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雄傑悲歌 第五節 一錯再錯 雄傑悲歌

  兩年征戰,趙雍大軍又一次令天下震驚了。

  西路大軍由老將廉頗統帥,再次激戰匈奴,將匈奴部族一舉驅趕出陰山以北千餘里,雲中郡徹底穩固,秦國也默認了壓在雲中秦長城外的趙國雲中郡。這便是令天下震驚的最大原因——強悍的秦國第一次在趙國的胡服大軍面前保持了守勢,趙軍之強卻是何人堪敵了?北路大軍由老將牛贊統帥,半年之中,一舉將林胡東胡以及樓煩北逃之殘餘勢力驅趕到北海外的茫茫叢林。趙國代郡驟然擴地三千里,將陰山草原與東部岱海草原連成了一體,趙國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員充足,人強馬壯!東路大軍則是趙雍親自統帥,三個月便攻下了燕國漁陽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數成為趙地。南路大軍六萬,由王子趙章為將,國尉樓緩副之,一舉攻滅殘存之中山國,趙國西部廓清,直接與秦國晉陽接界。班師之日,趙國已有大軍六十三萬,疆土六千餘里,人口千萬之眾,成為僅僅稍次於秦國的超強戰國。

  班師邯鄲論功行賞,主父下了一道特詔:王子趙章,爵封安陽君;擢升右司過田不禮為安陽君封地相,領封地民政。

  詔書一下,舉朝大臣便騷動起來。

  肥義此時已經是開府丞相,見主父突然加顯赫爵位與趙章,心下便是憂慮重重。這日正在書房思忖,要否正式上書剖陳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來潮之舉,相府主書李兌卻輕步走了進來。主書者,統領丞相府文書典籍事務,由國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兌正在中年,頗是精明強幹,進得書房便是一躬:「相國憂思,莫非為安陽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說便了。」

  「相國明察,」李兌輕步掩上書房厚重的木門,才回身席地坐於案前低聲道,「李兌以為,王子章復出,將有大禍於相國,相國宜早做計議。」

  「大禍?老夫如何沒有覺察了?」肥義悠然一笑。

  「我近聞之:王子章密結邊軍將士,羽翼將成,禍在不測之時也。」李兌先撂下一個秘密消息,接著正色說開去,「王子章外謙和而實則強壯志驕,若無私慾,連結黨羽何來?主父又封田不禮相安陽,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請?田不禮之為人,機心深沉且殘忍好殺。此兩人結謀,不久必生大亂。相國若不早設避禍之策,誠恐晚矣!」

  「以子之謀,計將安出?」肥義依舊是悠然一笑。

  「稱病辭朝,舉薦他人為相。」

  「舉薦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國無事。」

  肥義黑臉一沉,雙目驟然射出凌厲的光芒,卻又倏忽收斂,正色長歎一聲:「李兌啊李兌,老夫雖不知你在為何人遊說,卻要請你傳回話去:肥義已經對天盟誓,且已載入煌煌國史,豈能貪圖自保而貽誤國家?諺云:死者復生,生者無愧。危難見忠節,國亂明赤心。彼雖有謀,肥義卻不敢捨大義而苟且偷生也!」

  李兌驚訝地看看肥義,竟是驟然哽咽起來:「諾,相國好自為之了。我見你,也只此一年也!」說罷便扶案站了起來拭著眼淚出去了。肥義聽著這莫名其妙地讖語,看著這作勢涕泣的滑稽模樣,不禁便是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萬莫想到,主書竟有巫師大才也!」

  沒過得幾日,便有府吏密報:主書李兌頻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經開始隱秘招募私兵了!一聞李兌與公子成連結,肥義便大體清楚了其中奧秘。這公子成便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將趙成,便是趙雍胡服騎射時的那個第一道門檻。也不知是當日太子趙章防範趙成,還是趙成蔑視太子趙章,反正這趙成與趙章間素來是冷淡之極。當初罷黜太子,趙氏王族大臣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十有八九便是趙成的根由。如今李兌為趙成做說客,要肥義讓出相國於趙成而遭拒絕,趙成李兌還欲做何圖謀呢?肥義素來機警縝密,立即覺察到了某種隱隱約約的危險在迫近!凡出此等謀劃之人,必是私慾極盛,絕非為人謀劃,只能為己圖權圖利,縱然他等公然打出護衛新趙王的旗號,也不能與他等聯手,須得立即有自己的籌劃。

  說動便動,肥義立即進宮找到執掌王室事務與國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將近日諸般異常以及自己思慮備細說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務,在於保王。自今日起,無論何人要召新王出宮晤面,須得老夫先知而後可行!」

  這信期原本與肥義同根,都是已經消散解體了的草原「肥」族人。肥義家族赤·裸裸以族為姓,信期祖上卻是改了中原姓氏,從軍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義府邸職掌機密的司過主書。肥義做了攝政相國後,便將信期舉薦給新王趙何做掌宮大臣。信期機警幹練,極是聰敏能事,一聽便知就裡,竟是由衷讚歎一句,相國大義高風也!信期敢不從命?

  便在肥義謀劃應變之時,趙國朝局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了。趙成一方再沒有任何動靜,安陽君趙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趙雍依舊帶著那支精悍的馬隊巡邊去了。如此一年有餘,肥義便漸漸淡漠了緊張的心緒。

  次年春四月,卻是趙國盛會,臣服趙國的草原部族,被遷到雁門郡大山的中山、樓煩的王族後裔,都一齊來到邯鄲朝貢。在趙國近兩百年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以戰勝大國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國的禮儀朝拜,自然是朝野歡騰。還在三月,主父便發來羽書詔令:屆時他將趕回邯鄲,趙王當舉行大朝禮接受朝貢。大朝禮,本來是夏商週三代天子接受諸侯歲貢的最盛大典禮。其時諸侯自治,天子王室與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賦稅供養,諸侯的朝貢不做定數,但以本邦特產獻來便算。雖則朝貢不是賦稅,沒有定數,但朝貢大禮卻是每年必須進行的。因為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諸侯國與所有臣服邦國歲歲來朝,這才意味著天子威權的穩固存在。若不行朝貢,便被天下視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權,直到你重新恢復稱臣朝貢。這種古老的朝貢制是諸侯制的最主要紐帶,它隱藏了華夏人的一個古老傳統:輕財貨經濟之利,重權力從屬名分;富則多貢,窮則少貢,但不能不貢。到了戰國之世,各大國均是舉國一體治理的郡縣制,集權程度雖有差別,封地制也還沒有徹底消失,但無論如何,這種朝貢制早已經是蕩然無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國與周邊遊牧部族的關係上,朝貢制還是依稀存在著遠古的影子。秦國與楚國,都曾經用朝貢制維繫著因戰敗而臣服但又不能徹底化入本土的遊牧部族、山地部族。

