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被殺的消息迅速傳開,三千里齊國頓時崩潰了!
臨淄陷落,國人已經深為震撼。然則,國王帶著一班大臣與嫡系王族畢竟已經安然出逃,活著的邦國權力依然完整,庶民精壯也還只在國內逃亡,尚沒有大量流散他邦,國王只要惕厲奮發立定抗燕大旗,萬千齊人便會潮水般匯聚而來,安知不會一反危局?儘管齊人對自己的這個國王積怨甚深,但在這國破家亡的危難時刻,對燕軍的恐懼與仇恨已經迅速沖淡了往昔的怨恨。畢竟,舉國離亂之時,國王的存在就是邦國的希望。可如今,國王竟然被殺了,無人可以取代的大纛旗轟然倒地了,齊人如何不震驚萬分?更有甚者,齊王還是被齊國人在齊國的土地上千刀萬剮的!別說春秋戰國沒有過,就是三皇五帝到如今,這也是頭一遭。縱然暴虐無道如桀紂,也只是個亡國身死而已。但為君王,哪個被自己的子民一刀一刀碎割了?這亙古未聞的消息,震動了天下君王,更震坍了齊人的心神。人們茫然無措了。齊王不該殺麼?該殺!齊王該殺麼?不該殺!該殺不該殺都殺了,都城沒有了,家園沒有了,國王沒有了,大臣與王族星散了,所有的城池都不設防了,這還有齊國麼?懵懂得已經麻木的國人們便開始了大遷徙一般的舉國逃亡,逃往邊境,逃往他國,逃往一切沒有被燕軍佔領的城堡山鄉。無論逃向何方,總是不能落在為復仇而來的燕軍手裡。
田單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在東去的路途了。
燕軍一進濟西還沒開戰,田單已經與魯仲連分手回到了臨淄。一進府家老便來稟報:已經督促執事、僕人將全部財貨裝載妥當,族人們也已經聚在了府中園林等候,單等他一回來便立即星夜離開臨淄前往大梁。可田單卻一句話也沒說,便匆匆進了書房,竟是良久不見動靜。看看暮色將至,族人們不禁便著急了。田氏舉族久為商旅,除了合族公產的外國店舖,家家都是殷實富戶,走遍天下不愁生計,只要離開這即將滅頂的戰亂之地,興旺便將依然伴隨著田氏。惟其如此,田氏離齊是舉族公決的既定之策,承襲族長的田單從大梁回齊,為的也是帶領族人安然轉移。
「總事,」家老輕步走了進來,「族人們都等著呢。」
「家老,你也是老齊人了。」田單回過身來,「當此之時,田氏該走麼?」「……」白髮蒼蒼的家老卻是愕然無語。
「擊鼓聚族!」田單斷然揮手,「我有話說。」
齊人尚武,大族聚集便有軍旅法度。石亭下的大鼓一響,散亂在府中的族人便迅速趕來,只在片刻之間,合族近千人便在後園池邊的竹林草地間聚齊了。田單踏上池邊那座假山時,族人們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素來一身大袖長衣的田單,此刻卻是一身棕色皮製軟甲,手中一口長劍,腳下一雙戰靴,只差一領斗篷一頂銅盔,便活生生一個威嚴將軍。
「凡我族人,聽我一言,而後舉族公決。」便在族人們驚訝疑惑之時,田單一拄長劍開口了,「田氏雖則商旅之家,卻也是王族支脈,齊國望族。當此邦國危難之際,田氏若離開臨淄,縱然商旅興旺舉族平安,卻是於心何安?」「族長之意,卻是如何?」一個族老嘶啞著聲音問。
「田單之意,」田單慷慨激昂道,「我族興亡,當等待國運而定。若齊軍戰勝,邦國無憂,田氏便可離齊。若齊軍戰敗,田氏便當與邦國共存亡,與國人共患難!」
暮色蒼茫之中,族人們沉默了。對於早早已經做好遷徙準備的族人們來說,這實在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突兀決斷。百年以來,自從這一支田氏從官場朝局游離出來走上商旅之路,田氏一族就對國事保持著久遠的淡漠,六代相傳,竟從來沒有過一個人做齊國官吏。時間長了,「在商言商,國事與我無涉」便成了田氏族人的傳統規矩。心無旁騖且不乏根基,精明的田氏商旅便蓬蓬勃勃地發達了起來。齊威王以來,齊國總是巧妙地躲閃著中原戰國之間的恩怨糾葛,沒有在本土打過一次慘烈的大仗,國勢便是蒸蒸日上。及至這個齊王即位吞併宋國,齊國竟是一時極盛,齊王還做了與秦王對等的東帝。如此一個強勢大邦,自然根本無須奔波商旅的田氏去關照,田氏的商旅大業也恰恰在這時達到了極盛之期。也許當真應了那句老話,盈縮之期不可測。
倏忽之間,齊國莫名其妙地亂了,事情也多了。田氏這個年輕的族長也似乎在悄悄改變著田氏傳統,變成了一個秘密與聞天下興亡的人物。然則,儘管田單與魯仲連及孟嘗君的過從在族中人人皆知,但族人們卻只將這些事看作年輕族長的名士做派,誰也沒有仔細想過會對族人族業如何如何。可今日這一突兀決斷,卻頓時使族人們對眼前這個撲朔迷離的族長清晰起來——田單不是正宗的恪守祖制的田氏商人,他要將田氏的商旅命運綁縛在邦國興亡之上!這是商旅家族的正道麼?
