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耕大典之後,遴選儲君的諸般事體終於籌備妥當。
四月初三,諸王子大考校正式開始。考者,查核之法也。《書舜典》云:「三載考績,三考黜陟幽明。」校者,比較核實也。《禮記學記》云:「比年入學,中年考校。」就實而論,兩者都是古老而有效的考核人才方法。前者起源於查核官吏政績,後者起源於查核學子修習。延至春秋戰國,考校之意大為擴展。但說考,大體都指官吏學子之查核。但說校,大體都指武士之查核。考校相連,自然便是文事武事一齊查核。立儲而考核王子,原本便不多見。夏商週三代以來,長子繼承製已成宗法傳統,本無立儲考子之說。只有最清明的君王在沒有嫡子而必須在庶子甚或旁支中遴選繼任人時,才偶有查核之法。戰國之世,無能君主直接導致亡國,立儲考核王子才時有所見。秦國雖有查核立賢之法度,然如今次這般公然對王子公事一同考核,非但朝臣齊聚以證,且特許有爵國人觀看,實在是亙古未聞!
消息一出,咸陽老秦人無不驚訝,一時爭先恐後到咸陽令官署登錄姓名爵位領取通行官帖,直是籌備年節社火一般熱鬧。四月初三這日清晨,有爵國人絡繹不絕地進了咸陽王城正殿外的車馬廣場,層層疊疊安坐在早已經搭好的圓木看台上,連同六國使節與尚商坊的富商大賈,滿蕩蕩幾近萬人!這些老秦人雖有耕戰爵位,然真正進過王城的卻也實在沒有幾個,今日逢此祖輩難遇的良機,一邊滿懷新奇地打量議論王城氣象,一邊盯著正殿前一片黑壓壓坐席紛紛揣測考校之法,竟是人人亢奮不已。倏忽日上城角,大鐘轟鳴一聲,全場頓時沉寂下來。
「卯時已到!綱成君職司文考,伊始——」
隨著司禮大臣的宣呼,蔡澤昂昂然走到殿前第三級台階的特設大案前站定,從案頭拿起一支熠熠生光的金令箭高聲道:「本君奉詔主考諸王子文事,此前業經初考,已入軍旅之三王子因少年無學而棄考。今日參與大考者,十位王子也。大考之法:文事三考,答問史官實錄,考績朝野可證。三問不過,即行裁汰,不得進入武校!諸王子入場——」
十個少年王子應聲入場,走到殿前階下十張大案之前肅然站定,無分長幼盡皆一式衣冠:頭頂三寸少冠,身著黑絲斗篷,腰間牛皮板帶懸一支青銅短劍!個個英挺健壯,當即引來老秦人一片由衷地讚歎。
「諸王子入座。」蔡澤的呷呷亮嗓迴盪在王城廣場,「第一考,應答者自報名諱,應答不出者書吏錄名。諸位王子可否明白?」
「明白!」王子們整齊一聲。
「第一問,老題:秦國郡縣幾何?有地幾何?人口幾多?」
哄嗡一聲,全場議論便如風過林海。人們不約而同地驚訝,此等問題也算學問?然一思忖,對於即將成為國君的王子又豈能不是學問?左右說不清,還是先看王子們如何應對,全場哄嗡片刻復歸平靜,萬千眼睛都盯向了十位王子——王子們卻顯然是一片迷惘,你看我我看你期期艾艾無人開口。
「算甚學問?大父立嫡便問過!」一個王子紅臉高聲異議。
「對!老問不算!」
「該考學館所教之學!」王子們紛紛附和。
「嘿嘿!」蔡澤微微冷笑,「諸位王子說得不錯。此一老題,乃當年孝文王為太子時選立嫡子而首次提出,至今已經十餘年。老夫記得卻清:當時昭襄王得聞諸公子竟不知邦國實情,大為驚詫!特命太子傅府編修邦國概要,以為王子少學。十年已過,老題重出,諸王子卻說沒學過,此何人之責乎?」
節外生枝,殿前大臣與全場有爵秦人無不大感意外。果如蔡澤所言,秦昭王已經將邦國情勢定為王子少學而王子們依舊懵懂如故,這太子傅府說得過去麼?正在眾人疑惑之際,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臣從蔡澤身後的大臣坐席區站起憤然高聲道:「綱成君之意,要追究老夫玩忽職守麼?」
「秦王口詔——」司禮大臣突然在殿階高處一聲宣呼,「今日大考王子,餘事另論。諸王子惟問是答,不得對考題辯駁。大考續進——」
「老臣奉詔!」蔡澤與太子傅向殿口肅然做禮。
「我等奉詔!」王子們齊聲領命。
蔡澤回身就案:「上述一問,可是無人答得?」
「我知道有內史郡……」
「我知道有河西六百里,秦川八百里,土地總數麼……」
兩人吭哧之後,大多王子們都紅著臉不吱聲了。此時一個英俊少年突然挺身站起一拱手道:「成蛟答得人口土地,只是郡縣記得不全!」
蔡澤拍案:「若無人全答,王子成蛟便可作答。」
「趙政全答!」西手一個王子挺身站起,見蔡澤一點頭,便從容高聲道,「秦國有郡一十五,有縣三百一十三;秦國目下有地五個方千里,華夏山川三有其一;秦國目下人口一千六百四十萬餘,成軍人口一百六十餘萬。」
「知道十五郡名麼?」蔡澤呷呷笑著加了一問。
「十五郡為:內史郡、北地郡、上郡、九原郡、隴西郡、三川郡、河內郡、河東郡、太原郡、上黨郡、商於郡、蜀郡、巴郡、南郡、東郡。三百一十三縣為……」
「且慢!」蔡澤驚訝拍案,「王子能記得三百餘縣?」
「大體無差。」
「好!你只須答得全內史郡所有縣名,此題便過!」
「內史郡二十五縣,從西數起:汧縣、陳倉、雍縣、虢縣、郿縣、漆縣、美陽、斄縣、好畤、雲陽、杜縣、高陵、頻陽、芷陽、櫟陽、驪邑、藍田、上邽、鄭縣、平舒、下邽、夏陽、丹陽、桃林、函谷。二十五縣完。」
