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的軍令雲車,矗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頭。
從遠處遙遙看去,這座山頭只舒捲著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除此便是一片蒼黃的樹林。而從這座孤山峰頂看去,視野卻極為開闊。縱然是晨霧秋霜天地朦朧,西面的燕國下都武陽城也遙遙在望,北面的燕國南長城則盡收眼底;待到日光劃破霜霧,東面北面的兩條易水波光粼粼如在眼前,西北方的淶水也如遠在天邊的一道銀線,閃爍著進入了視野。王翦之所以將戰場選在這裡,原因只有一點:易水之西的山川地勢,最適合打一場聚殲戰。打聚殲戰的方略,既是王翦的謀劃,也是李斯帶來的秦王贏政的意圖。李斯轉述的秦王說法是:趙殘燕弱,俱成驚弓之鳥,若不能一戰滅其主力,則其必然遠逃,或向遼東,或向北胡,其時後患無窮矣!李斯反覆申明了秦王的顧忌:九原、雲中的蒙恬軍兵力只有十餘萬,既要北抗匈奴林胡,又要堵截燕代殘餘逃竄,廣宇漠漠,縱然全力應對,亦可能力有不逮;為此,攻滅燕代之戰,務求聚殲其主力大軍。對於秦王的大局方略,王翦深為贊同,反覆揣摩之下,只有這片戰場最適合秦軍施展。
先得說說這片戰場的地理大勢。
整個燕南之地,易水流域最為要害。西周與春秋時期,這片地域原是胡人與華夏族群的皮毛鹽谷交易區,因其無名,遂被當時的燕國與薊國徑直呼為「易地」。這片易地,北南兩條水流,當時都被燕人薊人稱之為「易水」。後來,燕國吞滅了薊國,將兩條易水分別稱為北易水、南易水。戰國之世,燕南成為燕國最富庶的區域,易水也日見大名。但是,易地仍然是沒有定界的一片地域,既沒有設置郡縣,也沒有修築城池。直至後世的隋代,方在易水之地設置了易縣,或稱為易州。是故,後人誤以為(戰國)易水是因為發源於(戰國)易縣而得名。這是後話。
兩條易水1的流向是:北易水由西向東,入淶水,再入大河,大體是東西流向而略呈西北東南;南易水則是由北向南,入淶水下游,再入大河,流向為西北至東南的大斜形。故此,時人以為南易水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水流,也便有了易水東西之說。
易水流域之重要,在於兩處:其一,北易水北岸,有燕國南部最大的要塞武陽城。這武陽城2乃當年燕昭王修築的南部重鎮,東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堅固異常;因其咽喉地位,武陽也是燕國的下都,即燕國的陪都;其二,南易水東岸,有一道燕國南長城,是燕國防備南來之敵的屏障。這道燕南長城,沿南易水流向修築,蜿蜒直向東南,抵達燕齊邊境的「中河」,長達四百餘里。戰國時期,黃河入海段分作三流入海,西河北上燕國而東折在今天津地帶入海,中河、東河均在齊國邊境,即今山東半島入海。燕國南長城的東界,便在燕齊交界地的「中河」終止。至此完全清楚,燕南的三個要害點是:南易水,燕長城,武陽要塞。
「稟報上將軍,燕代聯軍探察清楚!」
聽完斥候將軍的稟報,司令雲車上的王翦深深皺起了眉頭。
斥候營報來的敵情是:燕代聯軍已經連續渡過淶水與北易水,分三部駐紮:以腹地燕軍為主的十餘萬人馬,騎兵進駐武陽城外,步軍駐屯燕南長城;以代趙軍與燕國遼東精銳組成的二十餘萬主力,前出南易水東岸,正在構築壁壘。
「辛勝,依此情勢,成算如何?」王翦問了自己的副手一句。
「上將軍,我軍必能聚殲聯軍!」辛勝沒有絲毫猶豫。
「有何憑據?」
「其一,聯軍部署失當!其二,我軍戰力遠超聯軍!」
「縱然如此,難矣哉!」
「臨戰狐疑,為將之大忌。上將軍當有必勝之心!」