雖則有些不舒坦,可田單的一番話卻也是正氣凜然無可辯駁。雖然是久在商旅,可田氏家族在商人中總保持著一種驕傲的王族老國人的驕傲,與異國同行但說齊國,便離不開一句開場白「自田氏代齊以來如何如何」。如今國難當頭,族長的話當真不合我心?突然,一個年輕的聲音從人群中飛了出來:「族叔說得對,田氏與邦國共存亡!」立即便有一片後生應和:「好!留下打仗,見見戰場!」人群便哄哄嗡嗡地相互議論起來。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府中風燈早已經收拾了起來,族人們便點起了原本準備走夜路的火把,竟將池邊照得一片通明。坐在最前面石墩上的幾個族老連忙聚到一起低聲合計,說得一陣,便見幾個老人一齊站起,一齊將手中竹杖抱在了胸前。「肅靜,聽族老說話。」田單高聲一句便對著老人一拱手,「族大父請。」老人卻是壯碩健旺,竹杖篤的一點便跨上了池邊一方大石:「老夫等幾人商議了一番,以為田單所言極是!田氏雖則久為商旅,畢竟王族國人。大軍壓境,國難當頭,豈能在此時一走了之?國勝則走,國敗則留,方顯田氏本色也!」「族老議決,族人以為如何?」田單高聲問了一句。
族人們火把齊舉,便是一片高喊:「國勝則走!國敗則留!」
「好!」田單一舉長劍,「自今日起,田氏舉族以軍法定行止。這座府邸便是合族營地,各家自成軍帳駐紮,做好起行之準備,隨時聽從號令行事!」
「嗨!」池邊近千人竟是一聲整齊的吶喊。
片刻之間,田單府邸便成了一座奇特的軍營,池邊草地林木假山廳堂院落,到處都扎滿了帳篷。商旅生涯原本便是四海遊走的生計,旅途結帳野居更是家常便飯,一時各家分頭動手,各色帳篷便在火把下迅速立了起來。田單下令,原本裝好的兵器車輛全數打開,長劍分發精壯,短劍分發少年與女眷,一百副機發硬弩分發給曾經修習過強弩術的技擊之士。兵器分派完畢,田單便將尋常護送商旅的三百名騎士與族人中持有長劍弓弩者混合,編成了一支六百人的「族兵」,分做六個百人隊,每隊五十名騎士、四十名長劍步卒、十名機弩手,便是一個精悍完整的戰場小單元。另外四十名機弩手也配備了戰馬,與商社百騎則編成一支「飛騎策應隊」,由田單親自率領。
這商社百騎與護商三百騎,都是從咸陽與大梁的齊國商社專程趕回臨淄護送遷徙的,騎士卻沒有一人是田氏族人,而全部是田單在商旅中收留的難民精壯訓練而成,騎術精湛武技高超,曾被魯仲連多次「借用」,實在便是一支職業騎兵。從燕軍大舉攻齊的消息傳開,田單估量情勢,便要以重金遣散這些騎士。可騎士們卻是慷慨激昂,立誓「與總事共安危!」田單反覆思忖,縱是遣散,騎士們也是無家可歸,倉促間卻到何處立身?便與騎士們商議將他們暫時編成田氏家兵,但有機會,便將他們送入齊軍建功立業。騎士們大是興奮,異口同聲一句:「刀兵來臨,我等只跟定總事便是!」正是有了這四百名勁健騎士,田單才舉一反三,將族人精壯與騎士混編成軍,一支輕銳家兵便立時成就。成軍事定,田單立刻聚集族老並各家家長,一番細密商討,將全族分成了六支車行部伍:財貨糧食與老幼女眷全部上車,五十歲以下男子則全部充當馭手,每部一個百人兩翼夾持護衛。方略商定,族老與家長們立即行動,一個時辰方過,各隊人口便編排就緒。三更之後,田單一聲令下:「所有車輛,全部安裝鐵籠!」
