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召回白起,是魏冉的主張。他只有一句話:「要打仗,就得白起回來!」
河外之戰,將山東六國打成了一鍋粥,仇恨交錯,恩怨叢生,相互間頓時火暴起來。兵敗次日,魏趙韓三國立即發難,派出特使飛赴臨淄質問齊湣王:「齊國棄合縱大義於不顧,獨吞宋國,私撤大軍,導致三國二十四萬兵馬全軍覆沒,是否與公然與我三晉為敵?」洶洶之勢,儼然三晉便要合縱清算齊國!齊湣王卻是嘿嘿冷笑:「我取宋國之時,合縱大軍已經兵敗。我不問三晉冒進喪師,以致拖累我軍之罪,爾等竟敢先自發難,當真是豈有此理?」那魏國特使便是死裡逃生的新垣衍,聽得齊湣王狡辯之辭,不禁氣得渾身哆嗦,竟是聲嘶力竭喊道:「孟嘗君!你身為聯軍主宰,你說!齊軍何時撤走?我軍何時被滅?說呀!」孟嘗君卻是鐵青著臉冷冷道:「事已至此,說有何益?你等便說,三晉究竟要如何了結?」新垣衍怒聲吼道:「吐出宋國,四家平分!否則,三晉便是齊國死敵!」趙韓兩使一齊高聲道:「正是如此!不分宋國,三晉不容!」齊湣王拍案大怒:「甲士何在?將三個狂徒亂矛打出去!」殿前甲士轟然一聲,擁上來倒過長矛木桿便是一通亂打,三個堂堂國使竟被打得嗷嗷大叫著抱頭逃竄,齊湣王卻是哈哈大笑:「回去便說:本王在戰場等著三晉了!」
三晉特使剛走,楚國特使逢候丑便風風火火地趕來了。這逢候丑本是春申君副將,拚死力戰,方與春申君帶著兩萬殘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來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罷職關押。怒氣沖沖的楚懷王與新貴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頭,竟是眾口一詞地要找齊國清算這筆窩囊賬。逢候丑與靳尚多有交誼,又對齊國一腔怨憤,便自告奮勇做了特使。他進了臨淄王宮,便鐵青著臉遞上國書,卻是一句話不說。
齊湣王冷笑著將國書一撇:「本王懶得看,有話便說。」
「齊國損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丑也是硬邦邦一句。
齊湣王喉頭竟發出粗重的絲絲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國卻待如何?」
「楚齊分宋,萬事皆休!否則,大楚國立即發兵北上!」
「嘩啷!」一聲大響,齊湣王一腳揣翻了王案,頓時暴跳如雷地衝到逢候醜面前,那長著黑乎乎長毛的大拳頭幾乎便在逢候丑鼻子下揮舞:「逢候丑!回去對羋槐肥子說:本王大軍六十萬,專取他狗頭!記住了!打出去——!」
又是一陣亂矛做棍,逢候丑也是嗷嗷大叫著逃了出去。
旬日之後,便是快馬急報:三晉與楚國聯軍四十萬,要與齊國開戰!
