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一日夜裡,嬴政皇帝終於完全清醒了。
雖然渾身疲軟,皇帝的高熱卻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在皇帝掙扎著被兩名侍女扶下臥榻,倚在了書案前的大靠枕上時,李斯進來了。李斯稟報了大臣們的會商。皇帝淡淡地笑道:「不用了。朕的熱寒已經告退了,只要明日不再發作,後日,南下回成陽……不折騰了。朕不信邪,朕會挺過這一關。病好了,朕再巡邊。」皇帝說得如此明確,李斯也就不再提說自己先回咸陽的事了。畢竟,皇帝正在病中,若無非常之需,他當然不該離皇帝而去。如此坐得片刻,看著皇帝服下了一盅湯藥,李斯才稍見輕鬆地告辭了。
「月亮,好亮也!」嬴政皇帝凝望著碧藍的夜空,輕輕驚歎了一聲。
「陛下,這幾日天天好月亮。」趙高小心翼翼地注視著皇帝。
「這裡,是趙武靈王的沙丘宮?」
「正是。陛下,沙丘宮是避暑養息之地。」
「幾曾想到,嬴政步著趙武靈王的後塵來也!」皇帝長歎了一聲。
「陛下是中途歇息,與趙武靈王不相干!」「你急甚?朕不信邪。」嬴政皇帝笑了。
趙高也連忙笑了,一隻手在背後搖了搖。立即,一個脆亮的哭音飄了進來:「父皇,你好了麼?」隨著聲音,少年胡亥飛一般衝了進來撲倒在皇帝腳下。嬴政皇帝撫摸著胡亥的一頭烏黑長髮笑了:「你小子倒好,照樣白胖光鮮。」胡亥的一雙大眼睛轉動著,驚愕迷茫與淚水一齊瀰漫開來:「父皇,你手好燙也!」嬴政皇帝淡淡道:「胡亥,不許哭。眼淚,是弱者的。」「哎,不哭。」胡亥噗地笑了,「父皇多吃藥,快快好,那大河多好看也!」嬴政皇帝也笑了:「大河,當然好了。她,是華夏文明的母親。胡亥啊,長城更好,那是大秦新政的萬代雄風。父皇好了,帶你去看萬里長城。」「好好好!看萬里長城!」胡亥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嬴政皇帝笑道:「到了長城,你就該知道甚叫金戈鐵馬,甚叫英雄志士了。你,會見到你的大哥扶蘇。胡亥啊,長大了要像扶蘇大哥一樣,父皇就放心了……」胡亥面色漲紅高聲道:「父皇!胡亥一定像大哥!」嬴政皇帝高興了:「好!胡亥有志氣,父皇喜歡有志氣的後生。」胡亥正要興沖沖說話,卻聽趙高輕輕咳嗽了一聲,便站起來深深一躬道:「父皇勞累,早早歇息,胡亥明日再來守候父皇。」說罷不待嬴政皇帝說話,胡亥便轉身登登登去了。
「趙高,胡亥如此聽你?」皇帝目光驟然一閃。
「稟報陛下!」趙高大駭,撲倒在地哽咽道,「陛下昏睡之時,少皇子天天哭著守候在門外。小高子為其大孝之心所感,遂答應他陛下見好時知會他進見。可小高子深怕皇子少不更事,便與他約定,由小高子決斷時辰長短……陛下,小高子何敢教皇子聽命啊!」
「起來。沒事便沒事,哭個鳥!」皇帝笑罵了一句。
「陛下,小高子都快嚇死了。」趙高哭喪著臉爬了起來。
顯然是趙高的自我賤稱勾起了皇帝往昔的追憶,嬴政皇帝鬱悶的心緒似乎好轉了許多,叫著已經多年不叫的趙高的賤稱,長吁一聲道:「小高子啊,我今日輕鬆了許多,來,扶我到月亮下走走。」
