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開春,秦王嬴政的車駕終於向雍城進發了。
冬月之時,嬴政接到了太后與假父長信侯同署的特詔:「吾子政當於開春時赴雍,居蘄年宮,擇吉冠禮。」慮及親到丞相府諸多不便,嬴政當即命王綰秘密請來呂不韋商議。呂不韋看了詔書不禁笑道:「嫪毐難亦哉!不得不為也,心有不甘也!」笑罷卻又皺起了眉頭,指點著寥寥兩行大字一陣沉吟,「此詔……悉數事宜一無明示,惟居地明定蘄年宮……王行冠禮,國之大典也。依照法度,先得太史、太廟、太祝三司會商,於太廟卜定月日時,同時擬訂全部禮儀程式並一應文告;秦王行止日期、隨行大臣、儀仗護衛等諸般事宜亦當明確無誤。然則,此詔卻是一事不涉,實在不明所以,老臣以為當三思而後定。」
「政之所見,倒是不然。」嬴政似覺生硬,說罷歉然一笑。
呂不韋坦然道:「大關節處正要主見,我王但說。」
嬴政思忖道:「仲父以常人之能看嫪毐,便將嫪毐看得高了。嬴政所知,此人雖則狡黠,本色卻是粗蠢愚頑。仲父方纔所言之法度,嫪毐原本便絲毫無知!其人所思便是:我教你來加冠,說一聲你來便是。其餘根本想不到,也不想!是以此詔非思慮不周之破綻,而是嫪毐以為事情該當如此。」
「既然如此,何以想得到蘄年宮?」
「嫪毐要在蘄年宮殺我。」
「啊!王,王何有此斷?」呂不韋驚得破天荒地口吃了。
「一接得此詔,蘄年宮三字便釘上了我心!」
呂不韋良久默然。嬴政對嫪毐的論斷使他深為驚訝,驀然之間,他從這個年輕秦王身上看到了一種鋒銳無匹的洞察力,雖然時有臆斷之嫌,但那發乎常人之不能見的獨特判斷總是使人心頭為之一震!在久經滄海的呂不韋眼裡,嫪毐生亂是必然的,一旦真正得勢便要除掉自己也是必然的;但說嫪毐要殺秦王,他卻實在沒有想到,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古大奸為惡,真正弒君稱王者畢竟少之又少,至少戰國兩百餘年沒有一例成功,絕大部分都是剪除對手奪得攝政權而已;嫪毐粗鄙,朝野皆知,殺了呂不韋這般對手能一人攝政掌國,可殺了秦王他能如何?自己做秦王麼?豈非滑天下之大稽也!惟其無利有害,說嫪毐目下要撂開呂不韋直對秦王下手,誰卻能想到?誰又能相信?然則,嬴政卻有了這個駭人的直覺!你能說,這個年輕秦王所認定的危局斷然沒有可能麼?畢竟,嫪毐之邪惡不能以常人度量也。
「除非嫪毐有子!」呂不韋突兀一句。
「國恥也!」嬴政的絲喘教人心顫。
「啪!」地一聲,呂不韋拍案而起,面色漲紅地急速轉了兩圈,勉力壓下了驟然湧起的厭惡作嘔之感,站定在碩大的書案前:「事已至此,老臣劃策:大張冠禮,密為綢繆,後法除惡,一舉定國!」
「綢繆之要在兵,余皆好說。」
「一切皆在老臣之身!王但如期赴雍便是。」
