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最後風暴 第五節 東海之濱雷電生

  元老貴胄們公然發難,竟促使齊國政局發生了急驟的變化。

  齊宣王本來是打算推行一種漸進性的變法,慢慢消磨元老貴族層的憤懣。但在十元老血書喪服鬧殿之後,齊宣王感到了一種騎虎難下的難堪。貴胄們已經對變法打出了鳴金收兵的號令,變法大臣也已經與元老們做了面對面的較量,剩下的就看他這個國君如何決斷了。若按照原先謀劃按部就班的慢慢來,就是兩面丟失人心:既不能滿足元老們的要求,也使變法新派失望。若停止變法,罷黜蘇秦與孟嘗君,則無異於王室接受了貴族的挾制,而且將永遠受到舊貴族們的脅迫;演變下去,難保田氏王室不會成為當年的姜氏公室,被人取而代之!齊宣王雖然沒有雄才大略,但保住王業社稷這一點還是不會退讓的。那日元老們出宮後,齊宣王心神不定,也沒有與蘇秦孟嘗君再商討,便將自己在書房關了一日,反覆思忖,竟只有一條路可走。

  次日掌燈時分,蘇秦與孟嘗君奉詔從秘道進宮,君臣三人商議了整整兩個時辰。臨淄城樓的刁斗打響四更時,蘇秦與孟嘗君便出宮了。臨淄城兩座最有權勢的府邸便立即忙碌起來,滿府燈火通明,大門快馬連出,官署吏員穿梭,竟是大戰在即一般。

  早晨起來,國人驚訝的發現臨淄變了!

  城門、官市與行人過往的街口都貼上了一幅幅白絹大告示,下面還有小吏看守著給行人讀講;王宮、城門、官署的守軍兵將都變成了生面孔;向來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而為中原人所歆慕的齊市六街,每個進出口竟然都有了一排長矛大戟的武士;但最令人乍舌的,還是每座元老貴胄的府邸都被甲士圍了起來,每三步便有一支長矛閃亮,當真令人心驚!

  趕早市的國人們全湧到了白絹告示下,聽小吏一念,原來是齊國要變法,讓國人百姓們各安其業,毋得聽信妖言,若有傳播妖言者,治重罪!看看並沒有增加賦稅,也沒有緊急征發,人們便心中稍安,暗暗長吁一聲,又忙活自己的生計去了。於是,早市漸漸的又恢復了熙熙攘攘的交易。

  最熱鬧的是那片六尺坊。這六尺坊街道不甚寬闊,卻都是高大府邸相連,平日只有車馬進出,行人卻是寥寥。按照官定名稱,這條街叫做玉冠街,「六尺坊」只是市井國人的叫法而已。「六尺」,說的是軺車上的傘蓋:大凡六尺傘蓋的軺車,都是高爵高官,而這條街進出的軺車幾乎見不到四五尺的車蓋,於是市井間便有了「六尺坊」這個叫法。這個別稱響亮生動,於是眾口鑠金,玉冠街本名竟被臨淄人淡忘了。

  陳玎的府邸便在六尺坊的中間地段。他是老軍旅,雖然年邁,卻是每日四更必起,梳洗完畢便在雄雞聲中練劍品茶。前日入宮鎩羽而歸,一肚子憤懣,本想立即到天齊淵找騶忌再行謀劃,但想想還是按捺住了。去得急了,這個老琴師又要笑他沉不住氣了。但更重要的是,陳玎要看看齊王這幾天的動靜。他料定,元老們的血書進諫縱然不能使齊王回心轉意,也必定給齊王激了一盆冷水,嚇了他一大跳!必定使他冷靜思慮,放慢變法的步子,疏遠蘇秦與孟嘗君。存了這個想頭,陳玎倒也沒有過分折磨自己,照樣四更離榻,練劍品茶。這日早早起來,在淡淡海風中練完了劍,便在池邊茅亭下好整以暇的煮起茶來。清晨煮茶,陳玎從來不用僕人,都是自己動手,為的是要煮出當年軍營那種粗釅的茶味兒,僕人侍女們卻是做的太精雅,沒了那股粗樸的土腥味兒。

  天將拂曉,陶壺在紅紅的木炭下已經滾開了,正要濾茶,陳玎突然聽得門外一片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兵卒甲士,至少三個百人隊!他霍然起身,長劍一提,便大步流星的奔門廳而來,走到廊下,便見門外車馬場正有三個全副長兵的百人隊侉侉侉開來!守門家兵驚慌的在廊下擠成了一堆,七手八腳的便要關閉大門。

