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明亮的皇帝書房裡,正在舉行一場事關重大的小朝會。
嬴政皇帝回到咸陽的第三日,一俟善後的馮劫胡毋敬歸來,便立即召集了這次重臣小朝會。李斯、馮去疾、馮劫、蒙毅、姚賈、胡毋敬六人肅然在座。嬴政皇帝常服散發坐於御案之後,雖鬚髮灰白大見瘦削,人卻是精神奕奕,毫無疲憊之相。
「種種事端接踵而來,得拿出一則總體對策。」
大臣們連日思謀之下,嬴政皇帝話音一落點,便爭相說了起來。馮劫率先開口,憤激之言擲地有聲:「老臣身為御史大夫,監察天下不法!以為對六國貴族復辟,對勾連復辟的儒家,當一併強硬對之。殺!不大殺復辟人犯,天下難安!」
「御史大夫之言深合秦法。」姚賈接道,「儒家愚頑無行,屢抗新政法令,種種劣跡朝野皆知。若是其他臣民,任誰也罪責難逃!大秦法不二出,天下例無法外之人。而儒家不思陛下善待之恩,竟能淪為復辟鷹犬而自甘,足證其無可救藥也!若不依法處置,大秦法統何在!」
「老臣贊同!」素來寡言的右丞相馮去疾也是憤憤難忍,「六國貴族復辟,利害根基所在也,誰都想得明白。可這儒家捲入復辟不可自拔,老臣百思不得其解!自古至今,幾曾有過如此喪盡天良的學派?嘴上天天說民心即天心,可他想過人民生計麼!教他當官興盛文明,他卻不做,偏偏地要跟著六國貴族復辟,這還是治學之人麼,全然一隻讀書虎狼!」
「不不不。虎狼是我老秦人,莫高抬了儒家。」嬴政皇帝揶揄一句,舉座不禁大笑起來。
「以法而論,儒家確該處置,臣無異議!」蒙毅很硬朗地一句了結。
「老奉常以為如何?」嬴政皇帝看了看一臉憂思的胡毋敬。
「陛下,老臣斗膽了。」胡毋敬發如霜雪的頭顱微微顫抖著,「老臣主張處置儒家,然不敢贊同大殺儒家。自古以來,書生意氣不應時。此等人看似口如利劍懸河滔滔,然則,卻極少真有擔待。以老臣揣摩,儒家縱然追隨六國貴族,也不過在六國貴族扶持下隱匿不出而已。充其量,做做文事謀劃,斷無舉事作亂之膽魄。恕老臣直言:華夏三千年以來,革命者、叛逆者、暴亂者、弒君者,幾乎沒有過一個治學書生。此等人,不理睬也罷。戰國游士遍天下,說辭泛九州,又將哪一國罵倒了?留下他們,正可彰我大秦兼容海量,老臣以為上策也!」隨著胡毋敬話音,舉座一時驚愕了。顯然,在孔府事件後這個總領文治的老臣仍如此建言,使大臣們大出意料。
嬴政皇帝也面無表情地沉默著。
「老奉常差矣!」李斯慨然開口,打破了沉默,「天下大事固不成於書生,然卻發於書生壯於書生。若無書生,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十有十敗!書生亂國,其為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發事!長堤之一蟻,大廈之一蟲,書生之亂言也。書生若懷亂政之心,必為反叛所用。其鼓噪之力,謀劃之能,安可小視哉!老奉常治史一生,不見孔子殺少正卯乎!孔子這個書生如何?很清楚言可生亂,亂可滅國!我等治國大臣,豈能以小仁而亂大政乎!」
「丞相如此責難,老夫夫復何言?」胡毋敬歎息一聲不說話了。
殿中又是一陣頗見難堪的沉默。
「這事得一次說清,不能再拖!」馮劫顯然很生氣。
「說甚?一個字,殺!」馮去疾臉色鐵青。
「不是一個字,是四個字:依法刑處。」姚賈冷冷一句。
「嘿嘿,一樣。」馮劫笑了。
「此事乃大,朕得多說兩句。」
嬴政皇帝在李斯說話時已離開座案,在空闊處轉悠著沉思著,此時回身平靜地道,「老奉常與丞相之言,與諸位之異,道出了一個大題目:治國為政,仁與不仁,容與不容,界限究竟何在?」嬴政皇帝似乎是邊想邊說,不甚流暢然卻極富力度,「先說仁與不仁。何為仁政?孔夫子一生講仁,儒家幾百年講仁,然卻從未給『仁』一個實實在在的根基。作為國家大政,對民眾仁是仁,抑或對貴族仁是仁?天下郡縣一治民眾安居樂業是仁,抑或諸侯裂土刀兵連綿是仁?儒家從來不說。大約也不願意說。說清楚了,也就沒那個『仁』了。法家何以反對儒家之仁?從根本上說,正是反對此等大而無當又寬泛無邊的濫仁!春秋戰國五百餘年,真正確立仁政界標者,不是儒家,而是法家。是商君,是韓子。不是孔子,不是孟子。商君有言,法以愛民,大仁不仁。韓子有言,嚴家無敗虜,而慈母有敗子。秦法不行救濟,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卻激發民眾奮發,遏制罪行膨脹,一舉而達大治,又是大仁!為政之仁,正在此等天下大仁,而不在小仁。何為大仁?說到底,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眾富庶,國家強盛,就是大仁。欲達大仁之境,就要摒棄儒家之濫仁。就要蕩滌污穢,清滅蠹蟲,除掉害群之馬!」