此後月餘,呂不韋將一應冠禮事務大肆鋪開。先以秉政仲父名義頒發書令通告朝野:明春行王冠大禮。接著便派定曾領三王葬禮與兩王即位大典事務的綱成君蔡澤為總攬冠禮大臣、聚「三太」會事、冠禮大臣擬定行止程式、朝會商定隨行大臣、司空府會同王室尚坊修葺蘄年宮、大田令征發民力疏浚渭水航道、沿途各縣平整官道、雍城令受命搭建祭壇等等等等。事事皆發國書通告朝野,程式就大不就小,一個冬天將秦王加冠大禮鋪排得蜚聲朝野婦孺皆知,老秦人無不彈冠相慶。然則,細心者卻留意到了:如此王冠大禮,秦國四十萬大軍卻無一旅調遣,悉數隨行大臣竟沒有一個大將,整個秦軍似乎被遺忘了一般。蔡澤對呂不韋這個顯然的漏洞大是疑惑,呂不韋頗為詭秘地一笑:「粗對粗,此天機也!」嬴政卻是心領神會不置一詞,始終聽憑呂不韋大肆鋪排。
依照預先宣示朝野的行止,二月初二這日,王駕離開咸陽西來。
秦人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得是這二月初二多逢驚蟄節令,春雷響動蒼龍布雨,萬物復甦,是為春運之首也。呂不韋與蔡澤反覆密商,著意將秦王起行定在了這「龍抬頭」之日。其時,龍雖然還只是「四靈」(龜、龍、麟、鳳)之一,尚未如後世那般成為天子神聖的專有徵兆。然則,龍畢竟是《易經》論定而為天下公認的正陽神物,騰飛九天振雲興雨叱吒雷電,正是所有振興關節最為看重的徵兆,寓意至為明顯。老秦人一聞秦王二月二出行,自然是一口聲喝彩。
起行這日風和日麗,正是初春難得的陽升氣象。咸陽國人空巷而出,聚集在西門外官道兩邊爭睹秦王風采。呂不韋親自率領留守都城的所有大臣吏員三百餘人,在郊亭為嬴政舉行了隆重的賀冠餞行禮。正在嬴政飲下呂不韋捧上的一爵百年秦酒時,萬里晴空一陣隆隆沉雷滾過,陡然在咸陽上空當頭炸響!
「晴空霹靂!龍飛九天——!」蔡澤呷呷一聲狂呼。
「龍飛九天!秦王萬歲!」原本愣怔不知所以的官員庶民恍然解兆,頓時爆發出一陣瀰漫原野的山呼海嘯。嬴政當即對天拜倒高誦:「上天祐秦!我大秦臣民萬幸也!」大臣吏員們齊刷刷跟著拜倒,萬千庶民也跟著黑壓壓拜倒,上天祐秦的聲浪便潮水般掠過了渭水兩岸。正當午時,冠禮大臣蔡澤一聲宣呼:「王駕起行!」大片旌旗車馬便在原野上轔轔啟動了。散發無冠的嬴政著一領繡金黑絲斗篷,站在粲然金光的青銅軺車的九尺傘蓋下,隨著秦王萬歲的滾滾聲浪在人海中緩緩西去,端莊威嚴得天神一般。
雍城,是秦國舊都,也是歷代儲君加冠的神聖之地。
尚在華夏遠古時期,雍便有了赫赫大名。大禹治水成功後建國立邦,將天下劃分為九州,雍便是九州之一。其時,九州地域皆寬泛框架,所謂「河之西為雍」的雍州,實際便是整個華夏西部,包括了後世中國的陝西、甘肅、巴蜀與青海一部分。古雍州的治所,便是這雍城。究其實,古雍城只是一座鎮守西中國的要塞城堡。這雍州,是更為遙遠的西北戎狄部族洶洶進入古中國的最主要通道,甚或是唯一通道。戰事多發,兵災頻仍,偏偏卻叫了一個祥和的名字——雍。雍者,諧和也。雍城者,諧和之城也。揣摩其意,大約也是古人祈求和平歲月的一番苦心也。歷經夏商週三代兩千餘年,雍州之地始終是抵禦遊牧部族入侵華夏腹地的西陲屏障。
上天刻意,長期在雍州抵禦戎狄者,恰恰便是秦部族。