田氏商旅大族,合族各色載貨車輛兩千餘。此刻集中到貨倉車馬場的,卻只是六百多輛異常堅固寬大車身車輪全被鐵皮包裹的牛車,其餘輕巧車輛全數被裁汰。尋常時日,這種車輛專一的運送鐵料鹽包,由兩頭肥壯的黃牛駕拉,最是吃重且耐得顛簸馳驅。饒是如此,田單還是早早便給這種牛車打造了一件物事——鐵籠。
鐵籠者,籠住車軸之鐵器也。外有一尺鐵矛狀籠頭,根部卻是一個厚有三寸帶有十個釘孔的圓形鐵殼,卡在車軸頂端,用十個大鐵釘牢固地釘在車軸上,便與整個車軸結為一個整體。尋常商旅車隊互不相撞,鐵籠自然無用。然則若是千軍萬馬的戰車戰場,這鐵籠便是大顯威風,敵方戰車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並行搶先或撞上來翻車的。究其竟,鐵籠本是春秋車戰時期的特殊「兵器」,隨著戰車的淡出也早已經成為罕見物事。田單經管商事日久,便有了一種凡事不忽視細節的習慣,在仔細謀劃有可能遇到的險境時,不期然想到了「臨淄商旅淵藪,萬商爭遷,車流搶道」的危險,於是便早早打造了幾百副這種早已經被人遺忘的鐵籠。
風燈火把之下,數十名工匠半個時辰便將鐵籠叮叮噹噹裝好,黑黝黝大鐵矛成排列開,襯著鐵皮包裹的車身車轅,一片鐵色青光,竟是觸目驚心!
田單一揮手:「二百輛車載人,立即分派各部伍。四百輛車裝貨:一百輛鹽鐵,兩百輛糧食乾肉,十輛藥材,其餘九十輛裝載財貨。」「總事,」家老低聲道,「財貨原本裝了三百輛,九十輛,只怕少了些。」「財貨精簡!」田單毫不猶豫,「珠玉絲綢珍寶類全部堅壁,只帶生計必須之物。」「曉得也!」家老一聲答應,便匆匆去了。
整整一夜,田氏部族終於收拾妥當。便在午後時分,驚人的消息傳來:觸子的四十三萬大軍在濟西全軍覆沒!便在當夜,臨淄城商人開始了秘密大逃亡。惟有田氏部族巋然守定府邸,耐性等待著齊軍最後一戰。三日之後,達子戰死,二十萬大軍作鳥獸散了。然則,更令都城國人震驚的是:齊王連同王族並一班大臣,竟連夜悄悄逃出了臨淄!就在那天夜裡,臨淄終於爆發了逃亡大潮,到天亮時分,臨淄城已經是十室九空了。也就在這天夜裡,田單痛心疾首的斷然下令:全族起程,東去即墨!即墨,與田氏部族有著久遠的淵源。