寬闊敞亮的書房靜如幽谷,嬴政皇帝的聲音持續地迴盪著。
「再說容與不容。容者,兼存也,共處也。然則,天下有善惡正邪,人眾有利害糾葛,政道有變法復辟,學派有法先王法後王。此等紛紜糾葛之下,任是國家,任是學派,果能一切皆容乎?不能也。孔子講中庸,何以不容少正卯?墨子講兼愛,何以不容暴君暴政?法家講愛民,何以不容疲民遊俠儒生?凡此等等,根源皆在一處:大道同則容,大道不同則不容。兼容一切,無異於污泥濁水,無異於毀滅文明。今我大秦開三千年之新政,破三千年之舊制,而這棵大樹的根基,卻只能紮在腳下這方老土之中。當此之時,這棵大樹要壯盛生長,便容不得蟲蟻蛇鼠敗葉殘枝。否則,大秦的根基便會腐爛,大樹便會轟然折斷。其時也,六國貴族之復辟勢力,容得大秦新政麼?不會。決然不會!若我等君臣為彰顯兼容之量,而聽任復辟言行氾濫。誤國也,誤民也,誤華夏文明也。戰國之世血流成海,淚灑成河,屍骨成山,不都是在告誡我等:復辟裂土乃千古罪人麼?儒家以治史為癖好。嬴政寧肯被儒家在史書上將嬴政寫成暴君,寫成虎狼,也絕不會用國家安危去換一個仁政虛名,絕不會用文明存亡去換一個兼容,換一個海納!」
大臣們都靜靜地聽著,忘記了任何呼應。嬴政皇帝罕見地說如此長話,卻始終沒有暴躁的怒氣,始終都是平靜而有力。在靜如幽谷的大書房,嬴政皇帝轉入了最後的決斷申明:「至於如何處置儒家罪行,朕意已決:依法論罪,一人不容。何以如此?一則,大秦法行在先,觸法理當懲治。二則,儒家既不願做興盛文明之大旗,便教他做鼓噪復辟之大旗。朕要嚴懲儒家以告誡天下:任准要復辟,先得踏過大秦法治這一關。」
「陛下明斷!」六大臣奮然一聲。
老奉常胡毋敬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一席話,老臣謹受教也!」
「老奉常與朕同心,國家大幸也!」嬴政皇帝笑了。
馮劫高聲道:「陛下,要震懾復辟,儒生不能用常刑!」
「噢?當用何刑?」
「坑殺!」
「為何?」
姚賈接道:「坑殺為戰場之刑,大秦反覆辟也是戰場!」
「說得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再打一場反覆辟之戰。」
月亮在浮雲中優哉游哉地飄蕩著,扶蘇卻是心急如焚。
幾日前,九原幕府接到了皇帝書房發出的國事快報,第一則便是孔府儒案處置事:經朝會議決,對涉案儒生四百餘人將行坑殺!當時,扶蘇正在陰山軍營籌劃第二次反擊匈奴之戰,一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飛馬趕回了九原幕府。扶蘇一看快報大感驚愕,一時愣怔著沒了話說。蒙恬也是第一次對皇帝政令沒有了即時可否,皺著眉頭叩著書案良久沉吟。
如此默然了大約頓飯時刻,扶蘇才回過神來斷然道:「不行。我得回咸陽!」蒙恬道:「公子回去說甚?」扶蘇道:「不能殺儒生,更不能坑殺!」蒙恬道:「不好。」扶蘇道:「如何不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輕斷之人,一旦決斷,只怕是泰山難移也。」扶蘇道:「縱然如此也得一爭,父皇終歸是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聽老臣一法。」扶蘇道:「大將軍但說。」蒙恬道:「老臣對皇帝上書,諫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視父皇為由回咸陽,呈遞老臣上書,而後相機進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無效,亦可保公子無事。」扶蘇驚訝道:「保我無事?國政進言,我能有甚事?」蒙恬輕輕歎息了一聲道:「老臣所謂無事者,公子資望也!公子幾為儲君,朝野矚目,若與皇帝陛下正面歧見,有損公子根基。老臣出面,則無所顧忌。」扶蘇肅然凝思片刻,對蒙恬深深一躬:「大將軍照應之策,扶蘇銘感在心。然則,扶蘇不敢納將軍此策。」蒙恬驚訝道:「公子此話何意?」扶蘇道:「此事我只一身承擔,不能攪進大將軍。將軍但想,王翦老將軍、蒙武老將軍業已辭世,太尉王賁又重病在身,統率舉國大軍之重任壓在了大將軍一人之肩!唯大將軍一言舉足輕重,更不可與父皇公然歧見。扶蘇身為父皇生子,父皇縱然不納我言痛責於我,又有何妨?至於資望,至於根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國,焉能因一時一事之歧見而有他!」扶蘇說得慷慨激昂。蒙恬沉默了。臨行之時,蒙恬親為扶蘇餞行,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只叮囑了一句話:「公子莫太意氣用事,慎之慎之。」
