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呂不韋范雎兩人回到天計寓,竟是一時無話。范雎年近花甲連日縱酒,一旦松心便是一身軟粘昏昏欲睡。呂不韋也不多說,只將范雎安頓在一間幽靜的臥房,派一個精細少僕專門看護侍奉,便匆匆去了天計寓書房。
「先生,去邯鄲車隊已經準備妥當,可否準時起程?」呂不韋剛剛翻開案頭報事策,便有一個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老人輕步走了進來。
「老總事,能否遲得旬日起程?」
「赴趙商隊是大宗生意,已於邯鄲議好交貨日期。」老人只是簡短一句。
「說得是。」呂不韋沉吟片刻斷然拍案,「老總事便安排車隊後日起程。旬日之後,我便兼程北上,大約可在濮陽會齊,如何?」
「如此甚好。老朽先行押隊北上,先生只須準時趕來交割貨物便是。」
「不。」呂不韋搖搖頭,「老總事年事已高,只坐鎮陳城照應可也。邯鄲商隊讓荊雲兄勞頓一場便了。」
「先生,」老人似有猶疑,「商隊公行,關關勘驗照身,荊雲義士……」
「老總事莫得擔心,此事我來安頓便是。」說罷便霍然離座,「走,驗看商隊。」便與老人匆匆出了天計寓,來到前院高大的庫房區。
長長的車隊整齊排列在倉儲高房外的林蔭道下,繞著湖邊成了一個巨大的扇形。每輛都是鐵皮包輪的大車,棕色牛皮將貨物苫蓋得嚴嚴實實,粗大的麻繩又將牛皮捆紮得穩穩當當,每車相距兩丈,只要犍牛入車上套,立時便是一支聲勢浩大的商旅車隊。老總事道:「總共三百輛鐵輪堅車,裝載一千具物事,只待先生做最後勘驗了。」
呂不韋點點頭,便隨意走到一輛車前奮力用肩膀一撞,長約三丈高約一丈的龐大貨車竟是紋絲不動毫無鬆垮喀啦的響動,便滿意地笑了:「橫載平裝,老總事的法子果然見效。」老總事肅然道:「這是十六名大工匠親自動手,連續三晝夜裝成的,確保千里顛簸,毫髮無損。」「好!」呂不韋轉身大步走上湖邊山亭,「只這一筆生意,便開了山東先例,做得五六筆如何?」老總事驚訝得連連搖頭:「此等生意風險太大,先生不可貪多,一筆足矣!」呂不韋遙遙打量著湖邊車隊笑道:「老總事未免小心過余也。此等生意我便放手,別家可是做得來?」老總事惶恐道:「老主東曾立下規矩:財不聚一家,大宗生意一筆為限,要給同行留有利路,以免商家相殘。先生要六國盡做,老朽卻是難以承命。」呂不韋驀然回頭便是哈哈大笑:「老總事何其迂闊也!商事如戰,家父便是商戰之宋襄公。商家不爭利,猶如兵家不爭地,本業大道尚且不立,談何留利規矩?」老總事卻昂昂辯駁道:「先生有言,義為萬利之本。若一家盡攬天下之財,商道大義何在?」呂不韋便有些哭笑不得,一揮手道:「兩回事,回頭再說。犍牛車伕都齊全了?」
「四百名精壯車伕,八百頭秦川犍牛,全數在城外紮營三日,養息得好精神。」
「沿途糧秣?」
「商丘、陶邑、濮陽、朝歌、安陽、邯鄲、巨鹿七大站,均已備足糧草。」
「沿途關隘?」
「北上千里,楚魏韓趙四國二十三關,全數打點暢通,花費萬二千金。」
「這便好。」呂不韋輕鬆地笑了,「老總事只管照應好陳城根基,入山伐木、作坊打造兩件大事萬萬不可有差,北上押隊我來處置。」說罷便大步下了山亭,逕自進了湖邊那片莽蒼蒼的胡楊林。
胡楊林的深處有一座幽靜的小庭院,呂不韋踏上林間小徑遙遙望見庭院屋脊時便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呼哨飄蕩間便聞一陣短暫低沉的喉鳴聲傳來,待呂不韋走近庭院門前,一隻戴著鐵鏈的威猛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廳一側,毫無聲息地打量著來人。呂不韋笑著一拱手:「獒兄,我可以進去麼?」黑犬威嚴地聳了聳鼻頭,竟是嘩啷一聲便躥上了門廳,頭只一頂,兩扇厚重的木門便光當開了。「多謝獒兄。」呂不韋又一拱手便走了進去,黑犬便昂頭蹲伏在門廳下如一尊石像般巋然不動了。
半個時辰後,一個黑色長袍黑布蒙面者送呂不韋走了出來,到得門口止步問道:「呂公,我可否帶荊獒同行?」呂不韋笑道:「只要於事有利,一切但憑荊兄。」長袍蒙面人便道:「此獒神異非常,與我失散六年而能尋覓到陳城,遠道大是有用。」呂不韋對著黑犬便是肅然一躬:「獒兄如此忠義,不韋敬佩不已。」此時黑犬已經蹲在了門側,對著呂不韋竟也是兩隻前爪一併一搖。呂不韋不禁笑道:「獒兄啊,你但隨行,第一位卻是保護主人。荊兄但出差錯,我卻找你要人也。」威猛黑犬卻陡地一噴鼻,轉過臉連呂不韋看也不看了。「獒子,不得對恩公無禮。」長袍蒙面人低聲呵斥一句,黑犬便立即爬在了地上,頭卻正對著呂不韋。呂不韋一拱手笑道:「獒兄對我之叮囑嗤之以鼻,足見神異無雙,何罪之有?不敢當了。」又回頭道,「如此神犬,荊兄何須鐵鏈囚禁?」長袍蒙面人歎息一聲道:「荊雲大罪在身,恩公卻以義士待我,自當隱匿形跡。它若自由,便會巡視整座莊園,若不慎惹事,荊雲何顏面對恩公?」「荊兄差矣!」呂不韋頓時肅然,「荊兄誅殺惡吏,為民除害,原是任俠仗義。不韋援手,亦是為天下正道張目。你我盡皆坦坦蕩蕩,何須隱匿行跡?便是這神獒,也莫委屈了它,偌大商戰谷,有獒兄晝夜巡視,豈非大大一樁美事?」