山風迴盪著辛勝的慷慨激昂,舒捲著軍令大纛旗的啪啪連響。王翦遙望著東方晨曦中火紅色的茫茫聯軍營地,良久沒有說話。在秦軍歷代大將中,王翦是「雄風」最弱的一個。不管大仗小仗,王翦從來沒有慷慨激昂的必勝宣示,更多向將軍們說的,恰恰是此戰的難處。唯其如此,王翦的幕府聚將每每多有奇特:年青的大將們嗷嗷一片,灰白鬚發的王翦卻總是黑著臉。若非王翦的論斷無數次被戰局戰場的實際演變所證實,大約王翦這個上將軍誰也不會服氣。縱然如此,每遇大戰,仍然不可避免地重複著部將昂昂而統帥踽踽的場景。譬如目下,攻燕副統帥辛勝,對王翦的擔憂便很有些不以為然。
此時的秦軍大將,當真是英才薈萃。自王翦蒙恬以下,三十歲上下的年青統軍大將個個出類拔萃:李信、王賁、辛勝、馮劫、馮去疾、楊端和、章邯、羌瘣、屠雎、趙佗。還有專司關隘城防與輜重糧草輸送的國尉府大將:蒙毅、召平、馬興、杜赫等一班軍政兼通的專才。這些年青大將,無一不是後來大帝國的柱石人物。尤其是李信、王賁、楊端和、辛勝四人,一致被軍中呼為「少壯四柱」,直與白起時期的王齙、蒙驁、王陵、桓齙四大名將相比。
唯其如此,秦軍幕府的軍情會商,沒有一次不是多有爭論而洞察戰局的。
譬如目下,秦軍大將們幾乎人人明白聯軍統帥趙平的真實圖謀:聯軍前出的二十萬主力,將要渡過易水拖住秦軍主力鏖戰,構築壁壘做防守狀,恰恰只是「示形」而已;駐屯長城的幾萬步軍,則是在防備王賁部回師;駐守武陽城外的騎兵,則是隨時準備救援代國。也就是說,趙平心有狐疑,對自己的圍魏救趙戰法吃不準,機變以對的背後,是統帥自信心的缺乏。趙平狐疑的要害,是吃不準王賁部的真實動向——當真滅代與誘敵疑兵,究竟著力何在?為此,趙平擺出了一個看似機變兼顧的陣式:王賁若不攻代而回師助戰,則武陽軍與長城軍可合圍擊之;王賁若果然攻代,則武陽軍可放手北上救援;長城軍則可相機策應,兼顧易西會戰與救代之戰,既保會戰,又保救代。至於易西會戰,趙平的打算也是顯而易見的:王賁部十餘萬北上,秦軍主力只剩二十餘萬,與燕代聯軍兵力相當;而聯軍是本土衛國之戰,天時地利人和無不具備,當有極大勝算。對於不諳軍事的太子丹與宋如意等,這或可稱為一個機變靈活的英明方略。但在日趨老辣的王翦眼裡,在一群秦軍英才大將的眼裡,這卻是一個透露著狐疑之心的大有破綻的戰法。統帥心有顧忌而不敢投入絕大部分主力於主戰場會戰,實際便是主戰場不明,從方略上已經輸了一籌。若再從兩軍戰力說,燕代聯軍更無法與秦軍銳士抗衡,即或占兵力優勢,聯軍也未必戰勝,況乎是兵力相當的會戰。
所以,秦軍大將們沒有一個人擔心秦軍能否聚殲燕代聯軍。
作為此戰副統帥,辛勝的說法是:「易西戰場不會逃敵!武陽與燕南長城,則有王賁部從後堵截,也不會逃敵!如此戰場,如何不能聚殲!」唯其如此,辛勝與大將們對王翦的沉重與擔憂感到不可思議。
「稟報上將軍,聯軍特使來下戰書!」司馬的高聲稟報飛上了雲車。
「走!幕府聚將。」王翦大手一揮,立即走進了雲車升降廂。
辛勝對軍令司馬一點頭,黑色大纛旗大幅度掠過天空搖擺出特有號令。及至辛勝踏進升降廂跟著王翦出了雲車,聚將鼓已經響過了兩通。始進幕府,大將們堪堪聚齊。王翦看也沒看聯軍特使捧過來的戰書,提起大筆便批了「來日會戰」四個大字。聯軍特使一出幕府,王翦便黑著臉道:「聚殲燕代軍尚有變數,各部務須上心!」
「敢問上將軍,變數何在?」李信高聲問了一句。
「敵分兩岸三地,方圓百餘里,逃離戰場較前便利。」
王翦話音落點,幕府大廳驟然沉默了。應該說,這是被秦軍大將們共同忽視了的一個事實——聯軍分作三處在易水兩岸作戰,秦軍兩路縱然鐵鉗夾擊,也難保聯軍戰敗後不從山峁溝壑中逃離戰場;大將們原本認定的勝仗,與其說是聚殲,毋寧說是擊潰。應該說,沒有豐厚的實戰閱歷,很難洞察到這一點。而王翦比帳下年青大將所多者,正在於數十年征戰的實際閱歷與異常冷靜的秉性。而敏銳的年青大將們所缺乏者,也正在這種需要時間與實戰積累的血的經驗。
