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六國兵馬終於聚齊了。
這次合縱不同以往,六國兵馬都是隱秘集結。這是信陵君特意給各國申明的要旨:合縱之軍務必穿行河谷晝伏夜行,戰馬銜枚裹蹄,全軍輕裝禁炊,不求快捷,務求隱秘!這封密書使各國將軍大感意外,即往合縱歷來都是大張旗鼓出兵,聲勢惟恐不大,何以這次出兵便要做賊一般?大軍行進在本國本土,還要銜枚裹蹄輕裝禁炊,這不是作踐人麼?如此神秘兮兮地折騰,秦軍便沒有斥候麼?各國將軍完全是不約而同地將這封密書當做了耳旁風,紛紛大聚兵馬,要做浩浩蕩蕩的興兵伐罪之師。
正在此時,信陵君軍書又到,除重申前書要旨,更口吻嚴厲地立約:何國軍馬不秘密開進,便休要出兵,魏趙韓三國抗秦足矣!這可是戰國合縱頭一遭——自來合縱都是惟恐哪國不動兵力不足,各國都要興兵了又說可以不要,咄咄怪事也!這魏無忌究竟要弄甚個玄虛?疑惑歸疑惑,牢騷歸牢騷,各國君臣思忖再三,還是嚴厲下詔:務必遵照信陵君將令行事,如期秘密開進!
這便是信陵君魏無忌的威望。戰國自有合縱抗秦,此前成立過四次六國聯軍,獨有信陵君統率聯軍的那次一舉大敗秦軍挽救了趙國挽救了山東。馬服君趙奢是山東六國第一個勝秦名將,然其威望與信陵君卻不能同日而語。何也?趙奢勝秦乃山地戰,雙方兵力俱在十萬以內,狹路相逢惟浴血拚殺耳,雖則難能可貴,終難成兵法謀略之範例也。合縱救趙之戰卻是平原野戰,雙方兵力均在三十萬以上,且不說戰場調遣遠非山地小戰可比,單是能將六支戰力不一素無統轄臨時湊集的散兵擰成一支鼓勇之師,便絕非常人所能做到。信陵君非但是一員戰場猛將,更是深通兵法的兵家奇才。此人彷彿天生便是將兵之命,沒有戰事論國政,比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三公子也強不到那裡去,甚或不如三公子在廟堂游刃有餘;然則若有戰事,信陵君在廟堂政事中所有的弱項都立時變為非凡之處而大放光華,剛嚴凜然的秉性化做罕見的將帥威權,豪俠尚武的結交化做最能親和將士的魅力,任賢用能講求實效的做事方式天然便是凝聚大軍的將帥德風,廣學而知天文地理兵家戰陣,異能而通諸般大型攻防兵器,運兵謀劃每每出人意料,戰場將令每每令人驚歎!臨危而亢奮,亂局而從容。如此等等,都使進入莫府的信陵君如魚得水,調兵遣將如皰丁解牛。更為山東諸將景仰者,在於信陵君臨戰關頭的決戰決勝之氣!當年五國聚兵救趙,惟缺大將到位。魏王因猜忌之心,硬生生不任信陵君為將。便在五國聯軍群龍無首眼看救趙就要成為泡影之時,信陵君盜竊兵符,力殺魏王心腹大將,強奪魏軍兵權,硬是風風火火趕赴了聯軍營區,一鼓救趙大敗秦軍。此等勇略膽魄,非天賦異稟而無可為也!惟其如此,信陵君客居邯鄲而有門客三千,以致平原君門客也紛紛來投,一時竟使素來粗莽的趙國成為天下士子匯聚的風雲之地。信陵君在邯鄲寫下了一部兵書,也成為孫臏之後最為山東名士推崇的戰國兵法。百餘年之後的太史公為信陵君做傳,末了也是由衷讚歎:「信陵君名冠諸侯,不虛耳!」這是後話。
卻說六支兵馬分頭秘密疾進,九月初終於全部抵達大野澤西北山地。
