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胡之中,樓煩最弱。邊患之中,中山不強,然卻最是令趙國頭疼。
樓煩乃北胡部族,大約隨春秋初期的蠻夷大入侵進入中原晉國的北部,立邦國建樓煩城邑。在齊桓公結盟諸侯「尊王攘夷」的中原大驅胡時,樓煩部族大部北逃草原大漠,餘部臣服晉國。後來晉國內爭劇烈,樓煩部族又與中山部族一起返回復國。魏趙韓三家分晉之後,樓煩便與中山國一起成為趙國西鄰。樓煩恰恰卡在雁門關之南,猶如楔在趙國咽喉的一顆釘子。中山國卻恰恰釘在西腰,向南一過井陘關要塞險道便是趙國腹地,猶如插在肋部的一把尖刀。論實力,這兩個部族邦國加起來,也未必堪與趙國一戰。威脅處在於,樓煩中山看準了趙國南有中原強敵、北有林胡東胡邊患,投鼠忌器,不敢對自己做滅國大戰,便依著遊牧習性經年對趙國騷擾掠奪;調集大兵迎戰,遊牧騎兵便流雲般消失在崇山峻嶺之間,堪堪退兵,他又如影隨形般貼將上來;春耕搶牛羊,夏忙搶麥糧,秋收搶谷黍,冬藏搶民戶,任你何時何地,時時處處都可能是樓煩中山的劫掠時光,當真使趙國民眾的心腹大患。但提中山樓煩,趙人莫不咬牙切齒罵一聲:「中山狼!樓煩狽!狼狽為奸,寢皮食肉!」
論情勢,此時的樓煩猶為可惡,非但盤踞雁門關之南釘在趙國邊軍之後,而且經常繞過雁門關北出趙國長城遊牧,直達岱海黃旗海一帶草原,硬是對趙國視若無物肆意挑釁。趙雍決意自北向南,剔除兩塊心腹大患,打通雁門關平城一線南下趙國的寬闊通道。
趙軍大兵壓境,樓煩部族早已驚慌失措。匈奴大軍清一色二十萬精騎都一舉被趙軍撕扯成血肉碎片,樓煩舉族不過十萬步騎,豈能當得殺氣正盛的趙軍?更要緊者,樓煩部族陷在長城之南,與草原諸胡相比,搶掠雖是便捷,卻也有一致命傷——但遭趙國主力大軍壓頂斷路,便難得諸胡救援,更何況諸胡匈奴已經望風而逃了。驚慌之下,樓煩部族頭領竟率大部精壯族人西北出山道秘密北逃了。留下的十餘萬老弱病殘女幼,只有舉族降趙。趙雍不戰而屈樓煩,立即設立雁門郡,將雁門孤關變成了轄地近千里的邊郡。順便提及的是,樓煩部族北逃後數十年,被捲土重來的匈奴吞併,被「封」於河套南部的草原,成為匈奴對抗秦帝國大軍的前哨部族。匈奴解體消散之後,樓煩部族也永遠地消失星散了。
趙雍大軍趁勢南壓,直逼中山國腹地都邑。
論實力,中山國雖然已經稱王,卻實實在在地一個沐猴而冠的窮邦弱族;舉國人口不過百餘萬,兵員號稱三十萬,實際能戰者則不到不過十萬,且全部是沒有重型器械與精良裝備的輕兵。究其實,快速深入他國搶掠民眾自是氣勢洶洶綽綽有餘,然則與趙國此時的新軍相比,幾乎便是不堪一擊。當此之時,趙國大軍已經是脫胎換骨的新軍了。從根本上說,趙雍發動的胡服騎射僅只是形式而已,實際上卻是以輕銳快速為目標的軍制大變法。兩年之中,趙國上下同心,以驚人的強韌快捷,同時在舊軍改制精編、新兵員征發訓練、兵器甲冑全面更新、糧草給養便於攜帶諸方面已經是根本改觀,趙軍已經成了與秦軍具有不同特點而又堪與秦軍抗衡的最強大新軍。而此時的遊牧部族根基的中山國,無論在軍制、兵器、國力、兵員數量、士兵戰力諸方面,都已經遠遠不能與趙軍相比了。
無奈之下,中山王派出特使郊迎趙軍,向趙雍提出願割四城以換取罷兵。
趙雍哈哈大笑:「罷兵?也行!除中山都邑之外,六城全割於趙!否則,戰場見了!」
其時中山國只有七城,割去六城,中山國豈不成了趙國汪洋中的一座孤島?特使不敢應承,立即回報中山王,中山王立即召來丞相上將軍一班大臣商議,可偏是誰也不做聲。
