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醒來,鄭國眼前的一切都變了。
寬大敞亮的青銅榻,寧靜涼爽的廳堂。鋪榻竹蓆編織得異常精緻,貼身處卻挨著一層細軟愜意的本色麻布,老寒腿躺臥其上既不覺冰涼又不致出汗。不遠處,一面藍田玉砌成的石牆孤立廳中,恍若一道大屏,滲著細密光亮的水珠。顯然,這是牆腹壘滿了大冰磚的冰牆。榻邊白紗帷帳輕柔地舒捲,穿堂微風恍若山林間的習習谷風,夾著一種淡淡的水草氣息,雖不若瓠口峽谷的水汽醇厚,倒也清新自然。如此考究的廳堂寢室,令他這個經年奔波高山大川過慣了粗糲生活的老水工很有些不適。一抬眼,陽光隔著重重門戶紗帳明亮得刺人眼目。
「有人麼?」鄭國猛然坐起,一打晃立即扶住了涼絲絲的銅柱。
「大人醒來了?」紗帳打起,面前一張明媚的女子笑臉。
「你!是何人?」
「小女是官僕,奉命侍奉大人。」
「這是何地?」
「這是大人府邸。」侍女過來攙扶鄭國。
「豈有此理,老夫何來府邸?」鄭國推開侍女,黑著臉下地嘟噥了一句。
「大人初醒不宜輕動,小女去喚太醫。」
「不用。誰是此地管事,帶老夫去見。」
「大人稍待,小女即刻喚家老前來。」侍女風快地去了。
「這是人住的地方麼?不中不中。」鄭國煩躁地嘟噥著轉悠著。
正當此際,一個中年男子大步進門,迎面深深一躬:「稟報大人,在下奉大內署之命暫領府務。一俟大人覓得得力家老,在下便原路回去。」鄭國正要說話,一個鬚髮雪白的老者背著藥箱又進了廳堂,身後正跟著那個明媚的侍女。鄭國頓時煩躁:「老夫沒病,誰也不用管!這裡有沒有車馬?老夫要見李斯,不行就見秦王!」家老一拱手道:「李斯大人原本叮囑好的,大人醒來立即報他。在下這便去請李斯大人。」話一落點人已大步出門。鄭國看慣了秦人風風火火,知道不會誤事,也不去管了。
侍女輕步過來,低聲道:「大人,這是長史署派下的住府太醫。大人病情,住府太醫要對太醫署每日稟報。查脈換方,不費事也。」鄭國無奈,只好皺著眉頭坐在案前,聽任老太醫診脈。認真地望聞問切一番,老太醫開好一張藥方,又正色叮囑道:「大人臥榻多日,老寒腿未見發作,足證大人根基尚算硬朗。只是大人觸水日久,風濕甚重,日後家居宜干宜燥宜暖爽,避水尤為當緊,切切上心為是。」鄭國苦笑著點點頭:「好好好,老夫知道。」離座起身便去了。
鄭國已經習慣了秦國吏員僕役的規程:但遇法度明定的職責,縱然上司或主人指責,也得依照法度做事。譬如鄭國病情,老太醫叮囑不到,日後一旦出事,太醫署便得依法追溯。如此,老太醫豈能不認真敬事?可在鄭國聽來,這番叮囑卻荒唐得令人啼笑皆非。叫一個老水工不去觸水,還要長年乾燥爽暖,簡直就是教一隻老虎不要吃肉而去吃草!想歸想,涉及法度,老太醫盡職盡責,你說甚都是白說,只有點頭了事。
午後時分,李斯匆匆來了。
「你個老兄弟!塞我這甚地方?老夫活受罪!」鄭國當頭直戳戳一句。
「哎呀老哥哥!你可是國寶也,誰敢教你受罪!坐下坐下,聽我說。」
李斯一番敘說,鄭國聽得良久默然。