扶蘇沒有料到,風風火火趕回咸陽,卻未能立即見到父皇。
昨日請見,趙高說父皇一夜未眠,方才剛剛入睡,要否喚醒皇帝,公子定奪。扶蘇深知父皇終日勞累,歇息極少,入睡又極是艱難,二話沒說便走了。昨夜扶蘇再次請見,趙高卻頗見神秘地低聲說皇帝堪堪服罷仙藥,正在養真人之氣,實在不宜擾之。
扶蘇有些沮喪有些疑惑又有些痛心,卻還是忍著一句話沒說,站在殿外長廊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將近四更時分,正好遇見值事完畢匆匆出來的蒙毅。驚喜的扶蘇正要開口詢問,蒙毅卻連連搖手拉著他便走。到了車馬場,蒙毅才低聲急迫道:「陛下為儒案心頭滴血!誰敢提說公子回來?聽臣一言,作速回九原!」話音落點,不待扶蘇說話,蒙毅逕自登車去了。一時之間,扶蘇大覺事態複雜,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扶蘇沒有出宮,一直在皇城林間池畔轉悠著,力圖想得明白一些。顯然,兩次未見父皇,是趙高不敢稟報父皇所致了。這趙高功勞雖大,也是追隨父皇數十年的忠臣死士,然如此煞有介事地哄弄他這個幾為儲君的皇長子,未免也太過分了。蒙毅匆匆一言,扶蘇便斷定是趙高畏懼父皇發怒而沒有稟報,父皇並不知道他回來請見。如此一想,扶蘇既為趙高之事有些不快,又為父皇並非有意不見自己頗感欣慰。再想蒙毅所說因儒案事父皇心頭滴血,扶蘇心頭大是酸熱,幾乎是一閃念便要放棄自己的諫阻進言。然轉悠一陣,扶蘇終是平靜了下來。想自己無事,自然是依著蒙毅之說立回九原。然則,扶蘇身為父皇的長子,分明對國家大政有主見卻知難而退,老秦人之風骨何在?公心事國之忠誠何在?雖說目下的自己既沒有被正式立為太子,也沒有正式的職爵,依法度而言還是白身一個。然從事實說話,父皇對自己的器重賞識是大臣們有目共睹的。九原帶兵殺敵,與聞幕府軍事,主持田畝改制,查勘兼併黑幕,凡此等等大事密事,哪一宗不是照著秦國王室錘煉儲君的做法來的?唯其如此,扶蘇何能自己見外於國家,見外於父皇,心有主見而隱忍不發?
月亮沒了,星星沒了,太陽出山了,扶蘇還直挺挺地站在殿廊。
匆匆趕來的蒙毅驚訝了,默然盯著扶蘇看了片刻,一句話沒說大步進殿了。未過片時,趙高匆匆出來高聲一宣:「陛下宣公子扶蘇晉見——」扶蘇心頭一熱,顧不得揣摩計較這種鄭重其事的禮儀法度究竟意味著何等結局,便大踏步走進了東偏殿。
「兒臣扶蘇,見過父皇!」(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嬴政皇帝顯然是徹夜伏案還未上榻,正在清晨最為疲憊的時刻,鬚髮花白腰身佝僂,眼角還積著隱隱可見的兩坨眼屎。看見扶蘇進來,嬴政皇帝溝壑縱橫的瘦削臉膛沒有任何喜怒,甚或連一個點頭的示意也沒有,卻轉身接過了侍女銅盤中的白布熱汗巾,分外認真地擦拭著揉搓著臉膛,一顆白頭沒人了一片蒸騰而起的熱氣之中。剎那之間,扶蘇淚如泉湧,猛然轉過身去死死壓住了自己的哭聲。嬴政皇帝依舊用熱汗巾捂著臉膛,裡外三進的寬闊書房良久寂然。窗外柳林的鳥鳴隱隱傳來,沉沉書房靜得山谷一般。
「說。甚事?」嬴政皇帝終於轉過身來,通紅的兩眼盯著英挺的兒子。
「父皇不能如此操勞……」、「放屁!」嬴政皇帝驟然怒喝一聲,胸脯急促地喘息著,猛烈地咳嗽起來。
「父皇——」扶蘇大駭,一步撲過來抱住了父親。
啪的一聲,嬴政皇帝狠狠摑了兒子一掌,一口鮮血猛然噴濺而出。扶蘇一臉血淚,嘶喊一聲來人,奮然抱起父親疾步走到了榻前,將父親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
聞聲趕來的蒙毅趙高大是失色,趙高看得一眼轉身飛步出去了。尚在扶蘇蒙毅手足無措之間,趙高帶著老方士徐福來了。老方士淡淡地揮揮手叫兩人站開,仔細看了看面容蒼白失血絲絲喘息不能成聲的皇帝,從容地從竹箱拿出了一粒丹藥在藥鼎壓碎,調和成不夠常人一大口的藥汁,盛在一隻趙高捧來的特製的細薄竹勺中。
老方士走到榻前伸出一手,大袖拂過皇帝面龐,皇帝立即張開了緊閉的大口。幾乎同時,趙高手中的竹勺已經準確輕柔地伸到了皇帝口邊,吱的一聲,藥汁便被皇帝吸了進去……莫名其妙地,扶蘇猛然一個激靈,脊樑骨一片涼氣。
