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寧不令 第六節 相逢無緣泯恩仇

  臨淄的冬日別有一番滋味兒,那便是冰涼。浩浩海風活似帶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涼冰冰濕漉漉的,任你穿得多厚實,也休想享受那一份乾爽與溫暖。中原人窩冬,是怕那吹得人皮開肉裂的干冷風,怕那漫天大雪封塞路徑。臨淄人窩冬,便是怕這滲人肌膚的冰涼海風,但到冬日便閉門不出,守在或大或小的燎爐旁,做些戶內活計,消磨這漫長的冰涼。

  但是,這種冰涼水冷對於王宮卻無可奈何。一入宮門,每隔數十步便有一隻碩大的木炭火燎爐,正殿與常用的幾座偏殿更是爐火明亮,竟日不滅。冰涼水濕的海風在王宮中頓時便化成了暖融融的濕潤,不幹不冷,愜意極了。

  「稟報我王:蘇秦求見。」

  「讓他進來吧。」正在燎爐旁看書的齊宣王頭也沒抬。

  一輛軺車孤零零的停在蕭瑟清冷的車馬場,蘇秦正攏著大袖在車下跺腳。

  往昔時日,到任何一國王宮,蘇秦從來都是長驅直入的。可這次入齊,卻莫名其妙的變成了入宮必等,有時候連齊國那些尋常臣子都進去了,他還在等。雖然如此,蘇秦卻沒有絲毫的負氣,每次都平靜的等候著。多少年來,他對這種立竿見影的寵辱沉浮經得見得太多了,也就麻木了。合縱解體,各國與秦國紛紛媾和結好,他在燕國又被子之架空,既無大勢可托,又無實權在握,來齊國能有昔日的顯赫麼?齊宣王給了他一個客卿虛職,既不任事,也不問謀,竟冷冷的撂著他不聞不問。蘇秦也不著急,更是耐得寂寞,竟覺得這是自己又一次苦寒修習的好時機,竟日除了讀書,便是漫步到稷下學宮與年輕的學子們談天說地。幾個月清淡下來,非但結識了幾個後學好友,且從他們身上長了許多見識。

  「宣客卿蘇秦入宮——!」內侍冰涼尖銳的聲音從高高的王階上飄了下來。

  一甩棉袍大袖,蘇秦大步走上了九級玉階,也不用內侍引領,他便輕車熟路的來到了齊宣王冬日廝守不離的東暖殿,正要行禮,齊宣王已經站起來扶住了他:「蘇卿啊,多日不見,你竟是多了幾分仙氣,清雅多了。」

  「蘇秦是瘦了一些,但心中清明如故。」蘇秦不善詼諧,對這種應酬辭令的別樣說法,他從來都是一言截過,直接逼近話題。

  「上茶。蘇卿請入座。」齊宣王也許是坐得久了,悠然踱著步子拿起案頭那卷竹簡:「蘇卿啊,近來這卷書傳抄天下,可曾看過?」

  蘇秦一瞄題頭大字便笑了:「齊王也讀《莊子》了?看得下去麼?」

  「一片囫圇。」齊宣王搖搖頭:「這莊子也怪,說了那麼多不著邊際又莫名其妙的故事,北海大魚啊,蓬間雀啊,盜跖啊,田子方啊,夢蝴蝶啊,到底想說什麼?一團麵糊,竟還有那麼多人爭相傳看,稷下學宮竟整日爭得不亦樂乎?蘇卿你說,這《莊子》有何用處?」

