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妄九鼎 第二節 秦武王隱隱覺得不妙

  攻克宜陽竟是如此快捷便當,甘茂捷報離大軍東出竟只有三日之隔!以致秦武王連咸陽的鎮國事宜還沒有安排妥當。

  本來,秦惠王之後的秦國已經非常強盛,留守鎮國只是國事不可或缺的名義罷了,很容易處置好。但在秦武王卻是一個難題,全部原因,便在他沒有王子而只有八個嫡庶兄弟。這些兄弟與他這個長子年齡懸殊很大,最小的嬴稷尚在少年,最大的次子嬴壯已經是二十六歲了。嬴壯與秦武王嬴蕩是嫡出同胞,秦惠王正妻惠文後所生,秉性也與秦武王十分相似。可就是因為秦武王年近三十無子,便在兄弟之中生出了許多微妙處。秦武王的強壯勇猛天下皆知,二十多名妻妾嬪妃幾乎人人疲憊不堪,偏偏地竟是無一身孕!惠文後曾經到太廟禱告並請紅衣大巫師鑽龜占卜,那個一頭霜雪的大巫師盯著散亂的龜紋看了半日,竟是長吁一聲:「天意也,老臣也是難以窺其堂奧矣!」惠文後懵懂不知所以,又想不出辦法,只好不斷禱告,祈望上天早日賜給自己一個孫兒,使那股悄悄蔓延在咸陽宮廷的躁動早日平息下來。秦武王秉性勇武粗獷,可也對這種微妙的氣息有所覺察,這就是他在留守鎮國上的思量之處。反覆思忖,秦武王邀二弟嬴壯共同拜望了母后,當著惠文後的面,擢升嬴壯為左庶長,領咸陽城防鎮國。惠文後看到兩個兒子相互幫襯提攜,大感欣慰,抹著眼淚笑道:「蕩兒放心去吧,娘也為你監國,看著二弟了。」嬴蕩一陣大笑,出了後宮便立即召來樗裡疾秘商。

  當初,秦武王一心要挽留才具逼人的張儀,可有嬴華對他的疑慮,又擔心張儀盯著父王死因做文章,便只好無可奈何地放張儀走了。司馬錯卻是他有意放走的,原因只有一個:秦國不缺將才,司馬錯資望太重,使自己在兵事上放不開手腳。這兩人一走,國中老臣便只留下樗裡疾孤樹參天了。偏是這個文武全才的三代老臣心志淡泊,竟是稱病不朝,大有就此撒手的模樣。可嬴蕩在大事上畢竟明白,只要樗裡疾在國,嬴蕩便絕不逼迫任事,而只要這個老智囊應急便可,原本也不想讓他參與日常國政。樗裡疾功勳卓著,資望極高,更有尋常重臣不具備的根基:妻子是秦惠王堂妹雍城公主,有王族外戚的身份。國有變故,如此才能如此權力如此根基的樗裡疾便是要害人物了。秦武王也不明白自己如何心血來潮,竟立即召來樗裡疾,畢竟國中是平靜的,可他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竟對這位老臣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

  「老臣知道了。」樗裡疾竟只有淡淡的一句話,昔日詼諧的自嘲無影無蹤。

  秦武王還想說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對著樗裡疾深深一躬,逕自大步去了。

  次日,秦武王率領全部大臣嬪妃,在六千王室禁軍護衛下浩浩蕩蕩地東進了。三日之後抵達孟津渡口,甘茂已經率大軍移師北上,大軍駐紮南岸,親率眾將乘大舟橫渡北岸迎來。瀏覽完甘茂遞上的《軍功冊》,秦武王大是振作,站在軺車上便宣佈了三道詔令:擢升白山為咸陽令,立即還都鎮守咸陽城防;擢升白起為前軍副將代行前軍主將職權;其餘有功將士盡皆按照《軍功冊》晉爵加職。詔令一下,三軍歡呼,竟是人人振奮。當晚慶功大宴後,秦武王便與甘茂計議斟酌,立派白山率領五萬大軍從函谷關返回秦國,將大軍留駐藍田大營,白山徑回咸陽赴任;留下的五萬大軍,則由前軍副將白起輔助上將軍甘茂統轄節制,實際上便是將具體號令權交給了白起。

