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接兩封密書,大將軍蒙恬的脊樑骨發涼了。
旬日之前,胞弟蒙毅發來一封家書,說他已經從琅邪台「還禱山川」返回咸陽,目下國中大局妥當,隴西侯李信所部正在東進之中;皇帝陛下風寒勞累,或在琅邪歇息些許時日,而後繼續大巡狩之旅。密書最後的話語是耐人尋味的:「陛下大巡狩行將還國,或西折南下徑回秦中,或渡河北上巡視長城,兄當與皇長子時刻留意。」蒙恬敏銳過人,立即從這封突兀而含混的「家書」中,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沒有片刻猶豫,蒙恬立即來到了監軍皇長子扶蘇的行轅。
自去歲扶蘇重新北上,皇帝的一道詔書追來,九原的將權格局發生了新的變化。變化軸心,在於扶蘇不再僅僅是一個血統尊貴的單純的皇長子,而已經成為皇帝下詔正式任命的監軍大臣了。列位看官留意,整個戰國與秦帝國時代,大將出征或駐屯的常態,或曰體制,都是僅僅受命於君王兵符的獨立將權制。也就是說,主將一旦受命於君王而拜領兵符,其統軍號令權是不受干預的,軍中所有將士吏員都無一例外的是統兵主將的屬員,都得無條件服從主將號令。其時,監軍之職完全是因人而異的臨時職司,在整個戰國與秦帝國時期是極少設置的。監軍之普遍化或成為定制,至少是兩漢三國以後的事情了。此時,始皇帝之所以將扶蘇任命為九原監軍,本意並非制約蒙恬將權,而是在皇帝與事實上的儲君發生國政歧見後對天下臣民的一種宣示方略——既以使扶蘇離國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反覆辟的長策不可變更;又以扶蘇監軍的方式,向天下昭示對皇長子的信任沒有動搖。蒙恬深解皇帝意蘊。扶蘇更體察父皇苦心。是故,九原幕府格局雖變,兩人的信任卻一如既往,既沒有絲毫影響軍事號令,更沒有任何的齟齬發生。唯一的不同,只是扶蘇的軍帳變成了監軍行轅,格局與蒙恬的大將軍幕府一般宏闊了。
雖然如此,蒙恬還是憂心忡忡。
蒙恬之憂,不在胡人邊患,而在扶蘇的變化。自重回九原大軍,扶蘇再也沒有了既往的飛揚激發,再也沒有了回咸陽參政期間的膽魄與鋒銳。那個剛毅武勇信人奮士的扶蘇,似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蒙恬與將士們所看到的,是一個深居簡出鬱悶終日且對軍政大事不聞不問的扶蘇。有幾次,蒙恬有意差遣中軍司馬向扶蘇稟報長城修築的艱難,稟報再次反擊匈奴的籌劃進境,或力請監軍巡視激勵民力,或請命監軍督導將士。可扶蘇每次都在伏案讀書,每次都是淡淡一句:「舉凡軍政大事,悉聽大將軍號令。」說罷便再也不抬頭了。蒙恬深知扶蘇心病,卻又無法明徹說開。其間顧忌,是必然地要牽涉皇帝,要牽涉帝國反覆辟的大政,甚或要必然地牽涉出儲君立身之道。凡此等等,無一不是難以說清的話題。蒙恬縱然心明如鏡,也深恐越說越說不清。畢竟,蒙恬既要堅定地維護皇帝,又得全力地護持扶蘇,既不能放棄他與扶蘇認定的寬政理念,又不能否定皇帝秉持的鐵腕反覆辟長策。兩難糾纏,何如不說?