原來,一出頻陽鹽鹼灘,鄭國就發起了熱病。行營馬隊只有秦王一輛王車,鄭國與大臣們一樣乘馬,昏沉沉幾次要從馬上倒栽下來。李斯總攬河渠,照應鄭國與一班水工大吏是其職司所在,自然分外上心。一見鄭國狀況不對,李斯覺得鄭國不能再在馬上顛簸,欲報秦王,可王綰說秦王正在車中與蒙恬密談。李斯稍一思忖,給王綰說了一聲,便立即帶一班吏員護持著鄭國下了官道。進入櫟陽,調來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教鄭國乘坐,又請來一個老醫士隨車看護,這才上道疾行趕上了大隊。將到咸陽,前隊駟馬王車突然停住,秦王帶著蒙恬匆匆下車,找到李斯低聲吩咐了一番這才離去。依照秦王叮囑,李斯將鄭國乘坐的篷車交給了蒙恬。蒙恬也不對李斯多說,立即帶著自己的馬隊護送著鄭國車輛離開行營大隊,飛上了向南的官道。當時,李斯也是一肚子疑惑,不明就裡。
回到咸陽,李斯因尚無正式官邸,原居所又沒有僕役照應,驟然回去難以安臥,被長史署安置在了咸陽驛館的最好庭院。李斯沐浴夜飯方罷,正要上榻歇息,蒙恬卻大步匆匆來了。蒙恬對李斯說了韓國問罪鄭國的消息,並說斥候已經探查到韓國刺客進入秦國的蛛絲馬跡,他奉秦王之命,已經將鄭國送到一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去了,教李斯不要擔心。李斯一時驚愕默然,這才明白了秦王中途停車,教他將鄭國交給蒙恬的原因。李斯也有些後怕,假若在自己護持鄭國出入櫟陽時陡遇韓國刺客,後果豈非難料?
次日小朝會,秦王的第一道王書,便是擢升鄭國為大田令,爵位少上造,府邸由長史署妥為遴選,務求護衛周全。王書頒布之後,秦王沉著臉說了一句話:「鄭國是大秦國寶,是富民功臣。韓國敢加鄭氏部族毛髮之害,教他百倍償還!」朝會之後,蒙恬陪同李斯去了那個「該當萬無一失」的地方。一過渭水進入南山官道,一進茫茫樹林中護衛森嚴的山林城堡,李斯立即明白,也不禁大為驚訝。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秦王能教鄭國住在章台行宮治病。而護衛鄭國者,竟然是蒙恬的胞弟——少年將軍蒙毅。
旬日之後,鄭國高熱已退。老太醫說章台過於蔭涼,不宜寒濕症者久居。秦王這才親自下令,將鄭國移回咸陽官邸。李斯說,目下這座大田令官邸,地處王城之外的重臣坊區,蒙毅又專門做了極為細緻的護衛部署,完全不用擔心。末了,李斯興奮地說,回到咸陽將近一月,夏田搶種已經完結,諸般國事也已擺置順當;秦王早已經說好,大田令何時痊癒,何時便行重臣朝會,鋪排日後大政方略。
「這個秦王……難矣哉!」良久默然,鄭國一聲長歎。
「老哥哥,這是何意?」李斯有些意外。
「你我都是山東客,老夫可否直話直說?」
「當然!」李斯心下猛然一跳。
「你老兄弟有所不知也。」鄭國很平靜,也很麻木,盯著窗外明亮的陽光瞇縫著一雙老眼,灰白的眉毛不斷地聳動著,「當年韓王派老夫入秦,曾與老夫約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侯,活逃秦。老夫答應了。那時,山東六國不治水,六國又有盟約,嚴禁水工入秦。老夫對天下水勢瞭若指掌,知道只有秦國不受山東六國牽制,可自主治水。入秦治水,大有可為,是當時天下水家子弟的共識。然則,老夫若不答應韓王約法三章,便要老死韓國,終生不能為天下治水……」
「老哥哥且慢,」李斯一搖手,「先說說這韓王約法。疲秦,是使命?」
「對。使秦民力傷殘於河渠,疲憊不能東出,是謂疲秦策。」
「那,不成渠,便是不能使秦國真正成渠?」
「對。只能是壞渠,滲漏崩塌,淹沒農田,使渠成害。」
「死封侯?」
「假若秦國識破,老夫被殺,韓國封我侯爵,食三萬戶。」
「活逃秦?」
「若老夫完成使命而僥倖未死,當逃離秦國,到他國避禍。」