「哎。」趙高小心翼翼地答應著。
「去找一支竹杖來。你跟著便是。」扶著趙高站起來的皇帝艱難地笑了。
片刻之間,趙高找來了一支竹杖。嬴政皇帝覺得很趁手,高興得嘿嘿笑了,扶著竹杖一步一步挪出廊下,微風徐徐拂面,精神頓時一陣,沒用趙高搭手便自己走向了庭院,走向了月下的湖畔。雖是酷暑七月,下半夜卻也是清涼宜人。夜空碧藍,殘月高懸,被沙丘宮包進一大片的古老的大陸澤閃爍著粼粼波光,湖畔的胡楊林沙沙搖曳,日間令人煩躁不堪的連綿蟬鳴也停止了,天地間幽靜得令人心醉。嬴政皇帝多日熱寒昏睡,對清醒之後的夏夜倍感親切而新鮮,長長地緩慢地做了幾個吐納,一時間覺得自己幾乎沒有病了。
竹杖篤篤地點著湖畔的砂石,嬴政皇帝的思緒匯入了無垠的夜空。
一場大病醒來,一切竟是恍若隔世了。嬴政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在不斷發病之時堅持北上,先回咸陽,病好了北上不行麼?抑或,回成陽後再宣扶蘇蒙恬南下奉詔不行麼?目下咸陽朝局,果真有何力量能阻擋他這個皇帝立儲善後麼?沒有。全然是自己疑神疑鬼的虛妄幻象。然則,自己為何在那時就一定認為非北上九原不可呢?分明是偏執得可笑,卻一定要如此堅持,嬴政當真不明白自己了。目下仔細想來,只能是兩個緣由:一則是自己屢次發病,神志已經沒有了尋常時日的清醒權衡;一則便是自己一朝看到了多年未立儲君的可能的巨大危害,精神重壓之下心思過重,一切評判都失常了。除此而外,還能如何解釋自己?若非多日昏迷若死,清醒之後真正體察到了生命的短促而珍貴,很可能自己還是深陷於偏執不能自拔。嬴政啊嬴政,你雄極一世,幾曾有過如此昏亂褊狹?是的,上天給了你近三十年的機會,你都沒有立定儲君。一朝有了垂危之象,你才警覺到帝國最高權力傳承的空白是多大的危局,你才慌了,你才亂了。想起來,你嬴政如同一個可笑的農夫,從地頭走到地尾,總想尋覓一顆最茁壯最完美的麥穗;錯過了豐茂的中段莊稼,總是將希望寄托在前方;一直快走到盡頭了,才發現還是曾經的那株最是茁壯;回身再去,又怕那株茁壯的莊稼已經出事了。於是,你慌不擇路了。說到底,你嬴政心太高,心太大,太求完美無缺了。帝國創製,你求新求變求完美。盤整華夏,你求新求變求完美。後宮立制,你求新求變求完美。立儲善後,你還是求新求變求完美。自來立儲,都是立嫡立長。你卻因為這不是儲君的真實尺度,不願接受這一老傳統,要創出一條錘煉儲君的新法度來。扶蘇已經是最具人望的儲君人選了,你還嫌不足,還要多方錘煉。扶蘇與你這個皇帝在坑儒事件上有了歧見,你便更加覺得扶蘇還要錘煉了。你自認評判洞察過人,何以便不能認定這是扶蘇有主見的可貴秉性,而偏偏認作不諳帝國法治精髓?假如早十年立儲,甚或早三年立儲,會有後來這般狼狽麼?上天給了你近三十年的機會,你嬴政都一年又一年地在無休止地錘煉中蹉跎過去了,上天還能給你機會麼?若上天將機會無窮無盡地只向你拋灑,天地間還有世事變換麼?
