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立秋,都是邯鄲最紅火熱鬧的日子。
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是為孟秋。孟者,排行之大也,以時令論,便是四季之首月。正月、四月、七月、十月皆為孟月。七月為孟秋之月,第一個節氣便是立秋。陰陽家云:「立秋之日,盛德在金。天地始肅,不可以贏。」也就是說,從七月開始,天地之氣轉為肅殺(縮),人之言行亦當順天應時,由飽滿伸張轉為收縮內斂。於是,邦國決獄訟論有功,農家收五穀入倉廩,商旅清貨倉盤收支,士人論學問推賢能。舉凡朝野百業之言行,都圍著大收穫轉向大收斂這一主旨,在熱氣騰騰地進行著一年中最後的大忙碌。
立秋掄材是趙國士林一年一度的大典,也是邯鄲孟秋月最大的盛會。
戰國之世,士人領潮流之先,挾長策以遊說諸侯,不鑽營,不苟且,不出違心之論,不為違心之行,合則留,不合則去,邦國擇士,士擇邦國,其人格之獨立,其精神之自由,雖千古之下亦令人神往!治國名士如此,治學名士亦如此——或投學宮以立身修學,或居山林以收徒教人,或游天下以傳佈信仰,或專藝業而躬行實踐,恆專恆信,矢志不移,代代傳承,遂成大家。如工師之技,如農家之藝,如醫藥之道,如營國之學,如格物之辯,如堪輿之術,如音律器樂,如私學育才,盡成亙古之奇偉高峰!於是,天下便有共識:一國能否強盛,根本處便在聚士召賢。
戰國諺云:「得士人者得天下。」說得便是戰國士人的潮頭風光。
中原士林之盛,原本以魏國大梁、齊國臨淄居先。戰國口碑云:「經邦名士多出魏,天下學問盡在齊。」說得便是當年魏國齊國的士林盛況。李悝、樂羊、吳起、白圭、商鞅、孫臏、張儀、范雎,這些赫赫名士即或不是魏人,也是先入魏國成名而後出走。而齊國臨淄之稷下學宮,則匯聚了除墨家之外的天下幾乎所有的學派,學問大家一時蔚為奇觀:儒家孟子、法家慎到、儒法兼具的荀子、陰陽家的鄒衍、縱橫家的魯仲連、名家淳於髡、黃老學派的田駢、宋鈃、伊文、環淵,雜家的田巴、接子等等等等。惜乎魏齊兩家好景不長,自魏惠王后期,魏國大梁便失去了中原文華中心的地位。自齊宣王之後,齊國經六年抗燕大戰而全面衰落,稷下學宮士子紛紛流失,臨淄也風光不在了。
如今,中原士林的中心轉到了趙國邯鄲。
趙國尚武之風最為濃烈,士風原本尋常。然自趙惠文王起,趙國成為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山東強國,加之齊魏兩國衰落,名士便爭相流向邯鄲。數十年間,趙國官署的文吏大多被山東士子取代,王族貴胄的門客大大增多,各種學館也雨後春筍般遍佈邯鄲。六國合縱敗秦後,更有一變數推波助瀾,使邯鄲士風不期然蔚為大觀,一時居天下之冠。
這個變數,便是「戰國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客居邯鄲,與平原君趙勝互為呼應,使邯鄲士風大盛。戰國四大公子者,信陵君魏無忌(魏國)、孟嘗君田文(齊國)、平原君趙勝(趙國)、春申君黃歇(楚國)也。四人當年與蘇秦張儀斡旋於合縱連橫,從此成風雲之士,天下呼為「四大公子」。四公子以信陵君才具最高,知兵善戰而通曉政務。秦趙對抗後期,信陵君又統率六國聯軍救趙敗秦,堪稱名重天下。其餘三人則因種種因由,此時已經黯淡了許多。孟嘗君田文俠風過甚,柔韌不足,治國領政也是尋常,罷職後心志頹唐,在燕齊六年對抗中匿居封地,鬱悶病死。春申君黃歇,善於斡旋廟堂,軍政才能卻盡皆平庸,隨著楚國衰落便淡出中原邦交,小心翼翼地固守著自己最後的封地與權力。平原君趙勝,雖歷經危難而矗立領政之位,然卻因治民乏力、長平大戰贊同去廉頗用趙括、合縱敗秦後對信陵君魯仲連多有不當等諸多瑕疵,名望一時大損。
於是,信陵君便如一株參天老松,巍巍然矗立中原。
盛夏之時,信陵君與一班門客便開始了大典謀劃。本心而論,信陵君並不想在邯鄲張揚過甚。畢竟,趙國離魏國太近了,自己在趙國的一舉一動都會立即傳到大梁,生出種種難以預料的議論。議論越多名望越大,回到魏國的可能就愈加渺茫。審時度勢,信陵君便抱定了一個方略:布衣客居,常道交士。就前者說,在趙國不受封地不任官爵,只做布衣游士般客居。如此,既可向魏國昭示自己依舊是故國之身,又可使趙國覺得自己沒有野心圖謀,而減少對自己的猜忌。就後者說,與士子們常態交往,便是向天下昭示信陵君還是信陵君,本色無改!危難之時,自己能竊取兵符誅殺大將一呼百應而奪兵救趙,靠得還不是平日的信義威望?若過分收斂,做成一副苟且行狀,信陵君還是信陵君麼?