  趙國擴邊,除去奪取燕國漁陽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數都是胡邦——中山、樓煩、匈奴、林胡、東胡等。趙武靈王對所有這些征服領土,分做三種處置:燕國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遊牧部族,則行朝貢制而不納賦稅;對中山樓煩這兩個半農半牧之國,則滅其國而全其王室,將兩國王室部族遷入趙軍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時行朝貢制。趙雍打完仗的兩三年來,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這件「化邦」大計。惟其如此,才有了這戰後第一次朝貢大典。

  這時,正好是趙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宮廣場舉行。暖風吹拂,晴空艷陽,少年趙王高高坐在十六級白玉階之上的王座上,接受著魚貫而過的臣服首領、各國特使、趙國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禮大臣高聲念誦著貢品禮冊,樂師吹奏著宏大悠揚的頌曲,兩廂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廣場外人頭攢動的萬千國人不斷呼喊著「趙王萬歲!」,使這個少年國王當真如天子一般無上尊榮。

  趙雍沒有露面,他隱身在距王台外圍三丈高的一架雲車上,卻是興奮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還要沉醉。是他開創了如此宏大的基業,又是他眼看著兒子登上了王位,趙國後繼有人,趙國將更加強大。人生若此,夫復何求?便在這沉醉之時,他的心卻猛然顫抖了!

  最後是趙國封君的朝貢禮。安陽君趙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經是何等丰采爍爍的太子趙章,今日卻一身布衣一頂竹冠,索索顫抖著躬身匍匐在地,對著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頭禮拜,其寒瘦萎靡竟是那般可憐……頃刻之間,便如一盆冷水潑上火紅的炭團,趙雍的牙關絲絲做響,頹然一靠,雲車圍欄竟是喀啦一聲大響!

  當晚,主父的篷車便在馬隊護衛下轔轔駛入相國府邸。

  「肥卿,我有最後大計,需你全力襄助。」進得書房,趙雍便是當頭一句。

  「老臣願聞其詳。」

  「趙章初罪,原是錯斷。趙章領軍,又建滅國大功。老夫之意,立趙章為北趙王,專心拓邊,使趙國更為強大。」但見肥義,趙雍便是粗豪不羈全然沒有絲毫矜持作勢。

  「……」肥義驚訝地瞪大了一雙老眼,彷彿不認識面前這個鬚髮同樣花白的壯猛老國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毀滅趙國了?」

  「哪裡話來?」也許是心下不塌實,趙雍竟是呵呵笑了,「雖是兩王,並不分治,如何危言聳聽也?」

  「老臣縱死,不敢從命。」肥義面色鐵青,「自古以來,天無二日,國無二君。既是兩王,如何能不分國分治?趙國兩分,必起戰端,兩百年趙國便毀於一旦也!主父血火歷練之主,何得出此荒誕不經之策?老臣委實無以揣摩。」

  趙雍頓時默然,良久喟然一歎:「嗚呼哀哉!趙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義卻是毫無遮掩,「當日之錯,在於肥義未能堅執查勘而後定,卻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穩定趙國,且已載入國史。若說當日有錯,老臣為司過大臣,難辭其咎也!我王縱然錯斷,與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義慷慨激昂,老眼中竟是淚光熒熒,長歎一聲又道,「主父明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國事紛紜,朝局晦暝,內憂外患交相聚,縱為明君賢臣濟濟一堂,何能保無一人做犧牲?若主父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斷,國家法度如同兒戲,國勢穩定從何談起?我王英明一世,縱不能如秦孝公之遠慮定國,亦不當有齊桓公晚年之昏聵無斷。何獨功業顛峰之期,我王卻獨斷獨行連出大錯?」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連出大錯了?」

  面對驟然一臉肅殺的主父,肥義卻是毫無懼色,昂昂數落道:「錯斷趙章,此其一。盛年退位,無端引發王位之爭,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稱王,此其三。蓄意讓白身趙章為將,建滅國之功而封安陽君,此其四。目下兩王分趙國,此其五也。既生一錯,又出再錯,名為糾錯,實則大錯連鑄!老臣所言,可曾有虛?」

  「肥義!」趙雍憤然一聲,卻是張口結舌。

  肥義粗重地喘息著,抹了抹眼角老淚:「私情害國,千古無出其外也。我王為一女子攪亂心神,處置國事首鼠兩端,委實令老臣汗顏也!」

  「肥義!老夫殺了你!!」嘩啷一聲,趙雍的騎士戰刀已閃電般架到肥義脖頸。

  肥義淡淡一笑:「死,何其輕鬆也?老臣便給你那趙王殉葬了。」

  「……」趙雍拿開戰刀,「你老東西莫打謎,說!趙何有險?」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了?」

  「說吧,如何處置趙章?」倏忽之間,趙雍平靜得判若兩人。

  肥義一拱手:「老臣之見:趙章果賢,便當為國屈己,安做封君,為將為相,何職不能報效邦國?若趙章不肖,主父縱然不動,趙章一黨必不能久忍也。若趙章兵變奪位,便明證其陰鷙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說,趙章仍有覬覦之圖謀?」趙雍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肥義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兩年,權且當做試賢如何?」

  「……」趙雍的心猛然一沉,「肥義,是否國中還有他情?」

  「老臣無可奉告。」

  趙雍臉色陰沉地走了。不管肥義如何對他怒目嚴詞相向,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即或肥義譏刺了他不願被任何人非議隻言片語的吳娃,他也不會當真計較。如此骨鯁強臣,危難時便是廣廈棟樑,趙雍一生風浪,如何不明此種輕重。他的不快,在於肥義的言辭語態使他生出了一種隱隱警覺——趙國必然還隱藏著某種隱秘勢力!否則,以肥義之強悍凌厲,早就先發制人了。肥義既不能動手,又不能明說,所疑者必非尋常之權臣?何方神聖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趙雍在世之時生出事端?鳥!老夫倒要睜大眼睛看看了。

  整整一個夏天,卻是沒有任何異像,主父趙雍便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相信,只要他趙雍在,趙國便無人敢於作亂。秋風方起時,他便帶著六千精銳騎士南下了。尋常間他無論出行何地,都只帶百人馬隊而已。可這次趙雍卻提前下詔,命安陽君趙章率領六千鐵騎護送他南下沙丘宮。依趙雍之判斷,趙國若有內亂之險,趙章必是根源之一。雖然始終沒有發現趙章有何異動,然則為防萬一,趙雍還是將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但是主父萬萬沒有料到,趙章恰恰便是要利用這個機會兵變!