「彩——!」六國使節商旅竟是一聲喝彩。
老秦人們卻是驚喜交加紛紛議論讚歎,連忙相互打問這王子如何叫做趙政等等不亦樂乎。蔡澤巡視著驚愕的王子們笑問:「可有能複述一遍者?」見王子們紛紛低頭,便肅然點頭拍案,「第一考,王子趙政名列前茅!」
「好!」老秦人們終於吼了一聲。
「第二考:秦國軍功爵幾多級?昭王以來秦軍打過多少勝仗?」
王子們眉頭大皺,低頭紛紛抓耳撓腮。
「我知道!上將軍、將軍、千夫長!」終於一個王子昂昂做答。
「不然!還有百夫長、什長、伍長!」
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笑聲方落,少年王子成蛟穩穩站起高聲答道:「秦國軍功爵二十級,從低到高分別是:公士、造士、簪裊、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良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徹侯。昭王以來,秦國大戰勝十六場、小戰勝二十九場!」
「好!」全場老秦人都有軍功爵,不禁便是一聲吼。
「勝不忘敗。五大敗戰最該說!」王子趙政霍然站起,「勝仗可忘,敗仗不可忘也!惟不忘敗,方可不敗。昭王以來,秦軍首敗於攻趙閼於之戰,再敗於王齕攻趙之戰,三敗於鄭安平馳援之戰,四敗於王陵邯鄲之戰,五敗於本次河外之戰。五戰之失,皆在大戰勝後輕躁急進。五敗銘刻在心,秦軍戰無不勝!」
全場愕然寂然。此子雖在少年,見識卻是當真驚人!勝不忘敗原本便是明君聖王也很少做到,更別說一言以蔽之將五敗根本歸結為大勝後輕躁冒進,此等見識出自一個弱冠少年之口,任你名士大臣百業國人誰能不大為驚愕?更為根本者,經少年王子一說,舉場臣民頓時恍然——秦國五敗還當真都是大勝之後輕躁冒進,若是不驕不躁持重而戰,何至於六國苦苦糾纏?當真應了一句老話,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
「秦王口詔——」正在舉場惴惴之時,司禮大臣宣呼又起,「王子政此說不在大考之界,容當後議。大考繼續——」
「老臣奉詔!」蔡澤向殿口一拱手轉身道,「趙政之說,不置可否。第三考:秦為法制之國,秦法大律幾何?法條幾多?」
「知道!男子年二十一歲而冠!」一個十歲公子昂昂童聲。
「我也知道,棄灰於市者刑!」
「知道!有律(旅)一重(眾),有徒(土)一刑(成)!」
「錯也!夏少康土地人口,不是秦律!」另個公子認真糾正。
滿場轟然一陣大笑,老秦人都是萬般感慨地紛紛搖頭。
成蛟霍然站起:「秦法二十三大律,法條兩千六百八十三。」
「知道二十三大律名目麼?」蔡澤呷呷一問。
「成蛟尚未涉獵!」
「王子政可知?」蔡澤徑直點了低頭不語的趙政名字。
「知道。」趙政似乎沒了原先的亢奮,掰著手指淡淡道,「秦法二十三大律為:軍功律、農耕律、市易律、百工律、游士律、料民律、保甲連坐律、刑罰律、廄苑律、金布律、倉律、稅律、搖役律、置吏除吏律、內史律、司空律、傳郵律、傳食律、度量衡器律、公車律、戍邊律、王族律、雜律,共計為二十大律。」竟是如數家珍一般。
「王子可曾聽說過《法經》?」蔡澤饒有興致地追問一句。
趙政似乎突然又生出亢奮,高聲回答:「李悝《法經》,趙政只讀過三遍,以為過於粗簡。以法治國,非《商君書》莫屬也!」
「王子讀過《商君書》?」蔡澤驚詫的聲音呷呷發顫。
「趙政不才,自認對《商君書》可倒背如流!」
「此子狂悖也!」背後坐席的一位老臣厲聲一喝,辭色憤然,「《商君書》泱泱十餘萬言,辭意簡約古奧,雖名士尚須揣摩,少學何能倒背如流?大言欺世,足見淺薄!」
「嘿嘿!」蔡澤連聲冷笑,「老夫司考,太子傅少安毋躁。足下未聞未見者,未必世間便無也!」轉身呷呷一笑,「王子政,老夫倒想聽你背得一遍,奈何時光無多。今日老夫隨意點篇,你只背得頭幾句,便證你所言非虛如何?」
「綱成君但點便是。」
「好!《農戰第三》。」
少年趙政昂昂背誦:「凡人主所以勸民者,官爵也。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今民求官爵皆不以農戰,而以巧言虛道,此謂佻民。佻民者,其國必無力。無力者,其國必削……」
「停!《賞刑第十七》。」
「聖人之為國也,一賞,一刑,一教。一賞則兵無敵。一刑則政令行。一教則下聽上。夫明賞不費,明刑不戮,明教不變,而民知於民務,國無異俗。明賞之猶,至於無賞也!明刑之猶,至於無刑也!明教之猶,至於無教也……」
「停!」蔡澤拍案狡黠地一笑,「你言能倒背如流,老夫便換個法式:王子可在《商君書》中選出十句精言,足以概觀商君法治之要!嘿嘿,能麼?」
少年趙政卻是絲毫不見驚慌,一拱手從容道:「政讀《商君書》,原是自行挑選揣摩,綱成君之考實非難題。十句精髓如下:國之所以治者三,一曰法,二曰信,三曰權。」
「一句!」場外老秦人竟不約而同地低聲一呼。