  「《莊子》不為王者寫,齊王本無須看,自然也看不明白了。」

  「不為王者寫書?難怪,他連個漆園吏都做不了。」齊宣王驚訝之餘,又鄙夷的笑了:「為布衣寫書,布衣能給他官爵榮耀麼?」

  「天下之大,未必人人都以官爵為榮耀。」

  「豈有此理?孔夫子說:學而優則仕嘛。對了!這莊子定然是學問差勁了。」齊宣王突然覺得自己刨到了這個寫麵糊書的根子上,竟是矜持自信極了。

  蘇秦罕見的大笑了起來:「孔子是孔子,莊子是莊子……齊王啊,還是不要想《莊子》了。想明白了,齊王也就不是齊王了,就是莊子了。」

  「好,不說這個沒學問的莊子。」齊宣王笑了笑:「蘇卿有事麼?」

  「臣有兩事,皆是齊國當務之急。」蘇秦直截了當:「其一,趙國已經開始籌劃第二次變法,齊國當立即著手,萬不能因遠離秦國而鬆懈。」

  齊宣王沉吟點頭:「容我想想,也等孟嘗君回來商議一番再說了,第二件?」

  「蘇秦薦舉兩個大才,做齊國變法棟樑。」

  「噢?還是大才?」齊宣王淡淡的笑了笑:「說來本王聽聽。」

  「一人名叫魯仲連,一人名叫莊辛,都是稷下學宮的才俊名士。」

  「稷下學宮……」齊宣王淡淡的笑意沒有了,卻皺著眉頭問:「蘇卿啊,你可知道先王為稷下學宮立下的規矩?」

  「知道:但許治學,不許為官。」

  「既然如此,本王如何能破先王成法?」

  「齊王差矣。」蘇秦面色肅然:「圖王爭霸無成法。威王興辦稷下學宮,本是聚集天下人才之大手筆,惜乎思路偏斜,將天下名士看作國王門客,養而不用,實乃荒誕不經也。齊王光大稷下學宮,天下名士紛紛流入齊國,若再不選擇賢能而用之,必然要紛紛流失。那時,齊國將成為人才的荒漠,齊國也就很快要衰落了。」

  「好說辭!」齊宣王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一拍長案,臉上卻倏忽換成了嘲諷的微笑:「蘇卿啊,莫非你是在提醒本王,你是當世大才,本王小用了?」

  蘇秦一陣愣怔,臉上的光彩與眼中的火焰立即黯淡了,沉默片刻,他站起身來一拱手:「蘇秦告辭。」便逕自大步走了。

  「哎,蘇卿……」齊宣王大是尷尬,想喚回蘇秦卻終是難以出口,脹紅著臉在殿中急躁的繞著圈子。蘇秦畢竟是名重天下的六國丞相,不用也就罷了,如何便能輕易得罪?齊國兩代君主花大力氣開辦稷下學宮,還不是為收士子之心?蘇秦這般人物,有幹才,有學問,又出自名門,比孟夫子那種空談學問的老名士更有感召力,他負氣而走,若像孟夫子貶損新魏王魏嗣一樣逢人便說,傳揚開去,齊王敬賢的聲望豈非一落千丈?稷下學宮的士子們要是真的走上大半,齊國顏面何存?想到這裡齊宣王再不猶豫,高聲吩咐:「備暖車儀仗!快!」

  一出宮,蘇秦便跳上軺車轔轔出城了。

  這次進宮,蘇秦是有備而來的。昨日接到了蘇代的快馬急書,說子之再次敦請他回燕共圖大業,從那些閃爍其辭的話語裡,蘇秦嗅到了子之的野心與燕國的危險。本來,他就準備晉見齊宣王之後便回燕國,設法阻止這場亂國之禍,事先已經讓荊燕帶著衛士們出城等候了。他進宮晉見,只是想在臨走前給齊宣王一個鄭重提醒,更想將魯仲連與莊辛兩位英傑之士推薦給齊宣王,畢竟,齊國有抗衡秦國的基礎與實力,齊宣王也還算精明君主,若振作起來,將有望取代楚國做六國頭羊。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齊宣王竟然如此齷齪的度量他,如此輕蔑的嘲諷他!在那一刻,蘇秦心頭飛快的閃過了「士可殺,不可辱」這句名士格言,幾乎就要義正詞嚴的痛駁齊宣王,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他耳邊響起了老師那蒼老的聲音:「非其人,勿與語。此名士說君之道,慎之,慎之。」齊宣王既不是可說之君,也就不用枉費心智了。

  一出臨淄西門剛剛與荊燕會合,便見迎面煙塵大起,一隊車馬旌旗隆隆捲來!蘇秦眼拙,吩咐一句:「讓道。」便走馬道邊了。荊燕卻驚訝的喊了起來:「大哥,黑旗上一個『張』!紅旗上一個『田』!會是誰?」蘇秦一驚,手搭涼棚瞇縫著眼睛,仔細打量漸行漸近的軺車儀仗,終於喃喃驚喜道:「張儀,孟嘗君,沒錯!」略一思忖,斷然吩咐:「荊燕,上小道!我不想見他們。」荊燕一陣愣怔,便低喝一聲:「上小道!」蘇秦馬隊便風一般捲上了一條田間岔道。

