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埕帶著大梁將軍匆匆趕進王城時,魏假正在獒宮裡消磨。
三晉之中,韓魏兩國王室酷好神異犬種,趙國王室卻對猛犬極是憎惡。這是因為,春秋時期的晉國曾發生過一次酷烈的政變,其怪異的開局是權臣趙盾在朝會後走出大殿時被一隻猛犬閃電般當場撲殺。從此,趙氏部族驟然沉入谷底,開始了漫長艱難的復仇復興之路。也是由此,漸漸演化出了韓趙魏三家的秘密同盟與三家分晉的結局。不管那次政變對於改變晉國與三族命運具有多大的作用以及具有何等的意義,猛犬撲殺趙盾事件,都成為三晉部族一個不可思議的恐怖神話。要知道,豢養猛犬的屠岸賈,其時只是一個實力單薄的中大夫,不管他獲得了當時晉國君主的何等暗中支持,若是沒有如此一隻神異的猛犬,其顛覆晉國朝局的勃勃野心只怕也是癡人說夢。畢竟,趙氏是尚武大族,趙盾的森嚴護衛與趙盾本人的膽略武勇,尋常劍士刺客幾乎沒有任何成功的機會。若非這只突然出現而又根本不為趙盾及其衛士注意的猛犬閃電般一撲,突兀地撕開了趙盾的胸腹,又準確地掏出了趙盾熱騰騰的心肺一口吞了下去,至少趙國的歷史很可能重寫。
這一恐怖場景通過種種大同小異的傳說,久遠地烙在了三晉王室部族的記憶裡。然則,隨著歲月的流逝,三家對這一事變的恐怖記憶,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折射了出來。韓魏王室就事論事,生發出對神異猛犬的歆慕搜求,成為天下名犬的淵藪之地。趙國王室卻不忘舊仇,一如既往地痛恨猛犬,舉凡言狗皆一律冠以「惡」字,除了民間獵戶的獵犬,王室從來禁犬。及至戰國中期,韓魏兩國王室的名犬已經天下聞名。進入戰國末期,魏國的猛犬聲名已經遠遠超過了韓國。看官留意,此前的春秋時期,天下之名犬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洛陽周王室的來毛(li,音離)犬,長毛蜷曲,威猛異常,是周天子的狩獵神犬;一種是晉靈公時晉國公室的獒犬。何謂獒?後世西晉之張華有《博物誌》,其中之《物名考》云:「犬高四尺日獒。」也就是說,那時將身形高大的猛犬一律喚作「獒」,還並不是犬類特定品種的獒犬。因了「獒」並非確指,晉國公室這種獒在當時還有一個學名,叫做「周狗」,意為遺傳於周天子神犬的大狗。及至戰國中後期,天下名犬已經有三種:第一是魏獒,也就是魏國王室的獒犬。獒之成為犬類特定品種,這魏獒便是鼻祖;第二種是韓盧,韓國王室豢養的一種大型黑毛犬;第三種是宋皵(que,音鵲),宋國公室養的大型猛犬。這種犬也另有一名,日駿犬,意謂可同駿馬一般為人效勞。
諸般猛犬中,最有聲名的自然還是魏獒。
魏獒之聞名天下,得力於魏王假。魏假還是少年太子的時候,對猛犬酷好之極。魏假十二歲時,其父景滑王許魏假可在王城之內任選一官署領事,以試探其心志才具。魏假沒有絲毫猶豫,立即請求兼領「虞人」署。這虞人署,是執掌國君狩獵的宮署,下轄一處園林專一豢養獵犬。魏假所神往虞人署者,實則神往獵犬園林也。景滑王不知其故,大大讚歎了一番少年太子的修身弓馬之志,很以為兒子可望在統轄狩獵中錘煉出戰場本領,從而成為中興大魏的英主。景滑王是老太子繼位(其父安釐王在位三十四年),在位十五年便死了。其時,魏假三十歲即位,執掌虞人署已經十八年了。