  說起來,趙章並非野心勃勃的強勢人物。有趙雍這般強勢君父,國勢連續二十多年安定無內亂,趙章自幼便在相對平靜的宮廷長大,既無軍旅歷練,又無權力風浪的摔打,膽識才具很是平庸。更有一個原因,便是趙武靈王當時只有這一個兒子,朝野皆視做國脈所繫,武靈王便從來沒有讓兒子像自己當年那般少年入軍南征北戰,而只讓這個兒子在強臣輔佐下鎮國理政。趙章十八歲加冠立為太子,在胡服騎射前後的幾年裡,始終都是兢兢業業的襄助國務,倒也是沉穩有致。及至武靈王納吳娃入宮,生母抑鬱死去,趙章便對這個父王生出了些許怨氣。後來又有王子趙何生出,武靈王寵愛之情毫不掩飾,國中便有了種種頗為神秘的議論。趙章便不期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國之便刻意交結能臣幹員為自己謀劃。首先進入趙章視野的,便是右司過田不禮。其時田不禮三十六歲,機警幹練,正是肥義監察國事權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員不軌行跡,尋常都是田不禮與各方周旋。武靈王長期征戰在外,處置官員便必須報太子定奪,田不禮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幾經來往,趙章對田不禮信任日重,田不禮對太子也厚望日深,兩人便漸漸成了君臣莫逆之交,而肥義卻是毫無覺察。以田不禮為紐帶,趙章後來又與邊將們有了公事國務之外的私人酬答,儘管都是談兵論戰而不涉他事,情誼卻是漸漸厚了起來。

  這一切,趙章都瞞著自己的老師——太子傅周袑。只因田不禮說過,迂腐老儒最是誤國害人,太子欲得有成,第一個便要善處這個老倔頭。何謂善處?趙章頗是困惑。善處者有二。田不禮清醒地說了兩個主意,趙章不禁愕然,卻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禮的智計過人。如法行事,趙章便找出了一些難解經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袑,老周袑大是感喟太子好學,便連續通宵達旦地侃侃開講,直是樂此不疲。趙章又將所有與邊將來往談論兵法的書簡交老周袑記入國史,存入典籍庫。老周袑感奮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編撰,還親自逐條做了註釋。後來,這兩件事果然被司過府密員密報,而老周袑恰恰便是大大不服,趙章也才有了後來的東山再起之機。若無田不禮這「三窟存身」之策,趙章如何經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廢黜變故?

  待到趙章入軍為將之時,田不禮已經斷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樓緩襄助,趙章便有了滅國之功,非但重封安陽君,而且名正言順地使田不禮成了安陽相!如此一番驚心動魄地死而復生,趙章對田不禮自然是奉若神明言聽計從了。四月大朝,趙章依田不禮謀劃,布衣竹冠做酸楚狀,果然引得主父大動肝腸,當夜便將他召入寢宮唏噓密談,說要將他封為北趙王領軍拓邊,問他能否與趙何同心興趙?趙章痛哭流涕,只慷慨一句,兒臣但擴邊興趙,卻不做趙王!主父大為振奮,竟少見地大大獎掖了他一番。

  這一次,田不禮早早便開始了謀劃。他探聽得主父北上之後心緒不寧,便斷定兩分趙國在肥義處被強力阻擊,主父鬱悶,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宮消遣,且必然要趙章同行,此時便是最好時機!趙章卻是心亂如麻,主父威權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禮斷然道,殺趙何,逼主父退政,這是唯一機會!趙章大驚失色,趙何有肥義在側,如何殺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脅迫?不行!此計荒誕過甚!田不禮卻是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幾年安陽君,主父之後便慘死趙何刀下,此計自是荒誕了。趙章急急分辨,非是我不聽足下之謀,實在是此計難行也。田不禮立即正色肅然,歷來兵變,皆行奇險,君但拋卻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趙章還是茫然,如何能行?田不禮便詳盡說了一遍謀劃。趙章細細思忖一番,險雖險,卻實在是險中見巧,大有可行之道,便斷然拍案,好!便是這一錘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鐵騎護衛著主父車駕浩浩蕩蕩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趙雍便是滿目淒傷。清清湖水,雪白沙灘,蒼蒼白楊,幽幽陵園,山水依舊如詩如畫,美人卻永遠地長眠了。想起與吳娃在一起的純真無羈,趙雍便是一陣陣心疼。吳娃死了,他也驟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對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憊得隨時都想呼呼大睡。進入沙丘宮,他便發下命令:趙章率軍駐守宮外及前宮,百人騎隊駐守陵宮外門,他自己下榻最後靠山的吳娃寢宮,無大事無須擾他!

  沙丘宮原是特殊,既是惠後陵園(吳娃封號為惠後),又是主父行宮;沙丘松林山下是陵園,建有與吳娃生前寢宮一模一樣的吳娃宮,出得高大石坊便是主父行宮,卻是趙雍處置國務會見朝臣的處所。趙雍雖是退位,卻沒有交出兵權與人權,一則是他要親自統帥大軍為趙國開拓,二則是趙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趙何長大後的合適時機讓他親政。然則也要錘煉趙何盡快成熟,於是趙雍當初便謀劃好了:除了征戰,他便長駐沙丘,只掌控國中大事,放手讓趙何肥義處置國務。此等謀劃之下,便有了這沙丘行宮。但是,此刻的趙雍卻是心緒頹喪,無心住在處置國務的陵外行宮,卻住在了陵園吳娃宮做夢魂纏綿。

  當與不當,雖上天猶難斷也。

  然則無論當與不當,驚人的兵變都恰恰在此時發生了!

  這一日,邯鄲王宮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書詔令:趙王立即前往沙丘宮晉見主父。國王趙何少年心性,便高興地嚷嚷起來,信期備車,我要去見主父了!信期卻是機警,一接詔書便立即派幹員飛報相國府,此時便打著哈哈多方忙碌起來。便在片刻之間,肥義已經匆匆趕到,一看詔書印鑒竹簡等均沒有破綻,便認定這是主父詔書無疑。看官須知:戰國時文字古奧,此時剛剛進入戰國後期,雖有行書端倪出現,但卻只能在民間商事等需要爭取時間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詔書,都須得是正經篆書。這篆書(還不是後來簡化了的小篆)幾類圖畫,正經寫來,很難體現書者個人特徵,加之書寫工具簡單粗硬(其時毛筆尚未發明),幾乎不存在筆跡辨認一事;不若後來的行書,各人各寫,字跡大是不同。所以辨認文書,便只是印鑒、用材以及本身傳送的諸種特殊形式。