  正行之間,便聞身後車聲隆隆,一聲高喊隨風傳來:「武信君——!田文來了——!」

  蘇秦苦笑道:「跑不過他,等著吧。」馬隊剛剛收韁,便見一輛駟馬快車旋風般捲到面前,車上一人斗篷展開,隨著一陣笑聲大鳥般飛下車來:「武信君,田文何處開罪,竟要奪路而去?」

  蘇秦笑道:「眼拙不識君,避道而已,何須奪路了?」

  「武信君無須多說,田文明白。」孟嘗君慷慨道:「請武信君還是跟我回去,與張兄聚幾日再說,一切有我。」蘇秦尚未說話,便見臨淄西門飛出一隊車馬,直向田間小道而來!

  「齊王暖車?」孟嘗君驚訝的低呼了一聲,滿臉疑問的看了看蘇秦。

  蘇秦也看清楚了來者正是齊宣王的暖車儀仗,心中一動,卻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孟嘗君,我還是要走的,我的根在燕國。」說話間,聲威赫赫的駟馬暖車已經隆隆趕到。車未停穩,齊宣王便掀開厚重的棉布簾跳了下來,對著馬上蘇秦便是一躬:「武信君,田辟疆多有唐突,請君鑒諒。」

  孟嘗君大是驚訝,他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位王兄如此的謙恭,今日是怎麼了?不及細想,連忙躬身做禮:「臣田文參見我王。」齊宣王笑道:「孟嘗君,你回來得好,天意啊天意,也是武信君不該離開齊國了。」

  此刻蘇秦已經下馬了,畢竟是齊宣王親自追來又當面賠罪,蘇秦不是迂腐書生,豈能執拗到底不知轉圜?他走過來也是深深一躬:「蘇秦原多冒昧處,請齊王恕罪。」齊宣王連忙虛扶一把笑道:「孟嘗君啊,請武信君先在你府上歇息一宿,明日共商國是,本王也即刻為武信君遴選一座府邸了。」孟嘗君領命,蘇秦也沒有推辭,齊宣王便登車去了。

  「上我車,回去再說。」孟嘗君笑著拉起蘇秦上了寬大堅固的駟馬快車,又向荊燕一招手,便隆隆駛出了田間岔道。上得官道,卻不見了張儀車馬,蘇秦不禁大是困惑:「孟嘗君,張儀不知道你在追我?」孟嘗君心知就裡,打哈哈笑道:「我車快,張兄沒看見,回去便請他過來。」說罷馬韁一抖,便走馬進了臨淄城。

  且說張儀目力極佳,早看出是蘇秦繞道,也料定孟嘗君必定追人,只是自己卻不想與蘇秦在這裡倉促謀面,便對嬴華吩咐一聲:「去驛館。」竟是先行進了臨淄。在驛館剛剛住好,孟嘗君的門客總管馮驩便來請客。張儀決定獨自前去,嬴華緋雲卻齊聲反對。張儀笑道:「齊國不是楚國,驚弓之鳥一般。」嬴華板著臉道:「不行,那國都不能掉以輕心。緋雲,你做童僕隨身跟著他。我來駕車,守在門外。」緋雲做個鬼臉道:「這才對呢,還當你一個人吔!」張儀無可奈何的笑道:「粘住我了?好好好,走吧。」

  到得孟嘗君府,正是日暮時分,大廳中燈燭明亮燎爐通紅,暖融融春日一般。蘇秦正在廳中與孟嘗君閒話,突然聽得院中一聲長傳:「丞相大人到——!」不禁失笑道:「孟嘗君也擺起架勢了?」未及孟嘗君說話,蘇秦已經快步走出了大廳,卻又怔怔的站在廊下說不出話來——幽暗的暮色中,張儀拄著一支細長閃亮的鐵手杖,一步一瘸的走了過來,鐵杖點地的篤篤聲令人心顫!那異常熟悉的高大身影顯得有些佝僂了,那永遠刻在蘇秦心頭的飛揚神采變成了一臉凝重的皺紋,驀然之間,蘇秦竟清晰的看見了張儀兩鬢的斑斑白髮!