大約頓飯時辰,嬴政皇帝臉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彩。老方士一句話不說,逕自飄然去了。嬴政皇帝長吁一聲,不要任何人扶持便利落地坐了起來,與方才簡直是判若兩人。皇帝站起來的第一句話是對趙高說的:「先生何時出海?」趙高道:「所需少男少女業已集夠,先生說立冬潮平出海。」「替換之人何時進宮?」皇帝又問了一句。趙高道:「先生說下月即到,先生說這位老方士是真正的神術,侍奉陛下比他更為妥當。」嬴政皇帝長吁一聲,看了看蒙毅,突然高聲道:「孔夫子不語怪力亂神,朕卻得靠這般方術之士活著,不亦悲哉!」驀然長歎之中,淚水盈滿了眼眶。
見素來強毅無匹的皇帝如此傷感,蒙毅扶蘇趙高三人一時都哭了。蒙毅含淚哽咽道:「陛下莫得自責過甚。無論方士,抑或太醫,能治病都算得醫家了。秦法禁方士,該改一改了。果有仙藥出世,也算人間一幸事了。說到底,大秦不能沒有陛下啊!」嬴政皇帝突然一陣大笑,連連搖手道:「不說了不說了,人旦有病,其心也哀。朕,終歸塵俗之人也!」
「父皇!兒臣願為父皇尋覓真正的神醫……」
「住口!」嬴政皇帝突兀發作,又是一聲怒喝。
蒙毅連連眼神示意。扶蘇緊緊咬住牙關不說話了。
「你等去了。朕聽聽這小子有甚說。」
「父皇!兒臣沒甚事,就是回來探視父皇……」
「好了。沒人了。說。對,還是先去換了衣裳,我等你。」
見父親平靜下來,卻又對自己說沒事的話置若罔聞,扶蘇便知今日非得說話不可了。父皇對人對事明察秋毫,真正地難眩以偽。父親對自己莫名地惱怒,竟前所未有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顯然,父親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說何事,也一定是對自己的主張分外震怒,甚或,父親的傷感也是因自己而起的。要教自己在父親如此疲憊憔悴的病體下,再去說出完全可能再度激怒父親的歧見,扶蘇實在沒有這個勇氣了。父親今日突如其來的吐血昏厥,給扶蘇的震撼是從來沒有過的。第一次,扶蘇真切地感到了父親隨時可能倒下的危機,慌亂的心一直都在瑟瑟發抖……然則。
這是父皇的命令。扶蘇從小便清楚地明白一點,父皇的命令是不能違拗的,況且,父皇是那樣令扶蘇敬畏的父親。
當扶蘇換了文士服裝,又擦拭去臉膛血跡走進書房時,腫脹的臉上的掌印卻分外地清晰了。儘管扶蘇竭力低著頭,還是覺察到父親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臉上。扶蘇沒有說話,打定主意只要父親不逼他他便不說話。父親若要再打,扶蘇寧願父親打自己消氣,心下反倒會舒坦許多。然則,父親已經復歸了平靜,復歸平靜的父親的威嚴是無可抗拒的。
「扶蘇,說話。」
「父皇,兒臣沒有事了……」
「扶蘇,國事不是兒戲。你,記恨父親了?」
「父皇——」突然,扶蘇撲拜在地痛哭失聲了。
嬴政皇帝良久無言,一絲淚水悄悄地湧出了眼角,卻又迅速地消失在縱橫的溝壑之中。嬴政皇帝肅然端坐,聽任扶蘇悲愴的哭聲迴盪在沉沉大廳。直到扶蘇漸漸止住了哭聲,嬴政皇帝才淡淡開口:「扶蘇,你我既為父子,又為君臣,國事為重。」
「兒臣遵命……」扶蘇終於站了起來,艱難地說著,漸漸地平靜下來,「父皇,兒臣星夜趕回,是為儒生一案,直陳兒臣之心曲……父皇聽,也可,不聽,也可,只不要動怒……父皇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計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或對大秦新政有所指責,無礙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悅誠服,需要時日。只要儒生沒有復辟之行,兒臣以為,可不處死罪。當年,周武王滅商之後,伯夷、叔齊寧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武王不殺不問,正在於幾個迂腐之士不足以動搖天下。若殺了伯夷、叔齊,反倒給了殷商貴族以煽惑人心之口實……當今儒生之言行,兒臣以為,大多出於其學派懷舊復古之惰性,意在標榜儒家獨步天下之氣節而已。此等迂腐學子,認真與其計較,處死數百人,只會使六國貴族更有攪亂人心之口實,亦使民眾惶惶不安。此中利害,尚望父皇三思……即或決意治罪儒生,兒臣以為,莫若讓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書生去修長城……坑殺之刑,兒臣以為太過了。」
「蒙恬可有說法?」嬴政皇帝冷冷一句。
「大將軍不贊同我回咸陽。」扶蘇這次答得很利落。