  卻說肥義思忖一番,便立即部署:信期率領百名精銳黑衣,左右不離趙王;趙王立即更換貼身軟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劍;肥義帶王室儀仗前行,但發警號,王車立即回程。這一番部署卻將少年趙何驚得目瞪口呆,老相國,我時去見主父,不是上戰場了!肥義肅然正色,我王目下身繫邦國安危,但聽老臣便是。這肥義歷來強悍凌厲,此刻黑臉白鬚肅殺凜冽,趙何便不由自主有三分忌憚,兀自嘟噥幾句便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車。

  太陽西斜時分,王車馬隊轔轔抵達沙丘行宮。

  行宮外車馬場外駐紮著一片軍營,車馬場到行宮門廊也只有兩排儀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鬆弛,全然沒有異像。然則肥義畢竟老於此道,事先已經得知主父此行是趙章領軍護衛,竟是絲毫沒有鬆懈心神。到得車馬場,肥義下馬對駕馭王車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宮,主父若在殿中,老夫便出來接王,老夫不出,王車不動。信期嗨的一聲,肥義已經大步去了。

  「肥義參見主父——!」進得第二重門,蒼老渾厚的嗓音便在大殿迴盪起來。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卻空蕩蕩了無人跡。肥義心感蹊蹺,正要回身,卻聞身後一陣軋軋聲響,大門已經轟隆關閉。便在此時,便聞一聲冷笑,王座木屏後轉出一個全副戎裝的人影,肥義,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交上人頭了。肥義哈哈大笑,田不禮,果然是你!老夫卻信你鬼話麼?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禮一揮手笑道,給我割下老相國首級,看有幾多重了?說話間便有幾隊甲士挺著長矛從四面包了過來。肥義大叫一聲,主父!你看見了麼?趙國舊病復發了!便是一聲怒喝,徒手與甲士搏殺起來。肥義雖老邁英雄,然畢竟是以身試險手無寸鐵,幾個回合便是渾身洞穿,轟然倒在血泊之中!

  卻說殿外車馬場,信期也是異常警覺,隱約聽得肥義憤怒呼喝便知大事不好,回頭低喝一聲,黑衣開道!一抖馬韁,青銅王車便嘩啷一個迴旋,飛車衝向來路。便在此時,兩隊儀仗甲士齊聲發喊,便齊刷刷包抄過來。少年趙何臉色蒼白,卻是憤激之極,拔出短劍便是一聲尖叫,賊臣作亂!給我殺——!正要飛身跳下王車,信期卻回身一把攬住,我王但坐!有黑衣護衛!這一百名黑衣劍士大是不同尋常,領隊大將一聲呼哨,便撒開在王車四周布成了一個圓陣,一邊奮力廝殺,一邊向前滾動,兩隊甲士急切間竟是無法靠近。

  驟然之間,卻聞軍營方向馬蹄聲隆隆大做,兩隊鐵騎飛一般從雪白的沙灘包抄過來,一眼望旗,便知是兩個千騎隊。信期大驚,原野之上,步戰劍士無論如何抵不得鐵騎猛衝,情急便是一聲大喝,殺向湖邊!下水!恰在鐵騎堪堪飛到一箭之地,陡然間便聽四面白楊林中戰鼓如雷殺聲大起,兩支紅色騎兵潮水般殺出,當先一面戰旗大書一個「趙」字,旗下一員白髮老將遙遙高喊,我王莫慌,趙成來也!

  「大父——!」趙何高興地跳著叫了起來。信期卻是一聲高喊,兵變無常,我王伏身!揚鞭打馬大喝一聲,黑衣開道,衝向大湖!此時,兩支鐵騎在沙灘原野正轟然相撞拚殺。黑衣衛隊便團團護著王車,趁勢一鼓作氣殺開甲士包圍,嘩啦啦衝到了湖邊白楊林中。

  說起趙成人馬,卻是來得一點兒也不突然。

  李兌說肥義失敗,便辭去了相國府主書之職,做了趙成的門客總管,專一為趙成謀劃機密。其所以打動了趙成,在於李兌對趙國大局的評判:如今主父昏聵,兩王爭國,必有內亂在即,能挽趙國於危局者,唯有實力也;而有此實力者,唯相國肥義與我公子兩人耳!肥義雖則強悍凌厲且老於兵變,然則與主父依附淵源太深,凡事必得顧全主父尊嚴,舉動便投鼠忌器,最終難以對趙章放手行事,至多保得少年趙王無性命之憂而已;主父昏聵,肥義掣肘,吳娃已死,趙何年少,何人何力可阻趙章稱王?若趙章當國,主父則必抱當初錯廢之愧而認可。如此大局一旦鑄成,公子必是趙章之眼中釘也!當此之時,唯公子以實力做泰山之石,方可使趙國安平,使公子掌國也。

  「掌國之要?」

  「誅殺趙章,迫退主父,剪除肥義。」

  「如何行事?」

  「但有四邑之兵,時機便在一年之間。」

  趙成斷然拍案:「好!兵事有老夫,先生但尋覓時機可也!」

  大計確定,公子成立即開始了極為隱秘的連結行動。當初,由於趙成在胡服騎射時最終支持了趙武靈王,使趙國的軍制變革得以迅速穩定地推行,武靈王自然視這位叔父為有功之臣,特詔增加了趙成封地六十里。如此一來,趙成雖然已經不再掌軍,但在趙國大軍中的根基卻沒有因軍制改變而受到絲毫削弱。也就是說,趙成當年的部屬將領並未在軍制變革中被剔除。如今,他們都是掌握數萬軍馬的實權大將了。若在算上與趙成素有淵源的同期老將廉頗、牛贊等方面統帥,趙成在趙國大軍的影響力算得上舉足輕重了。能壓倒趙成影響力者,大約也就趙武靈王一人而已。惟其如此,只要趙雍在位,趙成便從來不做別想。如今趙雍連步踏錯,顯然已經是老來昏聵無斷了。肥義雖則也是軍旅根基,但多年執掌政務,加之軍權又是趙雍長期獨掌,肥義在大軍中的影響力已經大大淡化了。

  如此造成的局勢便是:國君掌軍的權力事實上(不是法度上)已經四分,主父趙雍名義上依然全掌大軍,實際上號令已經鬆弛;新王趙何與相國肥義掌控邯鄲駐軍,方面大將廉頗、牛贊、樓緩等統帥邊軍,王族將領則執掌邯鄲周圍的要塞駐軍。依照法度:在無戰事的情勢下,邊軍歷來不問國政;邯鄲守軍與四周要塞駐軍,則不奉王命兵符不得擅動。在國勢穩定號令統一的大局下,法度自然是有用的。然則,在趙國這個素有兵變傳統歷來靠實力說話的強悍國家,大權歸屬但有不明,握兵將領對朝局的「關注」便立即顯示出來。只要權臣在軍中有根,便沒有不能調遣之說。