心中底定,信陵君便一如既往地與賢能之士多方結交,布衣入市井,覓得了薛公毛公做座上賓。昔日星散的門客得信,也紛紛從大梁與各國都城來到邯鄲重新投奔門下。對於去而復返的眾多門客,信陵君沒有孟嘗君那種「士態炎涼」之怨,一概的慨然接納。縱是平原君的門客改主來投,他也是毫無顧忌地接納。如此三五年,信陵君的門客士子便蕩蕩乎三千餘人,竟超過了昔年養士最多的孟嘗君,成為戰國養士之最!
戰國養士之要,首在權臣的封地根基。沒有封地,士子來投便衣食無著,自然談不上接納門客。門客士子三千,其衣食住行之費用比同等數量的軍兵卻是大了數倍!沒有百里以上封地的尋常貴胄,根本無能為力。此養士之難也。
信陵君在趙國沒有封地,尋常看去便無法養士。然則,一切難題竟都是水到渠成般化解了。其時信陵君救趙敗秦,功勞聲望名重山東。趙孝成王因不敢兌現原先對救趙功臣的封地承諾,已經使天下議論紛紛,此時便做出了分外慷慨的姿態,非但將邯鄲最大的一片王宮園林撥給了信陵君做府邸,號為「信陵圓」,且月支千金以為衣食。山東各國惟恐不能結交信陵君這般救亡名臣,此時風聞其招士納賢,便紛紛贈金贈物。列國巨商大賈為昭示義舉,也各各慷慨解囊。倏忽一年,信陵君財力反倒是比在大梁還要充盈,足堪蕩蕩三千門客了。
自然而然地,信陵圓便成了每年立秋掄材大典的不二會場。
掄材者,遴選木材也。《周禮·地官》規範其山林土地官員之職責云:「凡邦工入山林而掄材,不禁。」也就是說,邦國工匠在特定時節進入山林挑選木材,是法度允許的。進入春秋戰國,掄材一詞流變為考校遴選人才的專用語。雖說百業都有掄材之說,都有掄材之舉,然最引國人關注的,還是士子們的掄材大典。
這種掄材盛會,並不是為某國某郡實際選拔賢能,而是以大聚會大論戰的形式,切磋探究天下大勢,一年一個主旨議題,各家各派暢所欲言,個中翹楚便一舉成為天下名士,周遊列國便是身價百倍。如此功效,非但士子們人人視為一舉成名之盛典,便是各個邦國也是深為關注,紛紛派出秘密特使或各種形式的斥候到會踏勘,以求有用之才。
依著傳統,掄材大會的主旨議題由東道主會同公認的名士大家商定。
夏至時節,信陵君正與毛公薛公等一班名士會商論戰議題,卻有門客報來,說荀況大師過趙,將南下楚國。信陵君頓時一振,立即親自駕車趕赴邯鄲郊亭,大禮將荀子迎入信陵園上賓館入住。此時孟子已去,這荀況便是最有名望的學問大家,天下皆呼為荀子。這荀子非但學問淵深,論戰犀利,年輕時便是孟子的論戰勁敵,更有一樣過人處,便是為人平實本色,全然不似孟子那般霸氣逼人。有荀子坐鎮,掄材大典便會少去諸多麻煩。
當晚,信陵君大宴邯鄲名士,為荀子接風洗塵。當信陵君陪著荀子步出廳堂時,士子們的目光齊刷刷掃了過去——荀子正當盛年,頎長挺拔,不胖不瘦,苧麻布衣,短腰布靴,一頂久經風吹日曬已經由綠變白的竹冠壓著灰白的鬚髮,滄桑風塵刻在溝壑縱橫的黝黑臉膛,明澈的目光漾出一片深沉平和的笑意,方到廊下便是拱手一周:「荀況過趙,特來拜會信陵君,就教諸位同人。」
僅此一句,便見荀子謙和。幾百名士子一齊拱手高呼:「恭迎先生入趙!」
宴席設在大池邊的胡楊林下,天中明月高懸,林間風燈高挑,晚風徐徐,蛙鳴聲聲,一派夏夜風光。酒過三巡,信陵君起身向荀子肅然一躬:「子為天下大家,領袖士林。無忌敢請先生為今秋掄材大會點題,以孚眾望也。」
荀子一拱手笑道:「天下士子,八九在趙,況何能獨孚眾望?願先聞諸位擬議,以開我茅塞。」信陵君知荀子謙和,便拍得一掌笑道:「也好!有題議者便先說來,先生評點定奪便了。」
「我等有議。」一個藍衣士子從一片藍衣大案中站起,揮手向身後一圈高聲道,「我等皆從稷下學宮入趙,人稱『邯鄲稷下』是也。我等以為:昔年孟子荀子兩位大家,在稷下學宮論戰人性未了;而今天下人慾橫流,善惡不分,急需以正視聽;今秋論戰議題當為:人性孰善孰惡?何以克惡揚善?」
「好!正是如此!」話方落點,藍衣士子身後一片高聲叫好。林下目光也一齊聚向荀子,以為這個議題荀子必然贊同無疑。誰知荀子卻只是淡淡一笑,竟毫無開口之意。
「我等趙國士子。」與主案遙遙相對的紅衣案群中一人挺身站起,慷慨高聲道,「我等議題:何以重振合縱?何以復興中原?諸位但想:自古亂象,莫如今日!山東危難,莫如今日!自長平大戰趙國失利,幸得信陵君奮起合縱,擊敗秦國。然則,山東六國畢竟已是大衰,若不思振興,中原文明必將被蠻秦吞沒!我等中原士子,當以救亡圖存為己任,尋求振作六國之長策。空議人性善惡,全然不著邊際也。」
「彩——」胡楊林下的趙國士子們轟然一聲喝彩。
荀子看看信陵君,依舊只是淡淡一笑。
「我有一題,就教諸位。」東手毛公案旁站起一人,寬短的黑色楚服在風燈下分外顯眼,士子們便是一片嘖嘖稱奇。黑衣楚服者卻是渾然不覺,向信陵君與荀子兩座一拱手高聲道,「天下息兵,邦國止戰!化為議題總歸一句:弭兵之道可否救世?在下以為:戰國禍亂之源在戰,戰而不息之根在兵;若有長策息兵止戰,天下自安;若集眾議而不得一策,我等士人便當重新思謀天下出路。」