「上將軍所言大是!趙平分三部駐軍,我等沒有仔細揣摩!」
「三部駐紮,弊在分散軍力,利在便於逃戰!」
「王賁將軍只有三萬餘騎,難以攔截十餘萬人馬!」
「我軍主力在易水西岸決戰,戰勝後渡河追擊必有延緩,不利圍殲!」
「斥候新報:聯軍南來,全數輕裝。其圖謀,必在利於脫身!」
王翦不點明則已,一旦點明,年青的大將們立即恍然醒悟,你言我語人人補充,片刻便將有可能發生的戰場大局說了個透亮。王翦雖然依舊板著臉,那雙藏在帥盔護耳裡的耳朵卻捕捉著每個人的簡短話語,心頭也飛快地掠過一個又一個可能的新方略。可是,他沒有捕捉到一個可以聚殲聯軍的方略啟示,飛掠心頭的新方略也沒有一個立定根基。
「此戰,只能就實開打。」大廳已經肅靜了,王翦終於站了起來。
「願聞將令!」聚帳肅然一聲。
「各部強兵硬戰,最大縮短易西會戰,盡早渡河圍殲逃敵!」
「嗨!」
「也就是說,原定部署不變,各部加大殺敵威力。」
「嗨!」
聚將完畢,王翦將斥候營將軍喚進了幕府軍令室。一番叮囑,斥候將軍在暮色中飛出了幕府,飛向了西北方的王賁大軍。
晨曦初露,霜霧濛濛,易水東岸人喊馬嘶地喧囂起來。
聯軍涉水的時刻,是趙平親自決斷的。抵達燕南長城後,聯軍幕府得斥候急報:秦軍王賁部沒有回師跡象,依然大張旗鼓隆隆北進。與此同時,代王趙嘉的快馬特使飛到,要趙平務必北上保代,若三日之內不能回軍,則代國君臣只有攜帶民眾北逃匈奴。趙平心下大急,來不及與太子丹會商謀劃,立即對中軍主力下達了軍令:次日清晨,涉水求戰!此刻,趙平的目的只有一個,逼王賁部回師,至於此等戰法之利弊,已經無暇揣摩了。太子丹與宋如意,一隨混編騎兵駐紮下都武陽,一隨混編步軍駐紮燕南長城,號為「節制兩軍相機出動」。兩人一進駐地,各自聽完主將的駐紮配置稟報,便各自忙碌著與追隨死戰的任俠劍士會商參戰之法,根本來不及趕赴幕府與趙平會商總體方略。及至接到趙平的中軍司馬的軍令知會,已經是次日拂曉時分了。雖然,兩位燕國主軍人物不在一處,處置之法卻驚人的一致:思忖一陣二話不說,便率領著死戰馬隊各自渡過易水,逕直趕赴戰場。
無論聯軍大將們多麼匆忙,一場生死存亡的大戰終於開始了。
太陽還沒有穿破朦朧霜霧,紅色衣甲的燕代聯軍在寬闊的河面展開,湧動著漫上易水西岸的平野谷地,天地間一片混沌金紅。當趙平的司令雲車矗立起來的時候,他卻驚異得說不出話來。整個谷地戰場沒有秦軍,依稀可見的遠處三面山坳裡,隱隱飄蕩著黑色旗幟,卻也聽不見人喊馬嘶與鼓號聲混雜的營濤之聲。
「稟報平原君!秦軍營地虛空!河谷未見秦軍!」
「飛騎三十里!再探再報!」
探馬飛去,趙平臉色陰沉得可怕。王翦分明在戰書上批了來日會戰,今日戰場卻一無大軍,這分明是一場陰謀之戰。並非趙平相信那羊皮紙上的四個大字,而是趙平認定,秦軍不可能就地遁去,秦軍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覬覦著戰場!既有陰謀,不是偷襲,便是伏擊,捨此又能如何?趙平揣摩不透的是,秦軍若想做陰謀之戰,只要在聯軍渡河時做「半渡擊之」,則聯軍必敗無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教聯軍從容渡河布好陣勢,而秦軍竟不見蹤跡,這算甚個陰謀?你縱有奇兵埋伏,也得誘我進入險峻山谷方可。如今我軍距離秦軍營地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且不說我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緩的兩面小山能埋伏得幾多人馬?趙平一面思忖揣摩,一面搖頭苦笑,漸漸地,他的狐疑越來越重了——莫非王翦丟下空營,兼程北上會合王賁部攻代了?若非如此,二十餘萬大軍能憑空遁身了?