  陳玎大喝一聲:「住手!老夫是關門將軍麼?」家兵們膽氣頓生,便嘩啦啦排列在陳玎身後。陳玎卻擺了擺手,一個人大步赳赳的來到官兵面前:「來者可有王命?」帶隊千夫長亮出手中一支碩大的令箭高聲道:「上將軍令箭在此!凡六尺坊貴胄元老,於變法開始三個月內不得離開府邸!」陳玎冷笑道:「老夫問你,可有王命?!」千夫長仍是大手一晃:「上將軍令箭在此!」陳玎勃然大怒:「老夫目下便去早市!你敢攔我?」說罷便大步向車馬場外走去,廊下家兵呼嘯一聲,立即跟了上來。

  千夫長令箭一劈:「長兵攔阻!但有一人搶路,立殺無赦!」

  「嗨!」三百長兵甲士齊齊的吼了一聲,便侉侉侉分為三個小方陣,堵住了車馬場出口,將陳玎與家兵遙遙圍在中間。陳玎一看那矛戈森森的氣勢,便知這是齊軍最精銳的技擊步兵,自己的家兵根本不是對手。

  「田文私封大臣府邸——!狼子野心——!」陳玎突然高聲吶喊,蒼老的聲音在六尺坊嗡嗡迴盪,喊聲方落,便聞左右府邸也傳來陣陣喧嘩吵鬧,太史令晏岵那悠長嘶啞的哭喊聲也隨風飄了過來:「私刑不軌——!上天不容哪——!」

  片刻之間,偌大六尺坊便哭喊成了一片。街中趕早的市人便好奇的圍了過來,不到半個時辰,六尺坊的街巷與各府邸的車馬場,便被行人塞得滿蕩蕩了。一看這陣勢,能人們頓時恍然,那些告示與所有令人驚訝的驟然變化,其實都是對著這些權勢貴胄來的!一竅但開,國人便立即在竊竊私語中輕鬆起來。

  是啊,變法原本是老百姓盼望的好事,他們能得到許多實實在在的好處,丟掉的卻都是些雞毛蒜皮般的東西。只有那些巍乎高哉的貴胄們,才是變法的受害者,他們要丟失封地,丟失財富,丟失世襲高爵,丟失私家軍兵,丟失無數令人難以割捨的獨有享受,他們自然是要哭要喊的了。看,他們的家兵都氣勢洶洶的一大片,要不是上將軍派兵鎮住他們,他們還不要殺了變法丞相,奪回自己眼看就要失去的那些寶貝東西?

  貴胄們哭著喊著罵著,圍觀的市人們卻笑著品著指點著,時不時便有故做驚訝的尖叫:「喲!大人吐血了!」「快看!夫人暈倒了!」「喲!那小公子也哭了!」「啊,那是怕長大了沒得好吃好喝!」

  如此三兩日,臨淄國人也就淡了,再也沒有人來湊熱鬧了。於是,六尺坊又恢復了一片清冷。這清冷卻與尋常時日的清冷不同。尋常時日,六尺坊透著一種尊貴的幽靜,綠樹濃蔭,行人寥寥,偶有駟馬高車轔轔駛過,這長街石板便更添了幾份天國韻味兒。可如今卻是一片肅殺,長風過巷,但聞軍兵沉重的腳步,車馬封存,行人絕跡,偶有深深庭院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夜半哭聲,這六尺坊便成了一片尊貴而又淒涼的墳墓。

  這時,蘇秦卻帶著一班精幹吏員與一千精銳騎士出了臨淄。

  君臣議定的方略是:孟嘗君提兵鎮守臨淄,蘇秦帶王命詔書清理封地,之後再頒行新法令。這是蘇秦根據齊國的實際國情提出的一個謀略,稱之為「顛倒變法」。就是說,不是先行頒布新法,在全面推行中消除阻力,而是先行清除阻力,再頒布推行新法。蘇秦的立論只在一點:齊國未行變法,舊勢力便先行跳出,若擱置不顧而一味變法,朝野將會動盪不安,最終,變法也可能完全失敗,為今之計只有顛倒次序,一舉清除阻力,而後新法頒行便事半功倍,可加速完成!一番磋商,齊宣王拍案定奪,蘇秦孟嘗君便立即分頭動手。