「好。但憑呂公。」荊雲走過去拍了拍黑犬頭,「獒子,恩公給你開鏈了。」大獒聞聲霍然起身。荊雲便撩起長袍從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劍,青光一閃,便挑開了鐵鏈皮條。隨著鐵鏈嘩啷落地,大獒便汪汪兩聲對著呂不韋翻了兩個滾兒,嗖地躥了出去消失在樹林中去了。
「荊兄,我也去了。」呂不韋哈哈大笑著一拱手,便出了胡楊林。
兩日後,商隊逶迤北上,呂不韋親自送到陳城北門外十里郊亭,給初上商道的荊雲壯行。諸般事體完畢,呂不韋便回到天計寓匆匆來看望范雎。范雎大睡三日方醒,一番沐浴之後,一領寬鬆大袍一頭蓬鬆散發,正在廊下悠悠踱步。呂不韋遙遙拱手笑道:「范兄,好清爽也。」范雎竟是情不自禁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回頭樂呵呵道:「不韋呵,出世之樂,仲連之明,今日始得感悟也,不亦樂乎?」呂不韋便道:「難得范兄如此空明心境,走,亭下老陳湯等著你也。」范雎說聲好,便大袖飄飄地跟著呂不韋來到了前院。
四面三層胡楊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綠草如茵,清風徐來,茅亭下一案美酒佳餚,當真是撩人胃口。范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便是大聳鼻翼:「噫!這味兒卻是特異,似酸似甜還夾帶著異樣肉香,聞所未聞也!」呂不韋不禁笑道:「滿案佳品,范兄獨賞老陳湯,端的高人。」范雎也算講究食儀,思忖道:「老陳湯甚個講究?陳年老湯麼?」呂不韋搖頭笑道:「范兄也有不食之盲,難得難得!老陳湯者,非陳年之陳,乃陳國之陳,曉得無?」「噢——」范雎見事極快,頓時恍然大悟,「那定是陳國宮廷所創,流播民間之美味了?」「終是拎得清勒。」呂不韋又拽了一句楚語,「陳靈公別無所能,惟獨對食、色二字天賦異稟,日日美酒,夜夜佳麗,一朝亡國,卻只留下了這酒後湯,陳國遺民便呼為『老陳湯』了。」范雎不禁莞爾:「如此說來,這便是亡國湯了,你也不怕晦氣?」呂不韋不禁哈哈大笑:「好!那便晦氣均沾。」說著打開石案中間那只絲綿套包裹的碩大銅鼎來,「來,嘗嘗。」
范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綠金黃的一汪,便拿起旁邊大木盤中的細長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涼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時便是咕嚕嚕一陣大響,不禁一聲讚歎:「好個老陳湯,妙不可言!」說罷也不謙讓,便一碗一碗的呼嚕嚕大喝,片刻之間,一大鼎竟是空空如也。
「沒有了,再上!」范雎一伸勺便叫了起來。
呂不韋笑不可遏:「范兄呵,老陳湯三日治一鼎,現做只怕也來不及了。」
范雎品咂著碗底湯汁驚訝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麼?」
「你且聽聽。」呂不韋掰著指頭,「精米三合、芋子一升、干紅棗一合、竹筍一支、小鴨六頭、逢澤麋鹿肉八兩、姜十兩、鮮蔥十兩、苦酒五合、井鹽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葉,如此備齊,先分別製成素湯羹與肉湯羹,再合成,以極文木炭火煨得六個時辰,再入冰窖冷藏六個時辰,方可得一斗老陳湯。一斗兩鼎,可惜荊雲前夜與我痛飲大醉,為怕誤事,醒後請他喝了一鼎。」
「荊雲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義士,我請他總押商隊北上。」
「噢,商隊北上,你卻如何沒走?」
「范兄與士倉相會後,我再兼程北上不遲。」
范雎一陣默然,便與呂不韋飲了幾爵溫醇的楚國蘭陵酒,良久卻是一聲歎息:「不韋呵,我雖不通商,然秉國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嘗聞:商家言不及義。非不義也,實在是義利兩難也。你如此看重一個義字,對人對事盡皆如此,卻能與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漫漫不經意之間,卻是關切疑惑俱在。
「范兄,不韋說說商道,你可願聽?」
「求之不得也。」范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國通商,否則我還真不想舉薦蔡澤。如今雖已學不當時,卻願師法孔老夫子:朝聞道,夕死可矣!」
「只要范兄願聽,我便和盤托出。」呂不韋見范雎誠心責己虛懷若谷,不禁大是感奮,「左右范兄對我知之甚少,不韋便從頭道來。」飲得一爵蘭陵酒,便娓娓說了起來。