堯舜之時,秦人先祖乃是華夏腹地聲望卓著的大部族,其首領便是與大禹同擔治水重任的伯益。由於治水大功,舜帝賜伯益一族五色大旗(皂游),並賜以「嬴」為姓,慨然預言曰:「而後嗣將大出!」也就是說,日後嬴族必然繁衍茂盛,大出天下!因了如此,大禹臨死之時「以天下授益」,實際便是舉薦益做繼任天子。然則,誰也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何等事件,最終是禹的長子啟繼承了王位,伯益竟不知所終了。從此,嬴部族與夏王族有了很深的恩怨,卻又無法了結,便從華夏腹地遷徙到了雍州,做了抵禦戎狄的軍旅部族。但是,嬴部族終究沒有忘記這深藏心底的仇恨。夏末之時,嬴族毅然追隨商湯反叛夏桀,舉族鼓勇,助商一舉大敗夏軍於鳴條之戰,滅夏而成商。自此,嬴部族正式成為世代防守西部的主力大軍,雖非商代諸侯,卻也是鎮守一方的軍旅望族。其時,周人正在嬴部族的鎮守之地日漸崛起。嬴部族忠於商國,況且還有兩個被後世稱做助紂為虐的嬴族大將——蜚蠊、惡來做紂王近臣,自然便與圖謀推翻商王的周人不睦。後來,周人滅商,殺了惡來。嬴族便又與周人有了恩怨,舉族遷徙到周王朝鞭長莫及的偏遠的隴西山地。直到西周中期的周穆王時,嬴族方才漸漸臣服周室,做了專為王師放牧戰馬的臣民。再後來,周孝王給了嬴族一個比諸侯小得許多的封號,叫做「附庸」,以秦水數十里河谷為嬴族封地。從此,嬴族才有了「秦」這個名號。再後來,周宣王封嬴族首領秦仲做了大夫,秦部族便在封地修建了一座名為「秦亭」的小城堡作為治所。這是秦人第一座以「秦」命名的城堡。
立國東來之後,秦部族忙於從戎狄手中奪取關中之地,先後匆忙修建了四座小城堡:第一座是梁山的西畤,第二座是汧水渭水交會處的西垂宮,第三座是稍東的鄜畤,第四座是岐山北麓的平陽。四座城堡實際上都是戰事大本營,尚遠遠不夠一個大諸侯國的都城規格。直到第六代君主秦德公即位,關中已定,方才備細堪輿占卜,選擇了在古雍城遺址所在地修建都城,仍然以「雍」為名。誰知這位三十三歲即位的德公,在位兩年便薨了。其時剛剛建成了一座公室住所——大鄭宮,作為都城的雍城才剛剛開始修建。後來歷經宣公、成公兩代十六年,直到秦穆公即位,雍城方才大體竣工。從此,雍城便作為秦國都城確立下來,直到戰國初期,整整歷時十七代君主二百五十三年。
雍城依山傍水,正在肥沃而又顯要的河谷地帶。山者,雍山也。水者,雍水也。雍水發源於雍山,中段又有一條叫做中牢水的河流融入,東南流百餘里入得渭水。雍城便建在雍水、中牢水與渭水的三水交會地帶,北靠雍山岐山,南臨渭水,東西挽雍水中牢水,除了不甚廣闊難以伸展,可謂得天獨厚也。作為公室國府,雍城有秦德公修建的大鄭宮、秦惠公修建的蘄年宮。秦國強大後,又相繼在雍城周圍建起了幾座宮室,供國君回故都祭祀時居住,然論其地位,仍當以大鄭宮、蘄年宮為正宗。
進入戰國之世,秦獻公即位,為了抵禦已經佔領整個河西高原與關中東部的魏國的蠶食,決然將都城東遷三百餘里,在關中中部靠近驪山的櫟水北岸修建了一座要塞式都城,命名為櫟陽。數十年後秦孝公即位,重用商鞅變法,秦國強大,方才在渭水北岸大規模修建了一座新都城——咸陽。
