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興亡縱橫 第二節 樂毅算齊見分毫

  在薊城的東南坊,有一座六進庭院的府邸,這便是目下在燕國炙手可熱的亞卿府。

  燕國是周武王滅商後首次分封的最老牌諸侯,始受封者便是赫赫大名的召公奭,周武王的弟弟。使燕人驕傲了幾百年的,便是這最嫡系的王族諸侯。也正是這個原因,燕國的一切都原封不動的保留了周人的習俗與傳統。都城建築也是一樣,薊城的格局幾乎便是一個鎬京翻版,只不過規模氣勢略小罷了。與鎬京一樣,薊城王宮以外的街區都以「坊」劃分,而「坊」的命名則以王宮方位而定。東南坊,便是王宮東南的一片官宅區。這裡緊靠王宮遠離商市,一色的青石板街,街中大樹濃蔭,幾乎沒有尋常行人,但有行走,都是轔轔車馬,整個街坊竟是幽靜得有些空曠。

  令魯仲連驚訝的是,亞卿府門前竟是車馬冷落,與遙遙可見的相鄰府邸的訪客如梭相比,這裡當真是門可羅雀。樂毅的亞卿之位與秦國當年的左庶長極是相似,職爵不是很高,權力卻是很實在——領軍主政文武兼於一身!無論在哪個國家,此等實權大臣都是百僚矚目,更不說目下朝野皆知樂毅與燕昭王的莫逆情誼了,如何府前竟是車馬寥落?

  「臨淄魯仲連拜見亞卿,敢請家老通稟。」儘管心存疑惑,魯仲連還是依禮行事,按照天下慣例,將這些門吏一律呼為「家老」。

  「先生便是魯仲連麼?」一個帶劍門吏從又窄又高的石階上登登登小跑下來,當頭便是一躬,「請隨我來便了。」

  「請問家老,亞卿知曉我要來麼?」魯仲連大是驚奇,儘管他與樂毅有可能相互聞名,但卻素不相識,也沒有通過任何人通連中介,如何這樂毅便知道他要來?

  「亞卿只吩咐:臨淄魯仲連若來,請在府中等我。餘事小吏不知。」

  「亞卿不在府中?進宮了麼?」

  門吏卻只一句「餘事小吏不知」,匆匆將魯仲連領進第三進正廳交給一個年輕的書吏,便匆匆回頭去了。書吏恭敬地一躬:「亞卿吩咐:事急,片刻不能回府,先生若欲等候,便請書房消閒。」言下之意,若只稍坐或不想等候,便在正廳上茶,也可以不上茶便走。魯仲連素來豁達不拘小節,聽罷便是哈哈大笑:「亞卿如此可人,不等卻是如何?」書吏便是一拱手:「如此,先生請隨我來。」便領著魯仲連出了正廳,過了一道門檻影壁,來到第四進小院。

  這是一進極是幽靜的小庭院:北面正屋,兩側廂房,南面一道高大的影壁,便自然構成了一方天井;天井小院中,一片青竹蓬蓬勃勃;通向後進的走廊都從兩邊廂房後繞過,進入後園與跨院、廚屋等處的僕役人等,對這裡完全沒有干擾,卻是幽靜中帶著隱秘。魯仲連素來喜歡獨居小庭院,對孟嘗君那門戶繁複的門客院更是熟悉,恍惚之間,便覺得這座小庭院直是套在千門萬戶之中的一個隱士居所,不禁便是一聲讚歎:「簡、密、靜,好所在也!」及至巡睃再做打量,竟是油然生出敬佩之心來。

  如此一座庭院通稱為「書房」,原本便是奇特。北面三開間正房的門楣之上,卻是一塊長約六尺的白底綠紋玉,赫然鑲嵌著「莫府」兩個大銅字。門前一個紅衣文吏垂手肅立紋絲不動,卻是一尊石俑一般。這「莫府」便是「幕府」的本字,後人解說云「師出無常處,所在張幕居之,以將帥得稱府,古稱莫府。莫與幕同。」樂毅執燕國大軍,莫府卻設在如此不起眼的一間石屋,當真令人感喟。顯然,幕府便是他處置軍務的處所,是這「書房」裡最不能為外人涉足的地方了。