「稟報平原君!方圓山地未見秦軍!」
當探馬斥候流星般再度飛來稟報時,趙平驟然滲出了一身冷汗——他確信,秦軍主力一定北上了!片刻之間,趙平來不及細想便大吼下令:「穿過山谷!北上代國!」發令完畢,趙平飛步下了雲車飛身上了戰馬,帶著護衛幕府的三千精銳馬隊飛向前軍。燕代地理趙平極熟:一旦渡過易水,北上代國最近的路徑便是穿越秦軍營地所在的山谷,再渡過淶水上游進入代國;若回渡易水再從武陽北上,路程至少遠得一日兩日,對於追擊已經出發一夜或者至少大半夜的秦軍,回渡之路等於完全無望。如此大半個時辰之間,燕代聯軍的二十餘萬主力已經轟隆隆開進了虛插秦軍旗幟的山谷。只有太子丹與宋如意的兩支白衣馬隊堪堪趕到,尚未進入谷口……
突然之間,隆隆戰鼓完全淹沒了山谷河谷,殺聲四面連天。(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山口外的太子丹與宋如意,驚愕得完全不知所以了。放眼方纔還是空蕩蕩的河谷,瞬息之間黑色秦軍竟遍野捲來,恍如從地下噴湧出來的狂暴洪水;山谷中的喊殺聲更是震耳欲聾,兩道原本低矮的山梁竟然森森然猙獰翻起一片片劍矛叢林。更為恐怖的是,易水西岸神奇地矗立起了一道黑森森的壁壘,一面「章」字大旗獵獵勁舞:太子丹一看便清楚,那是秦軍的大型弓弩陣。也就是說,秦軍章邯部的強弓硬弩已經封鎖了易水退路,聯軍主力若不能突破秦軍山谷伏擊,便只能聽任這駭人的暴風驟雨般的大箭射殺乾淨。
「軍師!殺進山谷!與平原君會合!」太子丹大吼了一聲。
「不行!」但臨戰場搏殺,士俠宋如意畢竟清醒,一把扯住了太子丹馬韁大喊,「人馬擁擠,找不見靠不攏!為今之計,只有殺回長城再做計較!」太子丹立即醒悟高聲道:「好!馬隊聽軍師調遣!殺回長城!」宋如意喊道:「王室馬隊護衛太子!俠士馬隊我五十騎前衝,魯句踐五十騎斷後!跟我殺——」長劍一舉,雪白戰馬一道閃電般飛了出去。
卻說山谷之內,趙平主力大軍眼看谷口遙遙在望,突然戰鼓如雷殺聲四起。趙平雖是統軍主將頗具膽識,然畢竟缺乏統率大軍實戰之閱歷,匆忙而又百般狐疑之際陡聞戰鼓殺聲如驚雷當頭炸響,片刻之間不禁有些發蒙。一個軍令還沒有發出,趙平便被身邊久經戰陣的一群老司馬裹到了馬隊核心。及至趙平清醒過來連聲怒吼,要指揮大軍突出山谷,兩山秦軍已經山呼海嘯般壓來,整個大軍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亂搏殺。趙平的中軍護衛馬隊,是當年趙軍殘存的精銳飛騎,人人都是戰場勇士,不待護衛大將發出號令,已經將整個中軍幕府的司馬們與趙平裹在核心向山口颶風般捲去。混編在聯軍主力中的六萬餘代軍見「趙」字將旗飛掠向前,立即心領神會,大將們不約而同連聲怒吼,代軍將士紛紛擺脫身邊的燕軍自整隊形,奮然死戰殺向山口。編入聯軍主力的燕軍,正是頗為神秘的遼東獵騎。此時的遼東騎士,從來沒有過與代趙軍聯兵戰場的閱歷,更沒有過與秦軍交戰的閱歷;此刻見代軍脫開盟軍自顧衝殺而去,遼東燕軍大為惱恨,一面高聲咒罵,一面奮然聚結各自為戰,要與這黑森森的秦軍見個高下。
山頭雲車上,王翦的軍令大纛旗連連飛掠,秦軍已經撲向了整個戰場。
秦軍山谷伏擊戰的大部署是:李信所部堵截出口,楊端和所部截殺入口,馮劫所部與馮去疾所部從兩山掩殺攻擊。這四支秦軍全數是步軍,原部所屬的騎兵也改作了步軍。之所以如此,在於王翦對伏擊戰的將令:「四面構築壁壘,務使燕代軍不能脫逃!」堅不可摧的壁壘戰,自然是步兵優於騎兵。主戰場之外的易水河谷,王翦部署了兩支銳師追殲殘敵:一是由副帥辛勝親自率領的兩萬精銳鐵騎,一是章邯所部的弓弩營。如此部署,在實際上就形成了戰場分統:統帥王翦主司伏擊主戰場,副帥辛勝主司河谷戰場。與此同時,王翦給王賁部的將令是:飛騎回師,攻取武陽與燕南長城,務期不使兩部燕軍北逃!在整個大格局中,李信部的谷口堵截與王賁部的回師抄後最為要害,兩部但有紕漏,則燕代聯軍便可能逃亡甚多,要害人物如太子丹趙平宋如意等也可能突圍而去。