  清晨卯時,太陽剛剛爬上宜陽城頭,秦武王君臣嬪妃兵萬餘人乘坐百餘條大船渡過孟津,在大河南岸會齊五萬大軍,列開大陣便向洛陽浩浩壓來。

  顏率的王室儀仗到達孟津渡口的時候,秦國的五萬鐵騎甲士剛剛渡過大河,綠色的原野上漫捲著黑色的戰旗,孟津渡口檣桅如林,黑帆蔽日。南岸原野上,秦軍鐵騎在交相呼應的牛角號聲中列成了三個巨大的方陣。中央方陣前的一輛鐵輪戰車上,矗立著一面三丈六尺高的「秦」字大纛旗,掌旗者正是殿前鐵塔猛士烏獲。大纛旗下,秦武王乘一輛特製的大型青銅戰車,一身青銅甲冑,外披黑色繡金斗篷,頭戴長矛形王盔,手扶車前橫欄而立,傲慢冷酷地凝視著洛陽方向,竟恍若一尊金裝天神!王車右手便是另一個大力士孟賁,雖是徒步一柄青銅大斧,卻與車上秦武王幾乎一般高,儼然一座黑色雲車矗立!王車左手卻是淹沒在迎風飛舞的旗林中的甘茂等大隊朝臣與一大群嬪妃。王車之後緊跟著一個千騎小方陣,陣前一面戰旗大書一個「白」字,旗下便是那個年輕的新任前軍大將白起。

  秦武王揚起腕上黑色馬鞭高聲問:「上將軍,距洛陽路程幾多?」

  甘茂在馬上高聲答道:「八十里,鐵騎大軍半日可到。」

  秦武王揚鞭大笑:「旬日之間,通三川下周室,死無恨也!」

  「王駕起行——」甘茂高聲下令,秦武王的大型戰車在左右兩座鐵塔猛士的護衛下便轔轔隆隆地啟動了。王車儀仗之後,白起令旗左右一擺:「方陣推進!起——」便聞身後戰車上的三十六面戰鼓隆隆轟鳴,大河草灘上刀矛齊舉,戰馬沓沓,大軍的騎兵方陣跟在秦武王的車駕儀仗之後,竟如萬仞絕壁般齊刷刷壓過剛剛泛綠的草地。

  突然,一隊紅色車騎從官道上迎面開來,音樂號角之聲隱約可聞。

  「上將軍,這也算是天子王師?」秦武王驚訝地打量著。

  甘茂早已看見:「啟稟我王:臣料來者乃天子犒賞使節!」

  「犒賞?哼!」秦武王一陣蔑視的冷笑:「本王倒要看看,一個末路天子還能擺出甚譜犒賞我這個諸侯?」手中馬鞭一揮:「大軍列陣!」

  戰鼓號角交錯中,白起揮動令旗,五萬清一色的騎兵大軍在王車兩側展開,騎士們舉矛立刀,整齊肅然得猶如訓練有素的戰陣儀仗。

  紅色車騎駛到距秦軍大陣一箭之遙,便緩緩駐車。與秦軍黝黑閃亮的軍陣相比,這支車騎顯得寒酸極了,衣甲旗幟破舊黯淡,連青銅軺車前那面「周」字大旗的旗槍槍纓都殘缺不全了,騎隊士卒更是老少參差萎靡不振,與威猛強盛的秦軍對陣,竟形成一種荒誕怪異的對比!秦武王大瞪著雙眼一陣端詳,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此刻,老顏率從一輛華貴陳舊的青銅軺車上被侍女扶下,步態艱難地走了過來,身後兩名紅衣侍女捧著大銅盤碎步緊隨。終於,顏率走到了這輛比尋常戰車高出半人的戰車前,不卑不亢地一拱手:「秦王入天子王畿,本太師犒賞三軍來遲,尚請鑒諒。」蒼老的聲音不無悲涼,卻也沒有一絲驚慌。

  「來者自來,何敢勞天子犒賞?」雖是邦交辭令,秦武王卻說得冰冷生硬。

  顏率卻毫無覺察一般再度拱手做禮:「周王特派老臣乘王車、捧王酒犒賞大軍。周秦一源,同出西土,理當迎秦王入洛陽王城一遊。」

  秦武王冷笑:「一遊?本王若想滅周長住,又當如何?」

  顏率不緊不慢:「周室衰敗,名存實亡,不堪任何大國一擊,況乎秦國鐵騎?然則,周室無財無地無大軍,縱然滅之,非但不增國力,反徒招天下非議。諺云:滅周無功。誠所謂也。」