  齊國貴族的封地有三十六家,其中十四家是當年姜氏公室的貴族,其餘二十二家都是田氏奪齊後的新貴族。老十四家原本是安撫性的封賞,封地大者三十餘里,小者則只有五六里而已,且明令不准在封地成兵,所以不足為患。新貴族封地卻大不一樣,大者二百餘里,最小者也有四十多里。但新老封地最大的不同還是權力的不同。新封地領主的權力分做三等:第一等是全權封地——治民權、賦稅權、成兵權全部都有,等於一個國中之國小諸侯;第二等是兩權封地,即治民權與賦稅權;第三等是一權封地,即只有賦稅權,等於是擁有了一個永久的財富源泉。

  第一等封地,事實上只有孟嘗君一個家族。由於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是齊威王的胞弟,晚年又是齊威王的開府丞相,這片全權封地在齊國貴族中也無可爭議。孟嘗君承襲嫡位,自然成了封地領主,元老們便微詞多多,秘請齊宣王削小孟嘗君封地與權力。齊宣王即位之初也確實有過這個念頭,但經過合縱曲折,終覺得孟嘗君不是野心勃勃之臣,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此次變法,孟嘗君自請交出封地,齊宣王內心極是高興,但反覆權衡後,齊宣王對蘇秦交代:給孟嘗君保留三十里一權封地,以示褒獎功臣。

  蘇秦想得清楚,清理封地,務須從孟嘗君入手。

  孟嘗君的封地在蒙山以西的薛邑,原本便是薛國,齊國滅薛後,便叫了薛邑。當時的齊國尚沒有實行嚴格的郡縣制,邑、縣、城並存,相互沒有統轄,除了境內封地,都歸王室管轄。薛邑大約有三百多里地面,大半都是孟嘗君封地。薛邑人便將孟嘗君封地叫做「孟邑」,將薛邑叫做「小半薛」。為了治理方便,孟嘗君在封地中心地帶修築了一坐城堡,人呼「孟嘗堡」,堡內有部族民眾數千人,加上吏員、家兵、工匠與些許商賈,便也是個萬人出頭的大堡子小城池。

  蘇秦人馬趕到時,孟嘗君的總管家臣馮驩與封邑令,已經率領封地全部吏員三十餘人在堡外石亭迎接。無須多說,馮驩等便將蘇秦迎進了城堡官署。蘇秦的隨行幹員剛剛坐定,封邑令便領著一班吏員魚貫而入,一捆捆竹簡便摞滿了一張張書案,民戶、倉廩、賦稅、兵員、吏員、田畝等等帳冊,清清楚楚的分類列開。一時查驗完畢,蘇秦便當即給三千家兵發了一支令箭,著其就近開往薛邑駐紮,又封了倉廩府庫,交接要害便大體告了。

  「馮驩啊,我聽過狡兔三窟這句話,那第三窟在何處啊?」蘇秦將馮驩叫到了一邊。

  「原是馮驩戲言,便是泗水北岸三十里河谷,很窮,離堡子不遠。」馮驩笑了。

  「齊王特許孟嘗君保留封地三十里,還有這座孟嘗堡。你看,定在何處妥當啊?」蘇秦靜靜的看著馮驩,臉上只一副淡淡的微笑。臨行前蘇秦問過孟嘗君,孟嘗君只是笑道:「丞相但以公事論處便了,何須難我?」蘇秦心中有數,便也沒有再問。他知道此事馮驩必然有底,馮驩的意思也必然是孟嘗君的意思。