十三年前,呂不韋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其時,呂氏的家業只有濮陽的三家麻布作坊與千金活錢,在商旅之中只算得一個三流小康罷了。老父終生固守一行,只守定時令收麻制麻,再織麻賣布。呂不韋很不滿意這種小本生計,接手伊始便改弦更張,留下一個老執事維持麻坊,自己便帶著兩個年輕精明的執事,來到了商旅汪洋的陳城。在街市作坊轉悠了三日,呂不韋便以年金一百的高價,租下了陳城最繁華老街的一座臨街庭院。兩個年輕執事大惑不解,少東做得是甚生意,未見一個主顧便闊綽出手,八百本金當得折騰麼?呂不韋卻不理會,只吩咐兩人細細訪查,將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數摸清來報。兩個執事連日奔波,每晚回來稟報都不見少東人面。
一月之後,呂不韋突然夜半歸來,將兩個執事喚醒要聽稟報。兩個執事備細說了大半個時辰,最終都是一句話:「大生意甚多,獲利最厚者首推兵、鐵、鹽。我門本金甚微,還是收購苧麻做老生意為上策。」滿面風塵的呂不韋問:「六百本金收苧麻,其利幾何?」抱賬執事答:「麻布六分利,六百金進料,出貨得利三百餘金,已是我門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穩當。」呂不韋又問:「得利十萬金,要得多少時日?」驟然之間,兩執事眼睛瞪得溜園,竟是只盯著呂不韋愣怔。「如何,算不出來?」呂不韋追得一句,抱賬執事囁嚅道:「苧麻年產一料,便是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體六百金上下,得十萬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呂不韋鼻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是老東打磨出來的石蝸牛,也不覺空耗了這大爭之世!」那出貨執事秉性利落,忍不住便問:「少東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呂不韋斷然拍案,「先做鹽,再做鐵,再做兵,三年便要見萬!」抱賬執事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來,良久漲紅著臉期期艾艾道:「少,少東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幾多本錢?」
「本錢幾多,你不知道?」呂不韋又氣又笑。
「在下原以為少東籌措到了巨金,若是本錢如故,在下勸少東莫得做夢。」抱賬執事頓時清醒,說話也利落起來,「三大行利厚是實,可都是各國官市經營專利,尋常私商極難染指。不說其餘,頭一道關口便是要得官府特許。我門與各國官府素無瓜葛,區區六百金還不夠打通關節,哪裡還有本錢采鹽、曬鹽、護鹽、運鹽?為呂門長遠計,少東還是老實做個麻布商為是。」
「不。」呂不韋搖頭,「我已謀好齊國海鹽路數,只需三百本金便可進貨。」
「恕在下不敢從命。」抱賬執事紅著臉道,「老主東臨行叮囑在下:大險不出金。」
呂不韋恍然大悟,才知道這抱賬執事竟奉有臨機監控自己的大權,不禁對老父的迂腐哭笑不得,思忖一陣歎息道:「既是如此,徒歎奈何?只有做麻布生意了。」抱賬執事見主人回歸正道,便有些歉疚:「少東若是買進苧麻,便是用盡本金也是該當。」呂不韋怏怏道:「明日踏勘一番再說了。」說罷丟下二人便去了寢室。
次日正午呂不韋方才悠然起來,梳洗一番用罷「早餐」,已經是日昳之時。剛要出門,卻見出貨執事匆匆進院,說他們兩人已經覓得一大宗上好的生麻,抱賬執事守在那裡,請少東前去定奪。呂不韋卻淡淡笑道:「上好貨色我已謀定,你先吃飯,完了便跟我走。」出貨執事一聽二話不說,揣起幾個舂米餅便催著呂不韋走了。
次日清晨兩人風塵僕僕地趕回,趁著呂不韋沐浴,出貨執事向抱賬執事詳細敘說了少東在淮北兩縣定下的生麻貨色如何好,價錢如何低,就是一樣:要委託亭長從麻農手中直接收購,時日上費些周折。抱賬執事空等一日一夜,原本有些委屈,一聽之後倒是舒心地笑了:「麻布生意小本薄利,進料最是該節省的一關,少東竟能不辭勞苦地下市買麻,實在是呂門大幸,說不得你我都要全力襄助了。」飯後三人商議,呂不韋便做了分派:他與出貨執事攜帶六百金到淮北收麻,抱賬執事坐鎮陳城看護運來的生麻並雇三百輛牛車,一俟生麻收齊,三人便一起押車回濮陽。如此分派原是商家老規矩,自然是誰也沒有異議。當晚,呂不韋便將六百金打進緇車銅箱,帶著出貨執事意氣風發地轔轔去了。
一出陳城南門,呂不韋緇車不去淮水,卻向東北的齊國兼程疾上。
卻說呂不韋多日訪查陳城商市,已經敏銳嗅出了這天府鬼蜮目下的行情要害:鹽、鐵、馬、皮革四宗貨色日漸見漲,幾家大店存貨眼看已經見了倉底,都在競相抬價;饒是如此,依然被來路頗為神秘的貨主源源不斷的吞噬淨盡!呂不韋謹細縝密,便做了一個遊學的南楚布衣士子,每日去那家最豪闊的南國酒社盤桓,沒出旬日,便與一個經常出入大店的黑瘦胡商成了海闊天空的酒友。每次共飲,都是胡商慷慨付賬。這一日,呂不韋便堅執要自己做東請老哥哥痛飲。胡商大是不悅:「小兄弟讀書遊學,幾個錢何等艱難,在這一擲千金之地做得甚東?嫌棄老哥哥銅臭太重麼?」呂不韋溫潤地笑了:「交友在情義,老哥哥縱是堆金成山,兄弟何能坦然受之?不割肉一次,兄弟何顏再聚?」胡商哈哈大笑:「士人果然有道,好!小兄弟便割肉一次,老哥哥受了!」