  此等大勢下,趙成出山已經沒有了顧忌,他的力量便是四邑之兵。所謂四邑,便是邯鄲周圍的四座要塞:武安、少陽、列人、巨橋。武安為邯鄲之西大門,歷來駐軍兩到五萬。少陽在邯鄲以南臨近漳水,為趙國南部門戶,加之這裡有大名赫赫的叢台(後人呼為趙王台)行宮,歷來也是駐軍三萬防守。列人在邯鄲東部、漳水西岸,尋常駐軍一萬。巨橋在邯鄲以北巨鹿以南,距邯鄲不到百里之遙。巨鹿也是兵家重地,但與巨橋要塞卻不是一體駐軍。這巨橋原是巨鹿水上的一座大石橋,其所以成為要塞,非是因橋之險要,而是因為這裡有趙國最大的糧倉——巨橋倉。巨橋建大型糧倉,起於殷商時期。史載周武王伐紂,便曾打開巨橋倉賑濟殷商饑民。相沿下來,巨橋便成了趙國最大的糧倉,雖不如魏國敖倉那般有名,也算得天下名倉之一了。因了這座糧倉,巨橋便建成了巨鹿之外的另一座城堡,自然便也成了單獨駐軍防守的要塞。由於這四處要塞都是要緊所在,歷來駐軍大都以王族將領統軍,而趙成便恰恰是目下王族中的老軍頭。

  沒過多少時日,趙成的隱秘連結便告完成,單等李兌選定的動手時機了。

  李兌自然沒有閒著,早已派出多路秘密斥候,並重金買通了主父身邊的兩個內侍,趙武靈王與趙王、肥義三方但有舉動,消息便立即傳到了李兌設在邯鄲北郊的秘密營地。主父南下沙丘並以趙章率軍護衛,使李兌大喜過望,立即趕回邯鄲與公子成秘密計議一宿,將一切都部署妥當了。及至肥義與少年趙王向沙丘宮進發,趙成的四邑之兵早已經在大陸澤東岸的茫茫白楊林中埋伏妥當了。一見沙丘宮外兩座軍營的騎兵衝殺趙王車駕,趙成便立即揮軍掩殺出來。

  趙章原本在行宮外一座山頭髮號施令,接到宮內飛報說肥義已經被殺,頓時高興的哈哈大笑,立即下令兩營飛騎出動截殺趙何!不想騎兵堪堪展開,便見湖畔森林潮水般殺出大隊騎兵。趙章心下陡然一沉,便知大事不妙,然事已至此已經沒有了迴旋餘地,便立即飛身上馬衝下山來,親自率兵截殺趙何。然則事情卻遠非趙章所料,迎面殺來的鐵騎竟是連綿不斷,至少也是三五萬,只兩個迴旋衝鋒,邊軍六千騎兵便四面潰散了。趙章本非戰場大將,如何敢再去奮力截殺趙何,想也沒想便飛馬逃回了沙丘行宮,立即下令關閉行宮城門。

  片刻之間,公子成與追殺將軍們都愣怔了——行宮內有主父趙雍,卻該如何?

  正在此時,李兌飛馬從後隊趕來,便是一聲高喊:「趙章謀逆,弒君殺相,包圍行宮,請主父明正國法!」

  公子成恍然猛醒,舉劍大喝:「擂起戰鼓,包圍行宮!」

  驟然之間戰鼓大作,五萬鐵騎狂風般展開,將沙丘行宮四面圍得水洩不通。

  卻說趙雍進了松柏山林下的陵園寢宮,漫步徘徊便到了吳娃陵前,情不自禁間便是一陣茫然淒傷,兀自嘟噥一時,只覺得疲累不堪,躺臥在石亭外的草地上竟是鼾聲大作了……朦朦朧朧之間,戰鼓喊殺聲突然大作,是夢麼?不是!趙雍突然便翻身躍起,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鳥!當真有人以為趙雍老了?罵得一句,趙雍便飛步直奔前宮。正在此時,百騎將軍迎面疾步而來:「稟報主父:行宮外兩軍廝殺!情由不明!」趙雍一揮手:「賊臣作亂,趙章應敵,走!」

  將出陵園,卻見一人渾身血跡飛奔而來,遙遙便是一聲嘶喊:「主父救我!」

  「章兒?」趙雍一臉怒色,「究竟何事?!」

  「公子成協同趙何作亂,起兵包圍行宮!」

  「老匹夫!」趙雍輕蔑地冷笑一聲,「隨我來!」

  「主父不可涉險!爾等險惡,便是要主父性命也!」趙章竟是聲淚俱下。

  「滾!」驟然之間,趙雍鬚髮戟張,一腳踹開趙章,雄獅般咆哮起來,「老夫橫掃千軍,血流成河,何懼幾個蟊賊亂臣!如此萎縮,你這狗才何以定國!」戰刀一掄,趙雍便石夯般砸了出去。

  行宮城堡的石門隆隆打開,百人鐵騎隊颶風般刮了出來釘成兩列,白髮蒼蒼的趙雍一領火紅的斗篷,一支六尺長的統帥五色翎,手持那口不知砍下過多少敵酋頭顱的精鐵騎士戰刀,雕像般沓沓走馬而出,萬千軍兵便是一片肅然。

  「公子成何在?」趙雍威嚴嘶啞的聲音如同在幽谷迴盪。

  同樣是白髮蒼蒼的趙成在大旗下淡淡一笑:「老臣在此。」

  「趙成,你身為王叔,藉機作亂,有何面目見我趙氏列祖列宗?」趙雍戰刀鏘然出鞘,「我雖只有百騎,卻要領教你公子成這叛軍之陣……」

  「主父且慢!」趙成冷冷截斷,「老臣既非作亂,又何須與你廝殺?」

  「大兵包圍行宮,尚敢強詞奪理!」

  趙成哈哈大笑:「趙雍啊趙雍,你當真老邁昏聵也!」驟然又是一臉寒霜,「你的好兒子趙章,才是真正的亂臣賊子!騎士閃開,讓老主父看個明白!」

  車馬場騎士沓沓閃開一條甬道,便見信期駕著青銅王車隆隆衝了進來,六尺傘蓋下趙何的哭喊聲已經撲了過來:「父王!相國被他們殺了!兒臣也被他們追殺……」哭喊聲中,王車已經轔轔衝到趙雍馬前半箭之地。卻見趙成一揮手便帶著幾員大將風馳電掣般插上,長劍驟然將王車擋住:「臣啟趙王:主父已無明斷之能,只當在此說話,切莫近前!」趙雍打量一番,卻驟然出奇地冷靜下來:「何兒,便在那裡說話無妨。你方才說甚?相國如何了?」