  東西兩側廂房也各有字,卻都是竹牌紅字,東曰「數典」,西曰「操樂」。顯然,這東廂便是真正的書房,以「數典」命名,足見藏有諸多典籍;西廂便顯然是琴室了,但有閒暇,操琴而歌,豈不快哉!魯仲連原是多才多藝之名士,良馬名器詩酒琴劍棋書歌,幾乎無不喜好,如今見樂毅「書房」如此格局,不禁便大是讚歎:「如此將軍,真雅士也!」

  書吏卻是肅然拱手:「原是亞卿知先生風雅之士,恐先生枯坐無趣,是以請先生進得書房消磨。先生但自坐,我來煮茶。」

  聽書吏如此一說,魯仲連大是舒心。久聞樂毅賢名,卻是無以謀面,今日一窺,其人尚未露面,便有一股高潔古風悠悠然飄來,如此之雅士卻竟是秘密操練二十萬大軍欲圖成一國霸業的大軍統帥,書琴伴幕府,虎帳飛長歌,其灑脫倜儻當真令人神往也!恍惚之間,魯仲連怦然心動了——如此高風雅量之士,直是神交知己!一個朦朧,又一個激靈!樂毅兵鋒所指正是齊國,敵意與仇恨正像大山一樣橫在他們中間,一己之清風能吹散那厚重壓城的裹挾著世代仇恨恩怨醞釀著疾風驟雨的沉沉黑雲麼?

  信步走進西廂,魯仲連便是一聲深重的歎息,坐在琴台前大袖一拂,叮咚琴音便是清越飛揚,高亢的齊音長歌竟是破喉而出——

  天保定爾以莫不興

  如山如阜如岡如陵

  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民之質矣日用飲食

  群黎百姓遍為爾德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

  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曲高和寡,信哉斯言也!」一聲大笑從庭院朗朗傳來。

  魯仲連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從座中站起來到廊下,赫然便見天井中站著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將軍:一領大紅斗篷罩著細軟的鱗片鐵甲,一頂青銅矛盔卻夾在腋下,一頭長髮便散披在肩,與胸前長鬚竟是相得益彰,一張黑中泛紅稜角分明的臉膛,一看便是白臉書生的底子,身材雖不高大,卻自有一種偉岸,一身戎裝,卻分明透著幾分瀟灑神韻。

  「《天保》之意,原是盡人皆知,何堪曲高和寡也?」魯仲連便是抱拳一拱。

  「曲高和寡,又豈在唱和相隨?」

  「將軍之意,是說太平歲月無從力行?」

  「高潔者獨行,入俗者合眾。大爭之世,何能例外?」

  「大爭爭太平。從我做起,合眾之力,何愁兵戈不息?」

  將軍大笑:「千里駒果然志向高遠,樂毅佩服!來人,院中設座,我與先生痛飲!」

  「綠竹之圃,正當清酒,將軍果真雅致也!」

  樂毅笑道:「睹物生情。雅與不雅,卻在品嚐者心中生出。此情此景,有高士便雅,無高士便俗。雅也俗也,原在變幻之中。」

  「將軍腹有玄機,卻將這個『雅』字說得透,魯仲連佩服!」

  便在這片刻之間,那名書吏帶著一個僕人已經將宴席安排妥當——兩張木案,兩片草蓆,案上一個陶盆一隻陶碗,中間立著一隻兩尺高的紅木桶,竟是簡潔樸實得沒有一樣多餘的物事。那書吏正在斟酒,樂毅便拱手笑道:「仲連兄入座便了。」待魯仲連坐定,樂毅便舉起了陶碗:「先生遠道而來,一碗燕酒權做洗塵,來,干了!」魯仲連雙手舉碗:「得遇將軍,幸甚之至也,干了!」便汩汩飲了下去,悠然哈出一口酒氣:「清寒凜冽,燕酒果然不差!」樂毅笑道:「好說!先生但喜歡,臨走時樂毅便送一車與先生了!」魯仲連大笑搖手:「燕酒便在燕山喝,方才出神!」樂毅卻是喟然一歎:「也是啊,窮國無美酒!老燕酒以燕麥釀之,兌燕山泉水而窖藏,清寒有餘而厚味不足,天下便有了『燕酒出燕淡』之說。如今不同了,此乃五穀純釀,易地而酒質彌堅,先生便試試了?」魯仲連不禁有些歉疚,慨然笑道:「既蒙將軍相贈,魯仲連自當大飲一車!」

