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怪,兩旬過去了,咸陽竟然還沒有發回盟約。
按照路程,從大梁到咸陽的特急羽書官文,快則旬日慢則半月足足一個來回了,如何這次卻如此之慢?頭半個月王稽無所事事,覺得耗在大梁當真無聊,除了到各個盛情相邀的顯貴府邸飲酒,便是到街市酒肆聽消息傳聞,唯一的收穫,如果可以說是收穫的話,便是各方消息印證:那個范雎確實死了,被竹鞭打死後連屍體也被魏齊身邊一個武士拉去餵了狗!王稽聽得驚心動魄,卻還得跟著貴胄們談笑風生。便是從那時起,他對大梁陡然生出一種無可名狀的厭惡,恨不得立即逃離這個瀰漫著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便在三日之前,他卻又陡然窺視到了這座風華大都的神秘莫測,覺得時光未免太倉促了些,期盼秦王回詔最好再慢幾日,讓他再細細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迴路轉,眼前卻突然有了一絲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邊百無聊賴地漫步,卻有一個紅衣小吏劃著一隻獨木舟向岸邊漂了過來。王稽常在這裡徘徊,知道這是驛館吏員在查驗僕役將水面是否收拾得潔淨,便也沒有理會,逕自踽踽獨行。不想沿池邊轉悠三遭,那隻小小獨木舟卻始終在他視線裡悠然漂蕩。王稽笑了,後生,想討點酒錢麼?今日卻是不巧,老夫兩手空空也。這座驛館是各國使節居所,吏員僕役們常常以各種名目為使節及隨員們半點兒額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採買奇貨,總歸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賞金。若在他邦,這是無法想像的,然在商市風華蔚為風習的大梁,這卻是極為尋常的。王稽多年管轄王宮事務,熟知吏員僕役之艱難,更知大梁之風習,是以毫不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獨木舟飄來一句純正的大梁官話。
「殷商古董?卻是何物?」王稽漫不經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卻說,伊尹為何物?」
「商湯大相,可是了?」
「……」王稽心下驀然一動,打量著獨木舟上那對機敏狡黠的眼睛,「你個後生失心瘋了?大賢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鑒諒。小人是說,我之物事,堪與伊尹比價。」
「你之物事?物與人如何比價?」
「此物神奇。大人視為物則物,大人視為人則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便請後生隨老夫到居所論價如何?」
「不可。」獨木舟後生目光一閃,「大人說要,小人明日此時再來。大人不要,就此別過。」
「好!」王稽一抬手,便將一個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擲到後生懷中,「明日此時再會,這是些許茶資。只是,此地說話……」
「大人莫操心,這裡最是妥當。」後生一笑,獨木舟便飄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準時來到池邊漫步,那名精悍的御史帶了十名便裝武士便遊蕩在池邊樹林裡。看看夕陽隱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隻獨木舟悠悠漂來,王稽一拍掌笑道:「後生果然信人也。如何說法了?」幽暗之中,便見獨木舟上後生白亮的牙齒一閃,「小人鄭安平,丞相府武士。大人還願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與老夫論買賣,況乎屬員也。」「好!大人有膽色。」獨木舟後生齒光粲然一閃,「小人人物便在這裡,大人毋得驚慌才是。」說罷拍拍獨木舟,「大哥,起來了。」
倏忽之間,獨木舟站起來一個長大的黑色身影,臉上垂著一方黑布,通體隱沒在幽暗的夜色之中,聲音卻是清亮渾厚:「在下張祿,見過特使。」