孟嘗君急了,連忙找蘇代商議。蘇代卻是一腔悲涼:「孟嘗君啊,莫非你還覺察不出麼?齊王已經不需要策士了,也不想斡旋邦交了。他,要一口鯨吞天下了!」說著便是一聲長長地歎息,「看來,甘茂是對的。田兄啊,你我只怕都要學學甘茂了,死在此等君王手裡,實在是不值得也。」孟嘗君思忖片刻,卻是淡淡地笑了:「人說危邦不居。蘇兄要走,我自不攔。然則,田文根基在齊,卻不能撒手。成敗榮辱,卻是計較不得了。」說罷一拱手,竟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徑直進宮,孟嘗君竟是破天荒地對齊湣王沉著臉:「我王恕田文直言:齊國已成千夫所指,實在是覆巢之危!眼下是四國攻齊,來年便可能是六國攻齊。齊國縱有六十萬大軍,何當天下連綿大戰?又能支撐幾時?以田文之見:我王當立即改弦更張,化解兵戈。」
「改弦更張?」齊湣王絲絲冷笑著,「倒是有主意,本王聽聽了。」
「與山東五國共分宋國,王書悔過,重立齊國盟主威望。」
齊湣王眼中驟然閃過凌厲的殺氣,卻又驟然化為一絲微笑:「你是說,將宋國六百里共分?還要本王向五國悔過?」
「惟其如此,可救齊國!」
「你倒是說說,本王過在何處了?」
孟嘗君根本不看齊湣王臉色,逕直痛切答道:「其一,借合縱大軍擋住秦國,而我王藉機突襲滅宋,這便是有失大道。其二,秦國本已於宋國結盟,且駐軍陶邑。然則白起在我王攻宋之時,卻突然撤離秦軍,讓我王得手。此中險惡用心不言自明,秦國就是要我王獨吞宋國,而與山東老盟結仇!我王果然中計,被秦國陷於背棄盟邦之不義陷阱,竟至孤立於中原,招來滅果之危。時至今日,親者痛仇者快,我王過失,已是無可遮掩。若能分宋悔過,痛斥秦國險惡,便可彰齊國誠信,可顯我王知錯必改之大義高風,更可重樹齊國盟主大旗!」
齊湣王極是自負,素來有於臣下較智的癖好,尋常總喜歡對臣子突兀提出極為刁鑽古怪的難題來「考校」奏事臣子的學問,臣子但有不知,便立顯尷尬。有一次與稷下學宮的名士們談論《周易》卦辭,齊湣王便突兀發問:「人云:龍生九子,這九子卻都是甚個名字?」一班稷下名士竟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張口結舌。時間一長,齊王「天賦高才」的美名竟是遍於朝野,久而久之,連齊湣王自己也信以為真了。
今日,齊湣王卻是第一次被孟嘗君直面責難,心中早已經不是滋味兒,卻硬是要更高一籌,便壓住火氣冷冷一笑:「孟嘗君指斥本王兩錯,本王卻以為是兩功。其一,天下戰國,弱肉強食,誰不欲滅宋?齊國取之,乃是天意,正合大道!其二,聯軍攻秦,將帥無能,眼看戰敗之時,我方興兵,卻與藉機偷襲何干?其三,秦軍畏懼避戰,不敢與本王精銳對陣,方撤離宋國自保。有甚大謀深意可言?其四,五國要來分宋,本是強詞奪理妒火中燒!孟嘗君不思抗禦外侮,卻與敵國同聲相應,這般做丞相者,當真豈有此理?!」
孟嘗君聽完這一大篇纏夾不清的王言,心中頓時冰涼,鐵青臉色道:「田文丞相不足道,邦國社稷之安危,才是頭等大事。」
「邦國社稷之安危?」齊湣王臉上一抽搐,突兀便是暴怒吼叫,「讓他們來!本王正要馬踏六國!一統天下!」
孟嘗君頓時恍然,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卻也徹底冷靜了下來,一拱手便道:「齊王做如此想,田文不堪大任,請辭去丞相之職。」
「嘿嘿,孟嘗君果然豪俠膽氣。」齊湣王頓時浮現出一絲獰厲的笑,「來人!立即下詔:革去田文丞相之職,不得預聞國政,刻日離開臨淄!」
孟嘗君淡淡一笑:「田文告辭,齊王好自為之了。」說罷一拱手竟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齊湣王氣得暴跳如雷,兀自對著孟嘗君背影大吼:「田文!待本王滅了六國,便在慶典殺你!」此時正逢御史從與大殿相連的官署快步走來,齊湣王迎面便是一聲高喝:「御史!立即宣召上將軍田軫!」御史顯然是想向國君稟報急務,卻硬是被面目猙獰的齊湣王嚇得一迭連聲地答應著去了。
片刻之後,田軫大步匆匆地來了。齊湣王不待田軫行禮參見,大袖一揮便急迫開口:「立即下詔國中:再次征發二十萬丁壯,一個月內成軍!再加田稅兩成、市易稅五成!明日便開始徵收!」