「敢問足下何人!」一個稷下士子霍然站起。
「在下子楚,老秦士子一個。」黑衣楚服者悠然一笑。
胡楊林下頓時嘩然,哄嗡議論聲如潮水拍岸。哄嗡潮水中,便見稷下學宮的紅衣士子群中一人高聲笑道:「老秦士子,未嘗聞也!蠻勇無文,連名字都要沾著一個楚字,侈談弭兵救世,只怕杞人憂天了。」話音落點,胡楊林間便是轟然一片大笑。
「足下差矣!」黑衣楚服者正色高聲道,「文華文明者,絕非士子多寡學風厚薄所定也。邦國法制、民風民俗、農工勞作、財富分配、國人治亂者,方為文明之根也。秦國士風固不如中原,然文明之根強壯中原多矣!子楚才學固不如足下,然,何至於借一『楚』字立得姓名?吾母楚人,子楚之名,懷念母親而已,豈有他哉!」
胡楊林下一片寂靜,士子們顯然驚訝了。百年以來,但逢士子聚會,何曾有過一個秦國士子登堂入室高談闊論?今日天下名士雲集,竟有秦士突然出現,且引出了如此一個重大的文明話題,如何能不令士子們大為意外?便在這一片默然之際,信陵君環顧四周高聲道:「今日並非論戰之期,諸位養精蓄銳便了,且聽先生評點議題。」轉身鄭重拱手道,「方纔三方擬題,先生以為如何?」荀子正在饒有興致地注視著子楚,回頭悠然笑道:「方纔三題,人性善惡之論,失之太虛,虛則難見真才實學;重振合縱之論,失之太實,實則多利害之爭,難見天下胸懷。老夫之見,秦士所擬弭兵之論較為中和平實,既切中天下時弊,又脫出邦國利害,誠為名士胸懷也。尤為可貴處,在於最後匿伏之問:若無弭兵長策,天下出路何在?老夫粗淺之見,究竟何選,信陵君定奪了。」
荀子話雖謙和,論斷卻極是紮實,話未落點,士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到了子楚身上。信陵君卻是略一思忖起身笑道:「先生有斷,大是幸事!無忌當會同各方商定議題,於大典之前旬日通告各館。」
「信陵君明斷!」全場不約而同地一聲呼喝,便轟隆隆散去了。士子們原本便對秦人的議題不以為然,不料名高望重的荀子卻是評價甚高,便是一片不快;料想信陵君最是敬賢,況且事先言明請荀子「評點定奪」,定然會當場立斷定下議題,使這個秦士一夜成名;誰想信陵君竟破例食言,硬是迴旋了過來,士子們頓時舒心,誰還去管信陵君是否食言,想都不想便同聲擁戴。
眾人散盡,湖風掠過,胡楊林下便是一片清幽。信陵君正自凝望著漸漸遠去的人群,卻聽身後響亮快意的呱嘖品咂聲,回頭一看,卻是薛公毛公在悠悠然自斟自飲,不禁驚訝笑道:「兩位好興致也!」毛公左手當當敲著銅爵,右手翻轉一亮手中陶碗:「真喝酒,還是大碗來神!」信陵君慨然道:「好!我陪毛公再來一捅!」薛公連連搖手:「且慢且慢,飲酒是個由頭,我二人留下,實在是想助君一臂之力也。」信陵君目光閃爍道:「兩位與子楚交好,要定下議題是也不是?」毛公哈哈大笑:「鳥!敢小覷老夫!不想留下老夫子麼?」信陵君恍然點頭:「難為兩位想到此事。好,這便去。」說罷喚過家老一陣低聲吩咐,便帶著毛公薛公向胡楊林深處匆匆去了。
明月當頭,沿著大湖東岸蜿蜒前行,進了胡楊林深處,便見遠處點點風燈閃爍在一片金紅色的朦朧之中,黝黑的屋脊若隱若現,鐵馬叮咚落葉婆娑,座座庭院便如海市蜃樓一般。薛公不禁笑道:「這上賓館清幽隱秘,倒是對老荀子脾胃了。」信陵君道:「這幾座庭院,原本是趙王安頓各國逃亡大臣之所在。當年魏齊被范雎追殺,便被平原君塞在此處。」毛公突然一擺手道:「不對,只怕老荀子要走!」薛公一拉信陵君道:「毛公賊耳,定有動靜,快。」
上賓館是大莊園套小庭院,一道低矮的白石牆曲曲折折圈進了一大片胡楊林,進得大門便是若干條通幽曲徑,不經門吏引導,等閒人找不見任何一座庭院。信陵君通曉五行奇門之術,早已熟悉其中奧妙,一進大門便領著兩人匆匆繞進了東北角一座庭院。小庭院都是竹籬做牆圓木為門,古樸得山居一般。三人匆匆而來,卻見圓木大門洞開,院中風燈穿梭腳步雜沓,信陵君不禁便是一陣愣怔。
毛公大步進門笑嘻嘻拉住了一個少年:「後生呵,夜半三更忙個甚來?」
「我師有命:天亮起程,我等正在收拾書車。」
薛公對著正北廳堂便是一拱:「信陵君拜會荀夫子——」
廳堂正門光當拉開,廊下風燈映出了荀子瘦削的身影:「寅時末刻,荀況自當辭行,何勞信陵君夤夜走動也。」
「攪擾清興,先生見諒。」信陵君當頭便是深深一躬,「無忌有棘手之難,兩公有難言之隱,尚請先生賜教。」
荀子淡淡笑道:「老夫惟知青燈黃卷,何有斷事之能?三位請回了。」
「老夫子差矣!」毛公醉態十足地擺著手搖到廊下,「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法,曉得麼?老,老夫子!」
「卻也是。」荀子目光驟然一亮,「三位請了。」