「到他國?為何不能回韓國?」
「韓國弱小,不能抵擋秦國問罪。老夫不在韓,韓國便能斡旋開脫。」
「這便是說,只有老哥哥死,韓國才認你是韓人,是功臣?」
「大體如此。」
「厚顏!無恥!」素有節制的李斯勃然變色。
鄭國長長一歎:「老夫畢竟韓人,既負韓國,又累舉族,何顏在秦苟活也!」
「老哥哥!你要離開秦國?」李斯霍然站起。
「老夫回韓領死,才能開脫族人。」鄭國認真點頭。
「不能!那是白白送死!」
「死則死矣,何懼之有?鄭國渠成,老夫死而無憾!」
「老哥哥……」
生平第一次,李斯的熱淚湧出了眼眶,撲簌簌落滿衣襟。
在與鄭國一起櫛風沐雨摸爬滾打的幾年裡,李斯只覺鄭國是一個認死理的倔強老水工。鄭國的所有長處與所有短處,都可以歸結到這一點去體察。工程但有瑕疵,鄭國可以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地守在當場,見誰都不理睬,只圍著病症工段無休止地轉悠。但有糧草短缺民力衝突,李斯找鄭國商議,鄭國便黑著臉一聲吼:「你是總攬!問我何來?」吼罷一聲扭頭便走,且過後從來沒有絲毫歉意。前期,李斯是河渠令,鄭國說他是總攬而不願共決或不屑共決,李斯也無話可說。可後來鄭國做了河渠令,李斯是河渠丞了,鄭國還是如此吼叫,李斯心下便時時有些不耐。然則,李斯終究是李斯,一切不堪忍受的,李斯都忍受了。李斯有自己的抱負,以名士當有的襟懷容納了這個老水工頗有幾分迂腐的頑韌怪誕秉性,誠心誠意地襄助鄭國,毅然承攬了鄭國所厭煩的所有繁劇事務。李斯沒有指望鄭國對自己抱有感恩之心,更沒有指望這樣一個秉性怪誕的實工派水家大師與自己結交為友人。李斯只有一個心思,涇水河渠是自己的第一道功業門檻,必須成功,不能失敗,為此必須忍耐,包括對鄭國這樣的怪誕秉性的忍耐。
鄭國寡言。除了不得不說,且還得是鄭國願意說的河渠事務,兩人共宿一座幕府,竟從來沒有議論過天下大勢與任何一國的國事。偶有夜半更深輾轉難眠,聽著鄭國寢室雷鳴般的鼾聲,李斯便想起在蒼山學館與韓非共居一室的情形。韓非比鄭國更怪誕,可李斯韓非卻從來都是有話便說,指點天下評判列國,那份意氣風發,任你走到哪裡想起來都時時激盪著心扉。兩相比較,李斯心下更是認定,鄭國只是個水工,絕不是公輸般那種心懷天下的名士大工。然則鄭國也怪,不管如何對李斯吼喝,也不管如何對李斯經常甩臉子,但說人事,便死死咬定一句:「涇水河渠,老夫只給李斯做副手!」縱然在秦王面前,鄭國也一樣說得明明白白。李斯記得清楚,秦王王書命定鄭國做河渠令的那天夜裡,鄭國風塵僕僕從工地趕回,只黑著臉說了一句話:「不管他給老夫甚個名頭,老夫只認你李斯是涇水總攬,老夫只是副手!」李斯搖著頭還沒說話,鄭國卻已經大步進了自己寢室……
今日鄭國和盤托出如此驚人的秘密,李斯才電光石火般突然明白,鄭國既往的一切怪誕秉性與不合常理的煩躁,都源於這個生死攸關的命運秘密。一個心懷天下水勢,畢生以治水為第一生命的水家大師,既想報國又無以報國,既想治水又無從治水,既想疲秦又不忍疲秦,不疲秦則背叛邦國,疲秦則背叛良知,如此日日憂憤,該當忍受何等劇烈之煎熬?在秦國治水,鄭國最終選擇了水家應有的良知,寧願背負叛國惡名;面對邦國問罪,族人命懸一線,鄭國又平靜地選擇了回國領死,生生拋棄了一個他歷經艱難深深融入其中的生機勃勃的新國家,生生拋棄了他剛剛在這方土地上建立的豐功偉業……
如此際遇,人何以堪?如此情懷,夫復何言?