這十八年中,魏假已經將獵犬苑經營得天下聞名,當年一座只有幾十隻獵犬的園林,已經變成了異常壯觀的魏獒宮。魏假對獒的遴選有嚴厲法度:蹲地仍有四尺身高,方可選進獒宮冠以魏獒之名;否則,一律稱為獵犬,而不能叫做獒。歷經多年精純交配繁衍,魏獒遂成一種品性獨特的名犬,其兇猛與忠誠同樣的無與倫比。唯其如此,魏獒之名天下大震。各國王室的聲色犬馬子弟與天下貴胄以及大商大賈,但言買犬,無不以到大梁求購得一隻魏獒為榮。這個魏假,對獒犬鍾愛無以復加,每每賣出一犬,無論公事如何要緊,都要丟開公事親自與買家洽談獒事,勘審買家是否具有愛犬之志與養犬之才,否則,買家縱然開出重金,魏假也毫無例外地一口回絕。及至狗生意成交,魏假還要為將走之獒舉行狗宴餞行,特准離獒捕殺一名徒手劍士並當場吞噬。交獒之日,魏假也要親自到場,直將大獒送出獒宮,方撫其頭背灑淚惜別。凡此等等,使魏獒與魏假之名在天下聲色犬馬者口中幾乎成為同一個名字,但呼魏王,常是「魏獒」兩字。此後不久魏假降秦,出得王城之時,魏假尤作肺腑感喟云:「假做魏王三年,做狗王十八年矣!當年若生商賈之家,假何愁不成天下第一犬商也!」這是後話。
「敢請丞相止步,我王尚未出宮。」
虞人丞擋住了左丞相屍埕的匆匆腳步,口氣矜持冰冷得教人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只是一個連官階都沒進的吏身。饒是如此,屍埕也只能在這座形制怪異的石坊前原地站定,還得對這一身狗腥味的肥吏一拱手,才問道:「王在獒宮?有獒事?」小吏漫聲道:「敢問丞相,我王何日沒有獒事啊?」屍埕很是難堪,一時紅著臉沒了話說。身後的大梁將軍勃然大怒,長劍嗆啷出鞘,一步搶前直指小吏罵道:「大魏丞相將軍在前,一個小吏竟敢如此猖狂!軍情緊急,豎子若不快去稟報,老夫立地捅你個透心!」虞人丞臉色倏地變青,顧不得說話撒腳跑了,一串喊聲順著風勢飄了過來:「稟報我王,大梁將軍對獒不恭,要殺獒也!」老屍埕雙眉緊皺連連搖頭:「小人當道,國將不國也,國將不國也!」大梁將軍憤憤然道:「你老丞相能挺起脊樑,大梁國人便擁戴你護城,何須看這般小人顏色!」老屍埕大是惶恐連連搖頭搖手道:「將軍慎言慎言,事國以忠,事王以忠,臣下安敢亂忠愛之道!」大梁將軍冷冷笑道:「忠忠忠,魏國出的忠臣少麼?樂羊、毛公、侯嬴、如姬、信陵君一大串,還有你老丞相也算上,結局如何?還是國將不國!忠忠忠,忠有個鳥用!」屍埕一則氣二則怕,想義正詞嚴地駁斥卻又無話可說,目下艱難時刻還不能開罪這個唯一可用的將軍,無奈連連搖頭,索性走到一邊去了。於是,兩人各自咻咻粗喘,誰也不理會誰了。
「兩位何事啊?」
魏王假終於出來了,一身利落的短裝胡衣與操持犬事的獒宮小吏一般無二,手裡牽著一頭黑亮的魏獒,臉上顯然有不悅之色。不待兩人說話,魏假走到大梁將軍面前道:「你敢在獒宮前不敬?可知獒之靈異麼?」大梁將軍一挺身高聲道:「犬為禽獸,任人驅使而已!」魏假冷笑道:「差矣!獒為神犬,識得忠奸,辨得善惡,見奸而捕,見惡而食!」大梁將軍看也不看連連示意的屍埕,一拱手正色道:「魏王若信此物靈異,用它防守大梁便是,老臣請辭!」魏假臉色倏地一沉道:「好。只是本王想先看看,你是忠是奸?」屍埕臉色大變,疾步搶過來一躬:「我王不可!秦軍壓境,大將不可殺!」忠愛不離口的老屍埕素日維護魏王,今日破例變色,魏假倒是愣怔了。片刻默然,魏假冷冷問:「秦軍有異動?」屍埕拱手道:「大梁將軍得斥候密報,老水工鄭國趕到了河外秦軍大營,多有詭異。」