進得書房,荀子拍得兩掌,便有一個少年僕人出來煮茶斟茶。薛公低聲道:「夫子弟子們可知今日宴席之事?」荀子搖頭道:「潼萌是僕,非修學弟子也。老夫弟子不執雜務,不入世俗應酬,惟學而已。」毛公指著薛公嘿嘿笑道:「你個老哥哥,不知道老夫子規矩麼?荀子教人,講究個冥冥之志、惛惛之事。說得便是治學要專心致志,深沉其心,自省自悟,不為熱鬧事務所亂心亂神。此所謂『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對麼老夫子?」荀子不禁點頭笑道:「毛公說得不差。除了論學論戰,老夫從來不帶弟子入賓客宴席。今日之事,弟子們並不知曉。」薛公不禁大是感慨:「先生清嚴若此,無愧一代大家!嘗聞昔日孟夫子,舉凡宴會都是隨行弟子盡數出席,且位次要在陪席名士之前,當真滿得過分也。」信陵君笑道:「孟子荀子,道不同也。孟子弱於政而強於學,治學便有霸氣。荀子強於政而弱於學,治學便虛懷若谷。究其實,荀子學道謙遜而入世強銳,強過孟子多矣!」荀子哈哈大笑道:「信陵君謬獎也!老夫只不想與士子們糾纏無端是非,如足下一說,老夫竟是圖謀淵深了,何敢當之?」
四人一陣大笑,信陵君便是鄭重一拱道:「今日議題之事,原是我客居趙國,顧忌邯鄲士林,沒有當場立斷。食言失信,無忌委實慚愧,尚請先生見諒。」薛公接道:「信陵君也只是給平原君留個顏面。今日邯鄲士子,大多都是平原君門客。所擬議題,自然也是平原君首肯了。此公老邁偏狹,原本便對門客流入信陵君門下忿忿作色。慮及魏趙盟約,信陵君方才推延幾日,先生萬莫上心便是。」毛公卻是一拍酒葫蘆笑道:「嘿嘿,老夫子何等睿智,用得你等如此聒噪?」荀子不禁朗聲大笑:「還是毛公,不愧神生也!『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法』,有此警語,荀況安得不悟?」
「如此說,夫子可以留趙了?」薛公卻是釘鉚分明。
「難也!」荀子喟然一歎,「老夫也是趙人,投鼠者忌器,既不能長策正國,何如避走他邦治學,或可育得一二大才,以為祖邦進言圖存也。」
「鳥!偏是這趙國難整。」毛公笑罵道,「當年一出稷下,荀夫子便為趙惠文王進策,力主二度變法,師法秦國徹底取締貴胄封地。嘿嘿,趙國君臣議論月餘,竟是不置可否。荀夫子又能如何?走,走了好!留在邯鄲吃氣!」
「報國之心,志士終不能免矣!」薛公一聲歎息,「荀夫子不為祖國所用,卻思培育弟子以接踵報國,赤子之心,我等自愧弗如也!」默然良久的信陵君肅然一拱道:「敢請先生立秋之後南下,無忌決意不負先生厚望。」
「好!老夫拭目以待也。」
荀子一言落點,各人心下頓時舒展,縱橫笑談,竟是不知不覺地雄雞高唱了。信陵君吩咐幾句,上賓館執事便送來了四案邯鄲最有名的胡餅羊骨湯。胡餅是胡人遠行攜帶的一種麵餅,以鐵板或陶片燒烤而成,巴掌大小焦黃乾脆,等閒一月不霉不餿。無論放牧行軍,野炊胡餅配以燉羊湯或馬奶子,便是一頓結實的美食。胡服騎射之後,胡人之衣食習俗大行趙國,這胡餅羊骨湯便成了邯鄲人最風行的便捷早餐。寒涼的清晨,一鼎熱騰騰撒著翠綠小蔥的雪白羊骨湯呼嚕嚕下肚,再大嚼兩個焦黃乾脆的胡餅,發一出通身細汗,頓時人人精神大振。
信陵君拭著額頭汗水道:「先生且與毛公薛公盤桓,我去見平原君了。」
荀子便是一拱手:「公子但去,老夫正要與兩公手談一番。」
卻說昨夜信陵園散場,平原君聽了門客總管毛遂的一番稟報,心下大是憋悶,一夜不能安枕,聽得樓頭五更刁斗打響,便到胡楊林下跑馬練劍去了。
去歲冬日,呂不韋特意請見,給平原君秘密建言:目下秦國利市最大,呂不韋欲借嬴異人之力進入秦國經商,所得利市願與平原君均分;呂不韋所求者,便是請平原君解除禁錮,允准嬴異人以自由身在邯鄲交往走動。平原君一番思忖,當晚便進了王宮請見趙孝成王,秘密會商一個時辰,次日便答應了呂不韋所請。平原君與孝成王的謀劃是:呂不韋入秦經商,可給趙國府庫平添一大筆歲入;讓嬴異人自由交往,既無損於趙國,又能試探秦國動靜。這便是將計就計。平原君的最大期望是:秦國聞風而提出要嬴異人回秦,趙國便能藉機與秦國重開會談,打開長平之戰後的對抗僵局。畢竟,秦國之強大已遠非昔日,趙國硬生生將這座大山扛在自己肩上,山東六國也未必領情。當年趙國在長平浴血抗秦,山東五國卻落井下石,無論趙國如何苦苦相求,糧草援兵都一概沒有。直到白起死去秦軍兩敗,五國才在盜竊兵符的信陵君感召下出兵「救趙」。僥倖戰勝,便又一片鼓噪,紛紛將自己當做了趙國的「存亡恩邦」。趙王負氣,平原君寒心,便沒有給信陵君封地,不想竟惹來天下同聲譴責,儼然趙國欠著山東五國的救命大恩一般。如此山東,趙國朝野早已寒心透了!若能與秦國重新媾和,天下便是秦趙兩強並立,瓜分山東五國,與趙國沒有任何損傷,何樂而不為?再說,人質的價值便在於使對方有所顧忌,當真將這個人質囚禁死困,使對方無望救回人質而放開手腳大打,豈非事與願違?