  「張兄……」蘇秦大步搶了過來,緊緊的抓住了張儀的雙手。

  張儀沒有說話,兩手卻無法抑制的顫抖著。

  「張兄,走吧。」蘇秦低聲說著,輕輕來扶張儀。

  張儀甩開了胳膊冷冷道:「不敢當六國丞相大駕。」逕自篤篤進了大廳。

  驟然之間,蘇秦面色灰白,一股涼冰冰的感覺直滲心頭——難道人心如此叵測,連朝夕相處十多年親如手足的張儀也變成了如此勢利的小人?果真如此,這人世間還有值得信賴的情義麼?一剎那,冰涼的淚水奪眶而出,蘇秦幾乎要昏倒過去!

  「武信君,沒有說不清的事,走吧。」孟嘗君曠達的笑聲便在耳邊。

  一股冰涼的海風撲面抽來,蘇秦打了個激靈,終於挺住了那幾要崩潰的身心,牙關緊咬,竟大步走進了廳中。孟嘗君對交遊斡旋素有過人之處,早已吩咐馮驩關閉府門謝絕訪客,並將「童僕」緋雲安排在大屏風後面的小案,廳中便只有三張擺成「品」字形的長案了。

  孟嘗君恭敬的將蘇秦張儀請入兩尊位,自己便在末座打橫就座,先行一拱:「蘇兄張兄皆望重天下,今日能一起與田文共酒,當是田文三生榮幸。當此幸事,田文先自飲三爵,以示慶賀!」說罷便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張儀目光一閃,孟嘗君又舉爵笑道:「蘇兄張兄相逢不易,今日重逢,自當慶賀。田文再飲三爵,為兩兄相逢慶賀!」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

  見蘇秦張儀都看著他沒有說話,孟嘗君又舉起了青銅大爵:「蘇兄離齊,罪在田文。張兄徑住驛館,罪在田文。田文再飲三爵,為兩兄賠罪!」兀自說罷,又咕咚咚連飲了三大爵,一時廳中酒香瀰漫,竟是分外濃烈。

  孟嘗君瞅瞅蘇秦張儀,又舉起了酒爵……

  「啪!」張儀拍案道:「你究竟讓不讓我們喝酒了?來,蘇兄,我倆干了!」

  孟嘗君哈哈大笑,連忙舉爵湊了上去:「我陪兩位大兄干了,這是接風了!」三爵一碰,孟嘗君逕自一飲而盡。蘇秦張儀卻是誰也沒看誰,默默的各自飲乾了一爵。

  「孟嘗君,也不用你折騰自己。」張儀終於板著臉開口了:「你在當場便好,我有兩句話要問蘇兄,若得蘇兄實言,張儀足矣。」

  蘇秦眼中閃出冰冷的光芒:「問吧。」

  張儀的目光也迎了上來:「屈原暗殺張儀,蘇兄可否知情?」

  「自然知道。」

  「你我雲夢澤相聚之前便知道?」

  「然也。」

  「有意不對我說了?」

  「正是。」

  張儀倒吸了一口涼氣:「蘇兄,你可有不得已的理由?」

  「沒有。」蘇秦平淡得出奇。

  張儀勃然大怒,霍然站起厲聲道:「蘇秦!同窗十五載,張儀竟沒有看出你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自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說罷篤篤點著鐵杖便推門而出!孟嘗君大驚變色,衝上去便攔在門口:「張兄息怒,且容蘇兄說得幾句,再走不遲。」張儀冷冷一笑,推開孟嘗君便走。緋雲向孟嘗君一使眼色,連忙過來扶住了張儀。

  眼睜睜的看著張儀篤篤去了,孟嘗君愣怔在庭院中竟不知所措。依了孟嘗君的做人講究,著意排解卻反將事情弄僵,便是最大的失敗。他沮喪的歎息了一聲,沉重的走回大廳,卻發現蘇秦也不見了!孟嘗君二話不說,便衝到了為蘇秦安排的庭院,不想院子裡竟是一片漆黑,正要轉身,卻見那棵虯枝糾結的大松樹下一個孑然迎風的身影!孟嘗君不禁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走過去輕聲道:「武信君,為何不說話?這件事必定另有隱情。」