作為王族支脈,田氏代齊之初,田單祖先便被分封在即墨。那時侯,即墨是齊國東部最大的城堡,也是齊國的東部屏障。說是屏障,主要是預防東夷侵擾。然則到了春秋末期,東夷經過齊桓公發端的幾百年「尊王攘夷」,大體上已經被齊國化成了農耕漁獵的齊國民戶,作為舉族為兵掠奪襲擾平原農耕的東夷,事實上已經星散解體了。正因為如此,齊國東部便也沒有了經常性威脅,即墨的要塞屏障地位也便漸漸淡化了。領即墨封地之初,田氏部族也是舉族為兵,全力追剿殘餘的東夷部落。及至大局平息,田氏便利用即墨近海之便,漸漸拓出了一種獨門生計——利用海路做海鹽生意。即墨出海,北面可達遼東與高句麗,南面可達越國琅邪,東面則可達更遠的東瀛。齊國的海鹽有兩處產地,一處是臨淄北部的近海區域,另一處便是這齊東近海區域。而齊東海鹽恰恰便是以即墨為集散地,時當田齊立國之初,對各個田氏部族的控制很是鬆散,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利,即墨田氏的海鹽生意便蓬蓬勃勃的發了起來。先是田氏商船向從海路冒險向外輸送海鹽,換回遼東獸皮越國劍器等各種稀缺物事,後來便是遼東、高麗、越國、東瀛的漁船捎帶從即墨販運,再後來便是諸多海船冒險前來,載著大量珍奇之物換取海鹽。趁著商旅生計的旺勢,田氏鑄造了一種自己的刀幣,上刻「節墨」兩個大字,專一用於海鹽交易結算,被商旅稱為「即墨刀」。有了即墨刀,鹽鐵生意便如虎添翼,倏忽二十年之間,田氏便發成了最殷實的王族封地。然則好景不長,精於經營的田氏卻沒有料,正是這即墨刀給舉族帶來了厄運。即墨刀一出,「即墨田氏囤積鹽鐵,私鑄刀幣,圖謀不軌」的風聲便吹到了臨淄。不久,即墨田氏的在國族長便被齊桓公田午召了去。桓公皺著眉頭只說了一句話:「即墨田氏擅長商旅,便去做商,土地官爵麼,便讓給別個了。」於是,田氏族長立即被削爵罷官,即墨封地自然也沒有了。便是從那時侯起,即墨田氏便永遠離開了即墨,帶著失意的寥落踏上了商旅之路。後來,田氏王室對王族支脈的控制越來越嚴,即墨田氏便離王室王族與齊國官場越來越遠了。但是,老根總是老根,無論朝野,人們只要提起田單一族,便總是呼為「即墨田氏」,連田單部族的族老們數落起舊事,也是一口一個「俺即墨田氏如何如何」。
小城即墨,是這支田氏的族徽,也是這支田氏的聖土,回到久遠的故鄉,也許還會為這支田氏殺出一條新路來。出得臨淄,便是一片車馬汪洋。臨淄向東去海的官道素稱「天下大道」,六丈餘寬,路面夯土修築,道邊三層參天綠樹,道邊排水的壕溝抵得小諸侯國的灌溉小渠。任是何國商旅,只要走得一趟臨淄大道,莫不由衷讚歎:「齊國通海大道,冠絕天下也!」尋常時日,縱是鹽鐵生意最旺的時節,這條通海大道也從來沒有過車馬擁擠。如今卻是迥然不同,遍野火把,編野車馬,暗夜之中遠遠望去,根本不曉得大道在哪裡?東逃者大多是商旅大族與國人富戶,動輒便是大車數百馬匹上千,驟然間從臨淄及齊國西部的所有城堡湧來,直是車馬如潮人流如海,密匝匝遍佈原野,卻去何初找路?縱然找到那條通海大道,又如何擠得上路面?
