從草原大漠帶來了漠北狼群,這種狼以中山國山地為巢穴,卻很少傷害白狄人,只是成群的流竄臨國,使燕趙魏秦頭疼不已。中山國四鄰都是強大的戰國,但若無充分準備與精銳大軍,都不想與這個「狼國」糾纏。中山狼對於中山國來說,簡直不亞於十萬大軍!那時侯,蘇秦聽了也是聽了,只是將老師這「順便提及」當做了一段天下奇聞,沒有上心。如今想來,這中山狼竟遠非「奇聞古經」四字所能了結,它是實實在在的災難,匪夷所思的天地異數!

  老人很是周到細心,特意給蘇秦削磨了一支青檀木棒。這種青檀木堅如精鐵,敲起來「剛剛」響,尋常利刃砍下,竟連痕跡也沒有!五尺長短,粗細堪堪盈手一握,極是趁手。老人說,河西人幾乎都有一支這樣的青檀木棒,獵戶們都管它叫「義僕」。這「義僕」可探路,可挑包袱,可做手杖,當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簡直比那支長劍還管用。

  蘇秦算得多有遊歷了,夜路也走過不少,可那都是一半個時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風清,倒有一種消遣情趣。可如今這夜路卻是大大不同,從傍晚走到日上三竿,還不定能尋覓到一個合適的山旮旯睡覺。縱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異動就猛然跳起。睡不塌實,那濃濃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著走著便睡著了,不是在石縫裡扭了腳,便是在大樹上碰破了頭,再不然就是衣服掛在了野棗刺上,有兩次還差點兒掉進了「地漏」!幾個晚上下來,蘇秦已經是遍體鱗傷衣衫襤褸了。但蘇秦還是咬著牙走了下去,實在走不動了,便靠在孤樹或禿石上喘息片刻,睏得眼睛睜不開時,便用握在手心的棗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鮮血流淌到腳面,自己才清醒過來。夜路的最大危險,當然還是中山狼,且不說還有山豹蟲蛇等。老獵人教給蘇秦的訣竅是:「有樹上樹,無樹鑽洞,無洞無樹,便裝死。」上樹鑽洞的事兒是家常便飯了,雖然還不能說敏捷如靈猿,但在蘇秦說來,已經覺得自己與山猴相差無幾了。有幾次,蘇秦還在枯樹枝杈上睡了一覺,下來後精神大振,高興地直跺腳。只有「裝死」的事兒,還從來沒有做過。老獵戶說,中山狼從來不吃死物的,萬一在白日睡覺時驟然遇見中山狼,便要裝死。這本來就是「險中險」,幸虧蘇秦警惕靈動,竟一直沒有碰上。三日後,蘇秦便出了陽周要塞,順著長城又向東走了兩夜,太陽升上山頂時,終於看見了通向黃河的山口!一鼓作氣又趕了半個時辰,蘇秦已經站在了山口大道邊。向東望去,離石要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綽綽,橫跨大河的白石橋已經是清晰可見了,身後大道邊的山坳裡便是一座秦軍營寨,鼓角馬鳴隱隱傳來。軍營邊一個小小村落,裊裊炊煙隨風飄散,雞鳴狗吠依稀可聞,初秋的朝陽溫暖如春,遼闊的山原便如仙境一般。「噢呵——!有人了——!」蘇秦兀自跳著喊了起來,當真是恍若隔世!比起長城山地,這裡便是陽關大道了。「比山旮旯強多了,何不在此大睡一番?」蘇秦念頭一閃,頓時便覺渾身無力,軟軟的倒在了光滑的山巖上……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朦朦朧朧的蘇秦覺得涼風颼颼,「對,該起來了。」陡然,蘇秦覺得不對,什麼聲音?如何與父親的牧羊犬大黃一般哈哈喘息?這裡哪會有大黃?中山狼!心念一閃,陡然便是一身冷汗。

  蘇秦強自鎮靜,眼睛微微睜開一道縫隙,立即便倒吸了一口涼氣——漆黑夜色下,一隻碩大的側影就蹲在他身邊五六尺開外,渾身白毛,兩耳直豎,一尺多長的舌頭上吊著細亮的涎水,哈哈喘息著,昂首望著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卻是何物?!瞬息之間,一陣冰涼便如潮水般瀰漫了蘇秦!