在秦國的都城歷史上,雍城與咸陽是兩座最重要的真正意義上的都城。與咸陽相比,雍城雖然古老狹小,然卻有著咸陽所不能替代的神聖地位。一則,雍城郊野埋葬著秦昭王之前秦國所有二十七代君主。二則,雍城有著嬴族祭祀了數百年的古老宗廟與社稷。三則,雍城處處都是秦人祖先的遺跡。正是因了此等原由,秦國都城東遷後依然以雍為根基之地,只要不是大戰不能脫身,重大的祭祀與君王加冠典禮都無可爭議的在這裡舉行。這也是嫪毐提出在雍城加冠而嬴政呂不韋無以質疑之所在。
卻說嬴政車駕徐徐西來,行到郿縣便依預定行止紮營歇息。
行營紮在郿縣城外,嬴政接受完郿縣官吏與孟西白三大族族長的拜王禮儀,隨行內侍總管便下了熄燈禁客秦王歇息的號令。嬴政進得後帳,立即換上了一身輕軟柔韌的精工軟甲,摘下了那口少時在趙國打造的輕銳彎刀,便默默地佇立在幽暗的帳口等候。二更刁斗打響,正是月黑風高之時,一個瘦小的黑影過來將嬴政一扯,兩人便匆匆出了只供秦王一人出入的後帳轅門,直向行營背後的一個山包去了。
「參見秦王!」山坡蕭疏林木中閃出了一個黑影。
「蒙恬!」嬴政低呼一聲,兩雙年輕的大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稟報君上:事已辦妥,兩千騎士便在雍山!」
「王翦將軍如何?」
「事有蹊蹺!」蒙恬急促道,「王翦大哥正欲借整修器械之機,率自己的一千護衛鐵騎進入岐山呼應。不想卻有一道秘密兵符到達藍田大營,特使指定王翦前軍之五千輕兵隨時待命,違令者立殺不赦!連暫代上將軍的桓齕也不知兵符來路,王翦大哥便不能脫身了。」
「不管兵符來路如何,只要王翦領兵便好。」
「對!王翦大哥也是這般說法!」
「蒙恬,小高子探事機靈,教他跟著你了。」
「不!趙高對君上用處更大,跟我至多一個斥候而已!」
「也好,不爭了。」嬴政兩隻大手重重地拍在了蒙恬雙肩,「你我若得再見,便是天意!若得不見,你便到蘭陵投奔荀子,嬴政來生找你!」
「君上……」蒙恬驟然哽咽了。
嬴政一揮手,便大步下了山坡。瘦小的黑影飛一般趕了上來低聲道:「君上,教小高子說,蒙恬沒事,王翦也沒事,那個大物事更沒事,操甚心來?」嬴政不禁噗地笑了:「鳥話!王翦蒙恬大物事糾纏到一起說,還都沒事!」趙高只呵呵笑著:「只要君上高興,沒事沒事,都沒事!」嬴政卻是一聲喘息,陡然靠住了一株黝黑的枯樹兀自喃喃:「不明兵符若是太后所出,蒙恬那兩千散騎抵得住麼?上天也……」
「君上,蒙恬人馬不是散騎!」
「噢?不是散騎是甚?」
「銳士!重甲銳士!還有二三十鐵鷹劍士!」
「信口開河!」
「小高子還沒顧上稟報,說完君上再罵不遲。」
原來,蒙恬離開咸陽後便沒有了消息。接嫪毐「詔書」後嬴政頓時著急,立即派出趙高星夜秘密北上尋覓。前日,突然接到蒙恬秘密傳書,說他與趙高已經南下,盡知咸陽情勢,約定在郿縣會面。嬴政原先料定蒙恬北上必是籌劃兵事,然蒙恬畢竟是受蒙驁臨終密囑所為,蒙驁未對嬴政說,蒙恬也未說,嬴政自然也不便多問。對於一個沒有權力的國王而言,嬴政深切明白,一切都是微妙而可變的,所謂君擇臣臣亦擇君也,如蒙恬這般同心同道者更不能有絲毫勉強。是以直至方才會面,嬴政也沒有問起來龍去脈。而其中情形原由,已經是十八歲的趙高在草原已經「探察」得一清二楚。