「總事,這卻如何是好?」久有商旅閱歷的家老也束手無策了。
田單長劍一揮:「族人聽了:百騎開道,我自斷後!避開大道,直向曠野!」發令方畢,田單身邊的六支螺號便嗚嗚長吹,六隊車馬甲兵頃刻間便排好了次序,又一陣螺號,田氏車馬隊便轔轔啟動,兩側甲兵護衛,硬是在車馬汪洋中緩緩移向曠野。堪堪將出車馬海洋,西北方向卻突然大片車馬湧來奪道!外圍家兵連聲呼喝:「這裡不是官道!閃開!」
「燕軍來了!快跑啊!」遍野車馬呼喊狂奔,不顧一切的壓了過來。
喀喇喇轟隆隆!兩片車馬無可避免的山一般相撞了。驟然之間,便聞一片人喊馬嘶,橫衝直撞壓過來的車馬大片翻倒,田氏車隊隊形大亂,卻沒有一輛翻車,只驚得牛車隊的黃牛們哞哞哞一片長吼。田單已經從後隊飛馬趕來,搖動火把大聲呼喊:「燕軍尚遠,莫得驚慌,各自分路,擁擠只能自傷!」左右家兵族人也跟著齊聲呼喊,潮水般的混亂車馬才漸漸平息下來。對方一個首領模樣的老者舉著火把查看了一番雙方車輛,竟是連連驚歎:「噫呀!鐵籠現世了!娘的,老夫俺如何便沒想到這一層?」說著便是一拱手,「敢問貴方族主高名上姓?」一個族人不無驕傲地高聲道:「即墨田氏!不要問了,快收拾車馬了!」老人喟然一聲長歎:「望族也!能出此奇策,即墨田氏氣運也!」說罷轉身高聲呼喝,「族人聽了:整頓車馬,跟定即墨田氏走了!」
田單遠遠聽得明白,便低聲吩咐家老:「都是逃戰,要跟者莫得阻攔。」「車馬太多,目標便大,燕軍追來如何是好?」家老立即急了起來。
「田氏與國人共患難,顧不了許多,走!」田單一揮手,螺號又嗚嗚響了起來。如此三日,田氏車隊後竟跟上了浩浩蕩蕩的幾千輛牛車馬車,雖則走得慢,卻也不再遍野搶道亂闖。這一日橫渡濰水,正逢夏日大水之季,其餘部族裝載財貨的牛車馬車便大部分軸斷輪折沉陷河水,財貨也大部被大水沖走,小部分過河車輛也大都是車身損壞難以行走,一時間兩岸便是哭喊連天。
田單卻是鎮靜,下令給全部車軸鐵籠各綁縛二十條粗大麻繩,青壯族人與家兵全部下水,在牛車兩邊拽住繩索,藉著大水浮力將車輛半托在水面緩緩行進。雖則是慢了一些,卻是一人一車未折,全數到達濰水東岸,引得兩岸狼狽不堪的人群歆羨不已一片讚歎敬佩。再過膠水,其餘部族的車輛便幾乎損毀淨盡,惟獨田氏車隊如法炮製,竟是完好無損。兩道大河一過,田單的名字便是人人皆知了。過得膠水又走得兩日,距離即墨還有三五十里,便看見了越來越密實的帳篷營地竟是一望無邊!田單登上一個山頭瞭望,各色帳篷營地竟一直延伸到即墨東南的沽水河谷。粗略估算,少說也有二三十萬人。狼狽的難民們在一邊忙著野炊,一邊高聲嚷嚷著各自的話題,人聲鼎沸哄哄嗡嗡,卻是甚也聽不清楚。雖然東逃者大多是富戶商旅,可眼下卻都是衣衫襤褸灰頭土臉,全然沒有了任何禮儀講究。顯然,這是最早出逃的國人,除了些須糧食,大約所有的財貨都被幾道大水留下了。
田單看得直皺眉頭,這即墨令如何不放難民入城?如此遍地炊煙,簡直是在指引燕軍的追殺方向!思忖片刻,田單喚過家老低聲叮囑幾句,便帶著兩名劍術精熟的騎士從帳篷營地間尋路直奔即墨。
即墨城正在一片驚慌混亂之中。
此時的即墨令軫子,原本是齊軍的一個車戰大將,年逾六旬,卻是剛猛健壯不減當年。由於即墨為東方屏障,這裡便始終有三五萬守軍,即或在齊湣王聚集大軍的時日,即墨的兵馬也沒有被西調。正因為如此,聞得齊國西部城池守將紛紛棄城逃亡,軫子氣得咬牙切齒,發誓要在即墨與燕軍決一死戰!然則正在厲兵秣馬之時,難民潮卻鋪天蓋地湧來,軫子頓時慌了手腳。放難民入城吧,五六萬人口的即墨小城如何容納得這源源不斷的洶洶人潮?縱然是富戶逃亡自帶糧草,可這飲水、柴薪、房屋、食鹽等等等等又如何解決呢?全城只有幾十口水井,只這一個難題不解決,幾十萬人便得乾渴而死。