  「知音疑己,夫復何言?」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是那樣冰冷。

  孟嘗君沉重的歎息了一聲:「蘇兄啊,自合縱伊始,田文就跟你在一起。我知道,許多時候為了維護局面,你都寧可自己暗中承擔委屈。聯軍換將,你為子蘭這個酒囊飯袋忍受了多少怨言?回到燕國,你又為子之那個跋扈上將軍委曲求全……蘇兄恕田文直言:你心高氣傲才華蓋世,可你卻在坎兒上拖沓,殺伐決斷不如張儀啊,原本明明朗朗說出來的事情,為何就是不說?」

  「我待張儀,比親兄弟還要親,你說,他如何竟能懷疑蘇秦?」蘇秦猛然轉身,暴怒高喝:「他!根本就不能那樣問我!知道?!」

  孟嘗君一陣愣怔,親切的笑了:「好了好了,這件事先擱下,三尺冰凍也有化解之日。武信君,我只求你一件事。」

  「說吧。」蘇秦自覺失態,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不要離開齊國,不要再陷進燕國爛泥塘。」

  「在齊國閒住?」

  「這個我來周旋,蘇兄在齊國大有作為!」

  蘇秦默默笑了,顯然,他覺得孟嘗君在有意寬慰自己。孟嘗君肅然道:「田文不敢戲弄蘇兄,此行秦國趙國,田文大有警覺,深感齊國已經危如累卵,我當力諫齊王振作,在齊國變法!」「好!」蘇秦猛然握住了孟嘗君的手:「你放膽撐起來,蘇秦全力輔佐你!」孟嘗君哈哈大笑:「蘇兄差矣!這種事,你比我強十倍,田文只有一件事,死死保你!」蘇秦也笑了起來:「還是到時候再說吧,誰也不會壞事便了。」

  兩人又回到了大廳,繼續那剛剛開始便突然中斷了的酒局,邊飲邊說竟直到四更方散。蘇秦被扶走了,孟嘗君卻毫無倦意,思忖片刻,叫來馮驩低聲吩咐了一番。馮驩便連夜帶著一封密件南下了。

  日上三竿,孟嘗君駕著一輛輕便軺車轔轔來到驛館,逕自進了那座只有外國丞相能住的庭院。淡淡霧氣中,張儀正在草地上練劍。孟嘗君也是劍術名家,一看那沉滯的劍勢與時斷時續的劍路,便知張儀仍然是鬱悶在心。孟嘗君耐心的等張儀走完了一路吳鉤的打底動作,輕輕的拍掌笑道:「還行,沒把吳鉤做成了鋤頭。」張儀提著劍走了過來:「清早起來便做說客?」孟嘗君哈哈大笑:「天下第一利口在此,誰敢當說客之名?我呀,來看看你氣病了沒有?」張儀淡淡笑道:「勞你費心,多謝了,張儀還不是軟豆腐。」

  「那是!」孟嘗君慨然跟上:「張兄何許人也?鐵膽銅心,能被兩句口角坍了台?」

  張儀不禁噗的笑了:「長本事了?罵我無情無義?」陡然便黑下臉冷冷道:「你說,我沒讓他解釋麼?他為何不做解釋?」

  孟嘗君拱手笑道:「張兄切勿上氣。田文愚見,姑妄聽之:天下之謎總歸有解。張兄若信得田文,田文便能澄清此事,給兩兄一個說法。若蘇秦果真背義賣友,田文第一個不答應!」

  張儀一聲歎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但看天意了。」

  「丞相大人,我是來請你入宮的。齊王召見。」孟嘗君卻是笑吟吟說到了正事。

  「是麼?」張儀顯然有些出乎意料。自齊威王開始,齊國對秦國使者就莫名其妙的別有一番矜持。秦國重臣特使入齊,總要求見三五次,甚或要疏通關節才能見著齊王。齊宣王也與乃父如出一轍,除了六國戰敗那一次,張儀兩次入齊,都是在兩日之後才被召見的,此次並無重大使命,齊王倒是快捷了?雖說意外,張儀卻也並不驚訝,悠然笑道:「孟嘗君入廳稍候,我要帶上一件物事。」