  「父王!」趙何被公子成驟然一插一擋,嚇得面色蒼白,一開口便哇地哭了。

  「趙何!」趙雍一聲怒喝,「你是趙王!何事堪哭?說話!」

  「是了。」趙何一抹眼淚,「主父今晨下詔召我,相國前行。我到行宮之外,相國先入。片刻之後,便聞宮門內隱隱殺聲。信期護我回車,便遭宮外甲士圍攻,兩營鐵騎也隨後追殺,黑衣戰死傷三十餘,幸公子大父趕到……」趙何不禁又是哽咽一聲。

  趙雍戰刀一指:「信期!趙何所言,可是事實?」

  「主父明察,句句屬實!相國入宮未出,可能已遭不測!」信期憤然高聲。

  趙雍心中猛然一沉,正要下令搜尋行宮,卻聞馬隊後一片騷動,便見行宮總管大汗淋漓的跑了過來:「稟報主父:行宮正殿,一具無頭屍身……」話未說完便急轉身揮手,「快!抬過來!」幾個內侍一溜飛跑便到了馬前,竹榻上卻是一具血糊糊的屍體。趙雍飛身下馬便撲到了榻前,嘩啦撕開屍體上衣,灰白的胸毛中赫然現出一片碩大的紅記!

  「肥義……」趙雍悶哼一聲便軟軟地癱倒在血糊糊的屍體上。行宮總管撲上去抱起趙雍,立即便掐住了他的人中穴。倏忽之間趙雍睜開了眼睛,嘴角抽搐著一個挺身便站了起來:「田不禮何在?」行宮總管立即答道:「安陽相在宮內護持安陽君。」趙雍對百騎將淡淡道:「去,給我拿過來。」百騎將一揮手便帶著十騎飛馬捲進了行宮,片刻之間便將兩人帶了出來。趙章面色蒼白得如同遠處的沙灘,腳步拖泥帶水地搖晃著。田不禮卻是鎮靜自若地走在趙章身旁,不時低聲對趙章說得兩句什麼,來到馬隊前便是一躬:「安陽相田不禮參見主父。」

  「田,不,禮,」趙雍冷冷一笑,齒縫的嘶嘶氣息竟使鎮靜自若的田不禮不禁猛然一個冷顫,「肥義可是你殺?」

  「正是。肥義加害安陽君……」

  「奸賊!」趙雍霹靂一聲大喝,那口四尺長的騎士戰刀一道閃電般打下,只聽「啪!」的一聲大響,田不禮的半邊臉便是血肉飛濺!四周騎士看得明白,這是趙雍極少使用的最殘酷刀法——將戰刀當做鐵鞭抽打,不使你一刀便死。瞬息之間,只聽啪啪連響中聲聲慘嚎,田不禮竟成了一具踉蹌旋轉的血肉陀螺!趙雍獅子般狂怒地吼叫著,手中戰刀閃電連抽,不消片刻,血肉陀螺便成了四處飛散的骨肉鮮血的碎片,那個活生生能臣田不禮竟是蕩然無存了!

  當趙雍收回那口毫無血污依然一片寒光的騎士戰刀時,趙章幾乎被嚇得癱在了地上,車馬場的萬千騎士也無不駭然,連趙成這百戰老騎士也胸口突突亂跳,縱然血戰疆場殺人如麻,誰卻見過如此真正血肉橫飛的殺人之法了?

  「肥義一死,主父方寸便亂了。公子不能手軟。」李兌在趙成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莫急。」趙成一擺手,「且看他如何發落趙章。」

  趙雍拄著戰刀一陣大喘,方才抬起頭來:「公子成,以國喪之禮厚葬肥義,你可能辦到?」

  「只要主父秉公執法,趙國安定無亂,老臣自當遵命。」

  「你,真心扶保趙何稱王?」

  「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好!」趙雍招手大喝一聲,「四邑將士!聽到沒有?」

  「聽到了——!」車馬場一片轟雷之聲。

  「老夫無憂也!」趙雍哈哈大笑回身,「趙章出來!」

  瑟瑟發抖的趙章被行宮總管扶著走出了百騎馬隊,趙雍大皺眉頭,行宮總管便放開趙章退到了一邊。趙雍長歎一聲:「趙章啊趙章,老夫今日才看清了你也。便要爭奪王位,亦當有英雄志節!少年趙何,尚知臨危拚殺。何獨你多讀詩書,反成如此懦夫?既為陰謀,敗露卻不敢擔待,生子若此,老夫當真汗顏也!」趙雍又是一聲沉重歎息,「你母后早死,為父便饒你家法了。然則,既為封君大臣,弒君殺相,邦國法度卻是公器,為父也是無奈了。」說罷戰刀一指,「公子成,安陽君交由趙王國法處置。」回身一揮手,「押過去!」

  趙成便是冷笑:「趙雍啊趙雍,你至今猶想袒護這個逆子,讓他死灰復燃,當真好笑也。趙王年少良善,能依法處斬亂臣賊子的兄長了?老夫已經讓他回去了。法度處置,自有老夫擔待。」

  「公子成,你……」強雄一生的趙雍竟是張口結舌了。

  「來人!」趙成一聲大喝,「安陽君趙章,實為亂國元兇,弒君殺相,罪不可赦,立即斬首,以戒後來!」馬下甲士轟然一應,趙章一句「主父救我」尚未落音,頭顱便滾出丈許之外。

  趙雍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便山一般轟隆倒地了。

  行宮總管一聲令下,幾名內侍便將主父抱上竹榻飛快地抬進了行宮。百騎衛隊也立即颶風般捲了回去,沙丘行宮的城門便隆隆關閉了。

  旬日之後,趙雍才漸漸醒了過來。時當暮色,秋風打窗,院中落葉的沙沙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這般幽靜?不對,如何還有馬嘶之聲?主父,四邑之兵還圍著沙丘宮呢。一個侍女輕柔的聲音。如何?他們還圍著沙丘?趙雍掙扎著便要坐起,卻被侍女摁住了,太醫說主父血脈虛弱,忌走動。太醫何在?教他前來說話。話音未落眼前便是金星亂飛,倏忽心下一涼,趙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虛弱兩個字的味道。主父,太醫他。侍女竟期期艾艾地說不下去了。太醫如何了?說!老夫不治了麼?趙雍最煩的便是這吞吞吐吐。不。驟然之間,侍女眼圈紅了,太醫已經走了。走了,何處去了?主父,侍女顫顫叫得一聲,便哇地放聲大哭起來。趙雍心念電閃,猛然便翻身坐起,說!究竟何事?