大野澤山地是信陵君精心選擇的戰場。戰國之世,大野澤又稱巨野澤,與逢澤、巨鹿澤共為中原地區的三大湖泊,除巨鹿澤在黃河流域趙國境內,大野、逢澤皆在濟水流域。逢澤在魏國境內,大野澤在魏國與齊國邊境地帶。雖說戰國時期的領土城池經常盈縮不定,但魏齊同為大國,相互交戰不多,國土大體上還是始終以大野澤為分界的,澤東為齊國,澤西為魏國。後來,大野澤隨著濟水的乾涸消亡而漸漸乾涸萎縮,只留下了被後人稱為東平湖與梁山泊的狹小水域。後世中國人所熟悉的梁山好漢聚集的水泊,便是大野澤留下的痕跡。戰國時期,濟水是天下四大名水(河、江、淮、濟)之一,水量豐沛,橫貫魏齊趙而獨立入海,是中原地區當之無愧的母親河之一。濟水洪流沉積擴展的大野澤煙波浩淼汪洋恣肆,方圓幾近千里,水道東連泗水,成為吞吐兩大河流的巨澤,時稱中原三大澤之首。直到唐朝枯涸之時,大野澤尚有南北三百里水面,可想其全盛之勢。《書·禹貢》有云:「大野既瀦。」《周禮·職方·兗州》云:「其澤藪曰大野。」《左傳》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記載:「西狩於大野。」如此等等,足見大野澤聲名之顯赫!
大野澤周邊無著名高山,丘陵連綿林木茂密,看似平平無奇,實則卻是河谷險道縱橫交錯,尋常人難以窺其奧秘。當年孫臏兩勝龐涓的桂陵之戰、馬陵之戰,都是在這片山地打得伏擊戰。信陵君回到大梁接受上將軍印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精幹斥候與於秦國有商事往來的老商,同時在咸陽與秦軍營地細緻探察,月餘之後匯總的情勢是:秦軍東出攻齊,其路徑是從大野澤的東北岸官道越過大野澤,前出於大野澤以東的盧縣山塬駐紮;蒙驁的謀劃是:先行攻克齊國濟北的二十餘城,再南下攻克已經分別被齊國、楚國滅掉的薛國魯國,一舉震懾齊楚兩大國;蒙氏本齊人,不願齊國化為焦土廢墟,故而欲先大展軍力,而後迫降齊國;故此,蒙驁大軍東進,沒有象攻掠三晉那般電閃雷鳴地猛烈突襲,而是先向濟北從容張兵,目下已經出動一軍攻克五城,蒙驁率主力大軍陳兵薛郡(故薛國)邊境,尚未對薛魯開戰。因地利之便,信陵君率領的魏軍最先抵達大野秘密營地。
營寨扎定,信陵君立即下令:除修葺軍械兵器與接應各路兵馬之外,其餘將士立即為未到的各國大軍開闢營地、準備冷炊。魏軍將士大感詫異,歷來合縱聯軍都是各軍自理糧草輜重,營地起炊之類的軍務更是各軍本分,不相互傾軋已經是萬幸了,幾曾有過先到之軍為後者開營備炊之事?詫異歸詫異,基於對信陵君的信服,魏軍將士還是立即忙碌了起來。
信陵君對聯軍作戰有著深深的憂慮。也就是說,此次能否戰勝秦軍,他是心中無底的。憂不在戰,憂在將士之心。大約誰都沒有信陵君看得明白,如今山東六國的糜爛衰頹已經是無以復加了,君臣傾軋軍政掣肘已成積重難返之惡習,大軍雖發,安知沒有諸般無法預料的後患?縱是各軍齊到,有沒有決戰決勝之心,實在也未可知。反覆思忖,信陵君定下了三個基點:一是此戰不能持久,久則聯軍內部必生事端;二是必當有同心死戰之志,否則各軍相互自保,必然敗軍;三是此戰必須以奇謀用兵,非奇不足以速決。三點之中,以同心死戰最為要緊,無此根基,任你奇謀百出也是付之東流。
五六日之後,各軍先後抵達大野山地。