「有何詭異?」
「秦軍可能水攻大梁!」大梁將軍昂昂高聲。
「水攻?水在何處啊?笑談!」魏假臉色極是難看。
「魏王,老臣軍中有信陵君故舊,都說信陵君當年有話……」
「信陵君有話,管得了今日麼?」魏假立即打斷了話頭。
「臣啟我王:信陵君預言,秦軍攻大梁,必以水戰!」老屍埕憋不住了。
「果然如此,獒犬豈不遭殃也!」
默然良久,魏假終於長歎了一聲,將手中獒犬交給旁邊的虞人丞,癱坐到獒宮前常備的竹榻上散了架一般。不管多麼忌憚信陵君而厲聲呵斥兩位大臣,對信陵君的用兵才具與洞察之能,魏假還是不得不敬畏幾分的。當然,對自己的王位,魏假也還是很在意的。誠實方正的屍埕說信陵君有此預言,決然不會有假,而信陵君有此預言,那就一定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心頭閃過一連串思緒,魏假頓時心事重重,而第一個念頭,是對這些獒犬的憐憫。
「魏王,便是護狗,也得有防守水戰之法也!」屍埕很是急迫。
「本王早早巡視了城防,你等沒部署麼!」魏假突然發怒了。
「這?這這這……」屍埕驀然想起那次巡城,頓時張口結舌。
「老臣有言!」一直鐵青著臉的大梁將軍開口了。
「說也。」魏假不耐地鎖著眉頭。
「水戰防水。老臣之意,大梁軍主力當開赴鴻溝北段駐紮,死守河外!」
「將軍是說,只留偏師守城?」屍埕老眼頓時瞪起。
「大梁之危不在城防,在水患!」
「短視。」魏假似乎突然清醒過來,從竹榻上站起頗有氣度地擺了擺手轉悠著道,「大梁城牆高厚,糧草財貨儲存頗豐。當年小小即墨能堅守六年,大梁至少還不堅守十年?十年之間,天下能不有變?齊楚能不救援大魏?然則,守城靠人靠兵,若大軍主力出城,老弱偏師能守城麼?再說,城外主力大軍一旦戰敗,魏國豈不連根爛也!」
「我王是說,全軍守城,至少十年;開出城外,朝夕不保?」
「老丞相何其明也!」
魏假很是為自己的見識驚訝,破例以大大褒獎屍埕的方式大大褒獎了自己一回。可是,大梁將軍卻板著黑臉一句話不說,彷彿沒有聽見。屍埕對魏王的破例褒獎似乎並不在意,倒是湊過來低聲問:「守城十年,老將軍以為如何?」大梁將軍冷冷道:「守城不外防,未嘗聞也!」魏假立即接道:「豈有此理!即墨當年有外防麼?如何守得六年?」大梁將軍道:「即墨非不外防,無力外防也。我軍能防而不防,豈非將水路拱手相讓?」魏假大覺今日才思敏捷,立即氣昂昂高聲道:「此言大謬也!你防水口,秦軍不攻水口麼?兩軍戰於水口,河水決口豈不更快!」大梁將軍雖秉性剛直,終不願與國王對著嚷嚷,默然片刻長歎一聲道:「老臣只怕水淹大梁之時,我王尚在夢中也!」
「將軍一言,出我神兵也!」魏假驚喜地猛然拍掌。
「我王有神兵?」屍埕一頭霧水,又驚愕又茫然。
「然也!」
「世間當真有神兵?」屍埕的老眼瞪得更大了。
「神兵者,獒犬也!我出獒犬五百頭,日夜輪換巡視鴻溝!」
「但有警訊,大軍出城?」老屍埕顯然在連番嘗試著揣摩君心。
「然也!丞相萬歲!」
「老臣慚愧,魏王萬歲!」
國王與丞相驚喜萬分地唱和著,大梁將軍的汗水從額頭涔涔滲出,淹得淚水也跟著湧流出來,大手一抹涕淚唏噓了。魏假正在興致之時,看得不禁大笑起來。自然,屍埕也跟著大笑起來。大梁將軍萬分難堪,猛然一拱手騰騰騰逕自去了。
汜水河谷,秦軍已經開始了周密的部署。