「秦王駕到——」庭院中傳來長長一呼。
「老哥哥……」李斯有些茫然了。
「老夫之事,與你老兄弟無涉。」鄭國平靜地站了起來。
年青的秦王大步匆匆地進來,鄭國李斯一拱手還沒說話,秦王便焦急問道:「老令自感如何?甘泉宮乾爽,我看最好老令搬到甘泉去住一夏。」鄭國喟然一歎,深深一躬:「秦王待人至厚,老夫來生必有報答……」嬴政驟然愣怔,一時竟口吃起來:「老老老令,這是是是何意?」李斯見秦王急得變了臉色,連忙一拱手道:「稟報君上,鄭國要離秦回韓,以死謝罪,解脫族人。」嬴政恍然點頭,呵呵一笑道:「此事已經部署妥當,王翦已派出軍使抵達新鄭,我料韓王不致加害老令一族。」李斯正要說話,嬴政已經皺起了眉頭:「不對!老令縱然離秦回韓,談何以死謝罪?老令何負韓國?」鄭國搖頭一歎:「涇水渠成,老夫將功抵罪,該是自由之身矣!餘事不涉秦國,秦王何須問也。」嬴政的炯炯目光掃視著鄭國,斷然地搖搖頭:「老令差矣!果真老令無事,無論回歸故國還是周遊天下,嬴政縱然不捨,也當大禮相送,使老令後顧無憂。今老令分明有事,嬴政豈能裝聾作啞?」李斯深知這個秦王見事極快,想瞞也瞞不住,更沒必要瞞,便一拱手道:「臣啟君上,鄭國方才對臣說過:當年老令入秦,韓王與老令約法三章,老令自感違約韓王,是有以死謝罪之說。」嬴政一點頭:「老令,可有此事?」鄭國長歎一聲點頭:「老夫慚愧也!」嬴政又倏地轉過目光:「客卿,敢問何謂約法三章?」李斯便將方纔的經過說了一遍。
「鼠輩!禽獸!」嬴政黑著臉惡狠狠罵了兩句。
「秦王,容老夫一言。」
「老令但說。」
鄭國平靜淡然地開口:「老夫一水工而已,以間人之身行疲秦之策,負秦自不必說。韓王約法三章,老夫終反其道而行之,負韓亦是事實。族人無辜,因我成罪,老夫更負族人。負異國,負我國,負族人,老夫何顏立於天下?若秦王為老夫斡旋,再使秦韓兩國兵戎相見,老夫豈非罪上加罪?老夫一生癡迷治水,入秦之前,畢生未能親領民力完成一宗治水大業。幸得秦王胸襟似海,容得老夫以間人之身親統河渠,並親自冠名鄭國渠,使老夫渠成而業竟,老夫終生無憾矣!老夫離秦回韓,領死謝罪以救族人,心安之至,無怨無悔,唯乞秦王允准,老夫永誌不忘!」
「老令……」嬴政的眼眶溢滿了淚水。
李斯心下猛然一跳——秦王要放鄭國走?!