「敢問先生,」王稽遙遙拱手,「張祿何許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業勝過伊尹者不知幾多,如何張祿便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張祿原是范雎師兄,如何不知?」
「如此說來,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張祿猶過。」
「何以證之?」
「待安平小弟與特使敘談之後,若特使依舊要見張祿,在下自會證實所言非虛也。」一語落點,獨木舟便不見了長大的黑色身影。獨木舟後生的齒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閃:「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來。」說罷一陣水聲,獨木舟又飄然去了。
倏忽來去,卻使王稽更是疑惑,只覺其中必藏著一番蹊蹺莫測。那獨木舟後生昨日並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見卻是先報姓名,又恰恰是丞相魏齊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經訪查得清楚,都說他是散盡家財遊學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個師兄?果然這個師兄才具在范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遊說,卻為何要這般蹊蹺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著速清理餘事,做好隨時離開大梁的準備。一切安排妥當,王稽便在位置較比隱秘的書房靜坐等候。
驛館譙樓方打三更,書房廊下便是一陣輕微腳步。王稽拉開房門,便見幽暗的門廊下站著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條子,只對著他一拱手,也不說話便逕自進了書房落座。王稽跟了進來,遞過一個涼茶壺便也在對面落座,只看著瘦削精悍的年輕武士,卻不說話。
「大人可有聽故事的興致?」
「秋夜蕭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幾口涼茶,大手一抹嘴角余漬兩手便是一拱:「小人鄭安平,在丞相魏齊身邊做衛士,月前親眼見到一樁駭人聽聞慘案,想說給大人參酌。」
「老夫洗耳恭聽。」
鄭安平粗重的歎息了一聲,便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嗚咽秋風裹著秋蟲鳴叫與譙樓梆聲拍打著窗欞,王稽竟似渾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廳要舉行一場盛大的百官宴席,慶賀中大夫須賈成就了魏齊修好盟約。凡在大梁的重臣都來了,丞相的幾個心腹郡守也不辭風塵的趕來了。除了魏王,幾乎滿朝權貴都來了。兩個百人隊武士守護在大廳之外,從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邊,鄭安平恰恰便在廊下,將巨燭高燒的大廳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鐘鼓樂舞之後,丞相魏齊用面前的切肉短劍撬開了熱氣騰騰的銅爵,宴席便在一片喜慶笑聲中開始了。魏齊極是得意地宣佈了魏齊結盟的喜訊,吩咐須賈當場宣讀了盟約文本。權貴們便一齊高呼丞相萬歲,又向須賈大功紛紛祝賀。魏齊當場宣讀了魏王詔書,晉陞須賈為上大夫官職,晉爵兩級。舉座歡呼慶賀,須賈滿面紅光地更換了上大夫衣冠,先謙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躊躇滿志地舉爵向每個權貴敬酒,不消半個時辰,滿座權貴都是酒興大漲,紛紛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飲。