在向咸陽上書之後,王賁立即趕赴新鄭,邀了姚賈一起趕赴洛水河谷的蒙武大營共商大計。王賁的主張是:水攻大梁雖有先賢預言,實施也將極有成效,然大梁畢竟是天下第一大都會,關涉方面太多,最終尚需咸陽廟堂決斷。即便不行水攻,滅魏之戰也是無可迴避,作為中原大軍主力大將,他必須做好秦王不允准水攻的戰事方略。否則,水攻方略一旦被擱置,安定中原便沒有成算。若要等到父親的主力大軍南下再行滅魏,對王賁而言,就意味著自己不堪大任,如此未免太沒有勁道。是故,王賁力求在秦王王書抵達之前,謀劃好第二套滅魏方略,若水攻不能便立即鋪排強兵滅魏。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也!」
老蒙武聽完王賁來意,油然生出一番感慨。洗塵小宴未了,老少兩將軍與姚賈便就著酒案說將起來,一氣直說到五更雞鳴。三人會商的方略也是兩套,第一套是水戰方略:王賁所部只須全力施行水戰攻梁,包括征發民力開決水口等;蒙武軍則總司外圍策應,一則在陸路截斷魏國殘餘的南逃東逃之路,二則總轄巴蜀調來的戰船封鎖大河航道,使魏國殘餘不能水路逃遁。第二套是陸戰滅魏方略:王賁部以大型攻城器械,強兵全力主攻大梁,蒙武軍狙擊外圍魏軍以及有可能援救魏國的齊楚聯軍。無論施行哪套方略,姚賈的邦交人馬都努力分化魏國與齊楚兩國的關係,使合縱不能在最後關頭死灰復燃。諸般細節一一確定,王賁心下大是舒暢,走到幕府帳口對著朦朧曙光張開兩臂一個深深的吐納,猛然轉身笑道:「兩位前輩想想魏王假此刻做甚?」
「除了睡覺,還能做甚。」蒙武一笑。
「不。這只魏獒,在做狗夢。」
姚賈話音落點,蒙武王賁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蒙武恍然醒悟,饒有興致地問起自己不甚了了的「魏獒」來由。王賁也是大感興致,湊過來細聽姚賈敘說。於是姚賈從頭說起,將魏假的獒犬癖好說了小半個時辰,末了道:「大凡廟堂凋敝,從來都與君王惡癖相關。春秋戰國以來,惡癖之君多有:燕王噲酷好上古虛名,行禪讓大亂燕國;韓桓惠王酷好權謀,以水工疲秦之滑稽謀劃救韓;齊宣王好學術,稷下養士而不用士;楚宣王好星相,以天意決邦交之道……凡此等等,雖也荒謬,然大體不脫正道偏好。唯獨這魏國君王,魏惠王之後代代有癖,且皆是惡癖,奇也哉!」
「代代有惡癖?」王賁驚訝了。
「你且聽。」姚賈掰著指頭一一道來,「魏惠王酷好珠寶,魏襄王酷好種馬,魏哀王酷好工匠,魏昭王酷好武士,安釐王酷好美女,景滑王酷好丹藥。凡此六王,皆不如這魏假癖好獒犬之奇特。如此邦國,安得長久哉!」
「豐饒魏國,風華大梁,如此這般去也!」蒙武感慨拍案。
「狗日的!我拿了這個魏假,非叫他做狗不成!」王賁憤憤然。
「別。你還真成全了他。」
姚賈淡淡一句詼諧,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洛水大營會商完畢,王賁回到汜水河谷,恰逢李斯鄭國堪堪趕到。一說朝會決斷,王賁大是振奮,立即向這兩位水事大家請教起諸般細節。李斯只轉述了秦王一個叮囑:從此之後,天下是秦國的天下,無論戰事如何謀劃,都得慮及庶民生計,也就是說,既要盡可能地少淹沒村莊田疇,還要與穎川郡會商好水戰之後修復鴻溝的大事。鄭國早已經知道秦王這番叮囑,然在聽完李斯轉述後,還是大大感慨了一陣。列位看官須知,戰國兵爭百餘年,打仗慮及民生者不能說沒有,然確實少而又少;秦王嬴政在一開始滅國時便曾著意叮囑王翦,滅國戰法不能等同於尋常戰法,其意便在於此。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嬴政實施水利、交通、邊塞、城池等諸般建設的實際功績,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一個帝王皆無法與之比肩。