呂不韋一副不諳商旅的模樣,飲酒間求教胡商指點陳城商道風習,以做論學談資。胡商得士子小兄弟求教,大是欣慰,便在滔滔不絕中說出了箇中奧秘:目下左右天下商市行情者,卻是齊燕兩國;燕國要復仇,齊國要稱霸,各自大肆擴軍,一應成軍貨物便令人眼熱;各大國官市對成軍物資控制極嚴,這天府鬼蜮的陳城自然便成了三大行大吞大吐的上佳之地。末了胡商拍著呂不韋肩膀哈哈大笑:「小兄弟游個甚學,謀得百車海鹽,便是你一輩子酒錢也!」呂不韋漲紅著臉呵呵笑道:「兄弟倒是有幾個閒錢,只沒個門路,毋曉得如何個謀法?」「迂!」胡商又是哈哈大笑,「如今何等年月,小兄弟倒像個出土老古董!老哥哥明說,大買主肚皮空得嗷嗷叫,只要能倒騰出鹽、鐵、馬、皮任何一宗,便有人追著你買,要個甚門路?」「兄弟還是拎勿清。」呂不韋一臉迷糊,「老哥哥方才也說各國官市卡得緊,譬如兄弟在齊國買幾車海鹽,出得關隘麼?老哥哥說大買主追著買,如何兄弟在這裡卻沒看見一個人說買賣?」「蠢蠢蠢!」胡商又氣又笑,「關卡、門路,那都是對三百車以上之特大宗貨物的,都卡死了誰做買賣?各國如何來錢?民貨如何周流?至於大買主,哼哼,老哥哥便是一個!」呂不韋驚訝道:「你不是說齊燕商賈是大買主麼?老哥哥只是個林胡商人,如何也成了大買主?」胡商冷冷一笑:「都說士人有學問,我看狗屎不如。」呂不韋呵呵笑道:「兄弟若非狗屎,老哥哥卻罵誰去?」胡商不禁便是拍案大笑:「小兄弟好脾性,倒能入商!」
那日,兩人直到子夜方散。當酒社侍女用銅盤捧來一支精緻的竹簡時,胡商瞥得一眼便是一臉肅然:「小兄弟,二十金當得尋常人家半生花消,你……」呂不韋卻拿起竹簡笑道:「有約在先,老哥哥只管痛飲便是。」回頭對侍女一笑便扔過一支碩大的銅鑰匙,「車馬場呂氏緇車,開了錢箱去拿。」「噫!」胡商驚愕笑歎,「小兄弟倒是有錢人做派也!」呂不韋哈哈大笑:「有錢不花,也是無錢,沒錢敢花,便是有錢,老哥哥以為然否?」「大然!」胡商慨然拍案,「小兄弟,對老哥哥脾胃!記住了,他日若想變錢,便來找老哥哥!」說罷從皮靴中摸出一方巴掌大的物事往呂不韋案頭一丟,「無論在陳城那個酒肆,只要將此物放置案頭,半個時辰內便會有人找你。」
經此一夜,呂不韋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謀劃,不想還沒跨出門檻,便被對老父忠心耿耿的抱賬執事冷冰冰擋了回來。然則,呂不韋豈能就此知難而退?次日夜裡,他帶著出貨執事又來到了南國酒社,一邊飲酒一邊慷慨訴說,終是將那個樸實精明又忠心的年輕執事說得心服口服,立誓跟著少東闖蕩一番。於是,便有了兩人合謀騙得抱賬執事出金的「淮北買麻」故事。
兼程五日,呂不韋終於趕到了齊國東部的商旅重鎮——即墨。
即墨近海,是齊國的海鹽集散地,城中商舖幾乎一大半都是鹽店,鹽店的一大半又都是私店。齊國官市由來已久,自春秋姜齊時的齊桓公任用管仲治國起,就首先建立了天下最大的官市,將鹽、鐵、谷、兵器、布帛、山林水面等國計民生之基本物資全數納入官營,甚至連新創的妓·院也由官府經營。管仲的一統官市,看似矯正了春秋時期無序湧起的私商,有效保護了邦國賦稅,實際上卻是恢復了西周的極端官市制,大大限制了正在蓬勃興起的私商潮流。惟其如此,齊桓公管仲死後,一統官市便轟然解體,齊國的私家經濟便無可阻擋地瀰漫滲透成長壯大起來。及至最大的私家勢力田氏取代了姜氏國君,齊國的官市一統便永遠地壽終正寢了。進入戰國之世,齊國私家商旅大興,尚未變法之際,便成了首先以商而富的大國,與率先變法以農而富的魏國一起,同時成為戰國初期中原文明的兩個中心。
呂不韋初到齊國,正是齊湣王號稱東帝齊國氣勢正盛的時候。其時,秦國蜀中的井鹽尚未開採,燕國遼東與已屬楚地的吳越海鹽出貨都很少,嶺南海濱尚無鹽業,而池鹽、岩鹽在戰國之世更少。如此大勢之下,即墨海鹽幾乎便是天下鹽產的十分之七八,即墨鹽市自然便是天下第一鹽市。若僅從鹽業看去,齊國便是天下命脈,若齊國禁絕海鹽出境,只怕天下便得淡出鳥來!然則齊國卻硬是不敢,原因便在齊國缺鐵。戰國之世,鐵為新軍司命,鐵多鐵少,往往直接決定著新軍強弱。韓國雖小,卻因有天下著名的宜陽鐵山,便有強兵利器而成「勁韓」。齊國雖大雖富,缺鐵卻是一個致命缺陷。無鐵不成軍,各大戰國正是瞅準了齊國這一致命缺陷,便在事實上達成了制約齊國的默契:齊國若禁鹽,各國便禁鐵。正因了大勢明白如畫,齊國對鹽市便始終是半官營半私營——官店對內,私店對外。所謂私家鹽店,十有八九都是外國鹽商,而外國鹽商的一大半又都是官商私身,也就是官府以私商名義駐紮齊國,為本國保障鹽路。其中最大的私家鹽商,便是在吳越海濱治鹽起家的楚國巨商猗頓氏,而即墨鹽商誰都明白,這猗頓的鹽業便是楚國的鹽路。