嬴政長吁一聲:「老令初醒,體子虛弱,且先靜養幾日可否?」
「秦王,老夫行將就木,不求靜養,唯求盡速回韓。」
「好!旬日為期,嬴政親送老令回韓!」
「老夫……謝過秦王。」眼見李斯目光示意,鄭國終於沒有再說。
嬴政大步赳赳地走了。李斯鄭國送到廊下,親眼看見嬴政在門廳喚過少年將軍蒙毅叮囑了一陣,王車才轔轔出了官邸。鄭國皺著眉頭,埋怨李斯不該說出約法三章事。李斯卻說,你老哥哥當真糊塗也,韓國如此沒有擔待,韓王又如此歹毒,李斯不說還算人麼?鄭國苦笑搖頭,再不說話了。李斯一時把不准秦王決斷,覺得如此送鄭國回韓,分明便是害了鄭國害了鄭氏一族。心下老大過意不去,李斯便沒有急著離開。李斯知道鄭國不善打理,二話不說開始鋪排:先喚來侍女,吩咐庖廚治膳,不要夏日生冷,只要熱騰騰的秦地燉肥羊與蘭陵老酒;再吩咐住府老太醫的小徒煎藥,到時刻便送來,他親自敦促鄭國服藥;而後又親自將冰牆與寢室諸般物事檢視一遍,該撤則撤該換則換,直到合乎李斯所熟悉的鄭國喜好為止。李斯按捺著重重心事,一直留在這座大田令官邸陪著鄭國吃飯、服藥、說話,直到暮色降臨,鄭國老眼矇矓地被侍女扶上臥榻。
便在此時,少年將軍蒙毅快步走來,說秦王急召李斯議事。
李斯趕到王城書房,蒙恬、王綰與一個厚重威猛的將軍已經在座了。李斯向厚重威猛的將軍看了一眼,不期正與將軍向他瞄來的炯炯目光相遇,心下一動正要說話,卻見秦王恍然拍案起身笑道:「對也!兩大員還沒見過。來,認認,這位客卿李斯,這位前將軍王翦。」李斯莊重謙恭地拱手作禮:「久聞將軍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王翦赳赳拱手:「先生總攬河渠,富國富民,富我頻陽。王翦景仰先生,後當就教!」
君臣各自就座。嬴政笑意倏忽消失,叩著書案道:「近日原當謀劃長遠大計,不期鄭國之事意外橫出,是以急召四位會商。前將軍先說,韓國情形如何?」
「臣啟君上,韓王可恨!」
王翦憤憤然一句,皺著眉頭稟報了出使新鄭的經過。
原來,嬴政從涇水河渠回到咸陽,深感鄭國之事牽涉甚多,不能小視,立即派快馬特使給關東大營的桓齕發出了一件密書:迅速派一軍使趕赴新鄭,向韓王申明秦國意願——韓國向秦國派出間人疲秦,罪秦在先;韓王若能開赦鄭國族人,並許鄭氏族人入秦,秦國可不計韓國疲秦之惡行,否則,秦韓交惡,後果難料。桓齕接到密書,連夜與王翦商議。王翦一番思忖,覺得軍中大將、司馬適合做這個使節者一時難選,決意親自出使新鄭。桓齕原本也為使節人選犯愁,王翦自請,自然大是贊同。畢竟,關東一時無戰,王翦又是文武兼備聲望甚高的大將,王翦做軍使,也能給韓王些許顏面,有利於此事順當解決。