「我是問,蒙恬對儒案有何說法。」
「兒臣匆忙,未曾徵詢大將軍之見。」
「果真如此?」
「父皇……」
「你連此等小事都理會不清,日後還能做大事?」
「敢請父皇教誨。」
「我懶得說!」嬴政皇帝突然拍案怒喝了一聲,見扶蘇嚇得臉色蒼白長跪在地顯然擔心自己動怒傷身,心下一熱,粗重地喘息一聲又漸漸平息下來,「你連從政1權謀都不明白,連最簡單的君臣之道都弄不清,一顆仁善之心有何用?國家大政,件件事關生死存亡,豈是一個善字一個仁字所能了結?便說目下此事。我下令將儒案以國事急報之法知會在外大臣,其意何在?自然是要大臣們上書,表明自家的見識。蒙恬何其明銳,安能不知此意?你既還國,蒙恬能不對你說自家想法?蒙恬既無上書,又無說法,豈不明明白白便是反對?方纔你那般說法,更是真相立見:你護著蒙恬,蒙恬護著你;以蒙恬之謀略,定然會要你攜帶他的上書來咸陽,不讓你出面異議;以你的秉性,則定然是不要蒙恬出面,深恐蒙恬與我生出君臣嫌隙。你說,可是如此?」
「父皇明察……」
「明察個屁!」嬴政皇帝又暴喝了一聲,又漸漸平靜下來,靠著坐榻大靠枕緩緩道,「父皇不是說,你與蒙恬合弄權謀。若有此心,父皇何能早早將你送到九原大軍?當然,父皇也不怕任何人弄權謀,誰想靠權謀在大秦立足,教他來試試。父皇是說,你身為皇長子,該當補上這一課,懂得一些謀略之道。權謀權謀,當權者謀略也。政道者何物?大道為本,權謀為用。無大道不立,無權謀不成。明君正臣可以不弄陰謀,然不能不通權謀。《韓非子》為何有專論權謀的八奸七反,他是權謀之人麼?他是給法家之士鍛鑄利器!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權謀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師,也因不通權謀或不屑權謀,最終身首異處。韓子痛感於此,才將法家之道歸結為三大部分:法、術、勢,並窮盡畢生洞察之力,將權謀之奧秘盡數揭開。」
「父皇,兒臣確實不喜歡權謀……」
嬴政皇帝臉倏地一沉,卻還是再度平靜了下來,以從來沒有過的耐心平靜緩慢地說了起來:「你給我記住:權謀不全是陰謀。從秉性喜好說,父皇也厭惡權謀。然從根本說,那只是厭惡陰謀。父皇更推崇商君。因為,《商君書》是大道當先,以法治大權謀治世,從來不弄陰謀。然則,只有商君那般天賦異稟的大家,才能將法治大權謀駕馭到爐火純青境地。任何陰謀,都不能在商君面前得逞,除非他自甘受戮。然對於天賦尋常者而言,還是須得借助大家之學,錘煉洞察之力。《韓非子》何用?錘煉洞察之力第一學問也。父皇自忖,不及商君多矣!父皇尚且從來沒有輕視過韓子,遑論你個後生也。一部《韓非子》父皇雖不能倒背如流,也讀得透熟透熟了。須知,君道藝業不以個人好惡為抉擇。田單反間燕國,燕昭王獨能洞察而對樂毅堅信不疑。燕昭王死後,田單再度施展反問術,燕惠王卻立即落人圈套,罷黜了樂毅,以致燕國從此大衰。因由何在?在燕惠王毫無大局洞察之能!先祖孝公在外患內憂相迫之時騰挪有餘,使商君能全力變法。因由何在?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於未然!一個君王,一個領袖,若無洞察大勢之明,若無審時度勢之能,僅憑仁善,只能喪權失國。燕王噲不明天下之大勢,不識燕國之大局,一味地迂腐仁善,學堯舜禹禪讓王位於子之。其結局如何?燕國動盪不休,幾於滅亡!目下一樣,天下大勢如何,秦政大局如何,都得審時度勢……」
「父皇,兒臣願讀韓子之書。」扶蘇見父皇大汗淋漓,連忙插言。
「好。不說了。」嬴政皇帝頹然閉上了眼睛。
扶蘇轉身輕步走到外間,對守候在門廳的趙高一招手,趙高立即帶著兩名侍女飛步進來。眼見父親已經扯起了粗重的鼾聲,口水也從微微張開的口中很是不雅地流到了脖頸,扶蘇不禁淚如泉湧,不由分說扒開了手足無措的侍女,抱起父皇大步走向了寢室。趙高大是惶急,又不能阻攔,連忙碎步小跑著前邊領路,時而瞻前時而顧後一頭汗水也顧不得去擦了。
當扶蘇來到丞相府時,李斯等正在最忙碌的時刻。
扶蘇已經痛苦得有些麻木了。父皇對他第一次說了那麼多話,卻幾乎沒有涉及坑殺儒生的事。以父皇那日的境況,扶蘇是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再與父皇糾纏下去。可事後一想,又覺此事還是不能就此罷了。扶蘇也明白,此事顯然是不能再對父皇說了。可扶蘇還是想再與丞相李斯說說,畢竟,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與父皇說話的重臣。想到父皇說自己沒有洞察之能,沒有權謀意識,連最簡單的君臣之道也弄不清,扶蘇決意不明說此事,只說自己受蒙恬之托來探視老丞相。然則一走進丞相府政事堂,扶蘇卻有些驚訝了——馮去疾、馮劫、姚賈、蒙毅、胡毋敬五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直是一個僅僅只差父皇的重臣小朝會。剎那之間,扶蘇有了新的想法。