誰想,這個嬴異人解困出山,卻改名「子楚」在邯鄲交遊,短短幾個月竟頗有聲名。按照平原君本意,嬴異人出名能引起秦國注意,原是好事。可這嬴異人竟與信陵君攪在了一起,平原君便大大的不是滋味了。
無論如何,信陵君是當今山東之柱石,是惟一真正體察大局的威望名臣。有信陵君在,至少魏趙兩大國的盟約不會解體。雖然魏王嫉恨信陵君,而信陵君只能暫時的客居趙國,但在事實上,誰也不會將信陵君做白身士子對待。因為山東六國都明白,但有危機,信陵君的威望與號召力便是無可匹敵的。正因了如此,趙國對客居邯鄲的信陵君不能不禮敬有加。可是,平原君內心卻總是有著幾分顧忌,時常的忐忑不安。
平原君深深知道信陵君對魏國的堅貞。當趙魏利害衝突之時,信陵君絕然會堅定不移地為魏國謀劃,而絕不會將三晉當作一家。魏趙韓三家分晉一百多年來,血肉相爭者多,同氣連枝而結盟者少。基於這一根基,平原君對信陵君始終保持著應有的警覺。
同為戰國四大公子,信陵君入趙而使平原君光芒大減,平原君總覺得不是滋味。尤其是門客紛紛投奔信陵君,自己的士林聲望急劇下降,平原君最為惱火沮喪。然則惱火歸惱火,沮喪歸沮喪,戰國之世便是這等自由奔放,合則留不合則去,你卻又能如何?既無力改變,又不能得罪,一陣憤懣之後,平原君也就放開了,對門客士子任其來去,對信陵君聽之任之。惟有一條不能懵懂,這便是不傷及趙國利益。
誰想恰恰便在此時,這個子楚卻成了信陵君的座上賓,平原君心下頓時一個激靈!萬一子楚做了信陵君與秦國秘密聯絡的通道,趙國豈非大大麻煩?從大局著眼,趙國是不允許山東任何一國與秦國單獨溝通的。只有趙國,只有付出了近百萬生命鮮血從而抵擋了秦國風暴的趙國,才有以山東六國宗主國的資格與秦國談判斡旋。一番思忖,平原君便與毛遂等一班心腹門客商議,要在掄材大典時試探信陵君。
這個試探,便是策動趙國士子提出論戰議題:何以重振合縱抗秦,進而振興六國?平原君要看的是,信陵君將如何在這個關乎六國存亡的重大議題上說辭?無論其說法如何,只要信陵君說辭一出,便是趙國遊說策動六國的最佳時機,重振合縱的聲勢一旦形成,便會構成逼迫秦國媾和的巨大壓力!再加上這個人質子楚的誘·惑,秦國便會處於極為被動的態勢。同時,抗秦議題對這個子楚也是當頭一記警鐘。如此一箭三雕,平原君自然很是滿意這個謀劃。
不成想,信陵君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擱置了議題,平原君心下頓時一沉。儘管幾個心腹門客都說,信陵君是為了搪塞老荀子才不做決斷的。平原君卻大不以為然,認定信陵君恰恰是搪塞趙國,搪塞平原君才如此做法!信陵君的威望根基,便在重信義敢擔當,既言明請老荀子點題,能出爾反爾麼?臨時擱置,只能是顧忌趙國顏面,顧忌平原君顏面,豈有他哉!讓平原君警覺的是,信陵君此舉究竟有何圖謀?