  馮驩卻道:「丞相奉王命變法,在下不敢私請。」

  蘇秦笑道:「既不敢私請,我看就泗水河谷三十里吧,窮地方好說了。」

  「遵命!」馮驩高聲領命,眼中頓時大放光彩。

  「馮驩,我留下兩個書吏給你。旬日之內,能將該運的物事運到臨淄國庫麼?」

  「定無差錯!」馮驩慨然答應,還低聲補了一句:「這也是孟嘗君大事,在下豈敢有誤?」

  蘇秦人馬當晚便在孟嘗堡歇息,次日黎明時分,馬隊便疾馳北上,繞道臨淄西北,逕直向天齊淵飛馳去了。蘇秦知道,將要面對的成侯騶忌,才是一塊真正難啃的骨頭。

  天齊淵依舊是那樣的寧靜嬌媚,茫茫葦草圈著一汪明鏡般的大水,大水之外便是棋盤般的綠野沃土,便是兩座蒼翠欲滴的青峰。山下水畔樹林中的那片紅牆綠瓦的大莊園,便像這沃野明鏡之上的一顆珍珠,愛得人心醉。如此可人的山水田園,便是股掌之間的一個美女,永遠都會百般柔順,任他品咂賞玩。可騶忌今日登上牛山遠望,卻第一次覺得她撲朔迷離了,看不透了,隱隱的覺得這片嬌媚豐饒的土地就要離他而去了,森森的冰涼正在一天一天的向他逼近著!

  實在預料不到,自己精心謀劃的破蘇三策,如何竟成了火上澆油?非但沒有將蘇秦整倒,反而使齊王莫名其妙的跳了起來,竟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了手!一干元老統統被關在了六尺坊禁地,天齊淵周圍的山口也突然有了軍營,倏忽之間,他們便統統成了階下囚,只能任人宰割了。只是騶忌一下子還想不來,蘇秦這變法要如何動手?按戰國變法的尋常規矩,總是要先行頒布一批法令,而後便逐次推行。若照這個章法,輪到收繳封地,快慢也就是一年多的時光。那就是說,自己坐擁這片仙境的日子馬上就要完結了,一半年之後,自己難道又要做一個老琴師了?

  突然,身後傳來家老異樣的聲音:「成侯,你聽……」

  騶忌一怔,已經從紛亂的思緒中擺脫出來,便聽得一片隆隆聲隨著山風飄了過來,雖然是隱隱約約,但卻是連綿不絕,越來越清晰。「馬隊?沒錯,是馬隊。」騶忌淡淡的笑了,他確信自己這雙能在風雨中分辨千百種聲音的耳朵不會出錯。

  「馬隊?」家老目光閃爍:「既非狩獵時節,也非邊城要塞,馬隊來天齊淵何干?」

  「倒是想不出。」騶忌一笑:「你先回莊,也許是六尺坊又開禁了。」

  「老朽愚見,總覺有些蹊蹺。」家老道:「我先走一步,成侯莫耽擱久了。」

  騶忌笑道:「彈奏一曲,我便下山。」說罷便進了山頂那座清幽古樸的琴亭,琴聲但起,騶忌倒是平靜了下來。家老對亭外兩個僕人低聲叮囑了幾句,便匆匆走了。身後琴聲叮咚,彷徨鬱悶,且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但卻沒有大難臨頭該當有的那種警覺。白髮蒼蒼的家老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一曲未了,便聞山下戰馬嘶鳴,似乎便在天成莊外!騶忌一驚,馬上收琴起身,剛走出琴亭,家老已經派山下武士前來急報:臨淄騎兵已到莊前,請成侯稍待下山。騶忌知道家老要探明虛實後再讓他出面,便又回到琴亭坐了下來,琴卻是再也彈不下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家老派人來報:蘇秦帶領兵馬吏員前來清交封地,似乎並無問罪惡意,請成侯下山應對。騶忌驚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想在一年之中從容安排後事,就是交了封地也不至於無處存身,誰能料到收繳封地如此之快,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卻教他如何下場?想想也是無奈,只有下山見機行事了。短短的一截山路,騶忌竟走得大汗淋漓。驟然之間,一種暮年的悲涼湧上心頭,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

  到得莊外,便見一千鐵甲騎士在車馬場排成了一個整齊的方陣,一班吏員肅立廊下,高冠紅袍的蘇秦卻在廊下悠然踱步,家老便站在那裡笑臉陪著。騶忌心下又一驚,這蘇秦連正廳喫茶的禮遇都不受,看來竟是凶多吉少了。雖然內心忐忑,騶忌畢竟做了幾十年丞相,官場極是老到,一進大門便是滿面春風遙遙拱手:「闊別久矣,武信君別來無恙?」語氣親切得就像老友一般。