三兩日走下來,呂不韋便對即墨鹽市的路數有了底,而後便與出貨執事仔細踏勘了各種鹽價,六日之後,呂不韋決意出手:直下海濱鹽場,一次買下大顆精鹽二百六十車!
這鹽市也頗有講究。用鹽商的話說,便是「價分三等,貨分五色」。所謂價分三等,便是:在海濱開鹽場曬鹽的官商私商一個價,直接在海濱鹽戶手中收購一個價,在即墨鹽市大批買鹽而運往他國者一個價。若僅以當地價錢論,鹽場鹽價最低,鹽戶稍高,鹽市最貴。然無論以何種方式購鹽,若以獲利薄厚論,三者最終卻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便在於鹽場出貨價格雖低,量卻極大;鹽戶出貨價格稍高,大多卻是小場精鹽,收購者再出手時抬價幅度便大;鹽市價格最高,然卻省去了海濱到即墨的運貨費用。所謂貨分五色,便是直曬鹽以顆粒大小分做三色:大顆粒謂之精鹽,豆粒鹽謂之粗鹽,粉鹽謂之場底鹽;作坊制鹽分兩色:印鹽、花鹽。印鹽便是經多道工序精製成的鹽塊,其正四方,晶瑩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鹽則是將鹽鋪排於石板屋頂,加適量水於炎陽之下暴曬,鹽汁垂下如鐘乳之光澤,因成型各異而被呼為花鹽。這特殊製作的印鹽花鹽價格最高,大多是各國王室貴族與富商大賈包攬了。
除了價錢貨色的考量,還有金錢的講究。
戰國之世,商旅交易被視為商戰,其豐富多變與激烈複雜,都遠非後世商業可比。其間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多幣種、多價格、多關隘、多習俗、多法令,凡此等等相互組合,每一個商人的每一宗生意可能都會因種種因素而結局不同。以目下呂不韋正在進行的海鹽買賣論,一面是貨色價格的不同,另一面便是幣制的不同,也就是說,用何種錢幣來做這樁生意,其結果便會有諸多不同。
呂氏家族本是衛國小商,衛國小而弱,本國貨幣很難通行天下,衛國商人便多用魏幣或楚幣。呂不韋老父積累的「金」,便是楚國的「盧金」。盧金是楚國在戰國中期鑄造的一種餅金,圓形金板如餅狀,時人又呼為金餅。這金餅上打有一個或數個圓形印記,印記內刻有「盧金」二字。「盧」者,楚國產金之地,又與「爐」通,意謂盧地鑄造的爐火精煉之金。這盧金與楚國早期鑄造的餅金「郢爰」並用,是楚國的兩種金幣。戰國後期楚國遷都陳城,又鑄造了一種新金幣叫「陳爰」,這是後話。
其時各國貨幣不一,齊國便仍然通行中原各國已經不再鑄造的刀幣。齊國的刀幣有兩種三式。所謂兩種,一種是齊刀,另一種便是即墨刀。所謂三式,齊刀分兩式:一式是立國初期鑄造的刀幣,刻字為「齊建邦造法化」;一式是戰國齊刀,刻字為「齊法化」。即墨刀,是齊國在這個鹽業重鎮專門鑄造的刀幣,刻字為「節墨之法化」。法者,法定也準則也。化者,取「貨」之頭,貨也。「法化」即「法貨」,便是法定之標準貨幣。齊國一直只使用刀幣,幣值數百年很少變動,在天下信譽極高,購買力也很強。物平之年,一枚即墨刀可買海鹽二十二斤半,買粟二百五十餘斤。
即墨為通商大市,各國貨幣皆可使用。尋常商旅入齊,但做百車以上的生意,決計都是以金幣支付。一則是金幣幣值大,易於攜帶,結算不摳毫釐來得快捷,二則便是可省兌換之煩。然則,呂不韋卻是精明縝密,尋思既然直下海濱鹽場從鹽戶手中買鹽,便必是一宗宗小買賣集少成多,若用金幣,非但羞於壓價,且要莫名其妙地流去很多找頭,一宗宗漏下來,價錢便接近即墨大市了。如此思謀已定,便立即找到了一家齊國最大的田氏鹽社,按照鹽社開價,一舉將三百金幣換成了六萬枚即墨刀。見這個年輕商人果斷利落絲毫不討價還價,田氏鹽社的老執事很是讚賞,破例派出了鹽社運錢的兩輛鐵車並一百馬隊,將呂不韋與六萬即墨刀護送到了海濱鹽場。見老執事也是忠厚長者,呂不韋便出五十金,委託老執事代雇二百六十輛牛車,每日向鹽場發去五十輛,鹽車回即墨後由鹽社代管存儲。老人慨然應允,且執意只收了三十金。
出貨執事原本沒經過如此大宗的生意,面對即墨汪洋大海般的鹽市聲勢,竟懵懂得手足無措。如今見呂不韋半日之間便解決了最大的運貨難題,不禁便對這個少東敬佩得五體投地,到了海濱鹽場竟頓時生龍活虎,一宗宗買鹽生意做得乾淨利落分毫不差,鹽場之行竟順利得大大出乎意料。旬日之間,主僕二人趕回即墨,二百六十輛鹽車已經整齊屯紮在鹽社車場,大牛皮苫蓋得嚴嚴實實,兩場大雨竟是滴水未滲。
呂不韋心存感激,便請老執事到即墨最大的酒樓飲酒。誰知老執事卻歉疚地笑了:「公子莫請我,我家主東歸來,正要請公子赴宴。」呂不韋道:「在下與主東素昧平生,如何當得一個請字?」老人卻是淡淡一笑:「商家無虛情,有請便有事,有何當得當不得?」呂不韋不禁笑道:「老執事如此說法,在下便叨擾了。」
回到寓所一說,出貨執事竟大是緊張,說齊人貪粗好勇,定是要算計少東。呂不韋哈哈大笑,心下卻也存了幾分疑慮,便叮囑存貨執事:若是自己三更未回,便立即知會衛國商社報官。安頓妥當正是暮色時分,呂不韋便登上老執事的接客緇車如約而去。