  正在此時,中山狼仰天長嗥,一連三聲,嘶啞淒厲,在茫茫曠野竟是山鳴谷應!蘇秦猛然想起老獵戶的話: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頭狼,最是狡猾邪惡,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喚它的妻子兒女和臣服它的狼群前來共享。看來,這是一隻白毛老頭狼無疑了,如何對付它呢?蘇秦下意識的悄悄握緊了壓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卻是絲毫不敢動彈。「打狼無勝算,只有裝死。」這是老獵戶的忠告。可是,這隻老頭狼顯然早已識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喚同伴來享用,裝死是不管用的,難道等著狼群來撕咥了自己?不!蘇秦不能這樣死去!滾下山崖?對,滾……正在蘇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滾崖時,驟聞崖下大道馬蹄如雨,秦軍鐵騎路過麼?沒錯,這是唯一的機會!心念電閃,蘇秦驟然翻身躍起,大吼一聲「狼——!」便掄圓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聞聲回頭,嗷的一聲便竄出棒頭,鐵尾一掃,長嗥著張開白森森的長牙,竟正對著蘇秦凌空撲來!「狼——!」蘇秦又是一聲大吼,掄棒照著狼頭死力砸下。只聽「光!彭!」兩聲,那支硬似精鐵的青檀棒竟攔腰斷為兩截。蘇秦渾身一陣劇烈的酸麻,便軟軟的倒了下去。那隻老狼卻只是大嗥了一聲,滾跌出幾尺,卻又立即爬起,渾身白毛一陣猛烈抖擻,便又猛撲過來……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馬蹄暴風雨般捲來,一支長箭帶著銳利的呼嘯「彭!」的釘進了中山狼後臀。全力前撲的老狼「嗷!」的一聲坐地跌到,卻竟然一個翻滾就消失在山巖之後。

  「快!救人!四面提防!」馬隊中一個粗嗓子高聲大喊。

  一騎士飛身下馬搶上山巖:「什長,人死了!」

  「胡說!帶人上馬!」

  突然,一陣「嗚——!嗚——!」的吼聲彷彿從地底生出,沉悶淒厲而曠遠,竟是山頭河谷都生出了共鳴回應。「頭狼地吼了!點起火把!粘住狼群——!」

  什長話音方落,便聞四野連綿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裡頓時飄來點點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間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風中飄來奇異的腥臭與漫無邊際的咻咻喘息聲,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復活了!

  面對無邊惡狼,戰馬嘶鳴噴鼻,驚恐倒退,一時竟有些混亂起來。什長嘶聲怒吼:「圓陣不動!放下馬甲!緊急號角——!」隨著什長吼聲,三支牛角號尖利的劃破夜空,一連三陣,短促而激烈。十騎士同時走馬,迅速圍成了一個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長劍的配對花插,一陣鏘鏘聲響,戰馬腹部與馬腿立即放下了一層鐵皮軟甲。這是秦軍鐵騎的誘狼小隊與狼群對峙的獨特陣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騎隊絕不能貿然展開衝殺,也不能被狼群衝入馬隊,一旦陷入糾纏,殺不盡的狼群必然將馬隊分割撕咬,其後果不堪設想;尋常情況下,狼群的主動攻擊比較謹慎,至少在半個時辰內要反覆的「偵察與部署」。恰恰是這半個時辰,便是秦軍大隊鐵騎所能利用的路途時間。誰知十人騎隊剛剛列成圓陣,便聽狼群中一聲長嗥,那頭蒼毛老狼猛然衝進了火把圈子,後臀上的羽箭還顫巍巍搖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的盯著戰馬騎士,從容的將碩大粗長的嘴巴拱到地上,「嗚——!」的發出一聲長長的沉悶淒厲的嘶吼。隨著這聲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驟然發出驚心動魄的嗷嗥群吼,隨著吼聲,狼群竄高撲低的從四野湧向火把!「殺——!頂住——!」什長令下,騎士們的弓箭長劍同時射殺,幾十隻中山狼頓時血濺馬前。中山狼但成群攻擊,從來都是前仆後繼不怕殺,十人騎隊面對蜂擁撲來的千百隻惡狼,無論如何是頂不住半個時辰的。陡然,山原上號角大起,火把遍野,殺聲震天,馬蹄聲如沉雷隆隆滾過,秦軍大隊鐵騎潮水般壓了過來!蹲在山巖上的帶箭老狼一聲怪嗥,成千上萬隻中山狼竟一齊回頭,驟然消失在無邊的暗夜之中。鐵騎火把也在山原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開,喊殺窮追,直壓向黃河岸邊……蘇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頂軍帳裡。一個壯實黝黑的年輕士兵正在帳中轉悠,見他醒了,驚喜的喊了起來:「人醒了!千長快來——!」便聽腳步匆匆,一個頂盔貫甲手持闊身短劍的將軍走了進來,逕直到軍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來麼?」蘇秦雖還有些懵懂飄忽,但也明白這必定是秦國軍營,奮力坐起下榻,搖搖晃晃拱手做禮:「將軍大恩,沒齒難忘。」千夫長哈哈大笑著扶住蘇秦:「先生哪裡話?引來狼群,聚殲除害,這可是先生大功呢。」「你們,殺光了中山狼?」蘇秦大為驚訝。

  「不敢說殺光,也八九不離十吧。」千夫長顯然很興奮,一手扶著蘇秦,一手比劃著:「這是河西殘留的最後一群中山狼,兩千多隻,追了三年都沒有攏住。不想讓先生給引了出來,一戰殺了一千八百隻中山狼。最大的戰果,是殺了那頭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的很呢!」