山谷之中,秦軍事先已經有充分準備,兩山壁壘構築得既隱秘又堅固,堆積了滿噹噹的滾木石礌石箭鏃與備用刀矛。戰鼓殺聲與淒厲的牛角號一起,兩山箭雨黑壓壓傾瀉入谷,滾木礌石從山坡激盪跳躍著撲來,威勢著實駭人。燕代聯軍尚在驚駭懵懂之中,黑色的秦軍銳士方陣便挺著幾有兩丈的長矛從山坡轟隆隆壓下,森森之勢令人不寒而慄。燕軍的遼東輕騎與代趙軍的飛騎一樣,皆以靈動快速見長,壓迫在山谷做拚死決殺,其戰力大大弱於結陣成勢的重甲步兵。從戰鼓響起到秦軍壓下山坡突入谷地,前後不到半個時辰,燕代聯軍已經被分割成了各自為戰的無數的大塊小塊,恍如飄蕩在黑色叢林的一片片血紅色的殘雲晚霞。饒是如此,燕代兩軍仍然在拚命嘶吼搏殺。燕軍遼東輕騎初戰秦軍,心有不甘。代軍則更是全力拚殺——這支代軍若葬身此地,則新建的代國無異於滅亡;代軍統帥趙平若戰死或被俘,代國也同樣等於滅亡。所不同的是,燕軍向後殺,要過易水回薊城再回遼東;代軍向前殺,要衝出山口,渡過淶水,回救代國。
兩軍衝殺方向不同,戰場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變化。
敵軍分流,山谷的秦軍馮劫部與馮去疾部,出現了短暫的不知所措。向來埋伏作戰,伏擊方都是全力衝殺一個方向,逼迫敵軍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壘。而今局面突變,代軍向前撲,燕軍向後卷;兩山掩殺的秦軍若仍然一個方向壓下谷底,則必然有可能走脫一方。急切之間,馮劫馮去疾各在一面山坡不及會商,衝殺秦軍一時猶豫,不免短暫散亂各自喊殺著撲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殺!右山後殺!」
王翦司令雲車上的大纛旗兩個翻飛橫掠,發出了明白的攻殺將令。專一接受統帥雲車旗號的兩軍軍令司馬連聲高呼,左山的馮劫與右山的馮去疾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聲,立即向前向後掩殺下去。
片刻間隙,趙平的死戰飛騎已經颶風般捲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李信部三萬餘人馬,專一配備了一千架大型連弩、五百架大型拋石機。李信將大型連弩陣,設置在了山口外的兩座小山包前。這兩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兩三里處,與伏擊山谷遙遙相對,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大型連弩射程可達一二里左右,向這片谷地回射鎖敵,有極大的殺傷力。五百架拋石機,李信則部署在谷口地帶,對逃敵做迎頭一擊。其餘三萬精銳步卒,李信則將兩萬步卒部署在兩側山坡的樹林中,一聞谷內戰鼓號角,兩萬步卒便開下山坡分作兩大方陣做兩道防線截殺;所餘一萬步卒,則由李信親自率領,守在兩面山坡,防止殘敵衝上山坡突圍。如此部署,從地理形勢與大型兵器的利用,到秦軍戰力的發揮,都可說是萬無一失。