「臣等見過長公子!」李斯六人一齊站了起來。
「諸位大人請坐!」扶蘇連忙一拱手,「我從九原歸來匆忙,受大將軍之托前來探視丞相,不想卻有擾政事,列位大人見諒。」
「不擾不擾,長公子拿自家當外人了。」豪爽的馮劫第一個笑了。
「也是。長公子與聞,正好免得再勞神通報大將軍了。」馮去疾也笑了。
「長公子請入座。」李斯慈和地笑著,轉身高聲吩咐上涼茶。及至侍女將冰鎮涼茶捧來,扶蘇又汩汩飲了,李斯這才笑道,「老夫之見,廷尉將儒案情形稟報長公子聽聽,再說。」幾人紛紛點頭。姚賈拍了拍案上一束竹簡,一拱手道:「老臣稟報長公子:儒案人犯已經全部理清,涉案儒生共計四百六十七人,方士術士一百零一人,其餘士子一百三十二人,共計七百人。處刑之法:四百六十七名儒生,一體坑殺;其餘涉案人等,及涉案儒生之家人族人,俱發北河修築長城。」說罷,雙手捧起案上那卷竹簡遞了過來。
「不須不須,聽聽便了。」扶蘇笑著推過了竹簡。
「長公子,這次可是大煞復辟勢力之威風了!」馮去疾興奮拍案。
「不來勁!以老夫之想,七百人全坑!」馮劫憤憤然。
「非如此,不足以反擊復辟。」姚賈補了一句。
蒙毅始終沒說話。李斯只看著扶蘇,也沒有說話。
「敢問長公子作如何評判?」一頭霜雪的胡毋敬不合時宜地開口了。
假若沒有胡毋敬這一問,扶蘇也許就不說後來引起父皇震怒的這番話了。然胡毋敬一問,扶蘇已經想好的種種謀略片刻之間便煙消雲散了。扶蘇只有一個念頭:此時不說,便沒機會說了。扶蘇一拱手道:「我多在軍中,國事不明,尚請丞相與列位大人解惑。」李斯笑道:「長公子何惑,老夫等也能解得麼?」年青的長公子正色道:「扶蘇之惑,何以處置儒生要以戰場之法?坑殺儒生,何以能安天下?斬決儒生,抑或罰做苦役,何以便不行?」激昂莊重又頗具幾分憤然,幾位大臣一時大為驚愕。這便是「信人奮士」的扶蘇,永遠地熱血沸騰,永遠地正面說話,永遠地不知委婉斡旋為何物,一旦開口,便是肅殺凜然。
「長公於此問,老夫不好一口作答。」見豪爽的二馮尚且愣怔,李斯委婉地開口了,臉上掛著幾分苦笑,「儒案之糾葛,在於其背後的六國貴族,在於復辟勢力。坑殺儒生而赦免其餘,亦在震懾其背後之復辟勢力。歸總說,不能就儒案說儒案,不能就坑殺說坑殺。若老夫問長公子一句,儒生復辟皆不可殺,則大秦新政何以自安?公子將作何回答?」
「丞相乃法家名士。」扶蘇似感方才太過激烈,懇切道,「丞相與列位大人該當知道,儒家之藏書議政,以至於與六國貴族來往,大半出於迂腐之秉性。可以懲罰,可以教他們修長城,甚或可以教他們從軍,何須定要奪其性命,且還定要坑殺而罷休?如此做法,丞相,列位大人,不以為小題大做麼?」說著說著,扶蘇又是一臉憤然。
李斯歎息一聲,目光掃過了幾位大臣,眼神分明有某種不悅。
「長公子此言,似有不當。」姚賈淡漠平靜地開口了,「人言儒家迂腐,老臣不以為然。儒家迂腐,在於吃飯、睡覺、待客、交友等諸端小事也。就政道大事說,儒家從來沒有迂腐過。孔夫子殺少正卯,迂腐麼?孟夫子毒罵墨子縱橫家,迂腐麼?孔鮒主張諸侯制,迂腐麼?孔門與張耳、陳余、張良等貴族公子勾連復辟,迂腐麼?儒家復辟,人多以為是六國貴族鷹犬。老夫卻以為,儒家本來就是復辟學派,是想教天下回到夏商週三代去。毋寧說,六國貴族是儒家鷹犬。要說迂腐,只怕是我等了。」
「廷尉大人未免危言聳聽也!」扶蘇顯然對姚賈暗指自己迂腐有些不悅,冷冷笑道,「數百年來,儒家勢力越來越小。時至今日,連個學派大家都沒有,何能呼風喚雨攪亂天下?廷尉莫非囚於門派之見,欲滅儒家而後快乎!」
「長公子這等說法,好沒道理。」馮去疾不高興了。
「簡直胡說!」馮劫臉黑得難看極了。
「言重了言重了,何能如此說話?」李斯瞪了二馮一眼。
扶蘇卻渾然不覺,正色道:「列位大人莫非懼皇帝之威,不敢直陳?」
「公子此言差矣!」李斯笑容收斂,一拱手道,「皇帝陛下之威,在於洞察之明,決斷之準,而不在凶暴。三十餘年,皇帝沒有錯殺過一人,沒有錯斷過大事。唯其如此,皇帝的威嚴使天下戰慄。皇帝從不寬恕一個違法之人。此乃皇帝之秉性,亦是法治之當為。今儒生復辟反秦,我等若直陳赦之,皇帝不會答應,法度亦不允許。與其說老夫等畏懼皇帝,毋寧說老夫等與皇帝同心,一樣忠於法治。壞法之事,老夫等豈能為哉!」
「如此說來,坑殺儒生無可變更了?」