  秦武王突然一陣大笑:「老太師明智!本王也沒想滅周,只想看看洛陽氣象而已。」

  顏率頓時寬慰:「秦王英明!請秦王下車,接受天子賜酒。」

  突然之間,秦武王又是傲慢矜持地冷笑:「周王是王,本王也是王,何須下車?」

  顏率面色漲紅,據《禮》辯爭:「天子禮儀:戰車之上,無得受酒!」

  「為何不能?」車側孟賁一聲大吼,驚得顏率一個踉蹌幾乎跌坐在地。此時便見孟賁大步跨到兩名侍女身前,兩隻大手伸開,一手卡住一名侍女的細腰,兩手一展,竟將兩名侍女驟然舉起。兩名侍女臉色發青未及尖叫,便莫名其妙地飄上了大型戰車,惶恐地擁在秦武王兩側。孟賁大吼一聲:「跪下!敬酒!」

  「禮崩樂壞矣!」顏率痛苦兀自嘟噥一句便閉上了眼睛,兩行老淚驟然湧出面頰。

  兩名侍女嚇得完全忘記了神聖的賜酒禮儀,竟不由自主地驚慌跪倒,雙手捧起青銅大爵,卻不想忘記了一手扶住托盤;銅托盤在大風中落下,「噹!」的一聲碰到戰車銅欄上,便飛滾出戰車,竟閃著古銅色的亮光滾到了顏率腳下!銅盤下的那方紅綾被河風掀起,飄掛到那面黑色「秦」字大旗的旗槍尖上,竟是獵獵飛舞不停。

  兩名侍女低頭捧爵惶恐萬狀:「敬,請大王飲酒……」

  秦武王哈哈大笑:「天子敬酒,焉得不飲?快哉快哉!」一隻大手便將兩隻銅爵攬起一飲而盡。兩名侍女被這種聞所未聞的巨人氣勢嚇得瑟瑟發抖,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竟抱著秦武王兩腿蜷縮成兩團。秦武王大笑,一手抓住一個侍女:「天子侍女,膽小如鼠!」兩手一揚,兩名侍女便樹葉般飄了起來。只聽兩聲驚叫,兩名侍女竟從空中飄然落地,一起跌在了顏率身上。老顏率大窘,慌忙將兩名侍女推倒在地,甩袖起身。

  秦武王大笑著揚鞭一指:「老太師,請與本王同車了。」

  顏率連忙搖手:「多謝秦王,老夫不耐戰車顛簸,自乘王車隨後可也。」

  秦武王頓時冷了臉:「戰車?本王這戰車比你那王車平穩百倍,老太師試試了。」

  顏率尚未說話,孟賁便兩手一卡顏率腰身,將老人提到了大型戰車中。顏率大皺眉頭,但卻只能強作笑容:「秦王請了。」秦武王沒有理睬顏率,馬鞭一劈:「兵發洛陽!」大型戰車便轔轔隆隆地啟動了。老顏率帶來的天子儀仗與秦武王儀仗並行,竟猥瑣得令顏率不忍卒睹。

  大軍推進兩個時辰後,洛陽王城遙遙在望。秦武王極目看去,一座碩大的孤城矗立在春日夕陽之下,正當蓬勃的春耕時節,這裡竟是滿目荒涼一片蕭疏:田野裡沒有農夫,官道上沒有車馬,既沒有他所想像的遊人踏青春歌互答的王畿國風,更沒有他所嚮往的商旅仕宦輻輳雲集的繁華……在秦武王的三川之夢裡,洛陽王室是天下文明的淵藪,是金碧輝煌光焰萬丈的殿堂,縱然軍力不濟,財富風華仍當是天上仙境一般!如今看著王城破敗若此,一片冰涼竟是驟然滲透了身心,看著城外大亭下一片暗淡的紅色人群,秦武王竟連詢問的興趣都沒有了。

  老顏率站了起來:「秦王請看:周室群臣正在代天子郊迎。」

  這也是代天子郊迎?兩隊老少「天兵」排在大石亭外,一直延續到城門,紅衣紅甲破舊不堪,刀矛銹蝕得一片斑駁,竟是比犒賞依仗還要寒酸;一片服飾陳舊的老少官員恭謹惶恐地排成了兩列,一方巨大的舊紅氈鋪在亭外,紅氈上是勉強還算齊全的王室樂隊,樂師卻全是白髮蒼蒼的老人與姿色平常的中年女子。兩列衣飾略為鮮亮的年輕侍女排於官員隊列之後,大約是郊迎隊列中唯一的亮色了。

  亭外司禮大臣一聲長宣:「郊迎秦王,天子頌樂——」

  宏大的樂聲響了起來,侍女們歌聲悠揚:

  西有王客和鈴央央

  周秦同宗龍旗陽陽

  降福王室休有烈光

  功業宣武西有秦王

  秦武王瞄著一片破敗的王室儀仗,聽著這有氣無力的頌歌,竟是一片茫然。甘茂沒有聽清歌詞,高聲問道:「是何頌辭?未嘗聞也!」顏率卻是對著秦武王一拱手:「啟稟秦王:這首《客頌》,乃天子特意為迎接秦王而作!」秦武王毫無表情地點點頭,與孟津渡口的張揚風發竟是判若兩人。

  郊迎司禮大臣又是一聲長宣:「秦王入城——!」

  秦武王恍然醒悟,略一思忖向甘茂下令:「大軍駐紮城外,明日清晨入城!」

  顏率不禁愕然,轉念間便大感寬慰:「老夫即行入城,奏請天子犒賞三軍!」

  秦武王馬鞭敲著戰車,分明極為不耐:「甚個犒賞?不必聒噪!明日迎候便了!」老顏率卻更是輕鬆,深深一躬:「老臣明日恭迎秦王!」便退到了一邊。甘茂對秦武王秉性知之甚深,轉身便對白起下令:「大軍就地紮營!」白起早已將四周地形看得分明,令旗一擺:「四面紮營!拱衛王帳——!」五萬鐵騎便立即按照部伍沓沓分開紮營,將秦武王的轅門大帳拱衛在中央地帶,片刻之後便見炊煙四面升起,營地進入了秩序井然的夜營防守。

  秦武王一夜都沒有安寧,輾轉反側,總是抹不去一個突然浮現出來的念頭——洛陽之行,得不償失?仔細回味,在孟津渡口看見天子犒賞儀仗的剎那之間,這個念頭便冒了出來,兵臨洛陽城下,這個念頭便不可遏制地凸顯清晰了。三川這般索然無味,自己卻當做第一件大事來做,非但逼得六國恢復了合縱,而且落得個「同源相殘,非王非禮」的惡名;更重要的是,秦國負此惡名卻一無所得。秦武王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感到了自己的鹵莽,感到了父王與張儀的老辣——放著近在咫尺的洛陽王城就是不理,只是全力以赴地與中原戰國斡旋。那時侯,自己對父王與張儀的一力連橫從內心是蔑視的,在他看來,有秦國熊羆銳士二十萬,只要放開手腳從函谷關外排頭殺去,三年內定然盡滅天下!何須來回扯鋸?目下想來,似乎是哪裡不妥了。不說別的,洛陽一班師,他便要面臨與六國合縱開打的局面,而從宜陽之戰的經過看,若非白起受司馬錯熏陶而提出的奇襲方略,戰勝六國聯軍絕非易事。想著想著,秦武王竟有些埋怨甘茂了:一個丞相兼領上將軍,如何不能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而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意來?看來,必須在洛陽有所收穫,可是,收穫個甚呢?洛陽有甚?

  朦朦朧朧的,秦武王終究是睡了過去。古老的黑鷹城堡在雲彩間飄飄蕩蕩,他放開大步卻怎麼也追不上。突然,一隻黑色的大鷹從湛藍的天空凌空撲來,他怒吼一聲,抓住黑鷹翅膀便飛了起來!大黑鷹長唳一聲直墜而下,眼前竟是萬丈深淵,一面絕壁張開獠牙向他撲來……

  「啊——!」秦武王長嘯一聲翻身坐起,發力之下,那張軍榻竟破裂成了碎片,他的雙手猶自僅僅抓著榻邊橫欄。

  孟賁烏獲兩座鐵塔已經衝了進來:「刺客何在?」兩聲吼叫,竟是聲若雷鳴。

  秦武王醒了過來,呵呵笑道:「做夢打仗。沒事,去吧。」兩人一走,秦武王起身出帳,看著滿天星斗,竟不知身在何處?雙手摀住臉冷靜片刻,方才回過神來,一直站到東方露出魚肚白色,方才回到大帳。

  紅日初升,顏率率領著周室的老少群臣出城迎接了。甘茂趕來請令如何進城?秦武王第一次發問:「丞相以為如何進城?」甘茂拱手答道:「揚我軍威,大軍開進!」秦武王卻淡然下令:「大軍駐紮城外,大臣嬪妃將領並一千鐵騎入城。」甘茂略一愣怔,便大步去了。片刻之後,白起親率本部千人隊護衛著秦武王車駕,轔轔隆隆地開進了洛陽。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