  片刻之後,兩車入宮,逕直駛到那座東暖殿前。車馬方停,齊宣王便笑吟吟迎了出來:「丞相光臨,田辟疆幸何如之?」張儀也是深深一躬:「齊王出迎,張儀幸何如之?」齊宣王竟過來扶住了張儀,又拉起張儀的一隻手,笑吟吟的與張儀比肩入殿。暖烘烘的小殿中除了王座,便只設了兩張臣案,瀰漫著一種密談小酌的融融氣氛。時當早膳方罷,座案上的白玉盞中便是滾燙的蒙山煮紅茶,當真是十分的愜意。對於一向在臣下面前講究尊嚴的齊宣王來說,如此做法也實在是頭一遭。

  張儀卻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謙恭謝詞,反倒是坦然入座,將那支亮閃閃的鐵杖往手邊一搭,便端起茶盞品啜起來。孟嘗君看了看張儀,皺皺眉頭便在對面坐了下來。

  「今日請丞相一晤,原是田辟疆要討教一二。」齊宣王悠然開口了:「方今合縱已散,列國又回舊日大勢,望丞相對齊國莫做敵手之想,為田辟疆排難解惑。」

  「齊王但有所問,張儀自當坦誠做答。」

  「聽說楚燕趙韓都在密謀籌劃,要再次變法,是否真有其事?」

  張儀笑道:「此乃斥候職事,齊王當比張儀所知更多了。」一句詼諧,便撂開了這個證實傳聞的難題。齊宣王竟被張儀說得笑了:「何敢以丞相為斥候?若果真變法,丞相以為哪一國可成?」張儀笑道:「此乃天意,齊王問卜太廟,大約龜甲蓍草總是知曉了。」齊宣王雖然笑臉依舊,眉頭卻是皺了起來。孟嘗君不禁高聲道:「我王就教國事,丞相何須戲謔如此?」張儀坦然笑道:「非張儀戲謔,實是齊王戲謔國事了。」齊宣王驚訝道:「丞相何出此言?變法之事不能問麼?」臉上便有些不悅。

  張儀依然不卑不亢的笑著:「齊王可知太公姜尚此人?」齊宣王道:「太公乃齊國第一國君,誰個不知?」張儀笑道:「太公曾在太廟踩碎龜甲,齊王可知?」齊宣王驚訝道:「有此等事?卻是為何?」張儀侃侃道:「武王伐紂,依成例在太廟占卜吉凶。龜甲就火,龜紋正顯之時,太公驟然衝入太廟,踩碎龜甲,大聲疾呼:『弔民伐罪,天下大道!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何祈於一方朽物?!』正當此時,天空雷電交加,大雨傾盆,群臣驚恐。太史令請治太公褻瀆神明之罪。武王卻對天一拜,長呼:『天下大道,當為則為,雖上天不能阻我也!』便即發兵東進,一舉滅商。」

  齊宣王尷尬的笑了笑:「丞相之意,本王無須過問他國變法?」

  「張儀明白齊王心意:既不想落他國之後,又惟恐變法不成,反受其累。」一句話便說得齊宣王睜大了眼睛,接著便道:「變法者,國之興亡大道,滿腹狐疑四面觀瞻,而能變法成功者,未嘗聞也!國情當變則變,當不變則不變,與他國何涉?此等國策大計,齊王卻只問傳聞虛實,只問吉凶成敗,張儀何能斷之?以狐疑僥倖之心待邦國大計,豈非戲謔於國事?」

  這一番話卻是正氣凜然擲地有聲,孟嘗君大是佩服,不禁站起來對齊宣王拱手慨然道:「丞相之言,治國至理,祈望我王明鑒!」

  齊宣王本想請博聞廣見的張儀好好的說說列國見聞,順便透漏一些這幾個嚷嚷變法的國家的內幕實情,再替自己參酌一番,齊國應該如何應對?看著宮牆外冰涼呼嘯的海風掠過,在木炭通紅的燎爐旁聽著軼聞趣事,齊宣王的確想愜意的享受一個有趣的冬日。就本心而言,無非想在這個秦國丞相面前憂國敬賢一番,以遮掩昨日對蘇秦的不敬罷了。不想鬼使神差的從變法問起,竟被張儀當真教誨了一通,不禁大是不快;然則,不快歸不快,面對秦國這個氣焰正盛的權臣,再加上一個不識趣的孟嘗君,齊宣王也只能窩在心裡。沉思狀的沉默了片刻,齊宣王便大度的笑了笑:「丞相金石之言,田辟疆銘刻不忘,容我忖度幾日,若有難事,再請教丞相了。」