此君客居趙國已經五年,魏國依然冷淡如初,絲毫沒有請他返國之意。以信陵君之文韜武略,客居他國尚且養士三千,能耐得這般寂寞?設身處地去想,信陵君的最佳出路便是早日回魏國秉政,若魏國權力在信陵君之手,天下完全可能是另一番格局,至少山東六國定然是另一番格局!這種格局是趙國所不願意看到的,也是平原君所不願意看到的。以魏國之根基實力與地利,一旦有英主能臣,便必將成為中原軸心,其時趙國地位必然大大衰落。而有權力在手的信陵君斡旋天下,平原君也必將更為黯淡。
當初,信陵君統率六國聯軍戰勝凱旋之時,平原君與孝成王叔侄已經將未來格局看破,也才有了那番奇特應對——不實封信陵君土地人口,卻又像神一般供奉著這位功臣。前者怕他羽翼豐·滿,後者卻是做給天下人看。這便是趙國樂意重金供奉信陵君的真正緣由,也是孝成王與平原君的最大機密。明知此等作為有負信陵君,平原君卻是毫無愧色——為了趙國的根本利益,他只能如此。平原君相信,若是信陵君處在自己的位置,也會同樣如此做法。
以信陵君之能,不可能體察不出其中奧妙,也不可能不向重回魏國的煌煌目標全力靠近。然則,五年之中,信陵君卻始終沒有「出格」動靜,趙孝成王與平原君一時鬆了心神,竟是疏於防範了。如今看來,信陵君果真要動了。否則,斷不可能在關乎邦交走向的「士論」大題上擱置趙國動議。可是,動向目標何在?平原君一時竟揣摩不出個所以然。
「稟報主君:信陵君拜會!」門客總管毛遂大步匆匆報得一聲。
「噢?」平原君驀然回身,「人在何處?帶門客幾多?」
「單車一人,已到府門。」
「好!你立即出迎,親自駕車將信陵君接到弭兵亭。」
毛遂快步而去,片刻之間便駕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入府,直向林間草地的大石亭駛來。軺車停穩,毛遂便來扶信陵君下車,信陵君卻指著亭額三個大紅字笑道:「弭兵亭,何時建造?」說著便一步下了軺車。毛遂笑道:「長平大戰後,平原君有感於生民塗炭列國旁觀,故建此亭,以明息兵之志。」「想起來也。」信陵君恍然點頭,「正是那時,先生脫穎而出,一劍庭逼楚王會盟出兵,無忌佩服!」毛遂拱手一禮道:「公子天下柱石,正當重振合縱中興六國,何獨重子楚迂腐之論也!」信陵君不禁呵呵一笑:「昔年,先生鼓動平原君建這弭兵亭,也是迂腐麼?」毛遂慨然道:「此一時,彼一時,公子當體察大勢而後斷。」信陵君悠然一笑:「先生以為,大勢要害何在?」毛遂毫不猶豫接道:「秦國獨大,六國皆弱,結眾弱以抗獨霸,大勢之要也。」信陵君笑道:「蘇秦以來,六國斷續合縱八十餘年,卻是癒合愈弱,先生以為因由何在?」驟然之間,毛遂語塞,紅著臉道:「此中因由,在下卻是沒有揣摩得清楚。」信陵君不禁一陣大笑:「老話一句,此一時彼一時也,合縱並非萬年良藥,也該有條新路子了!」
「新路何在?願君教我。」服飾整肅的平原君在亭下遙遙拱手。
毛遂笑道:「兩公子且入亭敘談,我去備酒。」便匆匆去了。
「請君入座。」平原君笑得分外爽朗,待信陵君進亭入座,便落座正色道,「趙王之意:若能重開合縱,趙國便欲請君為王命特使,斡旋天下會盟,功成之日,趙國力促君為六國丞相,便如蘇秦在世也!」平原君慷慨一句,語氣竟分外地誠懇親切,「為弟思忖,此乃姊夫回魏執政之最佳途徑,姊夫以為如何?」
「趙勝呵,你叔侄果真期望我回到魏國?」信陵君淡淡地笑了。
「姊夫何意?趙國若有不周,但請明言。」
「逢場作戲,趙勝長進了。」信陵君冷冷一笑,「你我皆過花甲之年,自少時便縱橫邦交,成名於天下,些許小伎也能障眼?趙國若當真想無忌回魏,何須如此雲霧大做?只以『不再援手』對魏國施壓,無忌便可重回大梁也。無忌領政,力促魏國再度變法,中原便是趙魏兩強並立結盟之格局,其時秦國奈何?此等大局大計,你叔侄當真揣摩不得?非也。為維持趙國山東獨強,你叔侄寧願無忌老死趙國!」
平原君大是難堪,面色時紅時白,卻是無言以對。正在這尷尬沉默之際,毛遂領著兩名僕人送來了酒菜。平原君頓時舒緩,指點石案笑道:「姊夫,熱甘醪,甘醪薛打得,先來一碗!」信陵君說聲好,便逕自舉碗汩汩飲下。旁邊毛遂看在眼裡,便立即為信陵君再打滿一碗,又是肅然一躬:「敢請信陵君指點:昨夜所提三題,君似對弭兵議題有所偏愛,不知因由何在?」
信陵君明知這是毛遂代平原君說話,也不辯駁偏愛之說,只悠然一笑道:「弭兵之議,人皆以為虛妄而不切時務之要害。實則大不然也。方今天下塗炭,生民厭戰。山東士林若能大起弭兵議論,六國官府隨即大舉呼應。足下試想,其勢如何?」
「出其不意!好!」毛遂目光炯炯地一拍掌,「撂給秦國一個火炭團:他要加兵山東,便是天下公憤,激我合縱立成!他若息兵,便是給我變法富強之機遇!」
「若公然高喊重振合縱,又當如何?」