便在此時,魏齊卻用短劍敲敲酒爵:「有賞功便有罰罪,此為賞罰分明也。兩清之後再盡興痛飲。」舉座又是一陣丞相萬歲丞相明斷的歡呼之聲,聲浪平息,魏齊臉色倏忽陰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賄,裡通他國,出賣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帶的須賈搖搖晃晃走到末座,在舉座一片驚愕中便是厲聲一喝:「豎子范雎,敢不認罪!」
論職爵,范雎原本遠遠不能入權貴宴席,因了使齊隨員一併受邀,范雎得以前來,座席便在接近廳門的末座。宴席一開始范雎就如坐針氈,及至須賈晉職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邊幾名一同出使的吏員卻不斷向范雎敬酒,竟是沒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問罪,鄭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個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沒有走的意思了。見須賈張牙舞爪疾言厲色,范雎突然一陣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廳中高聲道:「敢問上大夫:私受重賄,裡通他國,有何證據?」
「證據?我就是證據!」須賈臉色發青,尖聲叫嚷著。
范雎卻是坦然自若:「如此說來,須賈無能,有辱國體,在下便是證據了。」
「大膽小吏!」魏齊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無懼色,便是從容一笑:「丞相若只信無能庸才,夫復何言?然丞相總該信得齊王,信得安平君田單。事有真偽,一查便知,何能罪人於無端之辭也?范雎告辭!」大袖一甩,轉身便走。
「回來!」魏齊一聲暴喝,驟然又是絲絲冷笑,「老夫縱然信得田法章與田單,也不屑去查問。處置如此一個小吏,何勞有據之辭?來,人各竹鞭一支,亂鞭笞之!」
立即便有僕役抬進大捆竹鞭放置大廳中央,權貴大臣們酒意正濃,一時間大是興奮,紛紛搶步出來拿起竹鞭圍了過來。須賈更是猖狂,呼喝之間便將范雎一腳踹倒在地,尖叫一聲「打!」四面竹鞭便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風驟雨交相翻飛。鄭安平說,范雎的淒慘嚎叫聲頓時讓他一身雞皮疙瘩!大廳中紅袖翻飛口舌猙獰,與紅衣鮮血攪成了一片腥紅,汩汩鮮血流到他腳下的白玉磚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這竹鞭原本便是劈開之軟竹條,執手處打磨光滑,稍頭卻是薄而柔韌,打到人身雖不如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卻是入肉三分奇疼無比。以擊打器具論,棍棒譬如斬首,這鞭笞便彷彿凌遲,一時無死,卻教你受千刀萬剮之鑽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個時辰,那個范雎早已經血糊糊無聲無息了。魏齊哈哈大笑:「諸位,老夫今日這操鞭宴卻是如何啊?」權貴們氣喘吁吁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絡筋骨,匪夷所思!」須賈便是一聲高喝:「來人!將這個血東西拖出去,丟進茅廁!」魏齊拍案大笑:「死而入廁,小吏不亦樂乎!來,侍女樂女陪席,開懷痛飲也!」
便在權貴們醉擁歌女的笑鬧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領著三個書吏將一團血肉草蓆捲起,抬到了水池邊小樹林的茅廁裡。鄭安平悄悄跟了過去,便聽幾個入廁權貴與家老書吏們正在廁中笑成一片。「每人向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對!尿啊!哪裡找如此樂子去!」「老夫之見,還是教幾個樂女來尿,小子死了也騷一回!」便聽轟然一陣大笑,茅廁中便嘩啦啦瀰漫出刺人的騷臭……
鄭安平走進了大廳,逕直對魏齊一個跪拜:「百夫長鄭安平,求丞相一個小賞!」