  「成侯童顏鶴髮,竟是更見風采了。」蘇秦打量著這位當初也曾一起暢談合縱的齊國美男子,笑臉一拱:「今日唐突,成侯鑒諒了。」

  「如此說來,武信君是國事公幹了。」

  「蘇秦奉王命收繳封地,敢不盡心?」說著便將手中一束帶有封套的竹簡遞給了騶忌:「此乃齊王詔書,請成侯過目。」

  「敢問武信君,卻是如何收繳法?」騶忌並沒有打開竹簡。

  「依收繳孟嘗君封地為成例:保留成侯封地五里,其餘財貨倉廩民戶家兵等,一應即時清交。」

  一聽尚有五里封地,便知不是趕盡殺絕,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騶忌一揮手道:「請武信君入廳就座,老夫立即清交。」進得正廳,騶忌吩咐上茶之後,便命家老立即在庭院中排出十幾張大案,安頓相府吏員列座。片刻之間,封邑令帶著一干家臣抬來几案賬目,便開始了緊張的查核接收。騶忌卻只是陪著蘇秦飲茶敘談,蘇秦也明白騶忌是文臣封侯,封地沒有部族家兵,清交要簡單容易得多,便也不去督察,竟是從容的與騶忌品茶說話。

  騶忌說:自己當年便想在齊國變法,誰料老世族堅執反對,自己勢孤力單只好作罷;如今蘇秦能大刀闊斧的變法,當真齊國福氣,騶忌雖然在野,卻是願意全力襄助。蘇秦一時難辨真假,便也只靜靜的聽著,偶爾附和一二。畢竟,騶忌也是齊國名臣元老,果能支持變法,何嘗不是好事?末了騶忌笑問:「敢問武信君:五里之封,老夫可否擇地而居?」

  蘇秦笑道:「成侯想要一片肥美良田,頤養天年了?」

  「不敢。」騶忌正色道:「天齊淵周野良田,自當由官戶耕耘,增加府庫為上。老夫所願者,兩座牛山而已,殘年餘生,依山傍水隱居了。」

  「兩座山頭,無田耕耘,成侯生計如何著落?」蘇秦倒是有些擔心起來。

  騶忌笑道:「老夫略通醫道,牛山有數十家藥農,便開座製藥坊了。不增封戶,不佔良田,惟給老夫一片習習谷風,可否?」

  「成侯有此襟懷,自當成全。」蘇秦倒是有些感動了,高聲道:「來人,成侯五里封地,從天齊淵變為牛山兩峰!」一時相府主書拿進封邑圖,蘇秦便在上面圈定了「牛山兩峰」,又在王命詔書後附了一行字:「成侯節律自請,丞相蘇秦變通,五里封地變為牛山。」又蓋上了隨身銅印,此事便算定准了。騶忌說了許多感謝的話,又設了小宴為蘇秦洗塵。蘇秦見也只是一盆山菜一盆牛山野棗兒,酒也是尋常的臨淄米酒,若要拒絕反而顯得矯情做作,便也就與騶忌對飲了幾碗,說了許多的閒話,天便漸漸黑了下來。

  騶忌不是孟嘗君,蘇秦須得親自守在封地監交清楚,一日自是完結不了。眼見天色黑了,騶忌便吩咐家老準備,請蘇秦晚上住在自己的水榭別院。蘇秦卻堅執謝絕,陪著吏員們忙碌到三更,便回到莊外大帳去住了。

  連日勞碌奔波,蘇秦倒頭便睡了過去,朦朧之中,卻聞帳外馬蹄聲疾,一個熟悉的聲音竟在耳邊。翻身坐起一看,竟是荊燕風塵僕僕的站在榻前!

  「兄弟啊,你可回來了!」蘇秦驚喜過望,拿過帳鉤上的酒袋便塞進荊燕手中。

  荊燕嘿嘿笑了:「還是大哥好,沒忘兄弟這毛病。」說著便拔開木塞,咕咚咚將一袋米酒飲了大半,拭去嘴角酒汁兒笑道:「我在燕國便聽說大哥做了丞相,只可惜沒長翅膀,飛不過來呢。」蘇秦將荊燕摁到榻上坐下,連忙問道:「先說說,燕國如何了?她還在麼?」