呂不韋自然早已清楚,這田氏鹽社是赫赫大名的即墨田氏的產業。在整個即墨鹽市,這家鹽社是齊國本邦最大的私家鹽商。由於田氏是王族支脈,雖然經商,實際上卻起著襄助官府節制鹽市的巨大作用。但是,即墨田氏是天下大商,生意遍佈列國,田氏總社也設在臨淄,即墨鹽社事實上只不過是根基之地的一個分店而已,族長主東極少來前來,即墨鹽事慣常都是那個老執事全權處置。呂不韋相信,主東回即墨絕不會是因了他這個小商人的一宗小生意,只能是聽了老執事稟報,臨機決斷要見他。猜不透的是,如此一個名聞天下的田氏主東,究竟有何事要請他,而且是在私家府邸?既是臨機決斷,也就只有目下這宗生意是根由,可是,這宗生意又有何處不妥呢?呂不韋一路想來,竟是不得要領。
緇車直入府邸,卻有一個布衣散發者正站在廊下,黝黑沉穩身板筆直,分明正在三十歲剛出頭的英年之期。老執事剛剛低聲說得一句:「廊下便是我家主東。」布衣散發者便迎了上來拱手笑道:「在下田單,有失遠迎。」呂不韋心下驚訝這田氏掌族主東竟是如此年輕,卻也笑吟吟報名見禮,便被田單請進了燈火通明的正廳。
開宴幾句寒暄,田單便開門見山道:「今日相請,原為兩事,公子幸毋介懷。」呂不韋畢竟初出商道,心下便是忐忑,臉上卻不動聲色道:「先生貴為地主,但說無妨。」話中卻暗含著委婉的警告:你若以地主之勢欺行,我也未必懼之。田單笑道:「正因了田氏有地主之身,此事才須得一說。其一,公子以盧金換刀,老執事一口報價原也不錯,然卻是一年前老行情,按時下盧金比價,當換得即墨刀六萬六千,今日補回,並向公子致歉。」說罷一拍手,老執事帶著兩個壯僕抬進來一口大鐵箱,便是深深一躬:「公子明鑒,此事原是老朽欺心。主東決斷:補回公子六千刀,並退回佣金三十,以表歉意。老朽這便將錢箱運回公子寓所。」
「且慢!」呂不韋漲紅著臉霍然站起,向著田單一拱手便一口氣說了下去,「先生之斷,在下愧不敢當。不韋初入商道,更是初入齊國,慮及舉目生疏,恐誤入陷阱遭人暗算,方才有意到貴社兌錢,以圖讓利結交。兌價我本知曉,心下卻只圖兌得五萬八千即可。不韋本意:雖折損八千刀,卻得貴社援手,保我初出不敗,便是大利。及至老執事報價六萬,不韋便思謀此乃兩廂得利,便一口應允,又以五十金請老執事代僱車隊,而老執事只收了三十金。商戰之道,以牟利為本,兩廂得利,皆大歡喜,何有補償退金一說?要說欺心,也是在下算計在先,與老執事毫無關涉。不韋請先生收回成命,否則在下立即退宴!」呂不韋愧疚難當,一席雖是辭色激昂,額頭卻是汗水涔涔。
「且慢。」田單驚訝地盯住呂不韋上下打量,「足下初入商道?初入齊國?」
「正是。」呂不韋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在下初接父業,操持第一筆生意。」
「來!為足下初展鴻圖,幹此一爵!」田單慨然舉爵,與依然紅著臉的呂不韋汩汩飲了一爵,拱手誠懇道,「足下若不介意,能否見告:為何初出商道便來涉足鹽市?」
「在下卻要先問先生。」呂不韋執拗地漲紅著臉,「雙方已然得利,先生卻要退金補錢,既是得不償失,又是小題大做。在下不明:田氏若素來如此,分明便是有違商道,何以竟能成為天下大商?」
「足下以為,我社此舉乃得不償失小題大做,且有違商道?」
「正是。」
一陣默然,田單起身一拱:「足下請隨我來。」
在兩盞碩大的風燈導引下,田單領著呂不韋來到正廳之後的大庭院,院中古樹參天森森然籠罩著一座巍然石亭。田單一擺手,兩個僕人的風燈便舉在了亭口。明亮的燈光之下,只見亭下一柱青石大碑,碑上赫然八個大字——商德唯信,利末義本!
「這,這出自何典?」一陣愣怔,呂不韋有些惶恐了。
「此乃田氏族訓,先祖所立,至今已經二百餘年。」田單面色肅穆,語氣緩慢而沉重,「田氏根基原本在陳,以商旅入齊,在即墨治鹽而立足。其時齊國商風敗壞,商家惟利是圖,多以白石顆粒碾碎,再以海水浸泡後入鹽牟取暴利。久而久之,天下便傳出商諺:『鹹不鹹,即墨鹽,五石兩水三成鹽。』各國官市為避坑害,紛紛禁止本國私商涉足鹽業,而一律以官商進入即墨,自建鹽場采鹽。齊國畏懼列國斷鐵,竟是不能拒絕。不到二十年,赫赫大名的即墨海鹽便臭名昭彰,列國一律拒收,國人則唾罵有加。倏忽之間,『即墨鹽商』在天下便成了無信無義之同意語,惟有奄奄待斃。眼睜睜看著如此巨大之鹽利盡行讓列國瓜分,齊國便將即墨鹽業統歸官營,將私家鹽商悉數趕出即墨。饒是如此,齊國官商的海鹽列國還是拒收,官市鹽便只有賣給齊國人自己了。足下精明過人,當可以想見,對齊國賦稅,此乃何等慘痛之一擊也!」田單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看看目光閃爍臉色不定的呂不韋慘淡地一笑,「那次,田氏也被趕出了即墨,被迫改做了布帛生意。先祖痛切自省,族長斷指立下了這柱血字碑,並為族中留下了一條戒律:田氏子孫但有一人一事欺心牟利,死後不得入族墓族廟……此後幾近百年,田氏之誠信商道才漸漸為天下所知。大父回遷即墨重操鹽業,便也將這柱血碑移回了即墨,以戒後世永不欺心。」
呂不韋聽得驚心動魄,一時間竟是無地自容,不由自主地對著大碑便是深深一躬,回頭對著田單也是深深一躬,躬罷竟是回身便走。
「且慢。」田單扯住了呂不韋衣袖笑道,「足下的故事尚沒說,竟能去麼?」
「先生……」呂不韋眼中噙著淚水,「卑微之心,何顏面對泰山滄海?」