峽谷密林之中,信陵君在簡陋的聯軍莫府第一次聚將會商軍情。
中軍司馬首先宣讀了聯軍會兵概要:趙國精騎五萬步軍兩萬,主帥平原君;楚國步騎十萬,主帥春申君;魏國攻弩武卒(步軍)六萬,鐵騎三萬,主帥信陵君;韓國步騎八萬,主帥老將韓朋;燕國輕騎六萬,主帥將渠;齊國步騎六萬,主帥陳逯;總計六國兵力四十六萬,將軍五十三員。
「噢呀,秦軍二十六萬,我方勝出多了!」春申君長吁一聲。
平原君連連搖頭:「不好比也!聯軍哪次不超秦軍兵力十幾二十萬?」
「敢請信陵君先說個打法出來,老夫憋悶!」老將韓朋耐不住了。
「對也!這秘密進軍折騰死人,趕緊說如何打法!」齊將陳逯立即呼應。
「春申君、平原君,諸位將軍,」信陵君沉穩從容地從那張名為帥案實則只是一張支架著的大木板前站起,「其所以要各軍秘密進發,在於聯軍只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方能制勝也!數十年前,山東六國氣勢正盛,各國盡有精銳之師,尚不能合縱勝秦,況今日國力凋敝之時?我方實力大減,秦國方興未艾,猶須慎之又慎,縝密戰事也!就實而論,此戰非往昔合縱可比。往昔可一敗,可再敗,各國根基尚能支撐。今日之戰,卻大是不同。六國存亡,全在此戰!此戰若勝,六國尚有重新崛起之機遇。此戰若敗,則六國軍力崩潰,亡國之期指日可待!惟其如此,堪稱六國背水之戰也!諸位但憑心而論,此戰若敗,何國當得秦軍兵鋒?其時便是不謀而合縱,兵力何在?軍輜何在?結局只能是土崩瓦解天下歸秦,豈有他哉!」帳中一時肅然,信陵君粗重地喘息了一聲,「無忌先出危言,不在聳人聽聞,而在醒動諸位:此戰惟做死戰圖存之心,方能精誠一心縝密謀劃戰而勝之!」
「死戰圖存!精誠一心!」大將們轟然吼了一聲。
「噢呀——」春申君長長一聲喟歎,「如此景象,老夫恍若夢中了!」
平原君一眶熱淚:「同仇敵愾,六國多年不見也!」
「信陵君已經說得透底,誰若畏敵惜命,當下回去了!」春申君拍案而起,「楚國動議合縱,老夫先發個誓願:此戰不勝,老夫自裁謝國!」
「趙勝亦同!」
「魏無忌亦同!」
當三雙大手緊緊疊握三顆白髮蒼蒼的頭顱聚在一起時,大將們悚然動容了,不約而同地慷慨高呼:「不勝秦軍,自裁謝國!」
「但有此心!我軍必勝!」信陵君奮然一呼,轉身大步走到帥案前,「開圖!」
中軍司馬拉開案後大幕,一張丈餘見方的木板大圖《大野山川》豁然顯現眼前。信陵君手中長劍指點著地圖道:「此戰倣傚孫臏之桂陵戰法,在大野澤西北岸伏擊破秦。伏擊之要:一在攻敵要害,迫使蒙驁主力回軍馳援;二在大軍隱蔽巧妙,使敵不能覺察;三在接戰之時全力死戰,不使秦軍輕易衝破伏擊戰場!以聯軍戰力,不求全殲秦軍,但能殺敵十萬以上,則秦軍必然退出山東,是為大勝!諸將以為可行否?」
「彩——!」
「信陵君儘管發令,諸將軍無異議了。」春申君認真點頭。
「好!」信陵君劍鞘指向大圖,「諸位且看,秦軍我軍所在恰是大野澤兩端,秦軍在大野東北,我軍在大野西南,遙遙相距四百餘里;秦軍另有王陵一軍攻濟北,與我軍相距八百餘里。我軍預謀,便是在桂陵東北山地的這片山塬密林伏擊秦軍!」
燕軍大將將渠突然插斷道:「孫臏設伏老戰場,秦軍豈能上當?」