然則,代軍颶風般捲到面前時,由於身後沒有了強兵追殺,這支死戰飛騎頓時顯出了舊時趙軍的剽悍戰力。面對剛剛衝下山坡尚未結成整肅陣勢的秦軍步卒,代軍騎士不待任何將令,齊刷刷摘下長弓搭上羽箭一齊勁射,箭雨飛出的同時,戰馬彎刀幾乎是如影隨形呼嘯撲來。以威力論,馬上弓箭遠不如秦軍大型連弩,甚至不如秦軍步卒的腳踏上箭弩。但是,今日秦軍連弩集中在山口外,兩山掩殺的步卒一律摘下單兵弩機而只操長矛。也就是說,面前為堵截殘敵而只做專一衝殺的秦軍步卒,目下沒有弓箭在身。當此之時,這些精於騎射的強悍騎士的密集箭雨威力大顯,秦軍步卒紛紛倒地的同時,颶風般的紅色馬隊已經潮水般衝過了堤壩。山口高坡的李信大急,大吼一聲,五百架拋石機頓時發動,斗大的石塊密匝匝向山口代軍砸來。與此同時,李信的大旗急促擺動,遠處兩山前的一千架大型連弩也接踵發動,萬千長矛大箭激盪著駭人的尖厲呼嘯聲壓向逃出山口的散亂飛騎。及至山谷中的秦軍步兵黑壓壓殺出,代軍的戰馬騎士的屍體已經層層疊疊地鋪滿了谷地。
「趙平逃脫!隨我追殺!!」李信暴聲如雷,飛身上馬。
「上將軍將令——」
軍令司馬飛騎趕到,對李信轉述了王翦的將令:停止追殺代軍,立即回軍東渡易水,合擊燕太子丹殘部。李信雖則心有不甘,還是氣咻咻一揮大手,喝令全軍立即出山殺向易水谷地。
此時的易水西岸,亂得沒有了頭緒。
燕軍遼東輕騎拚死向後,一路殺到山口,已經折損了大半人馬。截殺燕軍退路的秦軍有兩部,一部是辛勝的兩萬鐵騎,一部是章邯的大型連弩營。依照正常戰法,突圍的燕軍一旦衝出後山口,第一陣截殺的是辛勝鐵騎;截殺之後殘餘的燕軍,全部由部署在易水岸邊的章邯連弩營堵截射殺,或逼迫其全部投降。連弩營施展的前提是,秦軍鐵騎退出射程之內,不與燕軍殘敵做追殺糾纏,否則,連弩無法漫天激射。山谷戰場一開,太子丹與宋如意部立即回身殺向易水渡口。後山山頭的辛勝遙見一片白衣白旗,心知便是太子丹所部的王室飛騎。辛勝沒有片刻猶豫,下令其餘鐵騎截殺突圍的遼東輕騎,自己翻身上馬率領五千鐵騎來追殺太子丹。辛勝很清楚,此戰走了誰也不能走了這個太子丹,刺殺秦王的太子丹若逃出秦軍重圍,就是秦軍無法容忍的最大恥辱。太子丹的結局只能有一個:被秦軍俘獲,交秦王處置。即或太子丹被章邯射殺,也不是秦軍的榮耀。此時,易水西岸尚無混戰局面,辛勝部飛兵追殺太子丹,章邯在高高雲車上看得分外清楚。章邯立即對連弩營下令:連弩只對突出谷口的紅衣燕軍,不對白衣人馬。如此一來,辛勝的五千鐵騎與太子丹宋如意的三千餘飛騎,在易水西岸展開了風馳電掣的追逐拚殺。太子丹雖非戰場之士,然在燕國卻深得人心。這支護衛飛騎軍,全部是太子丹昔日與荊軻一起精心遴選的騎士,人人半俠半兵,立誓護衛太子。此刻面臨強兵追殺,這支飛騎非但沒有慌亂,反而拋掉了所有的旗幟甲冑,迅速變作人人布衣散發的輕裝騎士,在戰場左衝右突尋覓涉水時機。不可忽視的是,宋如意的百名任俠騎士更是人人出色,間或以小股馬隊游離出去與秦軍鐵騎做近戰搏殺,對辛勝部的追殺造成很大干擾。
但是,若沒有易水東岸的意外變化,太子丹仍然不能逃此一劫。
東岸情勢變化,由秦軍王賁部的武陽之戰而起。王賁北上,聲勢大而腳下慢,未過淶水便在一道隱秘的山谷秘密駐紮下來,每日只派出喬裝斥候深入代地,散佈秦軍北上的種種消息,使得代國一片風聲。燕代聯軍渡過易水的前夜,王賁部隱秘地向回程進發。依據父親的將令,王賁南下有兩戰:一戰攻克燕國下都武陽,為秦軍徹底掃滅燕代之根基;一戰攻克易水東岸的燕南長城,堵截燕軍回逃之路。依秦軍戰力與目下燕軍狀況,王賁部兩戰必是秋風掃落葉之勢,不會耽延。王賁以秦軍鐵騎的腳力戰力,做了環環相扣的部署:清晨進逼武陽城下,在主戰場伏擊發動之時,始攻武陽;午時前後,飛兵南下燕長城攻克老弱燕軍,以燕長城為壁壘截殺殘餘燕軍。如此部署,留給攻克武陽的時段最多只能是兩個時辰。不料,夜來行軍陡遇一場大雨,王賁部進發到武陽城下時天雖放晴,時辰卻已經將近正午。此時的主戰場已經開打整整一個早晨,武陽守軍的情勢已經發生了意外的變化——趙平的代軍飛騎突破重圍後逃進武陽,與燕軍聯結死守。一波猛攻不能奏效,王賁急火攻心,立即分開兵力兩面兼顧:留下萬餘人馬繼續攻城,不使趙平殘部脫逃;自率萬餘鐵騎飛馳燕南長城,要截殺太子丹後路。