「鄭安平?」魏齊醉眼朦朧,「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賞賜?樂女麼?」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丞相,將那具尿屍賞給小人!」
魏齊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飲尿?」
「小人養得一隻猛犬,最好生肉鮮血,小人求用屍體餵狗!」
魏齊拍案大笑:「狂生餵狗,妙!賞給你了,狗喂得肥了牽來我看!」
就這樣,在權貴們的大笑中,鄭安平堂而皇之地將血尿屍扛走了。
王稽臉色鐵青,突然問:「范雎死了沒有?」
「自然是死了。」鄭安平一聲歎息,「丞相府第二天便來要屍體,在下只給了他等一堆碎肉骨頭,又將那只猛犬獻給了丞相方才了事。」
「天道昭昭,魏齊老匹夫不得善終也!」王稽咬牙切齒一聲深重的歎息,良久方才回過神來,「敢問這位兄弟,這張祿當真是范雎師兄?你卻如何結識得了?」鄭安平閃爍著狡黠的目光,神色卻很是認真:「大人,在下不想再說故事了。范雎的事是張祿請在下來說的,大人只說還要不要見張祿。他的事當有他說。」王稽點頭一笑:「你等倒是謹細,隨時都能扎口,卻只讓老夫迷糊也。」鄭安平一拱手:「素聞大人有識人之明,斷不止迷糊成交。」王稽笑道:「素昧平生,你卻知老夫識人?」鄭安平道:「張祿所說。在下自是不知了。」王稽思忖道:「老夫敢問,這張祿不是范雎,如何不自去秦國,卻要走老夫這條險道?」鄭安平目光又是一閃:「在下已經說過,張祿之事有張祿自說。大人疑心,不見無妨。」王稽略一沉吟便道:「也好,老夫便見見這個張祿。明晚來此如何?」「不行。」鄭安平一擺手,「大人但見,仍是池畔老地方,初更時分。」王稽不禁呵呵笑了:「老夫連此人面目尚不得見,這卻是個甚買賣?」鄭安平瘦削的刀條臉卻是一副正色:「生死交關,大人鑒諒。」王稽便是點頭一歎:「是了,你是相府武士,私通外邦使節便是死罪也。老夫依你,明晚初更。」「謝過大人。告辭。」鄭安平起身一躬,向王稽一擺手,示意他不要出門,便逕自拉開門走了出去,竟是沒有絲毫的腳步聲。
此日清晨,卻有快馬使者抵達,帶回了用過秦王大印的盟約並一封王書。秦王書簡只有兩行字——盟約可成,或逗留延遲,或換盟歸秦,君自定奪可也。王稽一看便明白,這是秦王給他方便行事的權力:若需在大梁逗留,便將盟約遲呈幾日,若秘事無望,自可立即返回咸陽。琢磨一陣,王稽終於有了主意,將王書盟約收藏妥當,便在書房給魏齊草擬換盟書簡,諸般文案料理妥當,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譙樓打響初鼓,驛館庭院便安靜了下來。除了住有使節的幾座獨立庭院閃爍著點點燈火,偌大驛館都湮沒在初月的幽暗之中。當那只獨木舟蕩著輕微的水聲漂過來時,王稽已經站在了岸邊一棵大樹下。獨木舟漂到岸邊一塊大石旁泊定,便有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站了起來:「特使若得狐疑,張祿願意做答。」王稽便道:「先生無罪於國,無罪於人,何不公然遊學秦國?」黑色身影道:「以魏齊器量,張祿乃范雎師兄,如何放得我出關?自商鞅創下照身帖,魏國也是如法炮製,依照身帖查驗出關人等,特使如何不明?」王稽道:「如此說來,先生面目在魏國官府並非陌生了?」「天意也!」黑色身影只是一歎,便不說話了。王稽心下頓時一個閃亮,便道:「後日卯時,老夫離魏,卻如何得見先生?」黑色身影立即答道:「大梁西門外三亭崗,特使稍做歇息便了。」說罷一拱手說聲告辭,獨木舟便倏忽盪開去了。
王稽在岸邊愣怔得片刻,便回到了書房,與隨身跟進的精悍御史仔細計議得半個時辰,便分頭料理善後事宜了。這件事從頭至尾都是撲朔迷離諸多疑惑,見諸於求賢史話更是匪夷所思——已經允諾帶人出關了,卻還不識此人面目,當真拍案驚奇也!然則事到如今,此險似乎值得一冒。畢竟,這個張祿是范雎連帶出來的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輕易捨棄未免可惜。促使王稽當即決意冒險者,便是黑色身影說得照身帖之事。這幾日王稽已查得清楚,魏國官府吏員中沒有張祿這個人,大梁士子也從未有人聽說過張祿這個名字。若是剛剛出山的才士,一則不可能立即便有照身帖,二則更不可能怕關隘比對范雎頭像認出。一個面目為魏國官府所熟悉的張祿,當真是張祿麼?再說,一路同行三五日,總能掂量得出此人份量,若是魚目混珠之徒,半道丟開他還不容易?