「法無貴賤,刑無等級。」
「兩句!」
「自卿相將軍以至大夫庶人,犯國法者罪死不赦。」
「三句!」
「法已定矣,不以善言害法,故法立而不革。」
舉場肅然無聲,人們驚訝得屏住了氣息忘記了數數,只聽那略顯童稚的響亮聲音迴盪在整個王城廣場:「明王任法去私,而國無隙蠹矣!殺人不為暴,賞民不為仁者,國法明也。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於刑,故能述仁義於天下。以刑去刑,刑去事成。凡戰勝之法,必本於政勝。凡將立國,制度不可不察也,治法不可不慎也,國務不可不謹也,事本不可不專也。聖人治國,不法古,不修今,因世而為之治,度俗而為之法……」
「萬歲——王子政——!」全場老秦人沸騰了起來。
蔡澤矜持地揮手作勢壓平了聲浪,回身向大臣坐席一拱手道:「老夫已經考完,諸位若無異議,老夫這便公佈考績。」
「且慢!」太子傅亢聲站起,「《商君書》乃國家重典,孤本藏存,本府王子學館尚無抄本。王子政生於趙國居於趙國,卻是何以得見?若是以訛傳訛,豈非流毒天下!事關國家法度,王子政須得明白回答!」
蔡澤冷冷道:「此與本考無涉,答不答只在王子,無甚須得之說!」
少年趙政卻一拱手道:「敢問太子傅,我背《商君書》可曾有差?」
「老夫如何曉得?!」
「敢問太子傅,昭王時曾給各王子頒發一部《商君書》抄本,可有此事?」
「老夫問你!不是你問老夫!」
蔡澤呷呷笑道:「此事有無,請老長史做證。」
老桓礫站起高聲道:「昭王四十四年,王孫異人將為質於趙。昭王下詔:秦國王子王孫無分在國在外,務須攜帶《商君書》日每修習,不忘國本!始有此舉也。」
少年高聲接道:「趙政之《商君書》拜母所賜,母得於父王離趙時托付代藏。敢問太子傅,此番來路可算正道?可合法度?」
老太子傅面紅耳赤,卻對著蔡澤惱羞成怒道:「此子年方幼齒侃侃論道,詭異之極!非是妖祟便是方術!斷不能定考!」
「老大人當真滑稽也!」蔡澤呷呷大笑,「戰國以來,少年英才不知幾多。魯仲連十一歲有千里駒大名。上將軍嫡孫蒙恬與王子政同年,已是文武兼通才藝兩絕。甘茂嫡孫甘羅,今年方才五歲,已能過目成誦,咸陽皆知也!一個王子政背得《商君書》,卻有何大驚小怪?天下之才,未必盡出一門。老大人,悲乎哉!」話音落點,全場不禁轟然大笑……
一場文考宣告了結:趙政、成蛟、公子騰三人進入武校;其餘王子皆行退出遴選,於太子傅府善加少學!隨著正午開市文考散場,咸陽坊間便流傳開了王子趙政的神異故事:過目成誦對答如流直如神童一般!見識更是一鳴驚人舉朝莫對,太子傅張口結舌,主考綱成君百般詰難而不倒,連秦王都說容當後議,不亦神哉!只是王子自報名諱曰趙政,坊間傳聞卻是老大不悅,紛紛說王子若是再叫趙政,國人便上萬民書請逐這個自認趙人的王子政,縱是神童也不稀罕!
文考散去,呂不韋拉過蔡澤蒙驁一番商議,三人便立即匆匆進了王城。暮色降臨時,秦王特急詔書到了太廟令府:「王子政歸秦數年,未入太廟行認祖歸宗大禮。著太廟令即行籌劃,兩日內行此大禮,使王子政復歸王族嬴姓!」與此同時,又一道詔書頒行朝野並張掛咸陽四門:「秦王允准上將軍蒙驁之請:立儲校武延遲三日,於四月初八日在咸陽校軍場舉行武考。國人無分有爵無爵,盡可往觀。特詔以告。」
四月初五日,王城北松林的太廟一派肅穆。秦王嬴異人親自主持了王子政的認祖歸宗禮,向列祖列宗翔實稟報了王子政出生邯鄲的經過,親手將有隨同王后的老內侍老侍女押名見證的生辰刻簡嵌入王子政輩分的銅格之中。王子政衣冠整齊,對列祖列宗焚香九拜。老駟車庶長嬴賁鄭重唱名,史官當場登錄,「嬴政」這個名字便被納入了秦國史冊。
次日,駟車庶長府文告頒行各官署並張掛咸陽四門。文告曰:「王子政歸秦,適逢兩王國喪交替倥傯,認祖歸宗與正名大禮延宕至今,以致王子政以『趙政』之名居國數年,駟車庶長府之過也!今承王命,已於四月初五日為王子政於太廟行正名大禮,自此認祖歸宗,復其『嬴政』之名!特告之朝野。駟車庶長嬴賁。」
文告一出,咸陽國人欣欣然奔走相告——王子政老秦人也!沒錯!一時人人彈冠家家慶賀,無不對天禱告這個神異王子早日成為王儲。四月初八日那天,咸陽國人空巷而出湧向校軍場要爭相一睹神異王子的風采。
就實而論,咸陽校軍場很少用於校軍。戰國之世大戰多發,各大戰國的大軍一般都屯駐在要塞或真正可以展開野戰訓練的大本營,而極少如後世朝代那般專門的拱衛京師。譬如秦國大軍屯駐地除了藍田大營,便是函谷關、九原郡兩處重地;趙國大軍則是武安大營與雲中、陰山、雁門關等要塞。便是咸陽守軍,也是駐紮在北阪與章台兩地,不奉兵符是從來不會進入咸陽城的。如此一來,咸陽校軍場除了王城守軍的禮儀性操演,實際上便多用於諸多慶典聚會,一如大年社火、將士出征與班師之犒賞、每年授民耕戰爵位等等大典,都在這校軍場舉行。真正的校武,倒還真沒有過幾次。在咸陽國人的記憶中,當年司馬錯攻滅巴蜀班師後便在校軍場舉行大典,那個王子嬴蕩在這裡第一次展示神力震驚天下,似乎是惟一的一次。倏忽六十餘年,今次校武又是王子嬴政,校軍場之會豈非天意也!