就水事而言,鄭國說得簡潔明白。以大梁為鴻溝南北分段,鴻溝南段不用看,鴻溝北段是水攻要害,北段最要緊處,是引河人溝的溝口。溝口如何開?開在何處?得多少民力?他得親自踏勘一番才能定下來。次日清晨,王賁率領著一支千人馬隊護衛著鄭國李斯趕赴大河南岸的廣武城郊踏勘。此時魏國實力大衰,秦國滅韓後,秦軍的實際威懾範圍已經遍及大河兩岸,魏國軍兵在大梁以北幾乎銷聲匿跡。是故,此時魏國北部的滎陽、廣武等小城池形成了戰國之世的特有景象:只有民戶居住,既沒有魏軍防守,也沒有秦軍佔領,恍然是兵戈消失了的寥落田園。王賁帶千人馬隊也只是謹慎防範意外,並非實際危險所致。所以,遙遙看見廣武城,王賁便下令馬隊隱蔽在一片山坳,沒有軍令不許出山。護衛鄭國李斯等踏勘的,實際只有王賁與一班司馬。
廣武城坐落在大河南岸。這裡原本是一片無名山地,因了廣武城,這片山地叫做了廣武山。廣武城依山勢修築成了東西兩座小城堡,中間是一道寬約二百餘步的山澗,時人也稱做廣武澗。當年開鑿鴻溝引河,便是利用了這道天然山澗。先將山澗向北與河岸打通,河水先入澗再入溝,如此,山澗之岩石入口可控制水量。否則,兩道土堤築成的大溝,堤岸無論夯得如何結實,也經不起洶湧大河的浪濤衝擊,要修一道引出大河的人工運河實在是不可能的。唯有天成廣武澗,鴻溝才得以修通。鄭國是鴻溝後期開鑿的水工,對鴻溝水路地脈瞭如指掌。踏勘大半日,鄭國心下已經有數,對著身旁王賁低聲指點了各處要害,在暮色時分趕回了汜水營地。
當夜,王賁立即派出快馬特使請來了蒙武與穎川郡守,會同李斯鄭國,五人一一將各方事務會商妥當。次日清晨,王賁幕府聚將發令,一體部署了水攻方略。各方散去,整個河外的秦軍營地與郡縣官署便悄無聲息地忙碌了起來。蒙武回到洛水大營,立即派出一萬輕騎交給穎川郡守,分別護衛郡守與郡丞率領的兩班吏員趕赴鴻溝南段,秘密督導分別屬於魏國南部與舊韓西南部的鴻溝兩岸庶民退到山地高處暫住,更南段進入淮水一段,已經是楚國北部,一時無法顧及了。
王賁部五萬主力分作了三路:一路是趙佗率領五千人馬,督導兩萬名精壯民力開決溝口;一路是王賁的四萬主力秘密進逼大梁外圍的四面山丘高地,在決水之前同時策應趙佗兩翼;一路是五千輕騎各方策應。三路之中,趙佗軍是要害,限定決口時間是五天五夜。這是鄭國測算的時日。鄭國說不能再短,否則不能保得穩妥無事。趙佗的決水工程分作四個部分:其一,要將原來的進水山口拓寬,使灌田水量變成足夠大甚至盡可能大足以淹沒大梁城的水量;其二,要將河水進入山口的引溝拓寬,盡可能使河水暢通無阻地進入拓寬了的澗口;其三,要將廣武澗進入鴻溝的溝口拓寬,使大大增加的水流能洶湧入溝;其四,要將鴻溝至大梁的溝段清淤開挖,以防水流進入大梁之前無效漫溢。這四處,最難的是最後一處。因為,清淤鴻溝靠近大梁,只能在夜間進行,還不能舉火照明。為此,趙佗加意提防,下令清溝工程全部由兩千騎士擔當。不料,清淤河溝的第一夜便出事了。