  侍女斷斷續續地訴說如同淅瀝秋雨瀰漫,趙雍的心竟越來越是冰涼了。

  原來,殺了趙章之後,趙成的兵馬便立即四面圍困了沙丘宮,斷絕了進出沙丘宮的一切路口。但是,趙成的兵馬卻從不進入宮內,只是派人不斷在各個宮門路口宣諭:出宮者一律無罪,守宮者舉族連坐!旬日之間,宮中官吏騎士內侍侍女便紛紛走了,連那些老僕也在家人呼喚下走了。侍女看著蒼老的趙雍愣怔的模樣,竟是哭得說不下去了,主父,莫傷心,也是你大病昏迷,否則不會有人走的了。你如何沒走?彷彿想起了什麼,趙雍突然問了一句。美麗豐·滿的侍女卻突然臉紅了,我答應過王后,要始終追隨主父的。王后?是吳娃要你跟著我?趙雍驚訝了。侍女點點頭,王后臨走前對小女說的。你是孟姚親戚?趙雍問。不是。侍女搖搖頭。孟姚對你有恩?沒有。侍女又搖搖頭,王后常說主父英雄,小女也跟著說,王后便問我願不願永遠跟在主父身邊?小女便說願意,就這樣。趙雍呵呵笑了,你是胡女?叫甚名字?是。侍女點頭,林胡牧羊女,叫岱雲子。十二歲那年,邦國許胡人入軍做騎士,族人們高興,族長便選了我等三女獻給王宮。果然,岱海胡女也。趙雍輕聲歎息,那兩個姐妹呢?在趙王宮裡。侍女低聲一句,岱雲子是趙王送到主父宮的,她們兩個留在了趙王身邊呢。

  「大草原多美啊!」趙雍由衷地感喟著,「天似穹廬,籠罩四野,蒼蒼茫茫,便野牛羊,處處戰場。就是在那裡,老夫遇上了世間最是美好的女人啊!」

  大草原是好,沒有人說不好呵。侍女也笑了。

  姑娘,不想回大草原麼?

  不。侍女認真地搖搖頭,我答應過王后,不作興反悔的。

  趙雍又呵呵笑了,好憨的姑娘,那也作數了?

  作數的。侍女認真點頭,牧人都這樣,說一句算一句,刻在心裡,不像王室刻在竹片上了。好呵好呵。趙雍喃喃著站了起來,王室貴胄們有竹片兒,怕人說話不作數,便要刻在竹片上。到頭來呢,該忘的照忘。牧人們沒有竹片,便只有刻在心裡了。當忘之時,卻是念念不忘。天下事,忒煞怪也!

  「主父不能亂走,快來躺臥著了。」侍女過來扶住了趙雍。

  趙雍猛然站住了:「姑娘,主父有令:擢升胡女岱雲子為行宮密使,立即出宮,赴雲中郡大將廉頗處傳送密詔!」

  「主父,岱雲子出宮,誰來侍奉你?你一個人不怕麼?」侍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趙雍呵呵笑了:「老夫殺人太多,鬼神都怕我,我卻怕誰來?」說罷走到外間大書案前,岱雲子連忙過來扶著他席地坐下。趙雍思忖著展開一張羊皮紙,卻又突然轉身,「岱雲子,脫下你貼身衣衫。」岱雲子頓時面色緋紅,低頭一聲是,小女答應過王后,要給主父的。說著便脫下了那件火紅的緊身胡裙,又脫下了貼身的本色苧麻小衣,雪白豐·滿的乳峰便突然顫巍巍貼在了趙雍眼前,「主父,這是你的。」

  驟然之間,趙雍老淚縱橫,一把扶起了岱雲子要跪下去的身軀:「姑娘,你,你便是我的女兒!趙國公主!來,坐好了。」說著拿起那件尚留岱雲子馨香體溫的苧麻衫,突然一口咬破中指,在苧麻衫上寫了起來。岱雲子大驚失色,哭聲便道:「主父不要寫,疼也!」趙雍呵呵笑著:「疼?為父一生征戰,三十六處刀傷在身,從來不怕肉疼,只怕心疼!」一聲哽咽,卻戛然打住了。

  怔怔地看著鮮血淋漓的兩行大字,岱雲子突然放聲大哭,緊緊抱住了趙雍,我不走!

  「岱雲子!你識得字?」趙雍驚訝了。

  「王后教的。」岱雲子哭聲點頭,「我不走!不走!」

  「識得字便好。來,坐好了,聽老爹說。」趙雍慈愛地拍著岱雲子肩膀,扶她跪坐在身旁,「有此血詔,岱雲子便是趙國公主了。願做,你就回邯鄲王宮。不願做,你就回大草原。歸總老廉頗會安頓好你的,誰也不敢欺侮你了。知道麼?」趙雍依舊呵呵地笑著,「走是要走的了,你不走,誰來救老爹了?呵,對了,這裡還得蓋一方大印。」

  「血書還蓋印?」

  「憨。」趙雍笑了,「血書可假,這調兵王印可無人能假。你看。」說著便在腰間大板帶上一摁,一方黃澄澄的大銅印便赫然在手,「打開那隻銅匣。」岱雲子連忙搬過書案邊一隻扁平的銅匣打開,趙雍大印在匣中一拍拿出,便狠狠地摁在了苧麻衫血書的左下方空白處,「好了!一個時辰後穿上它。」岱雲子撲閃著大眼:「血跡滲汗,麻衫要隔層衣裳才好,是麼?」

  「不。」趙雍輕輕搖手,「定要貼身,萬無一失。血跡幹過時辰,些許汗水豈能滲開?老夫浴血一生,憨姑娘知道甚來?」

  「爹。」岱雲子輕輕一聲,卻是淚如泉湧。

  趙雍卻笑了:「乖女兒,弄點兒吃的,有些餓了。」

  夜半時分岱雲子走了。岱雲子說,舊人都是夜半出宮的。臨走時岱雲子又哭了,說她查勘過府庫,只有一點兒糧肉,吃不到兩個月,她不放心。趙雍笑了,但有兩個月,廉頗邊軍也就到了,放心去吧。岱雲子爬在地上哭聲喊爹接連叩頭,終是被趙雍呵斥走了。