蒙驁臨終之際對長孫蒙恬說得是:「嫪毐粗鄙蠢物也!何須大軍應之?大父交你兩千牧馬騎士,既不違法度,又緩急得濟。至於調度是否得宜,便看你小子與秦王的才具了。」而後叮囑得是,「奉我信物,陰山草原,找秦軍馬營。毋告秦王,小子當獨擔其責也。」蒙恬體察大父苦心:萬一事有敗績,不要牽涉秦王。故此,蒙恬沒有對秦王細說。及至到了陰山,找到秦軍牧馬營地,蒙恬這才明白了大父要給他牧馬騎士的原委。
自趙國大敗匈奴佔領雲中郡東部,秦軍的戰馬來源便減少了許多。當年的武安君白起為了保障秦軍戰馬源源不斷,便派出了九原郡五千騎兵長駐陰山草原,一則營造自己的牧馬營地,二則與匈奴部族做良馬交易。這五千騎士不在軍制,然一應後勤糧餉衣甲輜重仍然由秦軍供應,實際上便是秦軍的一支軍商馬隊。由於通商,更由於時常與突然出現的匈奴飛騎較量,這座營地非但財貨殷實,且兵強馬壯能分能合,戰力甚至在秦軍主力鐵騎之上。
蒙恬一出大父的一隻劍形玉珮,已經鬚髮灰白的牧馬將軍便哈哈大笑:「老夫孟廣,上將軍老部屬,識得這玉劍佩也!久聞公子大名,有事但說便是!」蒙恬知是郿縣孟西白三族老人,心下頓時塌實,然卻也不敢貿然行事,只連日與孟廣及幾位千夫長盤桓痛飲,一件件朝野大事娓娓道來,聽得久處偏遠的孟廣與千長們時而感慨時而唏噓。說到粗鄙嫪毐以巨陽入宮一節,孟廣當下拍案大笑:「呀!無奇不有也!不是大車軸那小子卻是誰?嫪毐個鳥!問問這幾位老兄弟,林胡族誰不知道這只惡物!」蒙恬大奇,不禁問起了原由。
原來,當年陰山草原的林胡部族有個方士留下的兒子,人人戲呼其小方士。少年時,小方士那物事驟然神奇地變得粗大堅硬,終日頂得翻毛羊皮褲一個鼓鼓大包。一班頑劣少年欺侮戲弄小方士,便專一找他摔跤,小方士輸了便要拿出物事教大家看稀奇。誰知這小方士毫不以為羞,非但赳赳拿出物事任少年們觀瞻把玩,且教人找來一隻廢棄車輪,以物事做車軸呼呼轉動車輪兜圈子!奇聞傳開,小方士得了個名號——大車軸,成了陰山草原人人皆知的怪物。後來,這小方士經常在夜裡摸進牧民帳篷惡奸女人,竟是無分老幼。牧民們大為憤怒,一口聲要趕殺這個邪惡少年。正在此時,少年卻神秘地永遠地從草原上失蹤了。
「公子說,不是他卻是何人!」孟廣笑得不亦樂乎。
「錯不了!是大車軸!」千夫長們異口同聲。
「天作孽!辱我秦人也!」蒙恬一聲歎息,便將嫪毐入宮後的種種惡行說了一遍。孟廣將士們聽得怒火中燒,嗷嗷叫著要趕到秦川割了這小子兩隻頭!蒙恬見已經無須再磨工夫,便徑直說了來意,牧馬將軍孟廣與五個千夫長竟是人人爭先要隨蒙恬南下。好容易一番勸說,這才商定了辦法:全營地較武,遴選最精銳的兩千騎士,人各兩馬,帶足乾肉馬奶子兼程南下。諸般事體妥當,已經是過年了。正在此時,趙高風風火火尋來了……
「君上,沒事吧。」趙高頑皮地笑了。
「小子幹得好!沒事。走。」
兩人匆匆回到行營後帳,已經是四更時分了。嬴政摸黑臥榻,心下竟是起伏難平。蒙恬這邊是沒事了,可王翦那邊還遠不能說沒事。能在此時直接向藍田大營勘合兵符者,會是何人?嫪毐後封之侯,雖掌國事,可決然不會有只有父王才能親授的兵符。文信侯如何?倒是有可能得父王親授兵符。然則秦國法度有定,即或攝政權臣,也不能執掌兵符呵。再說,父王臨終幾次交代也從未提及如此。文信侯更是從來沒有說過,實際看,文信侯也沒有手握秘密兵符的跡象。如此說來,便只有太后這個實則已經不是母親的母親了?否則還能有誰?果然如此,王翦能違抗兵符調遣麼?不能!無論有多少種理由,都不能!那麼,王翦能做甚舉動呢?惟一能做者,只有……只有……