可不放難民進城,作為齊國最後時刻的唯一一座軍備完整的要塞城池,又如何向國人說話?若城外變成了燕軍屠場,身為齊國大將,有何顏面立於人世?思忖無計,軫子便每日派出四個千人隊,護送牛車給遠離河谷的難民營地送水,給斷糧的難民發放糧食藥材等應急之物。如此不到旬日,城內軍民又是大起恐慌!大戰未至,軍糧便如此大量流失,若燕軍殺來如何守得住城池?牛車藥材等本是征發城內庶民的,百姓們便也慌亂起來,不是心疼物事,只是成群結隊湧到官府門前,一口聲追問即墨究竟能否守住?守不住,趕緊放百姓逃生,耗在這裡還不是等死?天天向城外運糧,那有個頭麼?到頭來還不是內外一起餓死?亂紛紛終日叫嚷,軫子急得團團亂轉,卻是拿不出個妥善謀劃,一急之下竟是突然中暑昏厥,醒來後卻是連日高燒昏迷不省人事了。「稟報將軍:即墨田氏的族長來了!」中軍司馬幾乎是爬在軫子耳邊喊著。頭上捂著濕淋淋布巾,榻邊還擺著一個大冰盆,軫子卻依舊滿面紅潮喘息艱難。突聞「即墨田氏」,雪白的雙眉卻是猛然一動,燒得赤紅的雙眼也豁然睜開。
「臨淄田單,拜見即墨令。」田單卻不能自稱即墨田氏,而只是以居所地自稱。「田單?」老將軍諳啞地叫了一聲,卻突然神奇地霍然坐了起來,「老夫聽魯仲連說起過,快!先生為即墨一謀。」堪堪拉住田單的手,便又軟在了榻邊。
「即墨令,此乃生死存亡之際,我便直言了。」田單見軍醫已經扶著老將軍躺好,便一拱手高聲道,「解困之策:讓老弱婦幼進城,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子全部編為民軍,駐紮城外,做臨淄郊野防守。先解人潮之困,否則便是亂局也。」「好!」老將軍眼睛一亮,又霍然起身,「老夫如何便想不到這兩全之策?」喘息一陣,卻又躊躇,「城外難民,多為商旅富戶,他們願意風餐露宿做兵麼?」
「田單願助即墨令一臂之力,說服逃難人眾。」
「好!」軫子精神大振,「中軍司馬,授先生副將之職,編成民軍!」
「不必。」田單一擺手,「同在危難,同為商旅,正好說話,官身反倒不便了。」軫子略一思忖,「既然如此,便聽先生。老夫這便準備城內,先生出城便了。」片刻之後,田單飛馬出城,回到沽水河谷,立即派出十多名原在商社做執事的精幹幕僚飛騎到各個難民營地邀集族長聚會。午後時分,各個帳篷營地的族長族老們或騎馬或徒步便絡繹不絕而來,竟有近二百人之多。田單先吩咐家老給每個族長一陶碗清酒,族長族老們便紛紛大坐在草地上品嚐這此刻已經成為稀罕之物的涼甜美酒,唏噓感慨之中,便有幾名執事逐一詢問記錄了各家族部族的逃難人數。及至報來一歸總,田單便是一驚——即墨城外竟聚集了三十二萬難民!思忖一陣,田單便登上了一道土墚向眾人一拱手開了口:「諸位族長同人,我乃臨淄田單。我等避戰東逃,後有燕軍追殺,前有大海攔路,財貨糧食大多失落路途,已經陷入危困之境。若不自救,則玉石俱焚也。當此之時,田單斗膽直言,為我等三十萬之眾試謀生路,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先生只管說,俺聽著了!」
「先生做齊國商社總事,大有韜略,俺們曉得!」
「田單鐵籠,即墨田氏得全,我等願聽先生謀劃!」
「謝過諸位嘉許了!」田單又是一圈拱手,「方纔田單入城,與即墨令共商,擬將老弱病婦幼進城養息,全部精壯男子編成民軍駐守城外,助軫子老將軍與燕軍決一死戰!目下齊國已破,國王棄國逃亡被殺,齊西四十餘城已經陷落!然則,齊國並沒有滅亡!莒城令貂勃,業已與南下逃亡庶民結成民軍,堅守齊南!邦國興亡,匹夫尚且不惜血戰,我等盡皆昔日國人,曾經獨享騎士榮耀,難道沒有背海一戰護國謀生之心麼?」