各方就緒,紅日堪堪東昇。
武考不若文考,秦國君臣悉數公然露面。北面高台正中央是莊襄王王座,王座下一字排開三張長案,中間丞相呂不韋,右側上將軍蒙驁,左側綱成君蔡澤;平台兩側大紅氈上,文武大臣以文左武右之式坐成縱兩個長方形;中間一片十丈見方的空場擺著兩張書案,右角是手握大筆的史官,左角是駟車庶長老嬴賁。顯然,文考之後朝野情勢為之一變,秦人對立儲的關注之情大為高漲,此前對秦王多病的隱憂也隨之淡化;秦國君臣為之一振,索性全數出動,欲借立儲之機以扭轉戰敗後的沉悶之氣。
司禮大臣宣讀詔書任命主考之後,校武便在一陣隆隆鼓聲宣告開始。
鬚髮雪白一領繡金黑絲斗篷的主考官上將軍蒙驁霍然站起,大步走到前出三丈的中央司令台捧起一口銅銹班駁的青銅劍肅然高聲道:「蒙驁受命穆公劍,職司武考,任何一方不遵號令或滋事干擾,立斬不赦!」武校不若文考,歷來法度森嚴,然卻也從來沒有請出過只有大軍征伐才斟酌賜予大將的穆公劍。國人未免一陣哄嗡議論,頓時覺得這場校武定是非同尋常,紛紛揣摩間便聽蒙驁又道:「校武兩考:一為涉兵見識,二為武技體魄。應考三公子入場——」
六面戰鼓隆隆響起,三騎從南面入口飛馳進場。到得司令台前驟然勒馬,三匹駿馬嘶鳴咆哮間一齊人立而起,滿場人眾便是一聲喝彩。三公子利落下馬大步走到蒙驁案前做禮報名,蒙驁一指右手三張長案,三公子便各自赳赳到案前肅然佇立。
蒙驁蒼老的聲音迴盪起來:「慮及公子正在少學,涉兵見識由老夫軍務小司馬執考,可相互應對以明涉獵,亦可相互辯駁以明見識;三問錯其二,一考告罷;應對辯駁若多,老夫令行禁止!三公子明白否?」
「明白!」
「好!第一場公子騰——」
「嬴騰在!」排在第一案的年輕公子赳赳三步,恰恰站在了草蓆中間的白圈中。他是三公子中惟一年及加冠且已經從軍者,一身甲冑一領斗篷分外的英武幹練,便是這掐尺等寸的三步到圈,立即便知絕非庸常士卒。幾乎與此同時,蒙驁大案後走出一人,身著司馬軟甲,頭盔上卻垂下一方厚厚黑布遮住了面容,站到大案前便有一個清亮而不失鏗鏘的聲音在場中響起:「本司馬奉命執考,公子騰應對。」
「嗨!」
「第一問,三代以來,傳世兵書幾何?」
「五部:《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孫臏兵法》、《司馬法》!」
「第二問,成而毀之者,兵書幾何?」
「……」公子騰愣怔片刻忿忿道,「既已毀之,人何知之?無對!」
「兩公子可有對?」蒙面者的清亮聲音似乎有些笑意。
「成蛟有對:范蠡兵書成而毀,趙武靈王兵書成而毀,信陵君兵書成而毀!」
「可見有對。」清亮聲音悠然道,「第三問,當年戎狄攻佔鎬京,晉齊魯皆五千乘之大諸侯,周平王何以捨近求遠,千里迢迢深入隴西,搬我秦族東來與戎狄大戰?」
「……」公子騰又是愣怔忿忿然,「陳年老賬,與兵事何干?無對!」
清亮聲音似乎微微冷笑:「與將士也許無干,與君王卻是有關也。」肅立台後的蒙驁沉著臉淡淡一揮手:「公子騰考罷,退場。」有備而來的公子騰大覺窩火,對著蒙驁便嚷:「校武不校武!只這般三言兩語聒噪算甚?校武!武場見分曉!」蒙驁冷冷一笑:「公子少安毋躁。選儲君並非選銳士,知道麼?退場!」公子騰看看蒙驁案上那口銅銹班駁的穆公劍,咳的一聲便腳步騰騰地砸出了場外。
「公子成蛟應對。」
「成蛟在!」
「第一問:自有華夏,最早大戰為何戰?」
「成蛟有對:炎黃二帝阪泉大戰。其時黃帝族人勢長大河之南,炎帝族人勢長大江之北,兩大勢力碰撞於河內阪泉之地,因而大戰。黃帝勝而炎帝敗,華夏大地始得一統。」
「第二問:春秋四百年,何戰最大?」
「成蛟有對:春秋車戰,晉楚城濮之戰最大。時為周襄王二十年,晉文公五年,楚成王四十年。其時楚為霸主,出動兵車萬乘有餘,聯兵陳蔡曹衛四國。晉國出兵車六千餘乘,聯兵秦宋滕三國。楚軍大敗,晉國稱霸天下。此戰之特異,在於首開車戰以弱勝強之先河!」
「第三問:樂毅滅齊,挾萬鈞之力而六年不下即墨,因由何在?」
「成蛟有對:六年不下即墨,乃樂毅義兵也,非戰力不逮也!若樂毅不遭罷黜,田單必降無疑!奈何陰差陽錯而使豎子成名,義兵之悲也!」
「敢問公子,何謂義兵?天下曾有兵而義者乎?」
「聖王之兵,載道載義。宣而戰,戰而陣,不擄掠,不殺降,是為義兵。春秋義兵,宋襄公可當。戰國義兵,惟樂毅攻齊大軍可當!」
「敢問公子,樂毅攻齊,可曾宣而後戰?」
「……不曾。」
「可曾戰而列陣?」
「不曾。」
「樂毅大軍掠齊財貨六萬餘車天下皆知,可算不擄掠?」
「……」
「進入臨淄前,樂毅兩戰敗齊大軍四十萬。二十萬戰俘全數押回燕國做苦役刑徒,路途饑寒死得大半,其餘未過三年,悉數凍餒死於遼東,可與殺降有異?」
「雖如此,終非殺降……」成蛟低聲嘟噥著。
「縱然如此,可算義兵?」
「……」成蛟終於滿面張紅不說話了。
便在著最後一問之時,校軍場萬千人眾靜得幽幽峽谷一般。老秦人已經知道了這位公子是生於秦長於秦的正宗王子,心裡便比對那個雖然已經復歸嬴姓畢竟曾自稱趙姓的王子政親近了幾分,對成蛟前面兩答更是十分讚許一片喊好,然及至成蛟最後一答開始,滿場老秦人便是鴉雀無聲臉色鐵青了。若依得此等義兵之說,秦國大軍豈非強盜麼?武安君白起豈非不義之屠夫麼?依此蔓延,獎勵耕戰、斬首晉爵等等秦法,還有個甚意思來?遠處不說,便是戰國兩百年,秦人變法強國之前,秦國財富被山東擄掠了多少?秦人降卒被六國活活殺了多少?老秦人誰家無兵,是人皆知秦人寧可死戰而不降,與其說是悍勇,毋寧說是被山東六國殺降殺怕了。殺便殺,老秦人只怨自己也不說甚,可只許你殺我不許我殺你是個甚理?一個義兵便搪塞了?鳥!萬千百年誰個有義兵了?周武王滅商殺得血流成河,還將殷商朝歌燒了個叮噹光,義兵何在?當年秦國窮弱,六國搶佔了秦國整個河西將大軍壓到了驪山,將關中搶掠一空,其時義兵何在?要在天下立足,不圖強國血戰,卻去念叨歆慕甚個義兵,直娘賊出息也!