「將軍差矣!」平原君搖頭,「兵不厭詐,二伏必勝。此乃軍諺也。以軍情論,秦軍蔑視六國已久,此次秦軍連攻山東未遇抵抗,蔑視六國尤甚!蒙驁僅分兵五萬攻濟北二十餘城,顯然將十萬濟北齊軍視若無物。如此秦軍,豈能想到聯軍伏擊?縱然想到,也以為不堪一擊,反以為是盡滅六國大軍的天賜良機。惟其如此,使秦軍入伏,不足慮也!」
將軍們紛紛點頭,認同了平原君說法。
信陵君肅然道:「平原君所言,正是秦軍弱點所在。惟有此弱,我軍可戰也!」長劍又指大圖,「我軍戰法是:兵分四路,兩次設伏。具體謀劃為:一軍飛騎北上,強攻王陵五萬鐵騎而後南逃,誘使其追擊南來;在其南下五百里處之大峽谷,一軍以六萬步軍設伏,包圍王陵鐵騎,佯做王陵不能突圍而我軍亦無法殲滅之相持態勢,誘使蒙驁主力大軍前來救援;我軍佯做不支,第一道伏擊圈崩潰南逃;秦軍必全力追殺,我軍主力預在其百里之外設伏,痛擊秦軍!」
「願聞將令!」大將們異口同聲,顯然是信心大增。
「四路大軍。」信陵君從帥案拿起了第一支令箭,「第一軍為北上飛騎,由趙魏兩軍八萬騎兵組成,攻敵務求猛烈快捷激怒王陵!此軍由老夫親自統領。」放下令箭又取一支,「第二軍六萬步卒,於秦軍南下五百里處峽谷設伏,由春申君統領。」春申君嗨的一聲接過令箭,信陵君又拿起第三支令箭,「第三軍燕軍飛騎六萬,專一接應掩護第一道伏擊圈佯敗後撤之步軍,合為一體後趕赴最後戰場之外圍截殺突圍秦軍,由將渠統領。」將渠慨然領命,信陵君拿其第四支令箭,「伏擊主戰場為二十六萬步騎,對蒙驁大軍合圍痛擊,由精於戰陣之平原君坐鎮統帥!」
平原君卻沒有接受將令,只目光爍爍地看著信陵君不說話。帳中頓時一片寂然——趙軍乃聯軍主力,平原君若是與信陵君生出齷齪,這合縱抗秦便是岌岌可危!春申君機敏過人,立時呵呵一笑:「噢呀平原君,不堪重負了?」春申君本意原在激將,不想平原君卻是喟然一歎:「知我者春申君也!信陵君在此,趙勝實在不堪主戰場重任矣!」轉身對著信陵君便是深深一躬,「趙勝知君厚意,先行謝過。北上軍最是險難,須主將親自披堅執銳衝鋒陷陣,故君自領也。主戰場雖為鏊兵劇戰,然主將重在調遣,少有性命之危,故交趙勝也。戰陣廝殺,趙勝自認強於信陵君。坐鎮調遣,信陵君強於趙勝多也。君之任命,正是互調兩人之長,各用兩人之短。趙勝若坦然受之,豈非六國罪人乎!」
大將們一時肅然一時難堪。春申君一時也不知如何說法——兩君都是剛烈豪俠之士,平原君方才口吻,顯然不無責難信陵君之意,卻也沒有明白表示自己請命統領第一軍;信陵君也是默然不應,若一言勸說不當,此前嫌隙復生,局面便難以收拾了。然則不說更是難堪,非但兩君不能化解,連自己這個首倡合縱者都要被將軍們疑為沒有公道了。思忖之間,春申君斷然開口:「噢呀信陵君,黃歇直言,萬事以抗秦為大了!」
一言落點,大將們的目光齊刷刷聚到了信陵君帥案。
信陵君走下帥案,對著平原君深深一躬:「平原君深明大義,無忌謹受教也!」轉身對著大將們又是一躬,「此事乃無忌彌補私誼之心過甚,以致將令失當,無忌謝罪!」
「無忌兄!趙勝計較過甚,錯責人也!」
「趙勝兄!無忌私而忘公,夫復何言!」
兩廂對拜四手相握,帳中一聲喝彩,春申君便是老淚縱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