「君上,五更已過,該梳洗了。」
「梳洗梳洗!洗得光堂頂個鳥用!」嬴政煩躁地爬起來扒拉開低聲呼叫的趙高,拉起袍服便往身上亂裹。「不行不行!」趙高笑叫著奪下嬴政手中袍服,「不梳洗也來得。君上只坐好,我來。」一邊輕摁嬴政坐定,一邊利落地梳髮束發上衣安履,片刻間一切就緒,「君上,外帳案頭早膳備齊。」嬴政再不說話,大步來到外帳便埋頭咥了起來。
卯時一到,大號悠揚而起,秦王車駕又轔轔西行了。
雍城大鄭宮一片喧囂,全然不同於往日的嬉鬧。
嫪毐最是亢奮,馬不停蹄地東奔西走吆喝分派,雖氣喘吁吁額頭冒汗,顯然卻是樂此不疲。一年多來,嫪毐在太原封地、山陽封地、雍城、梁山四處走馬燈般交叉來回,但做得一事便來給趙姬高聲大氣地嚷嚷一遍。自從與嫪毐生下了兩個兒子,趙姬一門心思只在兩個新兒子的秘密撫養上,醉心地沉溺在庭院臥榻間恍如平民般的小女人日子裡,日每親自督察一班侍女乳娘,一應外事不聞不問,對嫪毐經常離開自己也不太在意了。然則只要嫪毐回到雍城,便必得日夜大肆折騰。每每在趙姬軟癱得爛泥一般時,嫪毐這才興致勃勃地嚷嚷訴說他的赫赫勞績。聽著聽著,已經漸漸變得粗俗的趙姬便忍不住狠狠點戳著嫪毐額頭罵將起來:「生豬也!除了整治女人還能做甚!有那般做事麼?呼啦啦雞飛狗跳,鬧哄哄滿城風雨!老娘沒吃過豬肉見過豬哼哼,哪個圖大事者如你這般生憨?還教兒子做秦王,做你個鳥!」偏這嫪毐一挨罵更是舒坦,拍打著趙姬也是一番回罵:「母狗!賤貨!知道個甚?老子做事,胡刀猛砍,憑得個勁頭,忒多花花腸子頂個鳥用!」說罷揪住趙姬的一頭長髮,又擰住那雪白筆挺的鼻頭,便是一番呱呱笑叫:「母狗聽著!老子只要有權有錢,自有能人替老子做事!秦王算個鳥!老子兒子不做秦王,做天子!做三皇五帝!」氣得趙姬想對罵又沒了氣力,只好淌著淚水一聲歎息,竟是無可奈何了。
粗鄙歸粗鄙,對人對事,嫪毐卻是有一套自己的辦法。對趙姬,嫪毐是心無旁騖,只死死守定這一個盛年美人兒盡興折騰,從不吃得碗裡瞅得鍋裡去鼓搗那些日夜隨侍個個嬌艷的侍女。即或趙姬月事期間實在不堪支應,嫪毐寧可睡在趙姬榻下鼾聲如雷,也決不獨宿獵艷。常常是趙姬夜半醒來罵一聲:「生憨!」心下便是良久感慨——此子雖粗雖俗,然對我專一若此,天下何有第二也!趙姬年已半老,能得消受如此青壯奇男子,夫復何求矣!年餘之後,嫪毐月月如此死守,趙姬便橫下心打破了月紅禁忌,任嫪毐隨時胡天胡地了。
對於政事,嫪毐也有自己的獨特法程。用門客們的話說便是八個字:重金團人,某人成事。先說結人。無論內侍侍女,還是官署吏員,只要投奔嫪毐門下,俸金立比國府猛漲十倍,尚不計隨時可能乘興擲來的種種賞賜;山東士子投奔,則一律比呂不韋門客高三倍年金,且人各一座庭院一輛軺車一名童僕,若有稍微像樣的名士,更以郡守禮遇待之。長信侯門客僕從衣食之豐禮遇之隆,非但使秦人驚訝,縱是對官場奢靡司空見慣的山東士子們也為之乍舌!