可是,王賁部趕到易水東岸的燕南長城時,大部燕軍已經逃走,留下的只有傷兵與老弱,太子丹的白衣馬隊更是沒有了蹤跡。王賁尚在火爆爆怒吼,章邯的中軍司馬已經飛馬過來稟報了。章邯司馬說,太子丹被辛勝飛騎追殺時,東岸長城沒有受到攻殺的燕軍立即派出僅有的數千騎兵涉水增援:燕軍騎兵剛剛涉水上岸,恰逢太子丹部與尾隨追殺的辛勝部一起捲到;燕軍騎士堪堪放過太子丹馬隊,與辛勝的秦軍鐵騎糾纏廝殺到了一起;西岸章邯見白衣馬隊涉水,易水中再沒有黑色秦軍,立即下令連弩轉向猛烈射殺;白衣馬隊丟下了一大半屍體,最終還是上了東岸逃脫了;救援太子丹的燕軍馬隊,全部死在了辛勝鐵騎的長劍下。
「姬丹!且教你白頭多長几日!」
王賁惡狠狠罵得一句,立即率領萬餘鐵騎趕赴武陽——太子丹脫逃,不能教趙平也逃了。王賁馬隊西去不到半個時辰,西岸主戰場的辛勝部也越過易水殺向了武陽。可是,王賁趕回武陽時,情勢又發生了變化:武陽城攻破了,趙平殘部卻殺出城逃跑了。
「破城逃敵,你作何說!」王賁黑著臉問本部副將。
「騎對騎,趙軍不弱!」副將硬邦邦回了一句。
及至辛勝趕到,查勘罷戰場只說了一句話:「撂下武陽!回易西營地!」
暮色時分,幕府聚將。王翦二話沒說,下令中軍司馬稟報彙集之戰果。司馬稟報說,三處戰場共斬首燕遼東軍六萬八千餘、代軍四萬三千餘,俘獲兩軍十四萬餘,攻克燕國下都武陽與燕南長城;逃脫燕太子丹、軍師宋如意,逃脫代軍主將趙平;燕代兩軍,總計逃脫十餘萬人馬。
「甚個鳥仗!處處有錯!」李信先憤憤然罵了一句。
「怪也!兩頭跑!誰知道逮哪頭!」馮劫馮去疾異口同聲。
「走脫太子丹!我領罪!」辛勝紅著臉嚷嚷。
「誰也不怪!全在我貽誤戰機!」王賁臉色鐵青。
「打了敗仗麼?」王翦沉聲一句,大將們都不說話了。王翦站了起來,拄著長劍走到大板地圖前道,「滅國之戰,絕非尋常攻城略地。邦國不同,戰況便不同。希圖戰戰全殲一戰滅國,無異於白日大夢!運籌謀劃,自要以全殲為上。然戰場生變,依然拘泥於謀劃計較戰果,便是趙括!便是紙上談兵!此戰,雖未全殲燕代兩軍,也走脫了太子丹與趙平,仍然是破燕之戰!因由何在?根本之點,燕代兩軍主力喪失殆盡,燕代兩國從此不足以舉兵大戰!只要我軍繼續追殺,燕代兩國何以抗之,何以存之!」
「願聞將令!追殺燕代!」滿廳一聲吼喝。
「追殺之戰,謀定而後動。」王翦冷冷一句,散了聚將會商。
當晚,王翦向秦王擬就了戰事上書。
案前一提筆,王翦便想到了李斯。李斯若在,此等事要容易許多,也許王翦說幾句話,李斯便代勞草就了。李斯既是極好的談伴,一動手寫字更教人看得入神。可惜,李斯在易水之戰前就被秦王緊急召回咸陽了。留下的頓弱雖說也是大才,然頓弱當年在趙國已經被郭開折磨得一身病,能挺在軍營已經不容易了,如何還能作經常夜談?這篇上書很長,直到刁斗打響五更,主書司馬才將王翦寫好的書文謄刻完畢,裝進銅管上了封泥。王翦在上書中備細稟報了此戰經過,末了提出了自己的滅燕安燕方略:時近冬令,大軍北進艱難,當開進燕國下都武陽歌兵過冬,來春北上滅燕滅代;冬季之內,李斯最好能率領安燕官吏入燕,妥為謀劃燕國民治;燕國古老,風習特異,若李斯不能北上,則請秦王下書蒙恬入燕,與頓弱共商治燕之策。
半月之後的一個夜晚,咸陽王使姚賈飛車北來。