數十年前,中山國跟風,在魏惠王發動的「五國相王」中稱了王。王冠加頂,中山國君臣興奮得手足無措,立即便學著中原戰國變法起來:後宮幾個沒有名稱的妻子立即封了王后嬪妃,各部族頭領也立即做了開府丞相、上將軍、太師、太傅、郡守、縣令等要職;識得幾個中原字的廟堂「名士」,便做了王室長史、太史令、太廟令一班文職大臣;原本只會跳神祈禱的巫師也做了占卜令、王巫師、國巫師等名色不同的人神臣子。熱熱鬧鬧地變法完畢,便開始了舉國訪賢圖謀霸業。都邑十幾個在中原游離過的「飽學之士」,與原本識得字的幾十個沒落布衣,自然便成了國中大賢。中山國將這些大賢們供養起來,每逢節令當口,國王便必親到窮閭隘巷禮賢下士一番。直到目下這些賢士已經白髮蒼蒼,國王也已經是第二代了,禮賢下士的法度與窮閭隘巷的賢士們還是依然如故。誰料變法之後,中山國卻是內爭不斷,遊牧部族原本的拙樸竟是蕩然無存,後宮爭立王后,宗室爭立太子,大臣爭奪權位,數十年廟堂不亦樂乎,民眾不堪忍受窮苦者便逃回了草原,軍士不堪內亂兵變者也逃回了草原。倏忽數十年間,這個新王國竟成了一個人口流失疲弱不堪不倫不類的一個怪物,霸業大夢也便泥牛入海了。
思忖一番,中山王便是一聲長歎:「同是變法也,如何秦變強,趙變強,我獨變弱乎?天意如此,夫復何言?割去六城也罷,寡人便做個周天子孤守洛陽罷了。」
「我王神明!」丞相上將軍與諸般大臣竟是齊聲贊同。
就這樣,中山國獻出了都邑之外的六座城池,倏忽變成了一個轄地百餘里的王號小邦。由於中山原本便是遊牧的赤狄白狄部族,城池遠不如土地對他們來得重要。可在東施效顰的變法之後,中山遊牧人也變做了居住城池的「國人」,只在搶掠收穫之時出城,尋常時日便住在城堡裡消受劫掠來的財貨。如今六座城池割給趙國,按照戰國割地傳統,城池內的中山「國人」及其所管轄的周圍土地,自然便也成了趙人趙地。如此一來,中山國人口土地銳減,便一蹶不振地衰落了下去。雖然後來趙國內亂中山國又反覆了一次,然則終究是夕陽晚景,迅速便又黯淡了下去,終為趙國所滅。
可是,中山國割地罷戰,趙國將士卻大是不服。廉頗帶一班大將昂昂晉見,請國君趙雍一戰滅中山根除後患。趙雍笑道:「天下事一次做得完麼?趙國猛士滅此等奄奄一息之國,無端召來秦魏韓干預,划算麼?既得實地,又困中山於孤城無法興風作浪,還無形消弭了三國干涉,一舉三得,不划算麼?」
「臣等只是對中山狼恨氣難消!」
「末將只怕沒了仗打!」
「老將軍,諸位將軍,少安毋躁。」趙雍從容道,「趙軍新成,還能沒仗打了?也許不要多久,便有一場更大的惡戰。你等要厲兵秣馬,精心練兵,不能有絲毫懈怠!」
「嗨!」眾將頓時精神抖擻。
秋風蕭瑟的十月,趙國大軍北上長城駐防,趙雍卻只帶著三千護衛騎士回到了邯鄲。聽太子趙章與輔政肥義稟報完諸般國事,趙雍立即對兩人說了目下自己的謀劃方略:今冬明春,趙國大出!及至一宗宗說完,太子與肥義異口同聲地贊同。君臣三人密議一日,便立即開始了緊鑼密鼓地部署。
第一件大事,趙國稱王。
第二件大事,出使六國,釐定與各國邦交根基。
第三件大事,秘密擴軍二十萬,使趙軍一舉成四十萬大軍。
即位二十三年來,趙雍抱定「韜晦以示弱天下」的國策,非但拒絕了稱王,且自降兩級國格而稱「君」。戰國之世,邦國規格雖遠不如春秋時期那般嚴格,且大多由自己確定,然則一個國家究竟是何等國格,畢竟還是大有講究的。其時天下國格大體是四等:王國、公國、侯國、君國。若以稱王先後次序論,截止目下,天下王國八:楚國、魏國、齊國、宋國、韓國、中山國、秦國、燕國;公國大多是殘存的老牌諸侯,魯國、衛國、宋國等;侯國雖也是老牌諸侯,卻已經極少,只有薛國與趙國了;君國,則幾乎只剩下一個五十里的安陵君了。