田軫大是驚訝,且不說這詔令已經使他心驚肉跳,更令他不可思議的是,此等軍政國務歷來都是丞相府辦理,如何今日卻要他這個只管打仗的上將軍來辦?本想勸諫一番,但一看齊湣王的氣色,田軫便只一拱手:「是!臣這便去知會丞相府。」齊湣王冷冷道:「不用了,丞相已經被本王罷黜。」田軫頓時愕然,竟釘在當場不知所措了。齊湣王便突然盯住了田軫,陰聲冷笑道:「如何?莫非上將軍心有旁騖?」田軫素來畏懼這個無常君主,一聽他那絲絲喘息,便大覺驚悚,連忙深深一躬:「田軫不敢。」齊湣王嘴角抽搐,突兀便是聲色俱厲:「誤我一統霸業,九族無赦!」
「謹遵王命!」田軫竟是突然振作,一聲答應,便赳赳去了。
回到上將軍府,田軫便讓一班司馬與文吏立即出令:臨淄大市自明日起增稅五成!又派出一隊快馬斥候改做王命特使,飛赴三十餘縣、七十餘城宣佈王命:著即按照數目征發丁壯、增收田稅!上將軍府頓時便緊張忙碌起來,車馬吏員川流不息,竟是門庭若市。田軫卻將自己關在書房,任誰也不見。暮色時分,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出了上將軍府的後門,一路只走僻靜無人的小街,曲曲折折便向丞相府飛馳而來。
卻說孟嘗君踽踽回到府中,便立即吩咐掌書歸總典籍交割政務,自己卻駕著一葉小舟在後園湖中飄蕩。及至夕陽西下,孟嘗君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連忙棄舟上岸,恰遇馮驩對面匆匆走來,便是一聲急迫吩咐:「立即到門客院,我有大事要說!」
「主君不用去了。」馮驩低聲道:「門客們十有八九都走了。」
「如何如何?」孟嘗君大是驚愕,「三千門客,十有八九都走了?」
「還留下二十多個,都是被仇家追殺的大盜,無處可去。」
孟嘗君一時愣怔,突然哈哈大笑不止!那笑聲,卻是比哭聲還悲涼。馮驩低聲道:「主君須善自珍重,毋得悲傷。請借高車一輛,馮驩試為君一謀,復相位增封地亦未可知。」
「要走便走!何須借口?」孟嘗君勃然大怒,卻又驟然大笑,「上天罰我濫交,田文何須怨天尤人?」轉身大喝一聲,「家老!高車駿馬,黃金百鎰,送馮驩出門!」
「謝過主君。」馮驩深深一躬,竟是頭也不回的去了。
孟嘗君站在湖邊發呆,一顆心竟是秋日湖水般冰涼空曠。自從承襲家族嫡系,多少年來,孟嘗君府邸都是門庭若市聲威赫赫,那三千門客更是令天下權臣垂涎,也更是他田文的驕傲——孟嘗君待士誠信,得門客三千,生死追隨。不想一朝罷相,卻恰恰是這信誓旦旦的三千門客走得最快,半日之間,門客院竟是空空如也。連以忠誠能事而在諸侯之間頗有聲望的馮驩也走了,人心之險惡叵測,世態之炎涼無情,竟是一至於斯。
「稟報家主:上將軍來見。」那個被馮驩取代而休閒多年的家老,此刻正小心翼翼的匆匆碎步走了過來。
孟嘗君恍然醒了過來:「田軫麼?讓他到這裡來。」說罷喟然一歎,便坐到湖邊石亭下。
「家叔,如何一人在此?」身著布衣大袍的田軫大步走來,看著神情落寞的孟嘗君,竟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別管我。有事你便說了。」對這個平庸的族侄,孟嘗君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
「我看大事不好。」田軫神色緊張,便坐在對面石墩上一口氣說了今日進宮的經過以及自己的虛應故事,末了道:「事已至此,我該如何應對?家叔準備如何處置?真要與列國開打,我卻是如何打法?他罷黜了家叔丞相,國事誰來坐鎮?噢對了,這個齊王,他如何要罷黜家叔了?」一番話語無倫次,竟是顯然慌亂了。
孟嘗君冷笑道:「你是上將軍,自己打算如何?老是盯著我何用?」
田軫雖然一臉難堪,卻是被孟嘗君呵斥慣了,只侷促地紅著臉道:「我自尋思,只有稱病辭朝了。再征發二十萬新軍,倉促上陣,哪有戰力可言?仗打敗了,還不得先殺了我?」
「還算你明白。」孟嘗君長歎一聲:「只是卻不能太急。我離開臨淄後,你須得先舉薦一個深得齊王信任的將軍,而後再相機行事。做得急了,只怕更有殺身之禍。記住了?」
「是!」一有主意,田軫便清楚起來,壓低聲音道,「家叔何不與上卿商議一番?看有無扭轉乾坤的辦法了?」
「上卿?」孟嘗君冷笑,「只怕此刻此公已經上路了。」
「如何?上卿也走了?」田軫竟是瞠目結舌,在他的心目中,蘇代與孟嘗君從來都是共進退的,如何能說走便走了?