更何況,蒙恬自己也是鬱悶在心,難以排解。
扶蘇回咸陽參政,非但未能實現蒙恬所期望的明立太子,反而再度離國北上,蒙恬頓時感到了空前沉重的壓力。其時,帝國朝野都隱隱將蒙恬蒙毅兄弟與皇長子扶蘇看做一黨。事實上,在反覆辟的方略上,在天下民治的政見上,扶蘇與蒙氏兄弟也確實一心。李斯姚賈馮劫頓弱等,則是鐵腕反覆辟與法治天下的堅定主張者。以山東人士的戰國目光看去,這便是帝國廟堂的兩黨,李斯、蒙恬各為軸心。蒙恬很是厭惡此等評判,因為他很清楚:政道歧見之要害,在於皇帝與李斯等大臣的方略一致,從而使一統天下後的治國之道變成了不容任何變化的僵硬法治。此間根本,與其說皇帝接納了李斯等人的方略,毋寧說李斯等秉持了皇帝的意願而提出了這一方略。畢竟,一統帝國的真正支柱是皇帝,而不是丞相李斯與馮去疾,更不會是姚賈馮劫與頓弱。皇帝是超邁古今的,皇帝的權力是任何人威脅不了的。你能說,如此重大的長策,僅僅是皇帝接納了大臣主張而沒有皇帝的意願與決斷麼?唯其如此,扶蘇政見的被拒絕,便也是蒙氏兄弟政見的被拒絕。蒙恬深感不安的是,在皇帝三十餘年的君臣風雨協力中,這是第一次大政分歧。更令蒙恬憂慮的是,這一分歧不僅僅是政見,還包括了對帝國儲君的遴選與確立。若僅僅是政見不同,蒙恬不會如此憂心。若僅僅是儲君遴選,蒙恬也不會倍感壓力。偏偏是兩事互為一體,使蒙恬陷入了一種極其難堪的泥沼。想堅持自己政見,必然要牽涉扶蘇蒙毅,很容易使自己的政見被多事者曲解為合謀;想推動扶蘇早立太子,又必然牽涉政見,反很容易使皇帝因堅持鐵腕反覆辟而擱置扶蘇。唯其兩難,蒙恬至今沒有就扶蘇監軍與自己政見對皇帝正式上書,也沒有趕回咸陽面陳。蒙毅也一樣,第一次在廟堂大政上保持了最長時日的沉默,始終沒有正面說話。然則,長久默然也是一種極大的風險:既在政風坦蕩的秦政廟堂顯得怪異,又在大陽同心的君臣際遇中抹上了一道太深的陰影,其結局是不堪設想的。目下,儘管蒙恬蒙毅與扶蘇,誰都沒有失去朝野的關注與皇帝的信任,然則,蒙恬的心緒卻越來越沉重了。
蒙恬的鬱悶與重壓,還在於無法與扶蘇蒙毅訴說會商。
扶蘇的剛正秉性朝野皆知,二弟蒙毅的忠直公心也是朝野皆知。與如此兩人會商,若欲拋開法度而就自家利害說話,無異於割席斷交。縱然蒙恬稍少拘泥,有折衝斡旋之心,力圖以鞏固扶蘇儲君之位為根本點謀劃方略,必然是自取其辱。蒙恬只能恪守法度,不與扶蘇言及朝局演變之種種可能,更不能與扶蘇預謀對策了。蒙恬所能做到的,只有每日晚湯時分到監軍行轅「會議軍情」一次。說是會議軍情,實則是陪扶蘇對坐一時罷了。每每是蒙恬將一匣文書放在案頭,便獨自默默啜茶了。扶蘇則從不打開文書,只微微一點頭一拱手,也便不說話了。兩人默然一陣,蒙恬一聲輕輕歎息:「老臣昏昏,不能使公子昭昭,夫復何言哉!」便踽踽走出行轅了……然則,這次接到蒙毅如此家書,蒙恬卻陡然生出一種直覺——不能再繼續混沌等待了,必須對扶蘇說透了。
「公子,這件書文必得一看。」蒙恬將羊皮紙嘩啦攤開在案頭。
「大將軍家書,我也得看麼?」扶蘇一瞄,迷惘地抬起頭來。
「公子再看一遍。世間可有如此家書?」
扶蘇揉了揉眼睛,仔細看過一遍還是搖了搖頭:「看不出有甚。」
「公子且振作心神,聽老臣一言!」蒙恬面色冷峻,顯然有些急了。