  「先生此來,何以教我?」倏忽之間,樂毅臉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魯仲連見樂毅如此鄭重地口吻,不禁肅然拱手道:「仲連不才,想為燕齊修好盡綿薄之力,以使兩鄰庶民有個太平歲月,懇望將軍納我一策,消弭兵戈。」

  「先生何出此言?」樂毅慷慨一笑,「三十多年來,齊國咄咄逼人,燕國吞聲忍氣。齊軍入燕三載,掠財無數,殺人無算;燕國割地而不敢求還,大將被殺反而謝罪,齊民入燕爭漁而燕國反要賠償,如此等等,燕國為的便是給庶民求得一個安寧太平,豈有他哉?先生今有太平長策,燕國敢不接納?先生但說便是了。」

  「將軍才略,令人敬服!」魯仲連由衷讚歎一句,便是微微一笑,「以將軍之明,豈不知今日齊國已非昨日齊國,開罪天下,千夫所指,與六國修好尚且不及,何能再對燕國頤指氣使?而將軍在遼東寒暑十載,練得精兵二十餘萬,正欲連結天下戰國攻齊復仇,眼看便是兵連禍結,將軍卻說『燕國敢不接納』,豈非言不由衷?」先將話說開說透,而後再來商討方略方可實在,這便是魯仲連此刻所想。

  樂毅悠然一笑:「魯仲連果然縱橫名家,所見甚透!」卻忽然口氣一轉,「然則,燕國練兵,所在若何?先生卻是走眼了。」

  「此話怎講?」

  「燕國練兵,所為只有一個:自立於天下,不再重蹈覆轍,不再被齊國吞滅。」雖然語氣並不激烈,樂毅的神色卻是那種無法撼動的氣勢,「齊王稱東帝,吞併天下之心路人皆知,假若先生做燕人,莫非可以不練兵?」

  「罷了!未發之兵,不可測其道。」魯仲連長長的一聲歎息,撂過了這個說不清的話頭,「將軍,聽我目下一策如何?」

  「先生但說。」

  魯仲連一口氣便說了下去:「齊國退還燕國歷年所割十五城,並燕南水面;誅殺張魁事件,齊王向燕王謝罪;當年掠燕財貨,齊國加三成退還並賠償;如此做來,燕國可願罷兵立盟,兩國修好?」

  「這是齊王之意?」樂毅悠然一笑,閃亮的目光便盯住了魯仲連。

  「齊王稟性雖不同尋常,然邦國安危事大,定能擇善而從。」魯仲連自然知道樂毅疑惑所在,雖則對說服齊王並沒有十分把握,但還是堅定明朗。

  「好!」樂毅拍案而起,「先生有此大志,樂毅自當鼎力輔助。我這便進宮稟報燕王,先生便在這裡消磨一時。」

  魯仲連原本只是想說服樂毅不要反對,然後他便可以全力說服燕王。戰場是軍人的功勳所在,自古以來,掌兵大臣十有八九都是強硬主戰派。樂毅十載練兵苦心備戰,而且已經開始了與中原各國的秘密聯絡,縱是賢明之士,如何便能放棄這個長期謀劃的目標?惟其如此,魯仲連實在沒有想到樂毅如此快捷明朗,非但一口贊同齊燕修好,且要立即進宮!一時之間魯仲連倒是困惑起來,意味深長地一笑:「十載功夫,將軍不怕付之東流?」

  「先生差矣!」樂毅哈哈大笑,「好戰必亡,忘戰必危。樂毅固然好兵,然身為國家重臣,豈能以一己之好惡,度國家之利害?燕國但能不動干戈而收復失地,回復尊嚴,樂毅何樂而不為?」說罷一拱手,竟是大步去了。