只要除卻那些利令智昏而搶王的邦國(宋、中山、韓)外,大國稱王都是極為謹慎的。秦國稱王於六國合縱抗秦之後,燕國稱王於合縱滅齊之前,都是時勢所催之結果。論王國業績,此時六大稱王戰國中除了韓國稱王之後一事無成,都曾經先後威勢赫赫過一段,秦國則是始終威勢不衰。以時勢論,小邦國搶戴王冠,天下皆可哈哈一笑了之,誰也不會當真與其爭長短;大國則不然,一旦稱王便昭示著你要加入逐鹿爭霸了,各大戰國便會競相遏制,或合縱或連橫,總是要這個新王國經受一陣猛烈錘打。果真抗住了,王國便立定了,諸如秦國。若抗不住諸般圍攻遏制,王冠光環便消失了,諸如韓國燕國。
此等情勢,趙雍看得分外清楚,所以便堅不稱王,而寧可降得與安陵君一般。然則天下事畢竟有公論,趙國稱君,各大戰國與小國卻是誰也不敢小視,至多是認可了趙國沒有野心,事實上誰也不敢當真如對待小小君國一般予取予奪。趙雍自然清楚此中界格,然則他所需要讓天下明白的也正在此處:我沒逐鹿爭霸之野心,你也不要尋釁與我!二十三年來,這一謀劃確實是做到了,趙國已經平安完成了強國大變。當此之時,三胡匈奴中山之諸般邊患已大體廓清,趙國軍威大盛,還用得著韜晦麼?再一味韜晦,天下還信麼?若無韜晦之效而落得「天下大偽」之名,韜晦豈非大大滑稽?與其如此,何如堂堂正正稱王,堂堂正正逐鹿天下?
時也勢也,英雄之心性也!
要大出天下,就必然要與六大戰國周旋。二十多年來,趙國除了參與五國滅齊之外,與六大戰國間幾乎沒有邦交往來,雖然以往的恩怨似乎淡薄了一些,但對天下實力碰撞的實在格局畢竟也是生疏了。此次借稱王之機派出六路特使,一舉釐定六方邦交根基,同時一舉奠定趙國重返中原的強勢地位,都是極為要緊的。燕國老仇家要重新廓清恩怨。對弱齊要取強勢才能保住濟西二百里。對魏韓這兩個同根兄弟則要軟硬兼施地拉過來,畢竟,三晉主心骨目下已經是趙國了。對萎靡不振而相距遙遠的楚國,則要盡可能地結為盟邦,只因楚國能從背後掣肘秦國。只有秦國是趙國最主要的敵手,然則秦國如日中天,趙國卻是剛剛浮出水面,目下還必須相安無事。
最要緊的實際國事便是擴軍。在七大戰國中,秦國大軍已達四十萬精兵,其次齊國三十餘,楚國三十餘萬,魏國三十餘萬,燕國二十餘萬,韓國近二十萬。雖然戰力國力各有強弱,兵力數目並不能說明全部實力,然則若與真正的敵手秦國相比,目下趙國軍力便實在是單薄了許多,秦國四十萬精兵可是沒有贅肉的了。故此,一旦脫去韜晦而大出,兵力便要大大增強,且要盡快練成同樣精銳的胡服新軍!
冬月來臨之時,邯鄲的六路特使先後上路了:樓緩出使秦國,趙爵出使齊國,富丁出使魏國,仇液出使韓國,趙造出使燕國,王賁出使楚國。與此同時,趙雍下詔:將軍趙固為代郡相(郡守)兼領雁門郡軍政,北上駐平城,以守將牛贊為輔,征發胡人精壯二十萬,兩年內練成精銳新軍。
開春之後的三月,趙國舉行了極為隆重地稱王大典。這是戰國之世的最後一頂王冠,也是最為宏大的一次稱王大典。列國特使雲集邯鄲,洛陽王室也照例「賜」趙雍一輛青銅天子軺車、一身古老的王服、一套主受命征伐的斧鉞儀仗。連續一月,趙國都是朝野大黼,國人彈冠相慶。
從此,趙國成了王國,趙雍做了趙國第一個國王,這便是大名垂後世的趙武靈王。
便在此時,遙遠的北方大漠傳來了一個令人意外振奮的消息:逃到北海的林胡部族派出王子為特使南下,向趙王獻上三匹最名貴的汗血寶馬,並願臣服趙國!林胡王子特使抵達之日,邯鄲萬人空巷,舉國爭睹昔日令他們膽顫心驚的夙敵朝拜趙王,歡呼雀躍無以抑止,竟是將稱王大典推到了顛峰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