「足下差矣!」田單誠懇地笑著,「縱是聖賢,孰能無過?人能自省,愧色便是赤心。走,你我再痛飲一番!」
重回正廳,感慨唏噓的呂不韋從進入陳城說起,一口氣說了自己初掌商事一個多月的經歷,末了道:「不韋十五歲便隨老父奔波商旅,一心只要改換門庭,使濮陽呂氏成為天下大商,以為只須對商家牟利之種種機巧揣摩透徹,便可翻雲覆雨伸我鴻圖。今日得遇先生,方知商戰有大道,不循大道,終將敗亡也!」
「足下尚未加冠?」神色專注的田單突兀問了一句。
「在下今年十九歲,明年行加冠大禮。」
「足下悟性之高,實屬罕見也!」田單拍案讚歎一句便笑了,「不韋何愧之有?田單今年三十有六,二十歲前讀書,二十歲後入商,跌跌撞撞八九年,才悟得了一些商戰之道。兩年前接掌田氏商社,我才開始做萬金之上的大宗生意。你方入道,便是一擲萬金揮灑自如,且眼見竟是做成了。如此大手筆,他日必是商旅奇才也!」說著便舉起了大爵,「來,為足下少年大才,幹此一爵!」
「先生獎掖後進,在下卻委實汗顏也!」呂不韋舉起酒爵紅著臉便先自汩汩飲盡,「若非今日得先生教誨,呂氏敗亡也只在早晚之間。若蒙先生不棄,不韋願投師門下,追隨先生修習商道。」
「不韋差矣!」田單爽朗大笑,「你乃天賦之才,非學而知之者也。方今天下大爭,商旅之道更是陵谷交替瓦釜雷鳴。當此之時,師法天地可也。入身田氏此等數百年老商,種種戒律束縛之下,鯤鵬何能展翅九萬里!」
呂不韋見田單絕非推托,而是真心對他寄予厚望,便也不再堅持,只惋惜歎道:「在下只是心儀先生,盼能多有裨益也。」
田單淡淡笑道:「守本同道,便是知音同心,又何在乎名分?」
呂不韋倏地站起:「不韋立誓:終生與先生同道守本,但違商德,天誅地滅!」
「好!」田單拍案大笑,「如此我便來說第二件事。」
正在此時,三更刁斗隨風傳來,呂不韋驀然想起臨行時對出貨執事的叮囑,匆忙便要告辭,卻又不好對田單公然說明,臉便紅得重棗一般。田單也不多問,立即親自送呂不韋回去。寬大的緇車中,田單便說起了今日請呂不韋的第二件事。未及說完,便到了寓所門口,進了寓所竟直說到四更。田單離去,呂不韋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竟在寓所小庭院中直看著殘月褪盡東方發白。
原來,田單給呂不韋的生意指了一條匪夷所思的路徑——
其時,齊燕交惡之勢已經彰明。眼見燕國朝野仇視齊國意欲復仇,齊湣王便下了一道詔令:齊國官商私商全部撤出燕國,封鎖齊燕通商的全部關隘。即墨田氏有王族支脈的名號,只有奉命離燕,薊城總社只留下了幾個執事善後。齊燕兩國的商旅往來便這樣突然一朝終止了。說起來,燕齊兩國都是老諸侯,自西周立國,便是華夏東北的兩大屏障。兩國的國計民生也是互相契合補充,切入極深。齊國的海鹽、布帛、粟谷、兵器、海魚等,向來是燕國的主要進路。燕國的皮革、木材、馬匹、牛羊等,也歷來都是齊國的主要貨源。齊威王之後,齊國日見強盛,燕國日見衰落,燕國對齊國的依賴便更深了,實力雄厚的齊國商旅幾乎佔據了燕國商市的十分之七八。如今齊國突然禁絕市易,燕國頓時便捉襟見肘了,不說別宗,單是鹽路斷絕,燕國就難以撐持。本來,燕國的遼東在西周與春秋早期也是海鹽產地,但後來被林胡部落佔據,中原商旅斷絕,遼東海鹽場也就自然停頓荒蕪了。戰國中期燕國驅逐林胡收復遼東,本欲重新恢復遼東鹽業,奈何燕國屢經內亂,又被齊國趁著平亂之機大肆劫掠了一番,國府空虛私商乏力,拼盡全力也只是恢復了兩個最小的鹽場,產鹽有一搭沒一搭,連遼東庶民都嗷嗷喊淡,何能供得舉國之鹽?
田單建言的路徑是:以大船裝鹽出海,直下遼東,為燕國新軍供鹽!
「遼東冰天雪地,能有燕國大軍?」呂不韋大是驚訝。
田單諱莫如深地笑了:「燕齊交惡,便有奇能異士從中斡旋探察,此等大事斷無虛言。足下若是不信,我也不能多說。」
「我非疑慮先生消息,只是驚奇而已。」呂不韋笑著開釋一句又皺起了眉頭,「此事於我有兩難:一則無巨金做本,打造海船,僱用一應水手,首買一船之鹽,少說也得六千金之上,而我目下只有三百活金可用。二則我無海路生意之閱歷,對遼東從來陌生,既不通關隘,更不識燕軍輜重大將……」
「不韋只說,這樁生意本身如何?」田單叩著書案打斷了呂不韋。
「大手筆,大謀劃,一本萬利!」
「好!」田單拍案讚歎,「你有此斷,我便細說了此事根底。」及至田單侃侃說完,呂不韋竟是愣怔無話,良久默然,方才站起來對著田單深深一躬。
海路輸鹽原本是田氏鹽社的大宗生意之一。田氏擁用三條大海船,一通遼東,一通吳越,一通高麗與東瀛,數十年從無間斷。齊國突然禁絕了與燕國通商,田氏的北上海船自然便停頓了下來。目下,田氏便想將這艘海船交給一個可靠而又有能事的商家繼續運營。其所以如此決斷,在於齊國的有識之士以為:齊國君主暴虐多行不義,已成外強中乾之勢,在齊燕交惡中極可能面臨亡國厄運;未雨綢繆,與其讓燕國對齊人深惡痛絕,以齊國封鎖鹽路為名發動合縱滅齊,不若改頭換面維持燕國鹽路,一則不激起戰國公憤使燕國合縱難成,二則使燕軍將士有感於齊人與齊國君主有別而仇恨稍減,萬一齊軍戰敗,齊人可免被大肆屠戮的劫難。惟其如此,田單與有適之士計議,決然出動海船下遼東,維持燕國鹽路!