  夜色沉沉,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蕭蕭馬鳴與呼嘯林濤裹著刁斗聲傳來,趙雍聽得分外清晰。可惜也,這蕭蕭馬鳴陣陣刁斗竟不是他的靖邊大軍,卻是勒在自己脖頸上的絞索。細想起來,少年入軍便為猛士,十六歲做太子,二十九歲上做了國君,為王二十七年,做主父四年,三十一年的君王生涯中,後十二年幾乎全部在馬背上征戰廝殺,統率大軍馳騁疆場。迄至今日,趙雍整整六十歲一個甲子,在大軍中幾乎浸泡了一生,對軍營之聲太是熟悉了。他將夜晚軍營的茫茫混聲叫做營濤,每每是大軍扎定,他總要在深夜登上營外山頭了望傾聽。遼闊軍營的燈火與隱隱混雜的馬鳴聲帳鼾聲巡邏聲口令聲旗幟聲刁斗聲隨風瀰漫四野,總是蕩起他一腔豪情,令他沉醉其中,久而久之,但聽營濤之聲,他便能對這支大軍做出諸多評判了。目下,這行宮外的營濤聲雖然與瀰漫天地的林濤聲交會鼓蕩,趙雍還是聽得出這四邑之兵的大致狀況:東南兩面平川沙灘,是鐵騎營,西北兩面山地松林,是步軍營。武安鐵騎是趙國精銳之一,那雄駿戰馬的長夜一鳴穿雲破霧閃電般飛來,任是天地混沌也令人為之振奮。巨橋倉步軍卻是趙國武士的驕傲,那巡營甲士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便如同石條夯地,卻是夜晚軍營的獨特節拍,行家伏地,一聽便知其軍戰力。可見,趙成調集的四邑之兵都是主力,而非久守一地的郡縣散兵。沙丘行宮只有一個百騎隊,便加上趙章的六千鐵騎,也不當調集如此數萬精銳大軍應對啊。兵變之要,在於機密快捷。如此大張聲勢且久圍不入,顯然便是要困死他了。然則,趙成便不怕夜長夢多邊軍南下?這趙成究竟想做甚?

  一道巨大的流星劃過夜空,空曠漆黑的陵園竟是倏忽一亮!

  趙雍呵呵笑了,公子成穩操勝券,偏是要在這圍困沙丘行宮中一舉穩定掌握趙國。看似險棋,實則老到之極。根本之處,公子成有實力,不是尋常宮變,不怕拖。再則,公子成擁立趙王正統,趙國王族便不會有反對勢力出現。當然,更根本之點,是趙雍連錯趙章陰謀作亂,給了公子成一黨以絕好的「定國平亂」口實。最痛心的是,可力挽狂瀾堪稱泰山石敢當的肥義死了,肥義若在,公子成安得猖獗!如此情勢,公子成便要明火執仗地昭示趙國朝野:主父昏聵,促成變亂,不堪當國,誰家不服便到沙丘宮理論!尷尬的是,連自己身邊的衛士吏員僕從都逃了個精光,連肥義也慘死在自己的錯失之中,雄豪一世的趙雍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情此景,誰人能說你趙雍還有德望足以當國了?

  這便是戰國了:君王果是英明,舉國便死心追隨。君王若是昏聵,朝野國人但有機會便棄之如履,絕不會因你曾經有過的功勳而生憐憫寬容之心。齊湣王田地被齊人千刀萬剮,燕王噲被子之逼迫「禪讓」而朝野聽之任之,當初都曾經讓趙雍心驚肉跳,曾幾何時,自己竟要落得比那些昏聵君王更要狼狽的境地了?當真匪夷所思也!

  不。趙雍英雄一世,何能輕易屈從於脅迫之力?趙雍不戀棧貪位,早早就讓出了王位。趙雍所想,只是為了趙國強大,只要率領大軍開疆拓土,豈有他哉!趙雍縱有錯失,何當一幫機謀老朽如此作踐了?老夫偏要活,不能死,等廉頗邊軍到來,老夫廓清朝局,縱死便也瞑目了。

  空曠得幽谷般的陵園行宮,趙雍開始了艱難的謀生。

  岱雲子說有兩個月的糧食乾肉,趙雍卻一個月便吃得精光,還是極為儉省的一日只一頓。岱雲子沒打過仗,沒跟隨過趙雍,原是依尋常肚腹忖度的。誰知趙雍卻是不世出的猛士英雄,食量驚人,尋常間一頓便是半隻烤羊一袋馬奶子。若遇連日馳騁拚殺,三日不食也是使得,然則一旦紮營開吃,便是六成熟一隻整羊大吞下肚,活生生虎豹一般!趙國大軍之中,唯老將廉頗之食量堪與趙雍匹敵,軍中呼為「一龍一虎」。今日趙雍雖已六殉,猶是虎虎生風之猛,一日只有兩鼎舂米干飯,如何能夠果腹?一個多月下來,白髮蒼蒼的趙雍便是形削骨立,直是那寒瘦凜然的白楊一般,縱是一身緊身胡服,此刻也是空蕩蕩架在肩頭,任寒風吹打得啪啪作響。

  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宮裡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趙雍昏迷時被搬運一空了,那些許糧米大約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沒有鐐爐,沒有木炭,高大空曠的行宮便是冰窟冷窖一般。夜裡,趙雍便撕扯下幾片能搜尋到的帳幔,用火鐮擊打出火苗焚燒取暖。白日,趙雍便縮在山根下枯黃的茅草裡曬暖和,手腳活泛了,便在行宮府庫裡搜索大大小小的糧囤鼎斛,但能搜得幾把灰土夾雜的糙米,便是呵呵長笑,狂亂地生生塞進嘴巴大嚼,滿嘴白沫猶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趙雍便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楊,在鳥窩裡掏出剛剛從蛋殼裡伸出頭還不會喳喳鳴叫的雛鳥,連鳥蛋一起塞進嘴裡,嚼得血水從嘴角汩汩流淌,卻是哈哈大笑。日每如此,不到一個月,陵園行宮白楊林中的鳥窩便被洗劫一空了。但見白髮白鬚的「老猴子」出來曬太陽,成群的烏鴉鳥雀便繞著他憤怒地聒噪飛旋,老猴子猛然狂笑竄起,鴉雀們便驚恐高飛,盤旋在湛藍的雲空,猶自不依不饒地嘶聲叫著。

  大雪紛紛揚揚的鋪天蓋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庫被搜尋得一乾二淨,連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過了。鳥窩被掏光了,雛鳥被吃淨了。連唯一可吃的幾棵老榆樹皮也被扒得樹幹白亮,在呼嘯寒風中枯萎了下去。縱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惟有無盡飛揚的雪花在飄舞,惟有飛簷下的鐵馬在丁冬。

  三個月過去了,沙丘行宮外依然沒有熟悉的號角。

  沒有等來他所向披靡的精銳大軍,趙雍終於在冰天雪地中頹然倒下了。

  這是公元前二百九十五年冬天的故事。

《大秦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