「正是。」
「列位大人,扶蘇告辭。」
「長公子且慢。」李斯誠懇地一拱手道,「長公子乃國家棟樑,實為儲君。老夫一言相勸,公子明察:大秦以法治立國,公子卻以善言亂法,此遠離大秦新政之道也。老臣勸公子精研商韓,鑄造鐵一般之靈魂……」
扶蘇沒有說話,大袖一拂逕自去了。
李斯望著扶蘇背影,沉重地歎息一聲。幾位大臣也人人默然,一種不安的氣氛籠罩了原本一片蓬勃生氣的政事堂。扶蘇畢竟是實際上的儲君,持如此歧見,其影響豈止僅僅在一時一事?李斯在一片默然中轉悠了好大一陣,最終斷然道:「老夫以為,此事非同小可,我等當立即奏明皇帝。」廳中沒有氣個人說話,但卻人人都點頭了。
四更時分,扶蘇突然接到了一道緊急詔書。
來下詔的是上卿郎中令蒙毅。皇帝的詔書只有寥寥數語:「扶蘇不明大勢,不察大局,固執一己之見而攪擾國政,殊為迂闊!今授扶蘇九原監軍之職,當即離國就任,不奉詔不得還國!始皇帝三十五年夏。」
夜不能寐而一直在後園轉悠的扶蘇,是在庭院掌前遇到蒙毅的,一時大覺突兀又似在意料之中,接過詔書只低聲問了一句:「敢問上卿,父皇發病沒有?」蒙毅一拱手道:「敢請長公子廳堂說話。」扶蘇見蒙毅沒有立即要走之意,木然一拱手,將蒙毅禮讓進了剛剛重新點燃燈火的正廳。扶蘇懵懂入座。蒙毅卻吩咐所有僕人侍女都退出大廳,又命自己的衛士守在廊下不許任何人靠近,這才坐到了扶蘇對面大案前。
「長公子,陛下很是震怒。」蒙毅只說了一句,輕輕地打住了。扶蘇依舊木然著,沒有淚水,沒有歎息,直如一尊木雕。蒙毅默然片刻,一拱手低聲道,「長公子,聽臣一句話:盡速回九原,不能固執了。」
扶蘇艱難地撐著座案站了起來,長歎一聲,轉身便走。蒙毅一步跨前攔住道:「長公子莫急,聽臣將話說完不遲。皇帝並未限定今夜,明日之內北上無事。」扶蘇還是沒有說話,只木然地佇立著。
「長公子,臣實言相告。」蒙毅從來沒有過的沉鬱,淚水溢滿了眼眶,「此次長公子擅自還國,諫阻坑儒,實在一大憾事也。此前,陛下已命我暗中籌劃冊立太子大典了。不合長公子不耐一事,擅自還國。還國罷了,不合長公子又一錯再錯。初次,兩度得趙高委婉推托,便當見機離去。然公子卻因我一言,將趙高推托誤作皇帝不知,堅執請見。見則見了,陛下雖則震怒而驟然發病,畢竟還是前所未有地對公子說了那麼長的話。那時公子若走了,或只在府中讀書,或只在皇城侍奉陪伴陛下,也沒事了。不合公子依舊不忍,又找去丞相府論說。說則說了,又那般激烈。如此折騰者再三,以致,陛下不得不出此一策……」
「上卿明言,扶蘇政見錯在何處?」
「長公子之錯,可說不在政見本身,不在是否反對坑儒。」蒙毅激切而坦誠,「恕臣直言,公子之錯,在於決策已定之後攪擾國政。我知道,公子也一定知道,我兄蒙恬也未必贊同坑儒,因他至今沒有上書陛下。再實言相告,蒙毅也以為此事值得商榷。還有,老奉常胡毋敬也曾在小朝會反對。然則,我等沒有說出來。胡毋敬說了,也是適可而止。因何如此?時也,勢也。此時此勢,不是迫於朝議,更不是迫於皇帝陛下之威嚴壓力。此時此勢,乃天下之大勢也,乃新政之大局也!今日儒案,事實上已經不僅僅是行法寬嚴的事了。復辟反覆辟,國家生死存亡之大爭也。誰能說,皇帝陛下之決斷,就一定是錯了?蒙毅與家兄不言,胡毋敬言則適可,根源都出一轍:既拿不準自家是否一定對,也無法判定皇帝陛下一定不對。論天賦,論才具,論堅毅,論洞察,論決斷,皇帝陛下皆超邁古今,我等何由執意疑慮?更何況,皇帝陛下確實對儒家做到了仁至義盡。是儒家有負秦政,不是秦政有負儒家。即或你我反對坑儒,你能說儒家沒有違法麼?不能!當此之時如同戰場:軍令一旦決斷,便得三軍用命,不許異議再出。公子試想,今日陛下若是你自己,朝臣反覆議決後仍有一個人要再三再四地固執己見,且此人不是尋常大臣,而是萬眾矚目的國家儲君,你將如何處置?那日,皇帝曾對公子反覆講說洞察大局的謀略之道,用心良苦也,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素來寡言的蒙毅,突然打住了。
良久無言,扶蘇對蒙毅深深一躬,轉身大步走了。
「長公子……」
扶蘇沒有回頭,偉岸的背影在大廳的燈火深處搖曳著漸漸消失了。
蒙毅佇立良久,出門去了。回到皇城,狼藉一片的書房裡沒有了皇帝。幾個侍女正在惶恐萬狀地歸置著諸般物事。一個侍女說,皇帝陛下揮劍打碎了三隻玉鼎,中車府令抱住了皇帝的腿,也被皇帝打得流血了。後來,皇帝一個人怒氣沖沖出去了,中車府令瘸著腿趕去了。蒙毅一聽,二話沒說便帶著幾名尚書向池畔樹林尋覓而來。終於,在朦朧清幽的太廟松林前,蒙毅看見了踽踽獨行的熟悉身影。驟然之間,蒙毅淚如泉湧,匆匆大步走了過去,卻不知從何說起,只默默地跟著皇帝漫無邊際地遊走著。