  「大哥不能著急,兩件事都有糾葛,須聽我一宗一宗說來。」荊燕喘息了一陣,便慢慢說了起來,雖然插前錯後的有些零亂,蘇秦卻是聽得明白。

  原來,蘇秦入齊後冷清無事,對燕國消息也無從得知,既擔心蘇代跟著子之越陷越深,更對燕姬的處境感到憂慮,便派荊燕返回了燕國,要他見機行事。荊燕回到薊城,便先去見了蘇代。蘇代開口便問:二哥在齊國如何?荊燕按照蘇秦叮囑,說了一番諸般都好的狀況。蘇代卻是半信半疑,說燕國已經大事底定,子之做了相國,不日便要全權攝政,目下急需蘇秦回燕共圖大計!言下之意,竟是要荊燕立即再回齊國,催促蘇秦回來。荊燕心中有數,便說回家看望父母一趟,便去齊國。次日,荊燕沒有在薊城停留,便飛馬去了燕山天泉谷,按蘇秦所畫圖形尋覓燕姬。誰知一連三日,竟是蛛絲馬跡皆無,蘇秦所說的那些山洞,竟都是空蕩蕩一無長物,彷彿從來沒有人住過一般。尋思無計,荊燕只好再回到薊城找蘇代。蘇代說,燕姬失蹤好久了,他兩次秘密尋訪都沒有見到,後來也忙得沒有時間去了。荊燕忙問原因。蘇代卻說他也不知道,揣測起來,總是與王室藏寶有關了。

  無奈之下,荊燕便找了在王宮做護衛的一個將軍,說想在王宮做幾日護衛。將軍叫市被,是當年軍中老友,雖然覺得蹊蹺,卻也沒有多問便答應了。將軍市被只告訴他,王宮近年怪事多,莫得大驚小怪惹禍便了。荊燕自是慨然允諾,便選了在王宮巡查的游擊頭目來做。荊燕原本就做過王宮甲士,對宮中情形不算生疏,做了游擊巡查,自是不會出那些無端紕漏。然則一連半個月,王宮中都是白日冷冷清清,晚間死氣沉沉,竟是找不出些微消息。偏是荊燕有韌勁兒,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又專門選了後半夜巡查。他從少年時侯聽族老們說財寶古經起,便有了一個頑固的想法:大凡財寶秘事,都是更深人靜時的故事。

  一日夜裡,荊燕終於有了一絲驚喜——往昔後半夜總是黑沉沉的庭院裡,卻有一處隱隱閃爍的亮光!從方位看,這亮光卻在池邊樹林之內。荊燕知道,那地方只有一座消閒的茅亭,當年燕文公便在那座茅亭裡第一次召見了蘇秦,後來燕易王夏日也常在這裡消夜,新王即位後子之當政,這裡便荒涼起來了,如此夜半時分,誰能在這裡消閒呢?荊燕讓隨行的十名軍士原地守侯,一個人悄悄走近了樹林,仔細一看,卻發現一棵棵大樹後都有一個黑色的長矛影子,自己根本不可能穿過樹林,更別說走近茅亭。

  憋了一陣子,荊燕猛然想起:護衛蘇秦泅渡濰水後,自己拜了個楚國漁民子弟為師,水性已經大長,便脫了衣甲,從岸邊葦草中悄悄的潛進了池水。片刻之後,他便悄無聲息的到了茅亭岸邊。伸頭從葦草縫隙中望去,荊燕竟是大吃一驚:茅亭中兩男一女三個人,其中一個竟然就是他的老友——將軍市被!其餘兩人背對池水,聽聲音都很年輕,他卻是不識。

  只聽那個年輕的男聲說:「既然心同,這便是一樁大業。聚眾似乎不難,最缺的便是錢了。」那個女聲說:「錢財倒是有一大坨,只是這個人難找。」男聲急迫問:「一大坨?卻在哪裡?」女聲道:「在燕山幾個無名洞窟,圖在那個人手裡。」男聲追問:「那個人是誰?在哪裡?」女聲道:「文公國後,在燕山隱居。」男聲道:「既在燕山,如何能找她不到?」女聲道:「她可不是尋常女人,我已經找了多次,所有的山洞都找遍了,沒有蹤跡。」男聲長長的歎了一聲:「莫非天意,燕國當滅也?」便沉默了。將軍市被卻突然道:「我有一法,但卻涉及先君宮闈,不知當說不當說?」男聲道:「興亡大業,有何忌諱?但說無妨。」將軍市被便道:「傳聞國後與武信君篤厚,若能得武信君襄助,請她出山,定然不差。」男聲沉吟道:「武信君與那廝交誼深厚,如何便能助我?」女聲道:「倒是未必,武信君襟懷正大,與奸佞絕非一黨。只是要找到武信君也難,機密大事,沒個合適人選呢。」將軍市被笑道:「也是天意,正好便有一人——武信君的義弟。」「啊——!」男女兩聲不約而同的輕輕驚歎……