「說得好!」一個老族長霍然站起,「為國為家都得拼!打了!」
「對!俺老齊人誰沒個血性?就是沒人出頭謀劃罷了!」
「逃也死,戰也死!莫如痛快打了!」
「學個莒城,打!」
「沒說的,打——」眾人竟一口聲大喊起來。
「好!」田單一擺手,「請各族長將成軍人數、兵器數目並各種有用物事,報給我這執事,我拿給即墨令。成軍務必要精壯男子,病弱者一律不算!」
一片叫好聲中,族長們便與隨帶前來的族老族書紛紛核計數目,大約半個時辰,各種數字便報了上來,執事一歸總便拿給田單,卻見羊皮大紙上赫然列著一排數字:
成軍精壯六萬八千三百餘
兵器合計劍器五萬口弓弩三萬張箭十萬餘支長矛五千餘
帳篷合計三萬六千餘頂
車輛合計八百三十餘輛
甲冑合計三萬餘套
田單看得一眼,心中頓時塌實,便舉著羊皮紙高聲道:「諸位請先回去整頓族人,向即墨靠攏,我這便去見老將軍。」說罷便又匆忙入城。軫子正在督促吏員清點城中庶民空屋與一切可以住人的地方,聽田單將城外情勢一說再將羊皮紙一看,雙掌便是一拍:「好!這兵器居然還多了!成軍幾乎無須裝備,只少些甲冑!」田單道:「兵器原本人人都有,老弱婦幼的也都登上了。甲冑不是大事,殺敵奪來便是。」軫子大是讚歎:「先生之言,壯人膽氣也!」立即回身下令,「中軍司馬,一個時辰後開城迎接老弱婦幼。老夫自帶五千步卒出城,助先生整肅民軍。」田單連忙搖手道:「老將軍還是城內坐鎮好,只須派一員副將便了。」軫子便道:「也好,老夫將城內安置妥當便來。」日落時分,即墨西門兩門大開,老弱婦幼二十餘萬人從原野河谷匆匆湧來,雖則腳步匆匆,卻是井然有序毫一片沉默。要留在城外的精壯男子們舉著大片火把夾道相送與親人揮別,竟是分外悲壯。直到三更,二十餘萬人馬才陸續進城。田單便與出城副將立即著手整編民軍,一直忙碌到天亮,左中右三軍方才編好:左軍一萬五千駐守即墨西南,右軍一萬五千駐守即墨西北,中軍三萬正面紮營防守通海大道。太陽剛剛升起,軫子正要出城查看撫慰民軍,方到西門箭樓下馬道,便聽城頭了望斥候一聲高喊:「燕軍來了!三路!」接著便是低沉淒厲的螺號。軫子扯過馬韁便衝上了城頭,舉目遙望,但見中央通海大道與西南西北三路煙塵遮天蔽日而來,直是天邊陡然樹起了一道灰黑色影壁!作為車戰將領,軫子雖然二十多年沒有打仗,此刻卻是雄心陡起,舉劍大喝:「步軍守城!鐵騎兩萬全數出城,與民軍聯手迎敵!」中軍司馬急傳將令,便聞調兵號角大起,片刻間西門隆隆打開,白髮老將軫子便率領兩萬騎兵衝了出來。田單正是民軍中路大將,也已經在整頓步兵方陣,見軫子鐵騎到來,連忙大步迎上高聲道:「老將軍,我步軍方陣居中,鐵騎兩翼衝殺如何?」軫子哈哈大笑:「倏忽之間,先生竟成大將也。好!便是這般!」手中那支車戰長矛一舉,「鐵騎兩翼展開——」兩萬鐵騎與田單民軍堪堪列好了陣勢,燕軍已經雷霆般壓了過來,當先便見一面「騎」字大旗獵獵飛舞,卻正是遼東鐵騎主將騎劫大軍到了。大約一箭之地,遍野遼東鐵騎收隊成陣,騎劫馬鞭一指便是一陣大笑:「軫子老匹夫,你這車戰老卒也想與我遼東鐵騎較量麼?早早獻城受縛,昌國君不定會免你一死也。」軫子鬚髮戟張長矛直指:「騎劫!老夫齊國大臣,便是戰死,也不會做降燕賊子!」騎劫大笑:「好!有骨氣!一路殺來,齊人都是爛泥軟蛋,本將軍真正憋氣也。今日放馬一搏,放開整了!」笑罷長劍高舉,「遼東騎士!殺——」戰鼓隆隆動地,兩軍鐵騎便如兩團紅雲,驟然便裹纏在了一起。燕軍原是三路而來,騎劫鐵騎發動時,西南路大軍也堪堪趕到,迎住西南民軍便廝殺起來。恰在此時,秦開大軍也從中央殺到,便與田單中路民軍轟然相撞,整個即墨原野便響徹了震天動地的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