毛遂紅了臉,聲音也低了下去:「以此想去,公然昌明重振合縱,便是給了秦國大舉整軍經武的口實,似對山東不利。」
「毛遂真名士也!」信陵君哈哈大笑,逕自揚長而去。
小暑大署一過,立秋便接踵而至。立秋之日,最大的忌諱是雷、雨、風。中原三諺說得便是這三樣禁忌。一云:「立秋一雷,晚禾折半。」二云:「雨打立秋,多澇不收。」三云:「秋日一風,田土干底。」年年歲歲立秋日,朝野臣民盼得便是個風和日麗。
今歲立秋恰是如此,清晨太陽上山,天空便是萬里碧藍,邯鄲城便平添了三分喜慶。卯時剛到,通往信陵園的大道便是車馬如流,服色各異的士子們從邯鄲的大街小巷淙淙流入此時已顯得狹窄的六開間大門,流入湖邊那片金色的胡楊林,人頭攢動,衣袂相聯,熱鬧得大市一般。胡楊林的空闊處早已辟成了一個方圓百十丈的大會場,正北中央一座竹木高台,十二個斗大的鮮紅木字高懸在台額與兩側,台額是「立秋掄材」,東手是「論戰無道」,西手是「文野有法」。高台西角矗立著一座丈餘高的木架,架上一面牛皮大鼓,兩名紅衣司鼓雄赳赳立在兩旁,竟與當年稷下學宮的論戰大會一般無二。
鼓報辰時,司禮薛公走到台中高聲一呼:「秋日辰時,掄材開典,士子明誓——」隨著話音,大場中的千餘名士子從木敦整齊站起,肅然拱手向天高誦:「昊天在上,違心之言,天地誅之!」便齊刷刷落座。薛公又是長聲一呼:「祭酒入席——」便見鬚髮灰白清健旺的荀子從大屏後穩步走出,被信陵君的執事門客引入中央大案前就座。
祭酒者,原本是遠古時期饗宴時酹酒祭神的長者。舉凡村社大宴,必公推一位年高望重的老人在天地神位前代村社眾人灑酒祭拜,此人便呼作「祭酒」。進入春秋,「祭酒」便漸漸成為各業團體領頭人的稱謂,儘管還不是官府職爵,卻是行業團體公認的威望長者。戰國之世,士人大起,士林聚宴之「祭酒」便成為最引人關注的人物。此人未必一定要年歲最大,卻一定要是自成一家且為士子們服膺的學問大師。一旦做了「祭酒」,也不再僅僅是宴會祭酒而已,而是事實上的士林領袖。荀子之學問、見識、人品盡皆為人稱道,在稷下學宮時曾三為「祭酒」,齊國將其等同於上大夫職爵,事實上便是稷下學宮的學宮令。因了荀子在稷下學宮的巨大聲望,自然便毫無爭議地做了這次大論戰的祭酒,坐鎮論壇,仲裁可能出現的糾葛,掌控論戰進程。
荀子入座,場中變肅靜了下來。薛公便又是一聲高呼:「東君入席——」隨著呼聲,便有執事門客領著信陵君與平原君走出,在高台東側的兩張大案前入座。
「祭酒宣題——」
荀子從座中站起高聲道:「諸位同人,今秋掄材論戰,議定論題為:天下多難,當否弭兵息戰?在座士子或以邦國為本位,或以學派為本位,出一人闡發;邦國學派但有持論不同者,盡可單獨上台駁論。高下文野,惟任天下士子公議也!」
「掄材論戰起——」
薛公一聲高呼,兩名鼓手便隆隆擂動牛皮大鼓。三通鼓罷,前排便有一個三綹長鬚大紅長袍的中年士子走上了高台,一拱手高聲道:「諸位同道,在下環淵,稷下學宮法家士子,師從慎子門下。我等稷下士子以為:今秋論題荒誕虛妄,實為不著邊際之空談!弭兵之論,自春秋宋國之華元、向戍奔波首倡,至今已經三百餘年,何曾有過一日弭兵?便是華元向戍的弭兵之會,也是晉楚爭霸兩敗俱傷,尋求喘息而已!息兵止戰未滿一年,晉國便恢復四軍;未滿三年,楚國便大攻鄭、衛兩國,次年晉楚便是舉國大戰!三十年後,諸侯不堪刀兵連綿,便有十三國弭兵大會。然便在弭兵八年之後,天下戰端再起,弭兵終成空文!春秋尚且如此,方今戰國大爭之世,舉國大戰如火如荼,我等士人不思變法圖強之道,卻來空談息兵止戰,匪夷所思也!兩位東君名重天下,荀夫子更是當今大家,三為稷下學宮之祭酒,竟能點此議題以為掄材,實乃滑稽笑談也!我等不屑此等海外奇談,告辭!」說罷大袖一揮逕自下台,連台上三老看也未看一眼。
台下頓時嘩然一片!自來論戰再烈,卻也從來沒有過對論題本身大加撻伐。今日第一人便直指論題發難,且直名指斥信陵君平原君與荀子,確實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局面。發難者又是赫赫大名的稷下學宮元老級法家大師慎到門下的老弟子,更見非同尋常。這環淵名望雖遠不如荀子,卻與荀子是同輩學者,也算得是天下名士了。稷下學宮士子們兩三百人都在會場中心,若當真隨他退場,豈非未曾論戰便是一場「虛席」醜聞?一時之間,士子們便亂了起來。
「諸位同人,我有異議!」場中一個身著寬大黑衣者霍然站起,一聲高喊場中便靜了下來,正在騷動猶豫的稷下學宮士子們也頓時站住不動了。依著論戰傳統形成的習俗,但有敵手提出異議,發論方便須應戰,若要脫身,便得先行認輸表示折服,否則便會被公認為不堪禮儀之人,為士林所不齒。黑衣士子高喊異議,便是公然宣戰,稷下士子豈能就此便走?