  魯仲連怔怔地望著樂毅背影,竟是百感交集地長歎了一聲。

  燕昭王正在書房密室端詳那幅可牆大的《齊國山水城池圖》。

  這是樂毅派遣堪輿師數十次潛入齊國,花費十餘年心血精心繪製的一幅秘密地圖,只有兩幅,一幅在這裡,一幅在樂毅幕府。尋常但有空閒,燕昭王都要獨自站在這裡長久地默默地端詳揣摩。他是在燕國內憂外患劇烈交匯的血火中拚殺即位的,加冠於危難之中,崛起於廢墟之上,國仇家恨,點點滴滴都滲透了他的每一個腳印。而在所有的仇恨中,齊國刻在他心頭的傷痕則是永遠都無法泯滅的。

  說起來,燕齊兩國在周武王始封諸侯時都是首封大國,都是帶著鎮撫邊患的重任在荒莽山原披荊斬棘艱難立國的功臣部族。召公奭、太公望,那是多麼輝煌的兩個名字啊!西週三百餘年,魯、晉、燕、齊四大核心諸侯,便是支撐整個華夏的四根擎天大柱。魯晉定中原,燕齊鎮邊陲,忠心事王,共討叛逆,四國之間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齷齪。燕齊兩國同在邊陲,一北一東相毗鄰,唇齒相依水乳交融,當真是兄弟之邦。進入春秋動盪之期,齊晉漸漸強大了,魯燕漸漸式微了,不知不覺的,燕國便成了追隨齊國腳步的附庸式盟邦。縱然如此,畢竟老根還在,終姜齊之世,燕國與齊國還是維繫著互相救濟輔助的久遠傳統,邊界也從來沒有駐軍。可是到了春秋後期,田氏取代姜氏公室,齊國便成了「田齊」。一切齷齪,一切仇恨,都是從那時開始的。作為王族諸侯的燕國,始終對田氏「篡國」耿耿不能釋懷,將新齊國始終看作一個異類叛逆,不與齊國通使,還在邊境駐守了兵車八百輛!要不是燕國已經衰弱得自顧不暇,擁有「代王討逆」大權的燕國也許早早就對這個「田齊」興師問罪了。興師不能遂心,燕國便只有變著法兒冷落這個新貴,禁止通商、封鎖關梁、不通使節、不與會盟、邊境駐軍等等等等,燕齊邦交便倏忽降到了冰點。

  田氏新齊國立足未穩,卻是急於與大諸侯們修好會盟,通商互助,自然便要首先結好燕國這個毗鄰的王族大國。反覆試探,齊國竟然都碰了硬邦邦的釘。有一次,兩國漁民因在濟水捕魚而大起械鬥,齊桓公田午便將齊國漁民全部押往燕國,交燕簡公處置。誰也沒有想到,燕簡公竟下令全部殺了齊國漁民!同時對燕國漁民大加褒獎,還破天荒派出特使責令齊國向燕國請罪!燕國的倨傲,終於激怒了這個正在蓬勃成長的新貴,齊國憤憤然開始了與燕國的冰冷對峙。到了戰國初年的齊威王田因齊即位,力行變法,齊國實力大長,倏忽二三十年便成了天下第一流大國。這時的燕國,卻在恪守祖制的懵懂歲月中沉淪為疲弱之邦,除了皇皇貴胄的血統,幾乎是要甚沒甚。於是,蒼老的燕國只有極不情願地跟在齊國後面亦步亦趨,儼然宗主與附庸一般。

  燕文公任用蘇秦,燕國終於有了一個崛起的機會。惜乎天不假年,文公尚未來得及等蘇秦合縱成功便驟然病逝了。燕易王倒是雄心勃勃,偏偏又重用了更加野心勃勃的子之。這個子之凶狠酷烈,毒殺了燕易王,軟禁了燕王噲,最後又逼迫燕王噲將王位禪讓給他,接著又毒殺了燕王噲。子之做了燕王,燕國的大劫難便驟然降臨了。