「稟報將軍,魏獒出動,咬死了一百多清淤士兵!」
在大梁南面的山丘上,一接到斥候急報,王賁帶著衛士馬隊風馳電掣般去了。緊急查問,才知道大梁城夜間放出了數十隻魏獒在原野流竄,士兵們低頭勞作猝不及防,突兀被咬死咬傷百餘人。王賁勃然大怒,斷然一句:「清淤不停!我來殺狗!」飛馬便去了。到得山丘,王賁立即下令:調三千輕裝飛騎,人各攜帶一支長矛與一具臂張弩,分作十隊沿鴻溝北段巡視,專一射殺魏獒!十支馬隊不舉火把,黑色閃電般掠向曠野,及至五更,幾乎全部射殺了在曠野流竄的幾十隻獒犬。
「豈有此理!何方獵戶敢射殺我一隊神獒!」
當魏假看見幾隻獒犬帶著箭鏃狂吠著跑回來時,驚恐憤怒得連連大吼,整個王城都被震動了。匆匆趕來的大梁將軍說,秦軍已經在鴻溝動手,射殺獒犬不是獵戶,是秦軍弩機馬隊,請命立即率軍出城防守鴻溝大堤。魏假正在惱怒急恨,當頭一句厲聲叱責:「秦軍動靜你總這般清楚,你是秦將還是魏將!」大梁將軍漲紅著臉高聲道:「鴻溝北段百餘里,秦軍出動數萬軍民勞作,雖說不舉火把,可郊野民戶人人清楚!老臣有斥候營專司探察,再不知道豈非愚昧豬狗也!」「住口!狗比你強!」魏假最厭惡人罵狗,憤然戟指大梁將軍,「你還不如狗!」聲音尖厲得幾乎如同發怒的內侍。大梁將軍秉性剛直,一時不堪羞辱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大步便走。老屍埕情急,一陣碎步飛跑扯住了大梁將軍低聲道:「老將軍素顧大局,臣子如何能與國君較真?」大梁將軍黑著臉沒有說話,但總算是被拽了回來。屍埕過來一拱手道:「老臣之見,大梁城防可全權交老將軍處置,老臣自請全力征發民力督導糧草,我王坐鎮王族便是。」魏假冷冷道:「城防無論交給何人,大軍都不能出城。」屍埕抹著額頭汗水顫聲道:「秦軍決堤,我不護堤,豈非坐觀水淹大梁麼?」魏假道:「大軍出城能保得不被秦軍吞了?屆時沒了大軍,大梁縱有財貨糧草,還不是砧板魚肉任人宰割?!」屍埕急得左看右看攤著雙手直歎氣:「君臣不協力,非忠愛之道也!無忠無愛,焉得有國哉!」大梁將軍頓時覺得自己又將被這雲山霧罩的大道之辯繞進去,立即慨然一拱手道:「稟報魏王、丞相,非老臣不知忠道,實是自古打仗沒有如此打法!國有大軍二十萬而不敢出城決戰,未嘗聞也!二十萬大軍窩在大梁城內,一不能施展兵力,二不能施展謀略,只能死死等著挨打!普天之下古往今來,有如此守城之法麼!」屍埕也憂心忡忡道:「老將軍說的是戰法,從大梁民治說,似乎也當如此。大梁以匯聚四海商旅為根基,自秦軍南下以來,外邦商旅幾乎逃離十之八九,若再不能使大梁城外水陸官道暢通,只怕連魏國商人也要逃走。其時,大梁內外隔絕,難矣哉!」
「也好!明晚你率三萬人馬出城,先做試探。」良久,魏假終於開口了。
「魏王,出則出,不能半吞半吐!」
大梁將軍話還沒有說完,臉色蒼白的魏假已拂袖而去了。屍埕長歎一聲,想對這位憤怒的老將軍說幾句撫慰話,可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又怕站得久了魏王回頭問說了些甚自己不好回答,只有低頭踽踽去了。大梁將軍想走,卻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次日三更,魏軍三萬鐵騎隆隆開出西門,越過城外兩道寬闊的石橋,捲向人影湧動的鴻溝堤岸。