然則,誰也沒有料到,王翦對韓國君臣竟是無處著力。王翦車馬進入新鄭,先是硬生生在驛館被冷落三日,非但無法見到韓王,連領政丞相韓熙也是閉門謝客。直到第四日午後,韓王才召見了在王城外焦灼守候的王翦。及至王翦將秦國意願明白說完,年青的韓王卻陰陰笑著一直不說話。王翦按捺住怒氣正色詢問:「韓王究竟意欲如何,莫非有意使秦韓交惡?」韓王卻呵呵一笑:「秦為大國,韓為小邦,本王安敢玩火?」王翦冷冰冰一句:「既然如此,韓王是允諾秦國了?」韓王又陰柔一笑:「將軍當知,韓國不若秦國,老世族根基深厚,本王即便允諾也是不中。果真要鄭國一族離韓入秦,本王亦當與老世族商議一番,而後方能定奪。」王翦問:「韓國定奪,須要幾多時日?」韓王皺著眉頭一臉苦笑:「王室折衝老世族,至少也得三個月了。」王翦不禁厲聲正色:「韓國若要三月之期,便得先教本將軍面見鄭氏一族,並得留下一支秦軍甲士看護鄭氏族人,否則不能成約!」韓王卻只哭喪著臉:「拘押鄭氏族人,乃老世族所為也。本王尚且不知鄭氏族人拘押在誰家封地,如何教將軍去見?」王翦眼見韓王成心推諉搪塞,本欲以大軍壓境脅迫韓王,又慮及因一人用兵而影響秦國對山東之整體方略,便重重撂下一句話:「果真秦韓交惡,韓國咎由自取!」憤然出了王城。此後王翦留新鄭旬日,韓國君臣硬是多方迴避,任誰也不見王翦。直至離開新鄭,王翦只有一個收穫:探察得鄭氏一族拘押在上大夫段延的段氏封地。
「欺人太甚!豈有此理!」年青秦王一拳砸在青銅大案上。
「這個韓王,可是剛剛即位兩年多的韓安?」李斯問了一句。
「正是。」王翦黑著臉一點頭。
「這個韓安陰柔狡黠,做太子時便有術學名士之號。」王綰補充一句。
「小巫見大巫。」蒙恬冷笑,「韓安不學韓非之法,唯學韓非之術。」
「若非投鼠忌器,對韓國豈能無法!」王翦顯然隱忍著一腔怒氣。
李斯一拱手:「將軍是說,目下整體方略未就,不宜對韓國用兵?」
「正是。先生好見識。」王翦顯然很佩服李斯的敏銳洞察。
「這是實情。」王綰的語氣很平穩,「大旱方過,朝野稍安。當此之時,秦國內政尚未盤整,外事方略尚未有全盤謀劃,驟然因一人動兵,牽一髮而動全身,只怕對大局有礙。」
「然則,果真一籌莫展,也是對秦國不利。」蒙恬顯然不甘心。
「鄭國倒是絲毫不怨秦國,將回韓看作當為便為之行。」李斯歎息了一聲。
「鄭國是鄭國!秦國是秦國!」年青的秦王突然爆發,一拳砸案霍然站起,大步走動著臉色鐵青著,一連串怒吼震得大廳嗡嗡作響,「鄭國固然無怨,秦國大義何存!鄭國是誰?是秦國富民功臣!是韓國卑鄙伎倆的犧牲品!是捨國捨家心懷天下的大水工!是寧可自己作犧牲上祭壇,也不願修一條害民壞渠的志士義士!韓國卑劣,鄭國大義!韓國渺小,鄭國至大!鄭國不是韓國一國之鄭國,是天下之鄭國!更是秦國之鄭國!鄭國為秦國富庶強大,而使族人受累,秦國豈能裝聾作啞?功臣不能全身,秦國何顏立於天下!嬴政何顏立於天下!秦國果真大國大邦領袖天下,便從護持功臣開始!安不得一個功臣,秦國豈能安天下!」
偌大廳堂,寂靜得深山幽谷一般。
四位大員個個能才,可在年青秦王這一連串沒有對象的怒吼中都不禁有些慚愧了,一則為之震撼,二則為之感奮。一個國王能如此看待功臣,能如此掂量國家大局與保全功臣之間的利害關聯,天下僅見矣!與如此國王共生共事,生無後顧之憂矣!