如此鋪排招攬,也確實引來不少秦國官吏或明或暗地投奔到嫪毐門下,或成嫪毐侯府屬吏,或暗中為嫪毐效力。其中也頗有二十餘名實權人物,最顯赫者是幾個文武大員:首位是內史嬴肆。這內史非同小可。戰國時秦國關中腹地不設郡,內史便是統轄咸陽與整個秦川的民治大臣,歷來是非王族不任。這個嬴肆素以王族樞要大臣自居,不滿呂不韋倚重駟車庶長嬴賁,在嫪毐親信門客遊說許以未來丞相之下,便投奔了嫪毐。其次便是衛尉林胡竭、左弋東胡竭。這兩人都是胡族將領,衛尉執掌王城護衛軍,左弋便是王城護衛軍中的弓弩營將官。還有一個是執掌議論的中大夫令冷齊。此人極善鑽營,嫪毐封侯稱假父,立即主動來投,以清議無事為由,便留在了嫪毐門客院做了謀士頭領。
說到辦事,門客吏員們倍感自在。嫪毐粗通書文,於法度禮儀生疏如同路人,見公文詔書更是不勝其煩。嫪毐自有奇特辦法——設立「三坊」,辦理一應公事。第一坊叫做文事坊,第二坊叫做武事坊,第三坊叫做謀事坊。文事坊以門客舍人魏統為坊令,處置全部公文,除了以太后、長信侯名義頒發的詔書、國書要嫪毐口授外,對所有官署公文的批示一律由門客吏員「揣摩酌定」。武事坊以東胡竭為坊將軍,專司招攬教習各色武士。武士分為三營:胡人武士之彎刀營,中原武士之矛戈營,宮人武士之短兵營。前兩營不消說得,只這宮人營天下罕見也。不管是咸陽帶來的,還是雍城原有的,凡不是侍奉趙姬與嫪毐的內侍侍女,都得修習刀劍,被門客呼為「宮闈之內,甲冑三千!」謀事坊以冷齊為坊令,專事探察朝局、出謀劃策、代為運籌。嫪毐但皺眉頭,冷齊的謀事坊便得立刻有謀略奉上,否則便得當眾挨一頓粗無可粗的痛罵。而只要即時拿出方略,不管有用無用,嫪毐便會當即擲出謀士們喜出望外的豪闊之賞。如此一來,謀事坊的士子們只要思謀得三兩個應對方略擱在心頭,日子便是無比地舒心愜意,錦衣玉食跑馬遊獵聚酒博彩野合佳麗,儼然一群王孫公子。久而久之,非但將雍城、太原、山陽三城攪得雞犬不寧,便是留守咸陽長信侯府邸的僕從門客,也是鮮衣怒馬豪闊招搖,引得老秦人人人側目。
揮金揮權皆如土,嫪毐成勢便也不是匪夷所思了。
那年趙姬生得第一新子,重九斤五兩,嫪毐大喜若狂。謀事坊立即呈上了一個驚人論斷——九五者,天子之數也,此子當為秦王!嫪毐一陣呼喝,立即賞賜了整個謀事坊人各一名十三歲少女。也便在嫪毐手舞足蹈地將此預兆嚷嚷給趙姬時,才有了兩人以私生兒取代嬴政的那番密謀。從此,嫪毐才真正地大權在握,也才真正地為「大業」忙碌起來。及至呂不韋上書請秦王加冠親政,接著又是河魚大上朝野沸沸揚揚。嫪毐第一次有了一絲心虛,便立即下令謀事坊:「立拿辦法!」冷齊們立呈一策:將計就計,借行冠禮攻殺秦王,扶「九五公子」即行稱王!嫪毐咬牙切齒地操著混雜口音拍案大嚷:「鳥!中!便殺秦王!俺老子兒子做秦王!下步咋整?再拿辦法!」謀事坊一夜熬燈,冷齊便呈上了一套連環之法——雍城行冠禮,蘄年宮做預謀,六萬精兵攻殺嬴政,「九五公子」雍州稱王,再一鼓作氣進咸陽,長信侯與太后行成婚大典,進爵太上萬世侯!