「大將軍且說。」畢竟扶蘇素來敬重蒙恬,聞言離開座案站了起來。
「公子且說,蒙毅可算公忠大臣?」
「大將軍甚話!這還用得著我說麼?」
「好!以蒙毅秉性,能突兀發來如此一件密書,其意何在,公子當真不明麼?依老臣揣摩,至少有兩種可能:一則,陛下對朝局有了新的評判;二則,陛下對公子,對老臣,仍寄予厚望!否則,陛下不可能獨派蒙毅返回關中,蒙毅也斷然不會以密書向公子與老臣知會消息,更不會提醒公子與老臣時刻留意。老臣之見:陛下西歸,逕來九原亦未可知。果真陛下親來九原,則立公子為儲君明矣!」
「父皇來九原?大將軍何有此斷?」扶蘇驟然顯出一絲驚喜。
「公子若是去歲此時,焉能看不出此書蹊蹺也!」蒙恬啪啪抖著那張羊皮紙,「這次大巡狩前,公子業已親見陛下發病之猛。這便是說,陛下這次大巡狩,原本是帶病上路,隨時可能發病,甚或有不測之危。蒙毅身為上卿兼領郎中令,乃陛下出巡理政最當緊之中樞大臣,何能中道返國?只有一種可能,奉了陛下的秘密使命!還禱山川,不過對外名義而已。然則,既有如此名義,便意味著一個明白的事實:陛下一定是中途發病,且病得不輕。否則,以陛下之強毅堅韌,斷然不會派遣蒙毅返回咸陽預為鋪排。蒙毅書說,國中大局妥當。這分明是說,蒙毅受命安置國事!蒙毅書說,李信率兵東來。這分明是說,蒙毅受命調遣李信回鎮關中!陛下如此處置,分明是說,陛下憂慮關中根基不穩!陛下既有如此憂慮,分明是說,陛下覺察到了某種可能隨時襲來之危局!公子且想,這危局是甚?老臣反覆想過,不會有他,只有一處:陛下自感病體已經難支……否則,以陛下雄武明徹,幾曾想過善後鋪排?陛下有此舉措,意味著朝局隨時可能發生變故。公子,我等不能再混沌時光了!」
「父皇病體難支……」扶蘇的眼圈驟然紅了。
「身為皇子,家國一體。」
「不。有方士在,父皇不會有事,不會有事。」扶蘇迷惘地叨叨著。
「公子,目下國事當先!」蒙恬驟然冷峻了。
「大將軍之意如何?」扶蘇猛然醒悟過來。
「老臣之意,公子當親赴琅邪,侍奉陛下寸步不離。」
「斷斷不能!」扶蘇又搖手又搖頭,「我離咸陽之時,父皇明白說過,不奉詔不得回咸陽。此乃父皇親口嚴詞,扶蘇焉得做亂命臣子?再說,父皇身邊,還有少弟胡亥,不能說無人侍奉。我突兀趕赴琅邪,豈不徒惹父皇惱怒,臣工側目……」
「公子迂闊也!」蒙恬第一次對扶蘇生氣了,啪啪拍著書案道,「當此之時,公子不以國家大計為重,思慮只在枝節,信人奮士之風何存哉!再說,陛下秉性雖則剛烈,法度雖則森嚴,然陛下畢竟也是人,焉能沒有人倫之親情乎!今陛下馳驅奔波,病於道中,公子若能以甘冒責罰的大孝之心趕赴琅邪行營,陛下豈能當真計較當日言詞?老臣與陛下少年相交,深知陛下外嚴內寬之秉性。否則,以陛下法度之嚴,豈能處罰公子卻又委以監軍重任?公子啊,陛下將三十萬大軍交於你手,根本因由,認定公子是正才。公子若拘泥迂闊,豈不大大負了陛下數十年錘煉公子之苦心哉……」
「大將軍不必說了,我去琅邪。」扶蘇終究點頭了。
「好!公子但與陛下相見,大秦堅如磐石!」蒙恬奮然拍案。