「你是王族,根基在齊。你都要走,何況一個身在他國的縱橫策士?」孟嘗君又是一聲長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怕齊國要一朝覆亡了!」
突然,湖邊竹林裡一陣長笑,便聽一人高聲道:「誰個如此沮喪了?」
「魯仲連?」孟嘗君又驚又喜,大步出亭高聲道,「來得好!仲連不愧國士無雙也!」
月色之下,但見一人斗篷飛動長劍在手從竹林中飄然走來:「孟嘗君別來無恙?」孟嘗君笑道:「別客套了,來!坐了說話。」說著便上前拉住魯仲連進了石亭,「這是上將軍田軫。這位是名士魯仲連。二位認識一番了。」魯仲連便與田軫相互一拱,算是見過,便在石墩上坐了下來。孟嘗君這後園湖畔本是經常的會見賓客處,竹林邊便有一個小庭院長住著幾個僕人與侍女,但逢客來,只要孟嘗君一聲呼喚,便即出來侍侯,或茶或酒都是就近取來,極是方便。此時孟嘗君便只啪啪兩掌,便有兩名侍女飄然走來,在石亭廊柱下擺置好了煮茶器具。
「無須客套。」魯仲連一擺手,「兩件事一說,我便要走了。」
「何須如此匆忙?」孟嘗君正在煩悶彷徨之時,正要一吐心曲並聽魯仲連謀劃,聽得魯仲連如此急迫,不禁便有些失望。雖則如此,孟嘗君也知道魯仲連不是虛與周旋之人,便擺擺手讓侍女撤走了茶具,一拱手道:「有何見教?說吧。」
「第一宗,四國攻齊一事,行將瓦解。一時之間,孟嘗君不必擔心。」
「此事當真麼?」田軫不禁驚訝得脫口而出,「今日午時,斥候還報來四國結兵消息呢!」
「少安毋躁!」孟嘗君呵斥田軫一句,卻也是顯然的驚訝困惑,「如此突兀,卻是何故?」
「也許啊,只能說是天意了。」魯仲連一聲歎息,便說出了一段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
聯軍大敗於河外,趙國最是憤憤不平!武靈王趙雍力行胡服騎射富國強兵已經三年,派出的這八萬新軍精兵,便是第一次試手。慮及聯軍以齊國三十萬大軍為主力,更有孟嘗君春申君主宰,趙武靈王便說:「龍多主旱。派一員戰將便是。」主持軍政的肥義也認為有理,便沒有派出名將廉頗,也沒有召回在陰山巡視的平原君趙勝,而派了新軍將領司馬尚領軍。這司馬尚也是趙國的一名悍將,只要主帥調遣得當,衝鋒陷陣歷來都是無堅不摧。與此同時,趙武靈王已經部署好了兩路大軍:一路攻佔離石要塞,搶佔秦國河西高原;一路趁機吞滅中山國!只要河內大戰一得手,趙國便立即兩面開打,在中原大展雄風。不成想河內大戰竟是如此慘敗,趙魏韓三軍竟是全軍覆滅,不啻給了雄心勃勃的趙國當頭一棒!
此時,齊國趁機滅宋與齊軍在三晉大戰秦軍時悄然撤出的消息傳來,趙武靈王勃然大怒,立時便派出飛車特使聯絡魏韓楚三國,要與齊國大打一場。四國特使赴齊的同時,四國之間事實上已經議定了出兵盟約。這次是以趙國二十萬大軍為主,趙武靈王竟是親自統帥!