「秦人只知有戰,知道甚個義兵啊!」一個老人高喊了一聲。
「只知有戰!不知義兵!」全場竟是震天動地一片吼聲。
北面高台上一陣騷動,片刻間蔡澤站起高聲喊道:「秦王口詔:考校之論不涉國事,未盡處容當後議,國人少安毋躁,考校續進!」
「老臣奉詔!」蒙驁慨然一躬轉身一揮手,「成蛟退場,待後校武。」
夢面司馬高聲接道:「王子嬴政應對。」
「嬴政在。」一直佇立不動的戎裝王子跨前三步,從容到了中間圈內。
「第一問:戰國以來,何戰敗於不當敗,勝於不當勝?」
此問奇詭!清亮聲音一落,滿場人眾便是驚愕議論,如此問一個少年王子,這個司馬也忒是狠了一些!便是北面的君臣座區也是一片寂然,相互顧盼間直是搖頭。
「問得好!」少年王子嬴政卻是由衷讚歎一拱手高聲答道,「嬴政有對:長平大戰後,秦國大將王齕、王陵相繼率軍二十萬猛攻邯鄲欲滅趙國,遭六國聯軍夾擊,敗於不當敗;其時信陵君竊符救趙,聯兵六國大勝泰軍,勝於不當勝!」
「敢問其故?」清亮聲音緊追一句。
「長平大戰後秦國耗損甚大,實不具備一舉滅趙之實力。既已自上黨班師,便不當復攻趙國。先祖昭王不聽武安君白起之斷而執意起兵,連遭兩敗。此敗非秦軍戰力不敵也,而在廟算之失也,故雲敗於不當敗。信陵君以一己威望奇詭之謀,強奪兵權力挽狂瀾,勝秦軍於措手不及。此戰之勝,既非六國政明民聚,亦非聯軍戰力強大,實為奇謀以救衰朽,終不過使山東六國苟延殘喘也!故雲不當勝而勝。」
「好——!」秦人大是興奮,全場一聲齊吼。待場中聲浪平息,蒙面司馬狠狠咳嗽一聲道:「第二問:春秋之世,一公慣行蠢豬戰法。所謂蠢豬,大要如何?」此問實在離奇,話音落點全場轟然一陣笑聲便迅即平息,都全神貫注要聽王子如何回答。
「有得此問,足見司馬見識過人也!」少年嬴政罕見地笑了笑,竟對這位蒙面考官讚賞了一句,「司馬所指,當是宋襄公無疑。此公偽仁假義欺世盜名,其『三不』戰法令人捧腹,確如蠢豬一般。堪稱三不經典者,宋齊泓水之戰也。」
「何謂三不?」
「三不者:敵軍無備不戰,敵軍半渡不戰,陣式未列不戰也。」
全場轟然大笑,連北面高台上的大臣們也是一片笑聲。秦人尚武之風極盛,是人都能對打仗嘮叨一番,然春秋隔世,朝野之間倒也實在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宋襄公的如此三不戰法,一聽之下直是笑不可遏。「天爺爺!老夫一輩子打仗,只聽過攻其不備,誰聽過敵無備不戰?」「呀呀呀!宋襄公倒是豬得可人!咋不遇到我這群冷娃也!」一時嚷嚷不休滿場哄笑不絕於耳。蒙驁身旁的中軍司馬連擺令旗,場中才漸漸平息下來。
「第三問:當今六國之將,何人堪稱秦軍日後勁敵?」
「趙國李牧!」少年嬴政斷然回答。
「李牧一戰勝匈奴,卻從未入中原戰場,以他為秦軍勁敵有何憑據?」
少年嬴政看一眼北面高台的君臣座席,顯然有意提高了聲調:「邊將李牧,乃當今趙軍最具後勁的年青名將。嬴政少隨外祖遊歷雲中,曾入李牧軍中盤桓旬日。與天下名將相比,此人勇略不輸趙奢,謀略過於樂毅,沉雄堪比田單。尤為可貴者,李牧善於戰法創新從不拘泥陳規陋習,勝不驕敗不餒善待將士,大有武安君白起之風!秦軍若不認真研習李牧戰法,再敗秦軍者必李牧也!」
「謀略過於樂毅?公子不覺有失偏頗?」蒙面司馬顯然很驚訝。
少年嬴政鄭重搖頭:「樂毅一生一戰,猶虎頭而蛇尾,李牧過之多也!」
全場驚訝不已,俄而議論哄嗡之聲大起,一班大將更是輕蔑地大笑。蒙驁大皺眉頭,然慮及主考之身執掌進程,猛然一劈令旗高聲道:「一己之論容當後議!公子退場,準備武校——!」話音落點,全場興奮點立即轉移,一聲喊好便三五成群聚相猜度今日結局。六國大商使節的座席區更見熱鬧,紛紛擲下大宗賭金——校武局成蛟勝出!
大約頓飯辰光,校武各方事宜部署妥當。蒙驁一揮令旗宣示宗旨:「強兵能戰者,非趙括之流徒然紙上談兵也!秦以銳士立國,尚耕戰,輕孱弱,雖王族皆然。今日校武為武考根本,校武不過者,前考不足論也……」正在此時,蔡澤晃著鴨步匆匆前來在蒙驁耳邊一陣低語。蒙驁臉色不悅卻也點了點頭,繼續高聲宣示,「武校之本,一在知兵,二在能戰!考校武技,明心志強孱弱!為保考校公允,本主考派一秦軍未冠少卒出陣以為標桿,去少卒遠者為敗。考校兩陣,一陣騎射,一陣搏擊!」
「彩——!」武風瀰漫的老秦人真正狂熱了。
「第一陣騎射考校,各方入場!」中軍司馬令旗揮動鼓聲大起,便見兩騎士身背長弓從南面入口處飛馬而入,白馬騎士為王子嬴政,紅馬騎士為王子成蛟。老秦人一看便知,嬴政白馬乃陰山良駒,成蛟紅馬卻是東胡駿馬,各有所長不分伯仲。兩騎方在司令台前勒定,便見一騎黑馬倏然飛到,馬上騎士長弓箭壺全黑甲冑黑布蒙面,只有兩隻眼睛熠熠生光,身材雖不高大,剽悍沉穩之勢卻全然不似蒙驁方纔所說的「未冠少卒」氣象!場中不禁便是一陣哄嗡,覺得今日煞是怪異,兩個考手竟都是蒙面出場,神秘兮兮不知有何蹊蹺?