次日清晨卯時,王稽便帶著國書盟約拜會了丞相府,魏齊立即陪他入宮晉見魏王。交換了用過兩國王印的盟約與國書,魏王又以邦交禮儀擺了午宴以示慶賀。宴罷出得王宮,已經是秋日斜陽了。依照魏齊鋪排:執掌邦交的上大夫須賈晚間拜會特使,代魏王賜送國禮;次日再禮送秦使出大梁,在郊亭為王稽餞行。王稽原本打算換定盟約便離開驛館住進秦國商社,以免吏員隨從漏出蛛絲馬跡。此刻欲當辭謝,卻又與邦交禮儀不合。魏國本來便最講究邦交鋪排,強自辭謝豈非更見蹊蹺?思忖之間,王稽便只有一臉笑意地依著禮節表示了謝意。
暮色時分,須賈在全副儀仗簇擁下帶著三車國禮進入驛館拜會,招搖得無以復加。王稽卻沒有興致與這個志得意滿的新貴周旋,便沒有設宴禮遇,卻只是扎扎實實地回敬了須賈一車蜀錦了事。須賈原本是代王賜送國禮,自以為秦使定然要設宴禮遇,便想在酒宴間與強秦特使好生結交一番,來時便帶了一車上好大梁酒,一則以自家名義贈送王稽,二則省卻王稽備酒之勞。誰知王稽卻不設酒,心下便大是沮喪,及至看到一車燦爛蜀錦,頓時又是喜笑顏開,滿面堆笑地說了一大堆景仰言辭,方才顛顛兒去了。
須賈一走,王稽立即吩咐隨員將一應禮品裝車運往秦國商社。三更時分,隨行御史前來稟報:十二輛禮車已經全部重新裝過,中間有三輛空心車。王稽心下安定,便召來幾名幹員計議了一番明日諸般細節,方才囫圇一覺,醒來已是曙光初顯了。
太陽初升,大梁西門外十里的迎送郊亭已經擺好了酒宴。須賈正在亭外官道邊的上馬石上瞭望,便見官道上三騎飛來,當先一名黑衣文吏滾鞍下馬便是一拱:「在下奉秦國特使之命稟報上大夫:特使向丞相辭行,車駕稍緩,煩勞上大夫稍候片刻。」須賈連連擺手笑道:「不妨不妨。特使車駕禮車數十輛,自當逍遙行進,等候何妨?」
便在此刻,旌旗招展的秦國特使車隊堪堪出得了大梁西門。大梁為天下商旅淵藪,雖是清晨,官道上卻已經車馬行人紛紜交錯了。大梁官道天下有名,寬約十丈,兩邊胡楊參天,走得兩三里便有一條小路下道通向樹林或小河,專一供行人車馬下道歇息打尖。這第一個下道路口便是三亭崗。三亭崗者,一片山林三座茅亭也,一條小河從山下流過,小小河谷清幽無比,原是大梁國人春日踏青的好去處,自然也是旅人歇腳的常點了。目下正當秋分,枯黃的草木隱沒在淡淡晨霧之中,三亭崗也是若隱若現。到得路口,便見特使車馬儀仗駛出中央正道,緩緩停在了道邊,三輛篷車便轔轔下了小路。
片刻之後,三輛篷車便又轔轔駛了回來,隱沒在一片旌旗遮掩的車隊之中。頭前一聲悠揚的號角,特使車駕儀仗又迤儷進入官道中央轔轔西去了。到得十里郊亭,特使車馬儀仗整肅停穩,只有特使王稽笑著走下了軺車。須賈遙遙拱手笑道:「特使大人,宴席甚豐,請隨員們也一併下馬,痛飲盤桓了。」王稽淡淡笑道:「上大夫雖則盛情,奈何秦法甚嚴,隨員不得中道離車下馬,老夫如何敢違背法度也?」須賈頓時尷尬:「這這,這是甚個法度?這百十人酒席,卻是在下私己心意,無關禮儀……」王稽向後一揮手笑道:「來人,賜上大夫黃金百鎰,以為謝意。」須賈立時便呵呵笑了:「這卻是哪裡話來?須賈餞行,大人出金。」王稽便是一拱手:「本使奉秦王急詔,不能與上大夫盤桓了,告辭!」回身便跨上軺車一跺腳,「兼程疾進!速回咸陽!」特使車馬風馳電掣般去了,須賈卻兀自舉著酒爵站在郊亭外愣怔著。