「說話。」嬴政皇帝終於開口了。
「稟報陛下:長公子知錯悔悟,清晨便要北去了……」
「那頭強驢,能聽你說?」皇帝的聲音滯澀蕭瑟。
「陛下,長公子遇事有主見,未嘗不是好事。」
「秦箏弄單弦,好個屁!」
蒙毅偷偷笑了。皇帝罵出口來,無疑便是對兒子不再計較了。大約只有蒙毅趙高幾個人知道,皇帝極少粗口,只有對自己的長子扶蘇恨鐵不成時狠狠罵幾聲。
罵完了便沒事了。正在此時,驀然傳來皇城譙樓上柔和渾厚的鐘聲。蒙毅輕聲道:「陛下,晨鐘,該歇息了。」嬴政皇帝卻突然轉過身來:「蒙毅,跟我去北阪。」蒙毅方一愣怔又突然明白過來,立即答應一聲,快步前去備車了。
清晨的北阪,無邊無際的六國宮殿在茫茫松林的淡淡薄霧中飄蕩著。
此時,咸陽至九原的直道已經將要修成。出咸陽北門直上北阪,掠過六國宮殿區抵達甘泉宮,便進入了直道的。咸陽至甘泉宮路段,是內史郡幹道之一,寬闊平整林木參天,氣象規制皆同關外大道。當扶蘇匹馬出城一氣飛上北阪時,正是這片被劃作皇城禁苑的山塬最為清靜無人的時刻。扶蘇駐馬回眸,良久凝望著塬下沉沉皇城,一時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地失聲痛哭了。父皇這次的震怒是前所未有的,斷然一道詔書將他趕走,連見他一面也沒有心思了。扶蘇不懼父皇的任何懲罰,打他罵他,甚或教他去死,扶蘇都不會有任何不堪之感。扶蘇不能忍受的,是他給父親帶來的震怒傷痛,是他再次激發了父親的吐血痼疾。
身為長子,扶蘇深知父親秉性。
父親的靈魂中有一座火山,一旦爆發便是可怕的災難。扶蘇聽各種各樣的人說起過父親,隨著年歲的增長,扶蘇也不斷地咀嚼著父親,漸漸地有了清澈的印跡。
在扶蘇的記憶中。父親的幾次爆發都曾經幾乎毀滅了一切,連同父親自己的生命。
跟隨老祖母太后的老侍女說過,父親少年時期因不能馴服一匹烈馬摔得吐血,後來又在立太子的較武中用短劍刺傷過自己的左腿。扶蘇從老侍女的口氣中聽出了究竟,其實完全可以不那樣做。但最令扶蘇驚悚的,還是父親做秦王的兩次爆發。第一次是痛恨老祖母有失國體,殺死了老祖母與繆毒的兩個私生子,還殺死了據傳是七十餘為老祖母說話的人士!老祖母晚年自甘接受形同囚居的寂寞,其實正是恐懼父親的爆發。第二次,是那天下皆知的逐客令。事後想來,逐客令顯然是一則極其荒唐而不可思議的決策,但盛怒之下的父親,不由分說便做了。聽蒙恬說過,那次父親也吐血了。這便是父親的爆發,摧殘自己,也毀滅大政。後來的父親,再沒有了這般不計後果的爆發,但卻不能說父親沒有了真正的暴怒。唯一的不同是,錘煉到爐火純青的父親,怒火爆發時不再輕斷大政,而只有摧殘自家了。扶蘇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年青時父親的體魄原本是極其強健的,直到平定六國,父親始終都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可就在將近十年之間,父親驟然衰老了。自從聽到方士住進皇城的秘密傳聞,扶蘇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及至這次還國,眼見了父親因自己而突然噴血昏厥,眼見了老方士施救,眼見了無比強悍的父親在那種時刻聽人擺佈而無能為力,扶蘇的內心震撼是無以言說的。蒙毅說得對,自己不該在如此時刻如此固執於一宗儒生案;自己若果能如父親所教,能有些許謀略思慮,事情豈能如今日這般?做不做太子,扶蘇還當真沒放在心上。扶蘇失悔痛心者,迅速衰老的父親是在最為憂心的時刻被自己這個長子激發得痼疾重發的。長子者何?家族部族之第一樑柱也。而自己,非但沒有為父親分憂解愁,反倒使父親雪上加霜,如此長子,人何以堪!
「父皇。兒臣去了……」
扶蘇面南佇立,對著皇城的書房殿脊肅然長跪,六次重重撲拜叩頭,額頭已經滲出了斑斑血跡。清晨的霞光中,扶蘇終於站了起來,一拱手高聲道:「扶蘇不孝,妄談仁善。自今日始,父皇教扶蘇死,扶蘇亦無怨無悔!」
扶蘇艱難地爬上了馬背。那匹罕見的陰山胡馬蕭蕭嘶鳴著,四蹄躊躇地打著圈子不肯前行。一時之間,扶蘇淚如雨下,撫著戰馬的長鬃哽咽了,老兄弟,走吧,咸陽不屬於扶蘇。突然之間,陰山胡馬昂首長長地嘶鳴一聲,風馳電掣般飛進了漫天霞光之中。
這一去,扶蘇再也沒有回到大咸陽——
註釋:
1從政,秦漢詞彙。語出《史記·孔子世家》:「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後從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