可是,蒙恬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午後上道的扶蘇馬隊,在當夜三更時分又返回九原大營了。當扶蘇提著馬鞭踽踽走進幕府時,正在長城地圖前與司馬會商防務的蒙恬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待蒙恬屏退了左右軍吏,扶蘇默然良久,才低聲說了一句:「我心下混沌,不知父皇若問我如何得知父皇患病消息,我當如何作答?」蒙恬皺著眉頭哭笑不得,一個如此簡單的問題竟能難倒這個英英烈烈的皇子,昔日扶蘇安在!蒙恬一直沒有說話,只在幕府大廳裡無休止地轉悠著。扶蘇也一直沒有說話,只在案前抱著頭流淚。直至五更雞鳴,草原的浩浩晨風穿堂而過,吹熄了大廳的銅人油燈,遠處的青山剪影依稀可見,蒙恬終於艱難地開口了:「公子猶疑若此,誤事若此,老臣夫復何言……」一句話沒說完,蒙恬已經老淚縱橫,逕自走進了幕府最深處的寢室。
蒙恬心頭的陰雲尚未消散,上郡郡守的特急密書又到了。
上郡郡守稟報說:皇帝陛下的大巡狩行營一路從舊趙沙丘西來,業已從離石1要塞渡過大河進入上郡,目下已經接近九原直道的陽周2段;行營前行特使是衛尉楊端和的中軍司馬,給郡守的指令是:皇帝陛下須兼程還國,郡守縣令免予召見,只需在沿途驛站備好時鮮菜蔬豬羊糧草即可。郡守請命,可否報知九原大將軍幕府?兩特使回答,不需稟報。郡守密書說,因上郡軍政統歸九原大將軍幕府統轄,上郡糧草專供九原大軍,輸送皇帝行營後必得另征大軍糧草,故此稟報,請大將軍作速定奪。
「怪矣哉!陛下進入上郡,何能不來九原?」
燈光搖曳,心念一閃,此前由蒙毅密書引發的種種憂慮立時一齊撲到心頭。蒙恬一邊拭著額頭冷汗,一邊大步焦躁地轉悠著,思緒翻飛地推想著種種蹊蹺跡象背後的隱秘。陛下既然已經從琅邪動身西來,連續渡過濟水與大河,其意圖幾乎肯定是要北來九原;行營既然在沙丘駐屯幾日,很可能是皇帝病勢再度發作了;可是,能接著西進渡河,又已經進入上郡,顯然便是皇帝病情再度減輕了;病情既輕,開上直道舒緩行進,距九原也不過一日路程,如何卻急匆匆又要立即回咸陽?如此行止既不合常理,更不合皇帝寧克難克險而必欲達成目標的強毅秉性,實在大有異常!更有甚者,皇帝即或萬一有急務須兼程回咸陽,以皇帝運籌大才,更會提前派出快馬特使,急召扶蘇蒙恬南下於陽周會合,將大事妥善處置。畢竟,皇帝要來九原是確定無疑的意向,如何能沒有任何詔書與叮囑便掠過九原轄區南下了?皇帝陛下久經風浪,當機立斷過多少軍國大事,無一事不閃射著過人的天賦與驚人的灼見,如今善後大政,會如此乖戾行事麼?
「不。陛下斷不會如此乖戾!」
陡然,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心田,蒙恬脊樑骨頓時一陣發涼,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跌倒在了將案……不知幾多時辰,蒙恬悠然醒來,一抹朦朧雙眼,竟是一手鮮血!上天有眼,幸虧方才額頭撞在了案角,否則還不知能不能及時醒來。顧不得細想,蒙恬倏地起身大步走進浴房,沖洗去一臉血跡自己施了傷藥,又大步匆匆衝出幕府,跨上戰馬風馳電掣般飛向了監軍行轅。