上天啊,嬴政的路走到頭了麼……
突然,一種莫名其妙地心境油然生出,嬴政本能地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將要完結了;此刻的清醒,或許是上天對他最後的一絲眷顧,教他妥善安排身後了……凝望著天邊殘月,一絲清冷的淚水爬上了面頰,嬴政的心猛烈地悸動了。想想,見到扶蘇是不可能了。然則,一定得給他留下一道詔書。可是,這道詔書該如何寫,一定要謹慎再謹慎。咸陽朝局縱然穩定,可沒有了自己這個皇帝龍頭,很難說便沒有突兀事變。任何一個舉措,都得防備其中的萬一之變。若是公然頒行立扶蘇為太子的立儲詔書,最大的萬一是甚?顯然,是詔書不能抵達九原。心念一閃,嬴政皇帝眼前驟然出現了趙高,又突然出現了李斯,這兩個人,誰會成為那個萬一?最大的可能,還是丞相李斯。因為,在他身後只有李斯有如此巨大的權力。趙高,一個宦者之身的中車府令而已,他能如何?相反,在防備這個萬一的諸般因素中,趙高反倒是一個可以制約這個萬一的因素。對,將詔書交趙高發出,而後再知會李斯,既不違法度,又可防患於未然。雖然如此,詔書還是不宜明寫立儲。畢竟,扶蘇的寬政主張與大臣們的分歧仍在,若未經皇帝大朝議決而獨斷立儲,將給扶蘇日後造成諸多不便。嬴政確信,以扶蘇的人望以及自己平素的期許,扶蘇若回咸陽主持大喪,朝臣一定會擁立扶蘇為國君。那麼,這道詔書只要使扶蘇能夠奉詔回到咸陽即可。想想,對了,這般寫法!幾行大字電光般閃爍在嬴政心頭——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會同大臣元老議立二世皇帝!
如此詔書,展開的過程便是:兵權交付大將軍蒙恬,扶蘇回咸陽主持皇帝國葬,而後再由扶蘇主持會同大臣並(皇族)元老議決擁立皇帝!這一切,完全符合秦國歷來的立儲立君傳統,也完全符合秦法以才具品性為立儲立君之根本的行法事實。從預後而言,也最大限度地消除了皇帝垂危而獨斷傳承的不利後果。列位看官留意,皇帝獨斷傳承,對於後世皇帝而言再自然不過,沒有誰會非議;然在緊接戰國之後的秦帝國時期,秦法之奉行蔚然成風,遵奉法治的嬴政皇帝選擇最符合法治傳統的方法,則是最為合理有效的選擇。否則,歷史不會留下那道如此不明確且只有一句話的善後半道詔書。
月亮已經沒有了,皇帝在晨風中打了一個寒戰。
皇帝沒有說話,艱難地點著竹杖轉身了:「趙高……回去……冷。」
「是有些冷。」一臉細汗的趙高小心翼翼地扶持著皇帝。
終於,嬴政皇帝艱難地回到了寢宮。皇帝沒有去寢室,沉重緩慢的步子不容置疑地邁向了書房。兩名太醫匆匆過來,皇帝卻揮了揮手。趙高一個眼神示意,兩名老太醫便站在了書房門口守候了。走進書房,嬴政皇帝頹然坐在書案前,閉目片刻,睜開眼睛道:「還有人麼?都教走了。」
「陛下,沒人了。只陛下與小高子兩人。」趙高恭敬地回答。
「趙高,你是大秦之忠臣麼?」皇帝的聲音帶著顯然的肅殺。
「陛下!小高子隨侍陛下三十六年,猶獵犬一般為陛下所用,焉能不忠!大秦新政,小高子也有些許血汗,焉能不忠!小高子若有二心,天誅地滅!」趙高臉色蒼白大汗淋漓,話語卻是異常利落。
「好。朕要書寫遺詔。」皇帝喘息著,艱難地說著,「詔成之後,你封存於符璽密室。朕一旦去了,即刻飛送九原扶蘇……明白麼?」
「小高子明白!」
「趙高若得欺天,九族俱滅。」
「陛下!……」
「好……筆,硃砂,白絹……」
趙高利落奔走,片刻間一切就緒。嬴政皇帝肅然正容,勉力端坐案前,心頭只閃爍著一個念頭:嬴政,一定要挺住,要寫完遺詔,不能半途而廢。終於。嬴政皇帝顫巍巍提起了大筆,向白絹上艱難地寫了下去——
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突然,嬴政皇帝大筆一抖,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頹然伏案。
嬴政皇帝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支撐坐起,又一次頹然倒下。
猛然一哽,嬴政皇帝手中的大筆啪地落到腳邊,圓睜著雙眼一動不動了。
這一刻,是公元前210年七月丙寅日(二十二日)1黎明時分。
嬴政大帝溘然長逝,給廣袤的帝國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權力真空——
註釋:
1嬴政皇帝病逝時日,另有後世《開元占經》引《洪範五行傳》一說,雲為六月乙丑,即六月二十日。此從《史記》七月丙寅日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