嫪毐心花怒放,連呼天神爺不止,又嚷嚷下令:「謀事坊總籌決斷,文武坊一力做事!大功成就,龜孫子人人封侯!」大鄭宮一時鼎沸,連呼長信侯萬歲,便立即鋪排開了種種頭緒。便在此時,嫪毐卻斷然下令:「任誰不得將大計說給太后!否則老子生煮了他!」冷齊謀們大為疑惑,說諸多關節必須太后出面,否則引咸陽生疑。嫪毐卻是毛乎乎大手一揮:「疑教他疑!老子怕甚!太后要給我養兒子!出甚面?谷米也不出!任事都是老子!太后只管給老子生大崽!」冷齊們便皺著眉頭不敢再說話了。於是,便立即發出了嫪毐口授冷齊潤飾的那卷兩行詔書,也便開始了隱秘的兵馬集結。
冷齊們謀劃的六萬精兵有五種來路:其一為縣卒,也就是各縣守護縣城的步卒營。其二為衛卒,也就是衛尉部屬的王城護衛軍。其三是官騎,也就是國府各官署的護衛騎士。其四是西北戎翟部族的輕騎飛兵。其五便是嫪毐的武事坊三營。調兵之法也是四途:其一,以秦王印與太后印合發急詔,由內史嬴肆暗中協助,調集關中各縣卒與各官署之官騎;其二,以太后之小兵符,密調衛尉的王城護衛軍;其三,飛騎特使星夜奔赴隴西,召戎翟飛騎一月入關中;其四,武事坊三營立即從太原郡趕赴雍城。
開春時節,消息說各路兵馬陸續上路。冷齊的謀事坊便擬定了起事方略與兵力部署:武事坊三營駐紮岐山三道溪谷,屆時攻蘄年宮擒殺嬴政;衛卒、縣卒、官騎統由林胡竭率領,駐紮渭水官道,截殺秦王護軍與咸陽有可能派出的援軍;戎翟飛騎駐紮陳倉要塞,防備嬴政突圍,逃往老秦部族的根基之地秦城;咸陽長信侯府邸的衛卒與門客同時舉兵,攻佔丞相府擒殺呂不韋;山陽、太原的兩處封地家兵同時攻佔山陽城與太原城。
「哈哈!四面開花,老甕捉鱉!」
粗疏的嫪毐這次卻一口叫白了冷齊的部署,原因只在嫪毐多有奔波,對秦川西部地形瞭如指掌。雍城兩山三水,大鄭宮所在的雍城背靠雍山,後建的蘄年宮卻在雍城外東北二十餘里處,背靠岐山面對雍城,中間恰有雍水、中牢水南流入渭。武事坊三營事先行秘密駐紮進岐山三道溪谷,便是在東西兩側與背後三面包圍了蘄年宮,惟獨留下了南面的雍水;便是嬴政逃出蘄年宮過得雍水,又恰恰遇衛尉兵馬堵在官道截殺。如此部署,也難怪嫪毐一眼便看作甕中捉鱉了。
方得籌劃妥當,咸陽丞相府派員傳來國書,向太后長信侯稟報了秦王冠禮的行止日期及相關事宜。冷齊見沒有提到秦王護衛軍兵,心下頓時生疑。嫪毐卻是呱呱大笑:「疑個鳥!呂不韋一個商驢!知道個鳥!覺俺是盤好菜,盼著嬴政早死,與俺爭天下!商驢之謀,以為老子不知道,哼哼!」列位看官,冷齊們也不清楚是嫪毐將商旅念作商驢,還是嫪毐心下以為商旅真是商驢,左右被嫪毐一頓粗口逗得捧腹大笑,一點疑雲也就隨風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