「在下秦士子楚。」黑衣人也不上台,只站上座墩向四週一拱手,「弭兵之題,當初由在下動議。東君與各方磋商採納,子楚以為,極是妥當!春秋戰國以來,刀兵不斷,息兵呼聲也從來未斷。兵爭愈演愈烈是事實,非兵之論接踵而起也是事實!老子以兵為不詳之器,惡之。墨子大倡兼愛非攻,呼籲天下太平。吳子列暴兵逆兵,指斥兵災。孟子說,春秋無義戰。尉繚子直言,兵為凶器,戰為逆德。司馬穰苴則說,國雖大,好戰必亡。更有諸如華元向戍一班志士仁人奮勇奔波,大呼弭兵不止!凡此種種,弭兵何錯?至於方才環淵所言,弭兵之論荒誕虛妄不著邊際,大謬也!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謂自然?生民性命,萬千家園,世人大同,向善安樂也!敢問環淵:法家變法圖強,所為何來?不為庶民康寧,不為邦國富庶,不為天下太平,何人要爾等變法!至於能否弭兵,如何弭兵,正賴我等熱血士子為天下謀劃:或以戰止戰,或以義兵蕩暴兵,或以我等熱誠奔波弭兵之會。總歸是要天下弭兵,庶民太平。稷下環淵身為赫赫法家名士,束手無策倒也罷了,反來指斥弭兵之論荒誕虛妄,倒是當真令人汗顏也!」
「子楚之論,居心叵測!」環淵直指高高站在人海中的子楚,「爾為秦士,分明要借弭兵之論迷惑山東,使六國息兵偃戰,聽任秦國宰割,何其陰鷙也!」
「論戰誅心,非正道也!」子楚遙遙一指環淵,「弭兵息戰,包容天下,秦國何能自外?敢問環淵:子楚說過秦國不在弭兵之列麼?除非夫子自甘陋習,依然將秦國看作中原異類,否則,斷無次等推理。」
「吾觀子楚,終是為秦國說話!」稷下士子群中霍然站起一人,「環淵學兄雖有偏頗,終不為過。長平大戰後秦趙俱弱,譬如當初之晉楚兩霸也。當此之時,子楚出弭兵之議,分明是要為秦國爭得喘息之機!」
「我等贊同!」稷下士子一片附和。
「掩耳盜鈴,今日始聞也。」子楚一陣哈哈大笑,「長平大戰秦國勝,合縱救趙六國勝。結局並非秦趙兩弱,而是七國俱弱。若論實情,只怕秦國之疲弱,尚稍好於山東六國也。秦國固需喘息,六國便不需喘息麼?審時度勢,此時縱然六國合縱攻秦,依然是無分勝負兩不奈何。更有甚者,若內政不修而致庶民饑荒離亂,不定哪國便有滅國之禍!當此之時,縱有爭雄之心,何如各方先行息兵止戰休養生息,恢復國力之日,再堂堂正正決戰疆場?」
「如此說來,弭兵終是虛妄!」
「稷下名士,何多迂腐也?」子楚冷冷笑道,「弭兵者,天下自救之道也。兵爭者,天下王霸之道也。一張一弛,輪迴不止,人世之鐵則也。子楚倡弭兵,不敢聲言永世弭兵,卻依然力主目下弭兵。爾等稷下名士,既不敢面對生民苦難而主目下弭兵,又不敢正視將起之兵爭而指斥弭兵虛妄。譬如人之肚腹,吃了瀉,瀉了吃,永無休止也。以君之論,吃了又瀉,何如不吃?瀉了又吃,何如不瀉?果真如此,安得人世生生不息也!」
「彩——」整個會場可勁兒一聲喝彩,趙國士子群猶為響亮。
環淵面色頓時張紅,思忖片刻昂昂拱手道:「今日之論,算我等敗君一合!」說罷一擺大袖落座,稷下士子群也紛紛落座,會場頓時整肅下來。
「我有一說,求教諸位。」會場中心的趙國士子群中走出一人大步上台,拱手高聲道:「在下毛遂。我等趙國士子以為:弭兵之論,當看時勢,時也勢也,可也不可也!今日時勢,七強傷痕纍纍,列國萎頓不堪,天下生民苦若倒懸。再起兵爭,便是玉石俱焚同歸於盡。我等士人,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亂世開太平!弭兵之會,此其時也!趙國士子呼籲:今秋掄材論戰,天下士人當大倡休戰,力促七國行弭兵會盟,解民倒懸,天下生息!諸位以為如何?」
「彩——」趙國士子群排山倒海般呼嘯一聲。
合縱敗秦之後,毛遂大名早已隨著「脫穎而出」的成語與劍逼楚王盟約出兵的故事傳遍了列國,山東士子們都知道他做了平原君的門客總管,為平原君斡旋一應大事,與當年孟嘗君的門客總管馮驩一般模樣。今日毛遂出面以趙國士林的名義倡言,顯然便是代平原君說話,也就是代趙國說話。目下趙國是山東屏障,趙國倡行息兵,他國如何能有爭議?戰國士子們都與本國權力層盤根錯節,對本邦利益心中有譜,一看趙國士林拿出定見,便不再猶豫,齊齊地喝了一聲彩,到邯鄲遊歷的散士們也紛紛呼應,場中便是此起彼伏的喝彩叫好聲。
此時惟有稷下學宮的士子群沉默著。稷下學宮雖已衰落,但仍然是各種純學問派別的淵藪之地,保持著疏離仕途而專心治學的百年傳統。今歲稷下士子們大舉入趙,原本也是提出了一個大大的文明論題——人性善惡,要為天下廓清一個最根本的界限。然則幾番論戰,他們的學問心法已經被攪得鬆動了根基。尤其是祭酒環淵被那個子楚問得無言可對,儘管內心不服,畢竟承認了失敗。如今趙國士林出面呼籲,天下士子盡皆響應,稷下士子群能佯裝不睬麼?再說,弭兵之論若能形成聲浪,總是人心所向,素來有天下胸懷的稷下學宮士子群如何能漠然置之?聲浪掀起之時,士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向了環淵。環淵目光一掃,見士子們紛紛點頭,便跳上座墩向主台遙遙拱手高聲道:「弭兵之議,稷下士子贊同!」
「我等贊同——」稷下士子群一片呼應。
高台上的荀子看看信陵君與平原君,三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