  張儀心中雪亮,站起來笑道:「齊王國務繁忙,張儀送齊王一樣物事,便即告辭。」

  「何敢勞丞相贈禮?多有慚愧了。」齊宣王又高興起來,畢竟,這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張儀回身對殿口內侍吩咐道:「請我行人入宮。」

  內侍一聲傳呼,嬴華便捧著一個銅匣走了進來,呈到齊宣王案前打開。齊宣王一看,卻是整整齊齊的幾卷竹簡,不禁笑道:「丞相送我何書啊?」

  「啟稟齊王:這不是書卷,這是各國議定的變法舉措。」

  「這?這?如何使得?」齊宣王竟是愣怔了,他向各國派出了那麼多坐探斥候,報來的也只是各種皮毛消息而已,實際的變法舉措如何能輕易得到?張儀縱然知曉,又如何肯輕易送給他國?一時之間,齊宣王竟有些懷疑張儀又在作弄他。張儀卻坦然笑道:「齊王莫擔心,這是張儀自己歸總的,大體不差。其所以送給齊王,是因了齊王有變法大志。」

  「丞相過獎,何敢當之?」齊宣王頓時高興起來,竟謙恭得自己變成了臣子一般。

  「然則,張儀以為,齊王若得變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講。」

  「蘇秦!」張儀面無表情:「非蘇秦不能成功。」

  齊宣王大是驚訝,與孟嘗君相互看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就在這片刻愣怔間,張儀已經篤篤出宮去了。望著張儀踽踽獨行的背影,齊宣王搖搖頭:「此人當真不可捉摸也。」孟嘗君對張儀的突然變化也是一團迷霧,小心翼翼試探道:「我王是說,張儀舉薦不可信?」齊宣王頗為神秘的低聲道:「你是不曉得,屈原暗殺張儀,本是蘇秦與屈原同謀,後見張儀,卻知情不言,以致張儀遭遇截殺,變成了瘸腿。你說,張儀不記恨蘇秦?」孟嘗君笑道:「臣執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實在慚愧。」齊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還得看看再說。」

  孟嘗君出宮,便直奔驛館而來。張儀正在庭院草地上獨自漫步,見孟嘗君大步匆匆走來,不禁笑道:「看來,孟嘗君也有黑臉的時候了。」孟嘗君拉起張儀便走:「這庭院隔牆有耳,到裡面去說。」張儀卻是不動:「孟嘗君,你就是在這裡喊破天,也沒人敢傳出去,說吧。」孟嘗君道:「別那麼自信,蘇秦張儀結仇,齊王如何知道?」張儀淡淡笑道:「權臣嫌隙,名士恩怨,時刻都在天下口舌間流淌,過得兩年,只怕連鄉村老嫗都當故事說了。」孟嘗君道:「如此說來,你是有意報復甦兄了?」

  「此話怎說?」張儀倏的轉過身來,語氣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嘗君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儀:「既明知齊王知曉蘇張成仇,卻要以仇人之身舉薦蘇秦,使齊王狐疑此中有計,進而不敢重用蘇秦。此等用心,豈非報復?」

  張儀看著鄭重其事的孟嘗君,卻突然笑了,鐵杖篤篤跺著草地:「孟嘗君啊,你為權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記住一句話:加上你的力保,齊王必用蘇秦!」

  「何以見得?」孟嘗君逼上一句。

  張儀悠然笑道:「蘇張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嘗君以為然否?」

  孟嘗君身為合縱風雲人物,如何不知六國君臣對蘇秦張儀合謀玩弄天下於股掌之間的種種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間,也沒有少過這種議論,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說來,張兄是有意在成仇時節,舉薦蘇兄了?」

  「如此機會,也許只有一次。」

  「好!」孟嘗君拍掌笑道:「兩兄重歸於好,田文設酒慶賀!」

  「錯。」張儀跺著手杖冷冷道:「不想讓大才虛度而已,與恩怨何涉?」說罷竟跺著鐵杖逕自去了。孟嘗君愣怔半日,只好搖搖頭沮喪的走了。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