大梁將軍的謀劃是先給為數不多的堤岸秦軍一個猛襲戰,而後立即退入滎陽郊野的山地秘密駐紮。如此可收兩效,一則遲滯秦軍水攻進程,二則至少可在城外保留一支策應人馬。為奇襲得手,魏軍三萬鐵騎一律不舉火把,要打秦軍一個措手不及。不料,三萬鐵騎堪堪逼近堤岸將要撒開陣形做扇形衝殺時,左右前三方陡然響起尖厲的呼嘯,萬千長箭在暗夜之中驟雨般當頭壓來。大梁將軍一聽箭鏃風聲,便知道這是秦軍特有的大型弓弩陣出動了,不及思慮一聲大喝:「全軍撤回!殺!」魏軍尚未展開便蜂擁後撤,人仰馬翻一時大亂,死傷不計其數。當此之時,黑暗的曠野中殺聲大起,鴻溝堤岸下殺出了一支不辨人數的飛騎,兜頭向魏軍退路方向截殺過來。魏軍根本無法向滎陽方向衝殺,只能在箭雨飛騎的追殺中跌跌撞撞退向大梁。大約十里之後,秦軍不再追殺,魏軍這才漸漸聚攏起來。
「回,城……」
只說得兩個字,胸前中箭的大梁將軍昏厥了過去。
屍埕聞訊,連夜趕來清查人馬。魏軍被當場射殺兩千餘人,一萬六千餘人中箭帶傷,其餘全部是或輕或重的擠傷撞傷跌傷踩傷,軍營一片血污一片呻·吟,連外傷老醫士們都有幾個忍不住嘔吐了。屍埕深為震驚,清查完畢後,於五更時分緊急請見魏王。不料,王城書房的主書卻出來說,魏王正在獒宮醫治狗傷,魏王令明日午時探視大梁將軍,丞相同往。屍埕驚愕萬分,愣怔在書房廊下半晌沒有一句話,眼看著曙色初上,這才被循跡趕來的家老扶了回去。
「本王早有預料,惜乎老將軍不聽也!」
正午時分,屍埕在大梁將軍府門前與魏王會車。魏假當頭一句感喟,屍埕卻第一次默然了,第一次沒有了稱頌魏王的興致。一直到大梁將軍榻前,屍埕都沒有說話。大梁將軍的箭鏃深入骨肉,老太醫只鋸斷了箭桿,卻起不出箭鏃。魏王假與屍埕來到榻前,大梁將軍已經沒有了血色氣若游絲了。屍埕對著這位渾身浴血的老將軍,第一次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魏假卻皺著眉頭,很是平靜地說:「老將軍若聽本王,何有今日?」大梁將軍艱難地翻了翻老眼,掙扎著說出了一句話:「秦軍有備,我軍太少!……」喉頭一哽沒了氣息。魏假吩咐一聲厚禮安葬,板著臉走了,對屍埕一句話也沒有。屍埕卻沒了老淚,召來老將軍家人撫慰了一陣,又親自擬定了安葬禮儀並向各相關官署做了部署,使老將軍家人不致多方奔波,這才回府去了。
次日清晨,魏假召屍埕會商城防,王使回來稟報說老丞相府邸空空,除了官派僕役,合族百餘口都走了。魏假很是驚訝,立即宣來城門尉查詢。城門尉稟報說,昨夜二更,丞相馬隊出城,因有大梁將軍府的夜出令箭,末將無權盤詰。說罷,城門尉捧出一支銅管,說這是老丞相吩咐呈送魏王的。魏假令主書打開,一方羊皮紙上只有寥寥幾行:「老臣忠愛治道無以行魏,故此去矣!王不愛人而愛犬,將軍盡忠而無門,豈非魏國之哀乎?大梁城破之日,乃王受天譴之時,王毋怨天尤人也!」
「老屍埕大膽!」魏假奮力將羊皮紙撕扯得粉碎。
魏假很是不解,這個老屍埕與這個老將軍分明不是一種人,如何竟能攛掇到了一起竟至於惺惺相惜,豈不怪哉?更有甚者,大梁將軍原本最該對魏假有怨氣,因為他是當年信陵君的死力擁戴者,寧可上將軍空缺魏假就是不用他。可是,這個老將軍臨死都沒有怨他恨他,沒有說他一句話。相反,老屍埕最不該恨他,因為屍子之學實在不是治國之學,魏假能破例起用屍埕,該當對屍埕是永生的恩澤,然則,老屍埕偏偏怨了他恨了他,非但不辭而逃,還對他說了一番最難聽的話。世間事,怪也哉!