「外場開啟——!騎士上線——!」
號令一起,黑紅白三騎便走馬來到一道白灰線前一字排開,校軍場南邊的高大木柵隆隆拉開,馬前寬闊的黃土大道便遙遙直通外場。所謂外場,便是馬道出校軍場之後的一片百餘畝大的圈牆草地。騎士須得在這片草地跑得三大圈射出十箭而後入場,全程十里,中靶多且第一個回程校軍場者為勝。
「起!」令旗呼嘯劈下,戰鼓隆隆大作,三騎便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
駿馬展蹄,呼嘯吶喊便如雷鳴般驟然響起!校軍場之內三騎駿馬幾乎是並駕齊驅,飛出外場,遙遙可見黑色閃電已經領先兩馬之遙,其後便是一團火焰飛動,最後才是一片白雲。黑騎領先並不為怪,要緊的是王子成蛟的東胡飛騎。此馬身材高大雄駿鬃毛長可及腰,大跑之時鬃毛飄飄如同天馬御風,雄武之美當真舉世無雙!「紙上談兵!王子政畢竟不行也!」「胡馬飛龍!成蛟得勝!」場中人海歎息加著驚詫便嚷嚷成了一片。聲浪沸騰之際,紅馬成蛟率先開弓,一連三箭射出,人海又是一陣吶喊呼嘯。
「紅騎成蛟,三箭三中!」遙遙呼喊從外場迭次傳入校軍場。
「黑騎少卒,三箭三中!」
「快看!白馬上前了!」場中一片驚呼。
人眾屏息注目,便見身材並不顯如何高大雄駿的陰山白馬驟然如颶風般掠過紅馬,其靈動神速直如草原飛騎,蟄伏馬背的少年騎手突然拈弓開箭連連疾射。場中一班以目力驕人而此刻自願做「斥候」者便大叫起來:「至少五箭四中!絕非三箭兩中!」
「白騎嬴政,五箭五中——!」外場司馬正式報靶聲隨風傳來。
「嘩——!」猶如疾風掠過林海,整個校軍場都騷動了起來。馬上疾射能連發五箭已經非常驚人了,能五發而五中雖匈奴騎射也是極為罕見,這王子嬴政神也!
「黑騎四箭三中!」
「紅騎三箭兩中!」
便在聲浪復起之時,人海「斥候」們突然一片驚呼——外場情勢突然生變,白馬長嘶一聲飛躍一道土梁時人立而起,少年騎士樹葉般飛出了馬背飄落在草地——全場頓時屏息寂然!便在場中人海與王台君臣不及反應之間,那片樹葉竟然又神奇地飄回了馬背,白馬又飛掠草地追了上去!遠遠地,人們都看見紅黑兩騎已經射完箭靶折向回程,而那片白雲卻還在第三圈飄悠。終於,白馬騎士挺起了身子,搭起了弓箭……
「黑騎三箭兩中!」
「紅騎四箭三中!」
「白騎,五箭兩中——!」
隨著外場司馬悠長的報靶聲,白馬又颶風般逼近了回程的黑紅兩騎。恰在進入校軍場馬道的剎那之間,陰山白馬一片柔雲般從黑紅兩騎中間飛插上來,堪堪又是三馬並駕齊驅,全場聲浪又一次震天動地般激盪起來。及至三馬在司令台前勒定騎士下馬,人海卻驟然沉寂了——王子嬴政一身甲冑遍染鮮血,連背後長弓也是血跡斑斑,臉上卻是燦爛的笑著!
「王子政能否撐持?」蒙驁聳動著白眉走了過來。
「戰場流血,原是尋常!」王子政的聲音有些諳啞。
「中途驚馬,差得三箭,是否輸得不服?」
「此馬尚未馴好,騎士之責,嬴政認輸!」
「尚未馴好你便敢用做考校坐騎?」蒙驁大是驚訝。
少年嬴政笑了:「不打緊,它只是怕過大坎。」
「王子膽略尚可也。」蒙驁第一次些許有了讚許口吻,當即對台上君臣座席高聲報了騎射之考的定論:王子成蛟十箭八中,王子政十箭七中,少卒考手十箭八中,成蛟勝出!轉身便吩咐各方準備搏擊考校。大約小半個時辰,中軍司馬報說各方就緒,蒙驁便高聲宣佈了搏擊考校之法:仍由原先少卒與兩王子做劍術搏擊,每場三合;兩王子不做劍術較量,只以對少卒戰況論高下。宣佈完畢三人進場,俱是秦軍短甲裝束,只是少卒依舊黑布蒙面,平添了幾分神秘。
第一場,成蛟對蒙面少卒。此少卒身材並不高大卻是異常厚實,右手一口闊身青銅短劍,左手一張牛皮盾牌,十足的秦軍步卒氣象。成蛟卻是一口形制特異的精鐵劍,長約兩尺有餘,青光凜然閃爍。戰國之所謂精鐵者,鋼也。其時鑄鐵成鋼之工藝尚沒有青銅工藝純熟,鋼鐵兵器之打造質量也不穩定,上好的精鐵劍要鑄得兩尺以上不是不能做到,而是不能如青銅兵器那般大量製造。惟其如此,秦軍之大路兵器依然是青銅製作,真正的精鐵長劍只是大將與貴胄武士們才能擁有的。這便是成蛟精鐵劍的特異處。當然,成蛟的盾牌也是上佳品象,光盾面那一圈閃閃發光的銅釘便比蒙面少卒的盾牌釘稠密了許多,一看便是王室尚坊精工製作。如此兩人一進場,四周人海便是一陣紛紛喟歎。
「公子請。」少卒劍盾鏗鏘交合,行了一個軍中校武禮。
「戰無常禮。」成蛟微微冷笑,蹲身一衝身形便似一步又似兩步地飄然滑到了少卒身前三尺處,左手棕紅色盾牌當先一出,精鐵青光便倏然到了少卒胸前!少卒早已紮好馬步,長劍刺來之時並未出劍截擊,卻是左手那面已經變得黝黑光亮的皮盾迎住長劍一帶一抹,長劍刃口恰恰便卡在了稀疏的盾牌銅釘之間,只聽嗆啷一聲長響,少卒黝黑皮盾後甩的同時,成蛟也隨著盾牌帶抹長劍的弧形力道猛然前衝,一個踉蹌幾乎跌倒!恰在此時,少卒大盾一回,幾乎跌倒的成蛟又驟然釘在了原地,借勢穩住了身形。少卒說聲方才不算公子再來。成蛟不禁惱羞成怒,大吼一聲便搶步直刺。少卒不躲不閃,短劍出手猛擊盾牌,黝黑盾牌忽地一聲直撞長劍。成蛟直覺長劍如刺岩石,虎口一震長劍幾乎脫手飛出,便在此時,那面黝黑的皮盾竟連綿推進直撞胸前,彭地一聲,成蛟便撒開兩手結結實實跌了出去……如此威猛乾淨的步戰,引得萬千國人的喝彩聲浪幾乎淹沒校軍場。成蛟還要爬起來再戰,卻被蒙驁沉著臉喝住,轉身又對少卒吩咐,說說他敗在何處?教他知道甚叫步戰!