草原的夏夜涼風如秋,大軍營地已經燈火全熄,只有一道道鹿砦前的串串軍燈在高高雲車上飄搖閃爍。夜間飛馳,很難在這茫茫營地中辨別出準確的方位。蒙恬不然,天賦過人又戎馬一生,對九原大軍與陰山草原熟悉得如同自家庭院,坐下那匹雄駿的火紅色胡馬,更是生於斯長於斯熟悉大草原溝溝坎坎的良種名馬。一路飛馳一路思慮,蒙恬沒有對戰馬做任何指令,就已經掠過了一片片營地軍燈,飛進了監軍行轅所在的山麓營地。
「緊急軍務,作速喚醒公子!」尚未下馬,蒙恬厲聲一喝。
偌大的監軍行轅黑沉沉一片,守著轅門口的艾草火坑躲避蚊蟲的護衛司馬聞聲跳起,騰騰騰便砸進了轅門內的庭院。片刻之間,原木大屋的燈火點亮了。幾乎同時,蒙恬已經大踏步走進了庭院,急匆匆撩開了厚重的皮簾。
「大將軍,匈奴南犯了?」扶蘇雖睡眼惺忪,卻已經在披甲戴胄了。
「比匈奴南犯更要緊。」蒙恬對扶蘇一句,轉身一揮手對還在寢室的護衛司馬下令道,「監軍寢室內不許有人,都到轅門之外,不許任何人擅自闖入!」
「嗨!」司馬挺身領命,帶兩名侍奉扶蘇的軍僕出了寢室。
「大將軍,何事如此要緊?」扶蘇一聽不是匈奴殺來,又變得似醒未醒了。
「公子且看,上郡密書!」
扶蘇皺著眉頭看罷,淡淡道:「大將軍,這有甚事?」
「公子!陛下入上郡而不來九原,正常麼?可能麼?」
「父皇素來,獨斷,想去哪便去哪,有甚……」
「公子,你以為,陛下素來獨斷?」蒙恬驚愕的目光盯住了扶蘇。
「父皇勝利得太多,成功得太多,誰的話也不會聽了。」
「公子,這,便是你對君臣父子歧見的省察評判?」
「大巡狩都如此飄忽不定,若是君臣會商,能如此有違常理麼?」
「大謬也!」蒙恬怒不可遏,一拳砸上書案,額頭傷口掙開,一股鮮血驟然朦朧了雙眼。一抹一甩血珠,蒙恬憤然嘶聲道,「國家正在急難之際,陛下正在垂危之時!你身為皇長子不謀洞悉朝野,不謀振作心神,反倒責難陛下,將一己委屈看得比天還大!是大局之念麼?蒙毅密書已經明告,陛下可能來九原。陛下來九原作甚?還不是要明自立公子為皇太子?!還不是要老臣竭盡心力扶持公子安定天下?!陛下如此帶病奔波,顯然已經自感垂危!今陛下車駕西渡大河進入上郡,卻不來九原,不召見你我,咫尺之遙卻要徑回咸陽,不透著幾分怪異麼?陛下但有一分清醒,能如此決斷麼?不會!斷然不會!如此怪異,只能說陛下已經……至少,已經神志不清了……」一語未了,蒙恬頹然坐地,面如死灰,淚如泉湧。
「大將軍是說,父皇生命垂危?」扶蘇臉色驟然變了。
「公子盡可思量。」蒙恬倏地起身,「公子若不南下,老臣自去!老臣拼著大將軍不做,也要親見陛下!陛下垂危,老臣不見最後一面,死不瞑目……」
「大將軍且慢!」扶蘇惶急地攔住了大步出門的蒙恬,抹去淚水道,「父皇果真如此,扶蘇焉能不見?只是父皇對我嚴令在先,目下又無詔書,總得謀劃個妥善方略。否則,父皇再次責我不識大局,扶蘇何顏立於人世……」
「公子果然心定,老臣自當謀劃。」蒙恬還是沉著臉。
「但有妥善方略,扶蘇自當覲見父皇!」
「好!公子來看地圖。」
蒙恬大步推開旁門,進入了與寢室相連的監軍大廳,點亮銅燈,又一把拉開了大案後的一道帷幕,一張可牆大的《北疆三郡圖》赫然現在眼前。待扶蘇近前,蒙恬便指點著地圖低聲說將起來。憂心忡忡的扶蘇不斷地問著,蒙恬不斷地說著,足足一個時辰,兩人才停止了議論。蒙恬立即飛馬返回幕府,扶蘇立即忙亂地準備起來。
黎明時分,一支馬隊飛出了九原大營。
清晨時分,蒙恬率八千精銳飛騎轟隆隆向上郡進發了。