一日快馬,暮色時分王稽車隊便進了函谷關,宿在了關城內的官署驛館。王稽心下鬆快,便吩咐一個精細吏員,將藏在空心車中的張祿隱秘地帶入驛館沐浴用飯,自己便去吩咐一般隨員立即將車馬分成兩撥,十二輛禮車為一撥交僕役人等在後緩行,其餘隨員與時節軺車為一撥,五更雞鳴立即出發。安置妥當,王稽便來找張祿說話,照料吏員卻說張祿沐浴用餐之後便堅執回篷車歇息去了,只留下了一句話:「到咸陽後再與特使敘談。」王稽思忖一番,也覺得函谷關驛館官商擁擠,要暢快說話確實也不是地方,便吩咐精悍御史親自帶領四名武士遠遠守護篷車,便自匆匆去官署辦理通關文書去了。
雄雞一唱,函谷關便活了。號角悠揚長鳴,關門隆隆打開,裡外車馬在燈燭火把中流水般出入,卻是一片繁忙興旺。王稽車馬隨從二十餘人,也隨著車流出了驛館。一上官道,王稽便吩咐收起旌旗儀仗快馬行車。一氣走得三個時辰,將近正午時分便到了平舒城外。王稽正要下令停車路餐,卻見西面煙塵大起旌旗招搖,前行精悍御史快馬折回高聲道:「稟報大人,是穰侯旗號!」
「車馬退讓道邊!」一聲令下,王稽便下車站在道邊守侯。
片刻之間,穰侯魏冉的車騎馬隊已經捲到面前。魏冉此次是到河內巡視,隨帶兩千鐵騎護衛,聲勢卻是驚人。遙見道邊車馬,魏冉已經下令馬隊緩行,卻正遇王稽在道邊高聲大禮,便也高聲笑道:「王稽啊,出使辛勞了!」王稽肅然拱手:「謝過丞相勞使。秦魏修好盟約已成,魏國君臣心無疑慮。」魏冉敲著車廂點頭道:「好事也。關東還有甚變故了?」王稽道:「稟報丞相:山東六國無變,大勢利於我秦!」魏冉便是哈哈大笑:「好!老夫這便放心也!」倏忽臉色便是一沉,「謁者王稽,有否帶回六國游士了?此等人徒以言辭亂國,老夫卻是厭煩。」王稽笑道:「稟報丞相:在下使命不在選士,何敢越俎代庖?」魏冉威嚴地瞥了王稽一眼:「謁者尚算明白了。好,老夫去河內了。」腳下一跺,馬隊簇擁著軺車便隆隆遠去了。
突然,篷車中卻傳出一個渾厚的聲音:「特使大人,張祿請出車步行。」
「為何?」王稽大是驚訝。
篷車聲音道:「穰侯才具智士,方纔已有疑心,只是其人見事稍緩,忘記搜索車輛,片刻後必然回搜。在下前行,山口等候便了。」王稽略一思忖便道:「也好,便看先生料事如何?打開車篷!」嚴實的行裝篷布打開,一個高大的蒙面黑衣人跳下車來,對著王稽一拱手便匆匆順著官道旁的小路去了。王稽第一次在陽光下看見這個神秘的張祿,雖則依然垂著面紗,那結實周正的步履卻仍然使王稽感到了一絲寬慰。
黑色身形堪堪隱沒在枯黃的山道秋草之中,王稽一行打尖完畢正要上道,便見東面飛來一隊鐵騎遙遙高喊:「謁者停車——!」王稽一陣驚訝,卻又不禁笑了出來,從容下車站在了道邊。便在此時,馬隊已到眼前,為首千夫長高聲道:「奉穰侯之命:搜查車輛,以防不測!」
王稽拱手笑道:「將軍公務,何敢有他?」便淡然坐在了道邊一方大石上捧著一個皮囊飲水去了。片刻之間,二十多名騎士已經將王稽座車與三輛行裝車裡外上下反覆搜過,千夫長一拱手說聲得罪,便飛身上馬去了。
王稽這才放心西行,車馬走得一程,遙遙便見前方山口佇立著一個黑色身影。車馬到得近前,王稽便是一拱手:「先生真智謀之士也!」黑衣人卻是悠然笑語:「此等小事,何算智謀?」便逕自跨上了王稽軺車後的篷車,「公自行車,我卻要睡了。」王稽笑道:「先生自睡無妨,秦國只有一個穰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