  當時好容易保住太子之位的姬平被迫離國,流落於王族封地。為了復國,他聯絡王族發動了一場兵變,不想卻被凶悍的子之一舉擊潰。姬平再次流落封地藏身,無奈之下,便秘請齊國發兵靖難。齊宣王本來就一直在等待出兵機會,應姬平之邀,立即大舉發兵燕國,剿滅了子之,將燕國財貨搶掠一空,還大火焚燬了薊城,給姬平留下了一個滿目廢墟遍地瘡痍的爛攤子!國人在痛罵齊國的同時,也惡狠狠地詛咒著那個搬來齊人的子之。姬平很清楚,要不是將搬來齊兵的惡名轉嫁給死無對證的子之,他這個國王還當真要被國人撕碎了祭祖。就這樣,做了燕王的姬平深深地掩藏了這個永遠流血的傷口,開始了艱難的復國。安撫百姓,恢復生計,求賢變法,周旋列國,練兵備戰,終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日。雖然正當不惑之年,他卻已經是兩鬢蒼蒼的老人了。幾十年來,他一日也沒有忘記向齊國復仇,雖說沒有像越王勾踐那樣日喊三次,也是經常在夢中霍然坐起,看著漫天星斗愣怔莫名。

  「稟報我王:亞卿晉見。」御書的聲音從密室門外輕輕傳來。

  「稟報甚來?老規矩,請亞卿到書房便了。」燕昭王一聲吩咐,便已經出了密室。他從來不在書房接見大臣,惟獨對樂毅例外。御書雖然知道這個例外,但見國君獨在密室,仍然不敢大意。況且,樂毅剛剛從這裡離開不到兩個時辰,便又匆匆進宮,也實在令人意外。見國君並無異常,御書才輕步走了出去。

  「君上,魯仲連來了!」樂毅大步匆匆地走進書房,一拱手便是一句消息。

  「魯仲連?啊,想起來了,臨淄千里駒,新一代縱橫策士。」燕昭王競日思謀天下大勢,對邦交人物極是熟悉,竟是提到便知,「說說,他意欲如何?」

  「魯仲連要斡旋燕齊修好。」樂毅悠然一笑,便將魯仲連在他府中的事體詳細說了一遍,「君上以為如何?」

  燕昭王心中一沉,一時竟是愣怔默然。對齊國開戰,這是他朝思暮想的興邦大計,也是與樂毅幾位重臣長期謀劃的秘密國策,眼看便要推出水面了,卻突然有人要斡旋燕齊言歸於好,而且提出了確實令人怦然心動的修好要件,倒是真令燕昭王一時回不過神來。齊國若退了燕國失地、賠補了昔年財貨,再加上賠罪,再要開戰只怕是天下不容;可要說不打齊國了,心中便頓時空落落的,血淚浸泡長久壓抑的國恨家仇便這般輕飄飄滑過去了?燕國若有六十萬大軍,燕昭王便絕不會接受這種修好之約,齊國不想打他也要打,打出來的物事終是實在!可燕國只有二十萬大軍,兵力只有齊國的三分之一,燕國要復仇,便要合縱天下滅齊;而強大的齊國著意修好,燕國再要滅齊,便失卻了道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無道伐國,他國出兵便大是難題。說到底,接受齊國修好,燕昭王覺得憋氣;拒絕齊國修好,燕國復仇便失去了合縱支撐,更是憋氣!思忖良久,燕昭王竟是長長地一聲歎息。

  「君上毋憂,魯仲連之動議,對我大是有利。」

  「有利?」燕昭王急迫道,「說說,如何有利?」

  樂毅卻是從容反問:「君上以為,齊王田地會贊同魯仲連這個修好動議麼?」

  「你是說,齊王不會接受修好之意?」驟然之間,燕昭王兩眼生光。

  「絕然不會。」樂毅搖頭,「此人稟性乖戾,吞滅六國之野心天下皆知,如何能吐出吃進幾十年的肥肉,向一個弱燕低頭?」

  「有理!」燕昭王一句贊同,又突然猶疑,「魯仲連難道想不到這一點麼?」

  樂毅便是一聲歎息:「知其不可而為之,魯仲連也。保國心切,他只是全力一爭而已。」

  「好!」燕昭王拍案而起,「魯仲連天下名士,你我君臣便將這文章做大。」

  「為我合縱六國鋪路。」樂毅會心地一笑,又是一聲歎息,「只怕魯仲連有不測之危了。」

  「天意如此,人力奈何?」燕昭王笑了。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