「先說兵器。」毫無少年嗓質的渾厚聲音從蒙面頭盔下響起,「公子長劍雖然鋒銳,卻是太輕。市井俠士用之尚可,萬馬軍中糾纏廝殺,著著都是死力氣,如此輕劍根本經不起大力一擊。還有這華貴盾牌,銅釘鉚得密密麻麻,一看便是公子自己主張。實戰盾牌銅釘稀疏且露出盾面半寸許,用處便在鎖卡敵方劍器矛戈。銅釘稠密固能使敵方兵器滑開,然更使自己無法著力。我這軍盾可一擊帶你長劍,你卻不能,缺失大半便在這中看不中用的盾牌。」
「戰法之失何在?」成蛟一躍而起拱手請教。
「公子所學搏擊,顯是遊俠劍士所教,多輕靈利落卻少了根基功夫。戰場拚殺務在沉雄。譬如一個盾牌馬步蹲下,若經不起三四支長矛刀劍的同時猛擊,便算不得一個秦軍銳士。畢竟,戰場之上,一對一的較量只是最輕鬆的活計了。」
「成蛟謹受教。」少年王子深深一躬,顯然是服膺了。
「王子有此番氣度,也不枉輸得一場也!」蒙驁罕見地笑了笑。
中軍司馬走來一陣耳語,蒙驁思忖片刻點頭。中軍司馬便舉起了手中令旗:「王子政輕傷無礙,搏擊第二場開始——!」
隆隆鼓聲又起,少年嬴政大步走到中間圈中站定,右短劍左皮盾於秦軍步卒一般無二,甲冑上下血跡斑斑,卻是精神抖擻毫無委頓之象。再看入場蒙面少卒,一口短劍在手依舊戰禮一拱:「公子請。」少年嬴政冷冷道:「足下兵器不全,不足成戰。」蒙面少卒道:「公子負傷出戰,我少得一盾方見公平。」嬴政搖頭道:「校武公平假公平,戰場公平真公平!足下無盾,嬴政不戰。」蒙面少卒慨然一拱:「公子所言合乎實戰,小卒深以為是!」轉身到場邊執定黝黑皮盾再到中央,一招手便紮好了馬步。
「殺!」少年嬴政大喝一聲短劍直進猛砍。
蒙面少卒只將黝黑皮盾一挺,短劍便結結實實砍在皮盾之上。只聽彭地一聲大響,蒙面少卒巋然不動,少年嬴政卻釘在了原地無法連番再擊。原來,久經戰陣的秦軍老皮盾都是皮質蓬鬆,日每風吹雨打矛戈交擊,三層牛皮幾乎膨脹得兩寸多厚,短劍猛擊如砍進樹幹一般被猛然夾住,未經戰場者不明就裡一時發懵,才有這短暫僵持。便在這瞬息之間,少年嬴政一步退後右手趁力一帶,短劍脫開皮盾夾裹的同時人已凌空躍起,盾牌左砸短劍右刺猛攻當頭。蒙面少卒皮盾上揚短劍斜出,盾擊盾劍迎劍,彭鏘兩聲大響,少年嬴政便重重跌翻!
便在全場雷動喝彩之際,少年嬴政大吼一聲掠地而來,短劍橫砍盾牌翻滾直攻下路!蒙面少卒大出意料,原地一個縱躍短劍攔下的同時,雙腳也被滾地而來的盾牌砸中,未及躍開便踉蹌倒地……
「停!」蒙驁怒聲大喝,「校武有回合,不許偷襲!」
「上將軍請勿責難公子。」蒙面少卒拄劍站起肅然一躬,「公子雖失校武節制,實戰卻是猛士上乘戰法!公子既視校武為實戰,不許我以其傷讓其兵,便當以實戰較量待之。戰場搏殺,秦軍銳士輕兵哪個不是帶傷死戰?此合小卒輸得心服!」
「敢問足下,」少年嬴政一拱手,「盾夾劍時為何不反擊?」
「實不相瞞,」蒙面少卒也是一拱手,「盾迎短劍,是試公子力量。我見公子並非神力,又想試公子應變之能。尋常新手,盾但夾劍便不知所以。公子能於瞬息之間趁力脫劍再行猛攻,實非我所料。」
「那是說,你若當即出盾反擊,我便沒有當頭攻殺之機?」
「正是。」
「既然如此,嬴政輸得心服!」
「敢請指教。」
「我原以為足下遲鈍不識戰機,既是有意考量,自然服膺!」
蒙驁哈哈大笑:「遲鈍不識戰機?你以為他是蠢豬宋襄公麼?」說罷大手一揮,「還有一合如何比?公子自己說!」
「角觝如何?」
「小卒奉陪!」
蒙驁點頭,中軍司馬一聲宣示,場中便山呼海嘯般歡呼吶喊起來。
角觝者,後世之摔跤也,相撲也。戰國之世,角觝是各國民間最為風行的搏擊遊戲,稱謂說法也各自不同。山東六國的雅言叫做「角抵」,庶民百姓卻呼為「胡跤」,說得是此等搏擊術原是匈奴胡人傳入。秦國也有文野兩種叫法,雅言叫做「角觝」,其音其意與六國雅言「角抵」相同,語意本源卻是不一。山東之「抵」,取人徒手相搏之象。秦語之「觝」,卻取兕牛以角觝觸之象。《淮南子說山》云:「熊羆之動以攫搏,兕牛之動以觝觸。」一字之差,見其本源語意。秦國山野庶民卻直呼為「撂跤」或「絆跤」,取其手腳並用看誰能將誰撂倒絆倒之象。西漢轉而稱為「角抵戲」,大約自此成為可以進入宮廷的觀賞遊戲。後世宋元時稱之為「相撲」或「爭跤」。秦滅之後,嬴氏後裔輾轉逃之東瀛,角觝得以「相撲」之名風行日本流傳至今,成為中國古老角觝術的活化石。此乃後話。
趙秦兩國胡風最重,兩個大國中都有許多戎狄匈奴部族化入,徒手搏擊的角觝之風更是濃烈,老少男女耕夫走卒盡皆以之為強身之法。這生於趙國其母又是趙女的王子嬴政既要與蒙面少卒比試角觝,在趙必是胡跤高手無疑!秦軍將士中更是盛行角觝撂跤,這蒙面少卒也未必不是一流鬥士。若是兵器較量,許多人還須得內行解說才能清楚。這角觝撂跤卻有一樣好處:熱鬧好看,誰撂倒誰誰絆倒誰誰壓住誰不得動彈,一目瞭然雖三歲小兒也看得明白。正因了如此,萬千人眾比看騎射兵器大是亢奮!