秦王的回書很簡單:「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滅燕滅代之方略,悉聽上將軍鋪排。餘事不盡言,姚賈可與上將軍會商決之。」很顯然,戰事之外,秦王尚有需要姚賈與王翦當面會商的密事。接風小宴上,王翦略事寒暄切入了正題,要姚賈盡說無妨。姚賈素來幹練,一爵酒未曾飲完,便將待決之事說了個明白:韓國滅亡之後,由於王室貴胄仍然居留在舊韓之地,而只將韓王安遷徙到了秦國本土;是故,韓國老世族有異動跡象,密謀與魏國、代國聯結,在「老三晉」勢力支撐下恢復韓國;很可能在明春秘密舉兵,擁立新韓王,李斯不能北上,也是全力籌劃應對此事;安定燕國,秦王已經下書蒙恬在一個月內趕赴武陽。凡此等等,因為姚賈長期主持對三晉邦交,又熟諳政事,所以將諸般消息來源與決斷依據都說得清清楚楚,顯然不是空穴來風。
「秦王欲如何應對?」王翦大皺眉頭。
「一句話,後發制人!」
「待其舉兵,我再平亂?」
「正是!師出有名,對天下好說話。」
「秦王要我大將?幾個?」
「上將軍何其明銳也!不多要,一個!」
「有人選?」
「王賁!」
「要否兵馬?」
「秦王請上將軍斟酌。」
良久默然,王翦只說了一句話,容我明日再定。姚賈熟悉軍旅,更知道近日秦軍戰況不盡如人意,王翦分外慎重當在情理之中。於是,姚賈沒有多說,起身告辭了。王翦送走姚賈,立即吩咐軍令司馬調王賁來幕府。自任上將軍以來,這是王翦第一次單獨召見兒子。軍令司馬頗感意外,生怕聽錯,連問兩遍無誤,這才去了。
「王賁見過上將軍!」昂昂一聲,兒子來了。
「坐了說話。」
與父親一般厚重的王賁,侷促得紅著臉依舊站著,顯然對父親的單獨召見很不適應,只搓著雙手低聲一句:「仗沒打好,我知道。」王翦淡淡一揮手道:「打好沒打好,不在這裡說。秦王有書令,公事。」一句話落點,王賁立見精神抖擻,「嗨」的一聲挺直腰板高聲道:「願聞將令!」王翦道:「韓魏有異動,秦王欲調你南下。老實說,自己如何想?」話語很平靜,王翦心頭卻不平靜。王翦始終認定這個兒子醉心兵事而秉性耿介,長於戰場而弱於政事,唯其如此,留在自己身邊只做個戰將,會安穩得多;而一旦南下,便是獨當一面,既要處置戰事又要處置與民治軍情相關的政事,局面便要繁雜得多。
「回稟上將軍!這是好事!」
「好在何處?」
「獨當一面!少了父子顧忌,我可放手做事!」
「噫!老夫礙你手腳了?」
「不礙。也不放。」
「好!放你。」王翦的黑臉分外陰沉。
「謝過上將軍!」
「這是去做中原砥柱。自己揣摩,要多少人馬?」
「五萬鐵騎!」
「五萬?」
「若是燕代戰場吃緊,三萬也可!」
「輕敵!慢事!」王翦生氣了,帥案拍得啪啪響。
「稟報上將軍,不能以五萬鐵騎安定三晉,王賁甘當軍法!」
王翦不說話了。站在面前的,就私說是兒子,就公說是三軍聞名的前軍大將。王賁的將兵之才、謀劃之才、勇略膽識等等無一不在軍中有口皆碑。以秦王用人之能,指名只要王賁一人南下,秦王選擇了兒子,而兒子恰恰只要五萬人馬,這是巧合麼?以王翦之算,震懾中原至少需要三員大將十萬精銳,目下,能僅僅因為王賁是自己的兒子,就一口否定他的膽略麼?平心而論,自己果真沒有因為王賁是兒子而放大對王賁的疑慮麼?王翦畢竟明銳深沉,思忖良久,只板著臉說了一句話:「回去再想,明日回話。」逕自到後帳去了。
次日清晨,王翦請來姚賈共同召見王賁。王賁沒有絲毫改口,還是只要五萬,且再次申明三萬也可。王翦還沒有說話,姚賈已大笑起來:「天意天意!秦王謀劃,也是良將一名鐵騎五萬也!」王翦再不說話,立即吩咐軍令司馬調兵。
三日之後,王賁部與姚賈一起起程南下了——
註釋:
1當代地理認定,今日易水為北、中、南三條,皆為大清河上源支流。然,《水經注》與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之《中國歷史地圖》,皆雲戰國易水為北南兩條。古今差異,當為水流演變之故。
2中國歷史地理上有三個武陽,一為此處的燕國武陽,二為東漢設置於四川的武陽縣,三為隋代設置於河北的武陽郡。燕國武陽,在今河北易縣之易水上游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