恰恰便在此時,四國都城流言蜂起,四國商人也紛紛從臨淄送回了種種義報:齊國新徵大軍二十萬,國人賦稅猛增五成,合成八十萬大軍,要一戰蕩平中原。
消息傳開,韓國第一個心虛了。襄王韓倉與大臣們反覆計議,都以為但與齊國開戰,必是曠日持久的天下大鏊兵,支撐不住的只能是地不過九百里、人眾不過六七百萬的韓國,與其如此,何如早退?然則趙國銳氣正盛,魏楚兩大國也是氣勢洶洶,須得巧妙斡旋不著痕跡的置身事外,方是萬全之策。密商一番,韓襄王便派出了大夫聶伯為特使出使趙國。
聶伯到了邯鄲,對趙武靈王說:「韓國原本只有不到二十萬兵馬,河外一戰,八萬無存,如今僅餘十萬左右,除卻地方要塞之守軍,能開出者不足六萬。相比於趙國雄師,實在是杯水車薪也。況韓國多山,素來窮弱,倉廩空虛,實在無能為力。」
趙武靈王冷笑道:「早幾日如何不窮不弱?你便說,要待如何,韓國才出兵?」
「我王之意:若得出兵助戰,三大國須得預付韓國三年軍糧,共三百萬斛。」
「啪!」的一聲,趙武靈王拍案而起:「厚顏無恥!韓國與三國同仇共恨,自個雪恥,卻是給誰家助戰?趙國一年軍糧才五十萬斛,你便要一百萬斛?有三百萬斛軍糧,韓國富得流油,再躲在山上看熱鬧麼?韓倉無恥!將這使狗給我打出去!」
這個聶伯竟被打得遍體鱗傷,狼狽逃回新鄭,一說原由,韓襄王頓時惱羞成怒:「好個趙雍!還沒做霸主,便要恃強凌弱了?幸虧沒跟你趙國!」立時找來幾個心腹一陣密商,便派出兩路密使飛赴大梁、郢都。
韓國密使對楚懷王說:「趙國已經與齊國訂立了密約:齊分給趙三成宋國土地,再助趙獨滅中山國,趙不與三國結盟攻齊。趙雍大肥,卻要拉三國墊背,無非想成中原霸主而已。韓王不忍楚國一敗再敗,願聖明楚王三思。」
韓國密使對魏襄王卻是另說:「趙國名為替三晉雪恥,實則要藉機攻佔魏國河內三百里。趙雍之狡詐陰狠,與田地有過之而無不及,時念三晉舊恨。韓魏如何為他趙國流血?」
楚懷王與魏襄王都是素無主見,頓時大起疑心,立即派出特使飛車趙國,異口同聲表示:「齊趙之間,多有流言。若得楚魏加盟,趙國須得先行與齊國一戰,以示誠信!」
趙武靈王頓時怒火中燒,一副連鬢絡腮大鬍鬚幾乎立了起來:「齊趙之間,有何流言?說!說不出來,趙雍剁下爾等狗頭!」饒是他暴跳如雷,兩國特使偏是死死沉默,一句話也不說。趙雍本是一心要與齊國決一死戰,一則為五國雪恥,二則想一掃趙國多年的頹勢,如今眼見信誓旦旦的盟約竟在突然之間大翻轉,竟是氣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要不是肥義一把抱住,幾乎要一劍洞穿了兩個特使。
特使逃跑了,盟約也眼看是瓦解了。趙國君臣倍感窩囊,都疑心是韓國作祟。趙雍便派出得力斥候到三國秘查真相。半月之間,斥候相繼來報,禍首果然是韓國。這一下非但是趙雍怒不可遏,一班大臣也是義憤填膺,一口聲吼叫著要懲罰韓國。趙雍二話不說,當殿便命平原君趙勝率領精兵十萬,對韓國上黨發動猛攻。
……
田軫高興得連連拍掌喊好。孟嘗君卻聽得大皺眉頭:「奇也!這流言大是蹊蹺,如何竟與齊國動靜若何相符?又如何便同時在四國傳播了?」
魯仲連卻是笑而不答。
孟嘗君恍然大悟:「噢——是你!魯仲連流言用間?妙,大妙也!」
魯仲連搖頭笑道:「孟嘗君既然猜中,我卻不便貪功。此計,卻是另有高人。」
「高人?齊國人?還是蘇代?」孟嘗君驚訝得眼睛都睜大了。
「田單。一介商賈,與我莫逆之交。」魯仲連神秘地笑著。
「田單?莫非是王族末支?」田軫也興致勃勃地插了一句。