「角觝開始!三合兩勝!」中軍司馬令旗劈下鼓聲大作。
少年嬴政與蒙面少卒已經盡去甲冑,人各光膀子赤腳,惟腰間一根板帶勒住一條寬大短的本色布褲進入場中相對佇立。鼓聲一起,兩人便撲成了一團。一個翻滾起來,蒙面少卒箍住了少年嬴政後腰,只要發力,一舉撂倒少年無疑。便在此時,只見少年身形似側似滑,兩手後抓對方衣領,蹲身拱腰一步前跨,猛然發力大喝一聲,蒙面少卒竟一隻口袋般被重重摔到身前!
「撂倒!王子政萬歲——!」全場聲浪鋪天蓋地。
「再來!」蒙面少卒一聲大吼,間不容髮地一個翻滾兩手抱住少年嬴政兩腿猛然一帶,嬴政仰面跌翻在地。蒙面少卒隨身撲上,兩手死死壓住對手兩隻胳膊,少年嬴政三次滾身竟無法脫開!
「撂倒壓住!少卒萬歲——!」
中軍司馬一聲呼喝,兩人重新站起。少年嬴政儼然一個老練的胡人跤手,踮著步子向蒙面少卒逼近。便在嬴政一撲之時,蒙面少卒兩手閃電般一翻扣住了對手兩隻手腕猛力側向一帶,少年嬴政前仆一步身形未穩之時,蒙面少卒一個隨身滑步摟定少年後腰,接連大吼發力,少年嬴政被結結實實摔到地上,一口鮮血噴出身前黃土竟染成鮮紅!
「啊——!」全場一聲驚呼齊刷刷站起。
蒙驁始料不及,一時愕然不知所措。便在中軍司馬帶著太醫飛步趕到時,少年嬴政卻已經翻身躍起,衣袖拭著鮮血,非但毫無懼色,反倒步態穩健目光凌厲地踮著步子又逼近了蒙面少卒。剛剛站起的蒙面少卒立即紮好架勢肅然相對,竟是如臨大敵一般。已經大步過來的蒙驁橫在中間便是一聲斷喝:「校武停止!王子政退場療傷!」少年嬴政一時愣怔卻終是悻悻站定,對著蒙面少卒一個長躬,甩開圍過來的兩個太醫便赳赳去了,竟全無絲毫傷痛模樣。
「王子政萬歲——!」萬千人眾的吶喊驟然淹沒了校武場。
一番諸般善後忙碌,校武場終於在午後散了。隨著淙淙人流瀰散聚合,王子嬴政的神奇故事風傳市井山野官署宮廷,也隨著六國使節商旅的車馬傳遍了山東六國。無論人們如何多方褒貶挑剔,卻都要在議論評點之後結結實實撂下一句話:「無論如何,王子有本事是真!」戰國大爭之世,人們最看重的便是實扎扎的才能本領,其時口碑最豐者是「能臣」二字,而不是後世的「忠臣」二字。凡是那些愚忠愚孝復古守舊的迂腐學問迂腐做派,其時一概被天下潮流嗤之以鼻。如孔子孟子與一班門徒者,滿腹學問而被列國棄如撇履不用,庶民百姓更是敬而遠之不待見,非孔孟無學也,實孔孟學問遠世而無實在本事也!當其時,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王子能被天下人說一句有本事,可謂亙古未有之最高口碑了。
各種消息議論匯聚咸陽王城,秦國君臣振奮感慨之餘卻也不無疑慮。在議決冊立太子的朝會上,太史令太廟令兩位老臣先後說話,提出了一個已經被所有議論重複過的擔心:王子嬴政的秉性不無偏頗,見之少年可謂剛烈,若到成年加冠之後,只怕……兩位老臣對「只怕」之後的推測躊躇吞吐再三,終是沒有出口。秦王嬴異人大皺眉頭,大臣們也是紛紛竊竊。
「老臣有說!」綱成君蔡澤的公鴨嗓呷呷蕩了起來,「兩位老大人以及議論疑慮者,無非有二:其一,王子政言行作派與其年齡大不相稱,主見篤定甚於成人,學識武功多有新奇;其二,較武場有好勇鬥狠之象,拚命戰法活似秦軍輕兵。所謂只怕,說到底,便是怕王子政成為殷紂王一般有才有能的昏君暴君。老夫代言,可算公允?」
「然也然也,我心可誅!」兩顆白頭連點額頭汗水都滲了出來。
「綱成君,莫得老是替人說話。」老廷尉冷冷插得一句。
「老夫自然有主張!」蔡澤一拍案索性從座案前站起,「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諸位但想,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子,寓處富貴而不甘墮落,奮發自勵刻苦打磨,已然人中英傑也!若無此等方剛血性,只怕湮沒者不知幾多?如此少年縱是稍失偏頗,亦是在所難免。然王子政最為可貴者,在於有主見有學識,雖剛不斜,剛正兼具!太史令執掌史筆,青史之上,幾曾有過如此以正道為立身之本的少年王子?譬如殷紂有才無學,言偽而辯,行僻而堅,雖少有搏擊之勇,然更有漁色淫樂之能!而王子嬴政者,所學所言所為無不堂堂正正,不近酒色不戀奢華,只一心關注學問國事。此等王子,雖有缺失,亦必成明君!若善加教誨誘導,粗礪偏頗打磨圓潤,未必不能超邁昭襄王而成秦國大業也!」
「綱成君大是!」蒙驁慨然拍案,「丞相呂不韋柔韌寬厚,學問心胸皆大,最善化人。老臣建言:若能使丞相兼領太子傅,將王子政交其教誨,必能成得大器也!」
「臣等贊同!」舉殿大臣異口同聲。
「好……」王座上一聲好字未了,秦王嬴異人便頹然栽倒案前。左右太醫一齊過來扶住,連忙便拿出呂不韋曾經交給的丹藥施救。舉殿大臣一時默然,見呂不韋揮了揮手,便心事重重地散去了。
五月大忙之後,秦國在咸陽太廟舉行了冊立太子大典,王子嬴政被立為太子。秦王同時頒發特詔:罷黜教習拘泥的太子傅,改由丞相呂不韋兼領太子傅。旬日之內秦王詔書抵達各郡縣,朝野老秦人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