「臣等聽憑王命決斷!」四人不約而同,拱手一聲。
年青的秦王喘息了一聲平靜下來:「此事交李斯王翦,要旬日見效。」一句話說完,嬴政大踏步轉身走了。蒙恬不禁呵呵一笑:「亂麻亂麻,快刀一斬,服!」王綰也紅著臉一笑:「大局大局,究竟甚是大局,服!」李斯卻對王翦一拱手:「此事看來只有從『兵』字入手,將軍以為如何?」王翦站起大手一揮:「有秦王如此根基,辦法多得很,先生只跟我走!」一句話說完,兩人已經聯袂出了大廳。蒙恬對王綰一笑,都是一堆事,各忙各也。蒙恬也起身走了。只王綰坐在案前愣怔良久,彷彿釘在案前一般。
卻說李斯王翦出了王城上馬,立即兼程趕赴函谷關外的秦軍大營。
天色堪堪大亮,兩騎飛進關外幕府。王翦將秦王一番話對主將桓齕一說,白髮蒼蒼的老桓齕拍著大腿便是一嗓子:「鳥!好!韓安這小子,是得給他個厲害!你兩個說辦法,老夫只搖令旗便是!」一路之上,王翦與李斯斷斷續續已經謀好了對策。然王翦素來厚重寬和,更兼推崇李斯才具,此刻便一力要李斯對桓齕說出謀劃對策,好教桓齕明白,是李斯奉秦王之命在主持目下這場對韓斡旋。短暫相處,李斯對王翦的秉性已經大有好感,便不再說奉王命介入之類的官話,一拱手便道:「李斯不通兵事,只一個根基:目下秦國對山東之整體方略未定,此次只對韓國,不涉他國。王翦將軍與在下共謀,對策有二:其一,對其餘五國明發國書,戳穿並痛斥韓國之猥瑣,申明秦國護持功臣之大義,使列國無由合縱干涉;其二,三五日內猛攻韓國南陽諸城,但能攻下三五城,大事底定!」
老桓齕立即拍案:「好主意!李斯主文,王翦坐帳,老夫攻南陽!」王翦連忙一拱手:「上將軍不可不可!此事是先生與末將之事,末將如何能坐在幕府?」老桓齕哈哈大笑:「老夫不打仗,渾身癢癢!不知道麼?兩年大旱沒動兵,老夫只差沒癢死人!幕府老夫不稀罕,不教老夫打仗,老夫便不搖令旗!你兩個奈何老夫?」李斯與秦軍大將從未有過來往,一見這威名赫赫的白髮上將軍如同少年心性一般,心下頓時沒底,不知如何應對了。再看王翦,卻是不慌不忙道:「老將軍要搶我功勞,末將讓給老將軍便是。」老桓齕頓時紅臉:「攻得三五城,算個鳥功勞!老夫是渾身癢癢。你小子!非得老夫脫光給你看麼?老夫打仗,功勞記你,賴賬是老鱉!」王翦依舊不慌不忙:「自秦王去歲下令特製草藥入軍,老將軍一日一洗,甲癢病業已大有好轉。末將看,老將軍還是要奪末將功勞。」老桓齕無可奈何地揮揮手:「好好好,你小子小氣!要掙功勞給你!那,老夫照應糧草總歸可也。」王翦還是不慌不忙:「也不行。秦王不久將要巡視大軍,大營軍務堆積如山,上將軍豈能做輜重營將軍?」老桓齕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終究又是無可奈何地呵呵一笑:「你小子老夫剋星也!好好好,老夫離得遠遠便是。」
入夜,李斯草擬好國書,正好王翦進帳來商定兩方如何文武協同。李斯多少有些擔心老桓齕掣肘,卻又不好明說,只好沉吟著一句:「此事宜速決,全在文武步伐協同,上將軍果真發令不暢……」王翦不禁哈哈大笑:「先生多慮也!秦人聞戰則喜,個個如此。全軍呼應配合,只怕老將軍比你我還要上心。」李斯自然知道,持重的王翦決然不會在邦國大事上嬉鬧,一時心下大是寬慰。