田單坦言,選中呂不韋是臨機決斷。他說了三個因由:其一,衛國小邦,衛商不易引起列國猜測;其二,呂氏在商旅道無名,雲集即墨的各國鹽商也不會在意;更要緊處,呂不韋初出商道便有能事之才、罕見悟性與願循商旅大道的一片赤心。末了,田單便是一聲感喟:「與君而言,此事雖有一舉成名之利,也有一朝湮沒於兵災之險。君若為之,誠為商旅義士也。君若不為,田單亦當引為同道之交也。君自斷之,毋得介懷矣!」
「我做。」呂不韋平靜地點了點頭,聲音卻有些諳啞,「生身一世,何處無險?刀兵連綿之世,初出商道便能追隨先生,為生民免遭塗炭盡一己之力,不韋何其大幸也!」
從此,呂不韋便成了衛國鹽商,在海濱專開了一個呂氏大鹽場,專一的做遼東海路鹽生意,三年下來,竟成了赫赫有名的後起鹽商。按照約定:呂不韋與田氏鹽社對半分成,六年之後視情勢再定。可在第四年開春之時,燕國合縱五國聯軍大舉南下,一時戰雲驟起齊國人心惶惶。便在此時,田單趕回了臨淄,派出快馬執事星夜趕赴即墨,將田氏鹽社的庫存三萬金並兩車刀幣全數裝車交給呂不韋,催促他立刻離開即墨。田單的泥封密書只有短短兩行:「齊國危矣!田氏與國共存亡。全金交君,毋得推辭,即速海船出齊,切切此意!」沒有任何約定,沒有任何叮囑,呂不韋要趕赴臨淄與田單告別,快馬執事卻是堅執搖頭冷冷道:「齊軍告敗,流民塞道,公縱一死,與事何益!」呂不韋噙著淚光一跺腳:「走!」便裝金上船連夜南下了。鹽社的田姓族人全數留在了危城即墨,與呂不韋同行的只有非田姓的三十一個執事僕人。
就是這樣,呂不韋重新回到了陳城。兩年之後,一個不速之客風塵僕僕地來匆匆登門,不意竟是大名鼎鼎的魯仲連。魯仲連告訴呂不韋:田單在即墨孤城抗燕,目下陷入了極大困境,極需外援,他雖聯結楚國海路援齊,卻是力不從心。魯仲連給呂不韋帶來了一封密書,破舊的牛皮紙上只有寥寥兩句:「不韋但能援手,即墨生民之福。田單頓首。」驟然之間,呂不韋淚如泉湧,二話不說便擔承了全部採購適宜。那時,楚國也在觀望勝負,說好援救齊國只以庫存器物為限,不能大肆購買而開罪列國。齊楚國情原本兩樣,如此一來,即墨需要的器物楚國往往沒有,楚國多餘的陳貨即墨又不需要,開援兩年,竟只運去了兩船破破爛爛的兵器甲冑與一百石發霉的稻穀。魯仲連氣得吐血頓足,楚國君臣卻是無動於衷。
呂不韋沒有慷慨激昂地宣示,只與魯仲連約定每三月起運一次貨物,由他的呂氏商社直運到琅邪裝上海船,由魯仲連押運北上。三言兩語一說,呂不韋便匆匆去了,半月之後,魯仲連便在琅邪接收了第一船物資。看著驟然精瘦黝黑滿面風塵的呂不韋,看著滿蕩蕩一船救戰救命的貨物,魯仲連哽咽了,一句「真義士也」尚未說完,便揮淚去了。
從此,呂不韋便在商道大顯身手,兵器甲冑、布帛粟菽、醬醋烈酒、菜蔬乾肉、皮革猛火油甚或牛馬草料,舉凡困境所需種種,呂氏商社都盡行收購,且件件都是長流水的大宗生意。一時間,這天府鬼蜮的萬商之城便是議論蜂起爭相猜測。郢都楚王得報,頓時大起疑心,為怕開罪於氣勢正盛的燕國,竟給陳縣令下了一道密詔:立即驅逐呂不韋!正在此時,魯仲連聞訊兼程南下,向楚王痛陳利害,才說得楚王勉強贊同放手。經此一挫,呂不韋索性便操起了游商生計,一車駟馬,馬不停蹄地奔波在中原各大商市之間,各色貨物照樣源源不斷地運往琅邪裝船。如此這般只出不進,三年多之後,偌大的呂氏商社便是山窮水盡了。堪堪此時,田單火牛陣大破燕軍,齊國復國了!
消息傳到陳城,呂不韋頓時癱倒臥榻,竟是三月未起。
春暖花開的時節,魯仲連來了,已被封為安平君的田單的特使也來了。形銷骨立的呂不韋被隆重接到了臨淄。新齊王要呂不韋做客卿頤養,呂不韋婉言辭謝了。田單要呂不韋入丞相府總掌商市,呂不韋也辭謝了。田單不解,呂不韋笑道:「義舉不圖報,士之道也,商之德也。不韋正在盛年,何愁不能自立於商道?為官累君,不韋不為也。但能攬得即墨重建生意,不韋足矣!」田單默然良久,便是一聲感喟:「昔日弱冠之呂不韋,今日果成商旅大士也!」說罷當即書令:即墨官市之大宗物資,統經呂氏商社進出。
此後,呂不韋重開商路,三五年間便又蓬蓬勃勃地發了起來。
所不同的是,經過援齊搜購的幾年錘煉,呂不韋對兵、鐵、鹽三大行洞悉備至,重入商旅便專做這三大行生意。即墨重建一了,呂不韋便將總社又遷回了陳城。說到底,他讚賞這個萬商雲集居南北樞要的古城,駐紮在這裡,他便頓生運籌商戰的勃勃雄心……
故事完了,呂不韋疲憊地靠在石柱上閉上了眼睛。范雎卻聽得心潮難平,逕自飲了一爵便興致勃勃問道:「如此說來,你的十萬金雄心已經成功了?」
「十萬?」呂不韋睜開眼睛搖搖頭,臉上漾著難以琢磨的微笑,「不瞞范兄,截止目下,呂氏商社累金已逾三十萬,作坊店舖四十餘家遍及七大戰國,執事僱員兩千六百餘人。」
「三十萬?」范雎驚訝得鬍子都翹了起來,「一個韓國存金尚無三十萬,你……」
「不可比也。」呂不韋悠然一笑,「邦國財富在土地、城池、大軍、官吏、庶民,豈是區區幾十萬金可比?若比活金,莫說韓國,便是目下秦國,也未必有三十萬,是麼?」
「如此說來,天下四大巨商都是數十萬金之富了?」范雎立即跟上一句岔開話題。
「我來數數。」呂不韋也是渾然不經意般笑著掰著指頭,「楚國猗頓氏煮鹽起家,目下已是第六代鹽商,累金當在五六十萬之間。趙國卓氏,主做戰馬生意,兼及木材石料布帛,目下第五代,累金當在四五十萬之間。秦國寡婦清,主做車船生意,兼及采玉木材絲綢,目下第四代,累金當在六十萬上下。魏國白氏,以鐵行起家,兼及酒店珠寶,白圭時幾為天下首富,目下第五代已經大為衰落,僅以祖先盛名躋身四大巨商。要說活金,實則已在十萬之下。」
「即墨田氏都算不得天下巨商麼?」
「自然算得也!」呂不韋喟然一歎,「范兄有所不知,所謂幾大巨商者,也是天下士人的一種大體揣摩罷了,何能絲絲入扣?天下大商,惟獨即墨田氏是王族支脈。惟是王族有顧忌,便素來不事張揚,然做得卻都是實實在在的鹽鐵大生意,僅海鹽一宗,便是天下最大鹽商。如此十餘代,你說累積財富有多少?若非六年抗燕打光了家底,田氏才算得真正的天下第一巨商。」
「不韋,你為何不願做官,當真志在經商?」范雎突兀了一句。
「說不清楚。」呂不韋笑了笑,「那時,只覺得我不是田單,我只是個商人。」
話語如流,不知不覺間夜色降臨,初升的月亮已經掛在了胡楊林的樹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