  「慚愧慚愧。」蘇秦連連擺手:「若非大軍鐵騎,早已葬身狼腹了。」

  「來,先生這廂坐。」千夫長扶著蘇秦坐到軍案前,轉身吩咐:「三豹子,給先生拿吃喝來,不要太多,快!」「知道!」那個年輕壯實的士兵騰騰騰大步去了。

  片刻之間,三豹子便捧盤提壺走了進來:一個是棉套包裹的大陶壺,壺嘴還冒著絲絲熱氣,大木盤中卻是一張白白厚厚的干餅,一盆已經沒有了熱氣的帶骨肉,還有幾疙瘩小蒜。蘇秦但聞肉香撲鼻,頓覺飢腸轆轆,不待千夫長說「請」,便伸手抓起一塊帶骨肉大咥起來,只覺得生平從未吃過如此肥厚鮮美的肉味!眼見盆中肉完,蘇秦便抓起溫軟的大餅一扯,一手將盆中剩餘的碎肉全部抓起塞進大餅,咬一口大餅,便向嘴裡扔進一疙瘩帶皮小蒜。肉餅吃光,三豹子已經將大陶壺中的濃湯倒入盆中,蘇秦雙手端起便咕咚咚牛飲而下。片刻之間竟是風捲殘雲,吃得一乾二淨。蘇秦滿頭大汗,兀自意猶未盡,雙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殘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咥得美!」千夫長一陣大笑:「先生猛士之風,高人本色!」

  「見笑見笑。」蘇秦不禁紅了臉。

  「先生可吃出這是甚肉了?」

  蘇秦一怔:「好像?」卻總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圇吞下,渾不知肉味也。」「狼肉!中山狼的一隻後腿呢。」

  「啊!狼肉?」蘇秦始而驚愕,繼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誰咥誰,勢也!」千夫長拱手笑道:「先生學問之人,末將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簡來。」三豹子快步從後帳拿出一個青布包袱放到軍案上,千夫長打開包袱笑道:「先生發力猛烈,這些竹簡全被震飛了。殺完狼群,清理戰場,方才搜尋揀回了。軍中書吏看不懂,不知縫連得對不對,先生查查了。」

  「多謝將軍了。」蘇秦深深一躬。

  「先生不必客氣,請先擦洗換衣,末將還有求于先生呢。三豹子,帶先生擦洗了。」「是了。先生跟我來。」三豹子領著蘇秦走進一道大布相隔的後帳,指著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這是千長的一套襯甲布衣,先生且先將就換了。」說完便走了。

  蘇秦已經髒得連自己都覺得酸臭難耐,脫下絮絮綹綹的破衣爛衫,痛痛快快的大肆擦洗了一番,換上了短打布衣,頓覺渾身乾爽舒適,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長從帳外回來,見蘇秦雖是長髮長鬚一身短布衣,卻是清秀勁健別有一番氣度,不由笑道:「末將沒看錯,先生出息大呢。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蘇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紅的粗茶,千夫長莊重拱手道:「敢問先生高名上姓?何國人氏?」「在下蘇季子,宋國人,師從許由農家門下治學。」蘇秦料到遲早有此一問,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做答。這個「字」除了老師、家人與張儀,很少有人知道,叫得人更少;學問門派,則是因為自己對農家很熟悉,宋國又離洛陽很近,便於應對。蘇秦打定主意不想在這番「遊歷」中留下痕跡,自然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為生?欲去何方?」

  「農家以教民耕作術為生,在下此次奉老師指派,來河西踏勘農林情勢,而後返回宋國。」「是這樣:」千夫長笑道:「國尉司馬錯求賢,末將看先生非尋常之士,想將先生舉薦給國尉謀劃軍國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蘇秦暗暗驚訝,一個千夫長只是軍中最低級的將領,能直接向國尉舉薦人才?不由微微一笑:「將軍與國尉有親麼?」「哪裡話來?」千夫長連連搖手:「國尉明令,舉賢為公,不避遠近親疏,但有舉薦,必答三軍。無論任用與否,國尉都要向三軍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國只認人才呢。」

  蘇秦心中慨然一歎:「賢哉!司馬錯也。此人掌秦國軍機,列國休矣。」卻對千夫長拱手笑道:「在下於軍旅大事一竅不通,只知農時農事耳耳,況師命難違,委實愧對將軍了。」

  「哪裡哪裡?」千夫長豪爽大笑:「原是末將為先生一謀,先生既有生計主張,自當從業從師,何愧之有啊?」「季子謝過將軍了。」

  「既然如此,軍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長快捷爽利,立即高聲吩咐:「三豹子,為先生準備行程,三天軍食要帶足!」只聽一聲答應,三豹子便拿來了一應物事——除了牛皮袋裝的乾肉干餅與一個水袋,便是蘇秦原來的包袱與青檀木棒。蘇秦驚訝的拿起木棒,但覺中間的銅箍光滑堅固,絲毫沒有曾經斷裂的鬆動感覺,這是自己的「義僕」麼?千夫長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壞了可惜呢。末將讓軍中工匠修補了,趁手麼?」「趁手趁手。」蘇秦肅然拱手:「不期而遇將軍,不知肯否賜知高名大姓?」「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長大笑搖手:「先生記得中山狼就行了。」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