次日,李斯在幕府軍吏中選好五名幹員,五道國書立即飛往趙魏燕齊楚。之後,李斯自帶幾名得力幹員,秘密出使韓國,一則與王翦雙管齊下,二則要察看韓國虛實,三則還想會見韓非勸其入秦。
卻說王翦親率五萬步騎精銳,同時猛撲南陽。旬日方過,李斯與五路特使尚未回程,王翦一旅已經連下南陽五城,將南陽最大的宛(縣)城已經鐵桶般圍定。多年來,韓國非但對秦屢屢敗績,便是在山東六國的爭戰中也是多有戰敗屢屢割地,腹地已經支離破碎互不連接,幾成一張千瘡百孔的破網。南陽之地,是韓國最後風華尚存的富庶地帶,一旦失守,韓國便只有新鄭孤城了。秦軍一攻南陽,韓國立即派出飛車特使向五國求援。奈何秦國國書在先,五國頓時氣短,覺得韓國在鄭國之事上太過齷齪。普天之下,哪有個不許本國間人逃回本國的黑心約法?再說,秦軍關外大營距南陽近在咫尺,五國縱然有心合縱發兵,至少也得一月半月會商,縱然不會商立即發兵,至少也得旬日之後趕到,韓國一片南陽之地撐得了十天半月麼?大勢如此,五國只有搖頭歎息了。求救無望,韓王安立即慌了手腳,當即派出特使請求秦軍休戰。可王翦根本不理睬,只揮動大軍包圍宛城,聲稱韓國若不送鄭氏族人入秦,秦軍立即滅韓!
李斯回程之日,韓國丞相韓熙已經親自將鄭氏族人數百口送到了秦軍幕府。
萬般感慨之下,李斯立即知會王翦退兵。
秦王接到快報,下書內史郡郡守畢元:在鄭國渠受益縣內,任鄭氏族長選地定居,一應新居安置所需全部由國府承擔。李斯將一應事務處置完畢,遂星夜趕回咸陽,尚未晉見秦王,先趕到了大田令府邸。李斯將諸般經過尚未說完,鄭國已經是老淚縱橫了。當夜,李斯還是沒有回驛館,陪著鄭國整整說叨了一夜。鄭國反覆念叨著一句話:「老夫治水一生,閱人多矣!如秦王秦國這般看重功臣者,千古之下不復見矣!」次日清晨,李斯要陪鄭國到下邽縣撫慰族人,鄭國卻斷然搖頭:「不!老夫立即到官署任事,立即草擬水法。既為秦國大田令,老夫豈能尸位素餐!」
正在此時,家老匆匆進來稟報:中車府軺車在車馬場等候,專門來接李斯。中車府是專司王室車馬的內侍官署,派車接送官員自然是奉秦王之命。李斯當即向鄭國告辭,疾步出府,在車馬場上了高高傘蓋的青銅軺車轔轔而去。
軺車出了官邸坊區,沒上王城大道,卻繞過王城直向北門駛去。李斯不便公然詢問,心下卻不禁溢出些許鬱悶。軺車向北,不是去北阪,必是去太廟。便是說,此行未必定然是秦王召見,縱然是秦王召見,也多半不是大事正事。畢竟,秦王只要在咸陽,議政從來都是在王城書房的。李斯目下最上心者,是自己這個客卿之身究竟落到哪個實在官職上?河渠事完,後續事務已經移交相關官署,李斯這個客卿便虛了起來。回咸陽兩月有餘,上下忙得風風火火,除了擢升並安置鄭國,朝會始終沒有涉及人事。雖然李斯明白,鄭國已經做了大田令,秦王絕不會閒置自己於客卿虛職,然真章未見,心便始終懸著。
「客卿,敢請下車。」
駕車內侍輕輕一聲,李斯驀然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