兩個老臣一死一走,很是自負的魏王假大感刺激。終日鬱悶無以排解,魏假索性將國事一應交付給了太子,自己窩在獒宮整日與狗戲耍閉門不出了。魏假事後想起,太子丞相一日曾經稟報,說秘密派出特使去齊國楚國請求合縱抗秦,齊國丞相後勝與齊王建拒絕了魏國,楚國推說兵力單薄也拒絕了魏國,辭色都很是冰冷。後來,太子丞相也沒有了舉動。魏假還記得,大約窩進獒宮半個月後,一個夜半時分,王城外突然瀰漫起無邊無際的喧嘩,正要下令查問,太子已經大汗淋漓地飛步跑來了。
「父王!水!水!大,大水——」
兒子那驚恐萬狀的神色,永遠地烙在了魏假的心頭。
那一夜,魏假在一隊獒犬的簇擁下親自上到城頭看了水勢。那無邊汪洋的大水,成了他永遠的噩夢。在高高城頭看去,白茫茫大水映著天上一輪明月,粼粼波光在碧藍的夜空下無邊無際;沒有了田疇,沒有了村莊,幽暗的山影中依稀傳來幾聲狗吠,無邊的寂靜陡然滲出令人窒息的恐怖。身後城中的喧嘩不知何時已經悄然無聲,萬千庶民擁上了城頭,密麻麻擠滿了垛口,人人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夢魘。那一刻,獒犬們也沒有了聲息。魏假第一次真正地瑟瑟發抖了,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發佈一則王命,悄悄擠出了人群,擠下了城頭……
「信陵君,你好毒的口也!」
三日後,魏假從臥榻上起來,不得不舉行殘缺凋零的朝會,第一句話便是怨恨的感喟。沒有丞相,沒有上將軍,只有一片王族貴胄與僅有的十多名大臣博士。人人臉色陰沉,沒有一個人有說話的意思。魏假無奈,教太子逐個徵詢,竟然還是沒有一個人說話。魏假大怒,一腳踢翻王案,甩著大袖逕自去了。三日後,只有一個王族老臣秘密上書,一卷竹簡只有兩句話:「縱然有糧,城牆終究不支。水困難脫,唯保宗廟足矣!」魏假很清楚,老臣是說出路只有一條,那便是降秦。可魏假還想撐持一段時日,大梁畢竟城高牆厚,糧倉兵器庫又都是滿當當,縱然無法打仗,民變兵變決然不會生出。或許天意轉機,在撐持時日楚國齊國會出兵,甚或秦王死了秦國亂了,魏國豈不大難不死,魏假豈不成了天下英雄?畢竟,秦王虎狼暴虐成性,上天終究會懲罰他,誰能說准這個天譴不在明天?種種思謀之下,魏假下了一道安民王書,謊稱齊楚兩國將出動水軍戰船前來救魏,要民眾各安其所靜待援軍。於是,惶惶萬狀的大梁城民眾,終究些許鬆了口氣。左右沒法打仗沒法出城,只有天天站在自家屋頂守望水勢了。
不料,水淹一月之後,固若金湯的大梁竟然出現了種種奇異跡象。所有的井水都溢出了井口,所有的街路房屋大牆都潮濕得水淋淋,所有的糧食都生出了綠芽,所有的肉食都霉綠發臭。直至街中積水漸漸增高,大梁城便再也沒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機。此後,城磚石條一塊塊脫落,露出了夯土牆體;不到旬日,夯土牆體悄無聲息地癱成了一堆堆泥山,漸漸地,泥山也沒有了……水淹大梁兩個月後,秦軍已經堵上了水口,冰勢已經漸漸退去。縱然如此,淒慘的景象仍然在繼續。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窪陷,堵塞了一切進出大梁的通道,兩月前還雄峻異常的大梁,已經變成了一片茫茫灰黃的廢墟。
這時,即或秦軍撤兵,魏國王室也無路可逃了。
三月之後,厚逾數尺的淤泥結成了硬實的地面,秦軍進入大梁了。
魏王假袖著來不及遞出的降書,被王賁俘獲了。看著這個滿身狗騷氣的嬴弱國王,王賁連認真呵斥幾句的興味也沒有,認人之後大手一揮便走了。次日,魏假被姚賈押上一輛特製的青銅囚車,向咸陽轔轔去了。
這是公元前224年夏秋之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