魯仲連淡淡一笑:「朋友之交,何須考究出身?凡姓田者,都須是王族麼?」
孟嘗君瞪了田軫一眼,回頭笑道:「這通流言,看似簡單,實則卻是神出鬼沒!此人智計,卻是莫測高深了。」魯仲連笑道:「田單久在中原經商,大市均有貨棧店舖。河內兵敗,我便料到齊國將有大劫。恰在邯鄲遇到田單,我說了一番情勢,他便想出了這個對策。原本只是想緩衝一番,給齊國緩出一段時日,好讓老百姓逃難。不想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國合縱竟是一朝崩潰,豈非天意也?」
「說到底,還是四國各懷異心了。」孟嘗君歎息一聲,「多少年來,哪次合縱不是如此?但有風吹草動,便是鳥獸散了,怨得誰來?」
魯仲連也是一歎:「強大時誰都想做霸主,危難時誰都想別個做犧牲。爭奪是鐵定不變,聯合是瞬息萬變。真正的合縱,永遠都不會有。」
「不說如此喪氣話了。」孟嘗君笑了,「第二宗呢?」
魯仲連面色頓時肅然:「齊國真正的仇家醒來了。」
孟嘗君目光一閃:「你是說燕國?」
「正是。」魯仲連點點頭,「樂毅在遼東練兵五年,已成精銳大軍二十萬。」
田軫急忙問道:「先生如何得知?我的斥候營為何沒有消息?」
魯仲連淡淡一笑,卻沒有接田軫話題,只對孟嘗君道:「我總在疑心:齊王殺了燕國張魁,燕王反倒派使賠罪,如此忍辱,果真便是畏懼齊國麼?與田單分手後,我便去了燕國,又去了遼東,終究是揭開了這個謎。燕國正在磨刀霍霍,齊國真正的危難還在後頭。」
見魯仲連說得凝重,孟嘗君不禁笑道:「二十萬大軍何懼之有了?根本是有無明君在位?有無名將統兵?燕王原本平庸,這樂毅卻是何人?值得仲連如此看重?」
「孟嘗君差矣!」魯仲連少見的斷然一句,還連帶著粗重的喘息了一聲,「燕王姬平絕非平庸之輩,依我看,卻是比越王勾踐還強得幾分。要說樂毅,更是天下少見的名將之才,其先祖便是當初魏國名將樂羊。更有上卿劇辛主持國政,也是名士賢才。如此君臣十餘年韜光養晦不露鋒芒,孟嘗君竟不覺得寒氣森森然麼?」
孟嘗君畢竟不是顢頇之輩,聽得魯仲連一番見地,竟是心中頓時沉甸甸地:「四國與齊國已經交惡,若有燕國死力合縱,齊國豈非大難臨頭?」
「這便是我今日來的本意。」魯仲連點點頭,「也是那位田單兄的主意。遼東之事,也是田單兄說給我的。」
「他卻如何知曉?」孟嘗君不禁大奇。
「簡單得很。」魯仲連笑了,「田單入遼東收購人參虎骨,進山誤入秘密軍營,差點兒回不來了。」
「果真如此,仲連以為該當如何?」孟嘗君也顧不上細問田單了。
「齊國危難,內外俱生矣!」魯仲連便是一聲沉重歎息,「外事,我倒是與田單兄謀得一策。可這內事,孟嘗君被罷相,卻是如何著手也?」
「內事須得如何?你先說說。」
魯仲連掰著指頭道:「其一,立即廢止增加賦稅的詔令。其二,二十萬新兵也最好不要征發。其三,派出特使與楚國修好。若能辦到如此三項,大難可減一半。」
田軫不禁失笑道:「如此三項,便有忒大威力了?」
魯仲連正色道:「前兩項為內亂之根。若不消除,大戰一起,難保不生民亂。民亂但起,齊國何在?後一項為兵家退路。若無楚國,齊國斷難長期支撐。」
孟嘗君默然良久,竟是搖頭一歎:「難矣哉!此人瘋勁兒十足,卻是如何扭得回來?」突然卻是眼睛一亮,拍掌便笑了,「有了!左右我是閒居了,去找一個人回來!」
魯仲連笑道:「有辦法便好。告辭!」
「留步留步!」孟嘗君急道,「你去哪裡?」
「秦國。」魯仲連一笑,身影已在石亭之外,「再去楚國。」便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