  荊燕驚詫莫名,連忙游出水池上岸,估摸市被天亮後肯定來找自己,怕難以脫身,便給市被留下一書,趁著天色未明便出了薊城。本想立即來齊國報訊,但荊燕多了一個心思,怕燕姬被他們先找到,便又去了燕山搜尋。荊燕重新走遍了每個山洞,在每個洞中都反覆查勘,終於在馬廄洞中的馬槽下面,發現了一個羊皮紙袋……

  「大哥你看,便是這個物事!」

  蘇秦連忙拆開,卻見裡面是一幅白絹,上面兩行大字——

  國將不國斯人無憂

  難尋難覓不請自到

  娟秀中透著剛健的字跡是那般的熟悉親切,蘇秦不禁悵然歎息了一聲,卻是久久無話。

  看來,燕國王室又有了一支新的秘密力量,似乎還是蘇秦不熟悉的神秘人物。那個女子,蘇秦揣測,極有可能便是燕易王的王后櫟陽公主!可是那個主導「大業」的男子呢?蘇秦卻想不出他的來路。燕王姬噲的兒子才十五六歲,難道會是這個少年?假如不是他,王室中還能有何等人物呢?這樣的「大業」,沒有王室人物主導,幾乎便是不可能的。

  這樣的一支力量聚在一起,還能做什麼大業呢?自然是要從子之手中奪回王室的權力,恢復燕國的姬氏社稷了。他們要找自己,還要通過自己再找出燕姬,如此一來,他與燕姬便都要被捲進這個漩渦了。燕姬對燕國的事歷來有定見,可偏偏卻難覓蹤跡,若那秘密太子派人找來齊國,自己卻該如何應對?在燕國大政上,蘇秦覺得自己第一次陷入了無所適從的茫然。說到底,還是對子之的新政心中無數。子之若真是個申不害般的鐵血變法人物,蘇秦寧肯負了燕國王室,也會支持子之。可偏偏子之的國事舉動,總是讓蘇秦覺得一股濃烈的異味兒。說他是奸佞野心吧,也不全像,連蘇代都那麼擁戴他,你能說子之沒有過人之處?一邊衰朽老舊,一邊生猛無度,何以燕國就湧現不出一股堂堂正正的新生勢力?

  燕國的事再頭疼,蘇秦也不能誤了齊國的變法大事,只有忙碌起來。

  封地收繳完畢,已經是黃葉蕭疏了。秋霜來臨之時,元老貴胄們也衰草般蔫了下去。也是蘇秦法令有度,並沒有將元老貴胄們的封地剝奪淨盡,總是或多或少的酌情保留了三五里。如此一來,齊國貴族的封地統共只剩下不到一百里,說起來還沒有一個縣大。這在天下七大戰國中,幾乎與秦國一般,成為封地最少的大國了。

  封地藩籬一打碎,蘇秦立即重新規劃政區。根據齊國傳統與實際情勢,蘇秦取消了邑、城兩種政區,齊國歸並為四十三縣,原來的「城」,一律變為縣的治所,也就是縣城。如此一來,政區大大簡化,少去了邑、城、縣三政並立時的許多累贅糾葛。政區一劃定,蘇秦便立即對四十三縣的縣令做了一番大調整:一是查辦了一匹貪吏,撤消了一匹庸吏;二是裁汰縣府冗員,明定每縣只許有十六名屬員;三是縣令異地任職,將鄉土縣令一律調換到他縣;四是從稷下學宮遴選了二十名務實正干的學子,補齊了縣令缺額。

  這兩大步走完,便又到了來年夏日。從這時開始,蘇秦的丞相府便開始連續頒布法令,每月三法,一直頒布了四個月,十二道法令才全部頒行全國。蘇秦的變法,自覺的倣傚了秦國的商鞅變法,雖然沒有商鞅法令那般冷峻那般完整,但諸如獎勵耕戰、廢除世襲、廢除奴隸、耕者有田、大開民市、訓練新軍、統一政令等主要法令都是齊備了的。

  「臣之變法,當用十年之期,三波完成。此為第一波,確立筋骨,後當徐徐圖之。」蘇秦對齊宣王這樣說了齊國變法的總謀劃。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