蒙恬的謀劃是三步走:第一步,派王翦之孫王賁之子王離為特使,趕赴陽周,以迎候皇帝行營北上巡視為名,請見皇帝當面稟報九原大捷與長城即將竣工的消息。蒙恬推測,王賁與皇帝最是貼心相得,皇帝素來感念王氏兩代過早離世,親自將年青的王離送入九原大軍錘煉,以王離為特使請見,陛下斷無不見之理。第二步,若王離萬一不能得見皇帝,則扶蘇立即親自南下探視父皇病情,如此所有人無可阻擋,真相自然清楚。第三步為後盾策應:蒙恬自率八千飛騎以督導糧草名義進入上郡,若皇帝果然意外不能決事,甚或萬一離世,則蒙恬立即率八千飛騎並離石要塞守軍兼程開赴甘泉宮截住行營,舉行大臣朝會,明確擁立扶蘇為二世皇帝!蒙恬一再向扶蘇申明,這最後一步是萬一之舉,但必須準備,不能掉以輕心。扶蘇沉吟再三,終究是點頭了。
王離馬隊飛到陽周老長城下,正是夕陽銜山之時。
九原直道在綠色的山脊上南北伸展,彷彿一條空中巨龍。夏日晚霞映照著林木蒼翠的層巒疊嶂千山萬豁,淋漓盡致地揮灑著帝國河山的壯美。年青的王離初當大任,一心奮發做事,全然沒有品評山水之心。王離很明白,皇帝雖然破例特許自己承襲了大父王翦的武成侯爵位,然自己沒有任何功業,在早已廢除承襲制的大秦法度下,其實際根基仍然是布衣之身,一切仍然得從頭開始。故此,王離入九原軍旅,其實際軍職不過一個副都尉而已。若非王氏一門兩代與皇帝的篤厚交誼,論職司這次特使之行是不會降臨到他頭上的。唯其如此,年青的王離很是看重這次出使。臨行之時,大將軍蒙恬與監軍大臣扶蘇雖然沒有明說來龍去脈,精明過人的王離卻能從兩位統帥的神色中覺察到一股異常的氣息——覲見皇帝事關重大,絕非尋常稟報軍情。
「大巡狩行營開到!三五里之遙——!」
王離正要下令紮營造飯,遠處山脊上的斥候一馬飛來遙遙高呼。
「整肅部伍,上道迎候陛下!」
王離肅然下令。沓沓走馬,百騎馬隊立即列成了一個五騎二十排的長方陣,打起「九原特使」大旗,部伍整肅地開上了寬闊的直道向北迎來。未及片刻,便見迎面旌旗森森車馬轔轔,皇帝行營的壯闊儀仗迎面而來。突然,王離身後的騎士們一片猛烈的噴嚏聲,戰馬也灰灰嘶鳴噴鼻不已,一人喊了聲:「好惡臭!」王離猛力揉了揉鼻頭,厲聲喝令:「人馬噤聲!道側列隊!」片刻間馬隊排列道側,避過了迎面風頭,腥臭之氣頓時大減,馬隊立即安靜了下來。王離飛身下馬,肅然躬身在道邊。
「九原特使何人?報名過來!」前隊將軍的喊聲飛來。
「武成侯王離,奉命迎候皇帝陛下!」
「止隊!武成侯稍待。」行營車馬停止了行進,一陣馬蹄向後飛去。
良久,一輛青銅軺車在隱隱暮色中轔轔駛來,六尺傘蓋下肅然端坐著鬚髮灰白的李斯。王離自幼便識得這位赫赫首相,當即正身深深一躬:「晚輩王離,見過丞相。」李斯沒有起身,更沒有下車,只一抬手道:「足下既為特使,老夫便說不得私誼了。王離,你是奉監軍皇長子與大將軍之命而來麼?」王離高聲道:「回稟丞相,王離奉命向陛下稟報二次反擊匈奴大捷,與長城竣工大典事!」李斯沉吟道:「武成侯乃大秦第一高爵,原有隨時晉見陛下之特授權力。然則,陛下大巡狩馳驅萬里,偶染寒熱之疾,方才正服過湯藥昏睡。否則,陛下已經親臨九原了。武成侯之特使文書,最好由老夫代呈。」王離一拱手赳赳高聲道:「丞相之言,原本不差。只是匈奴與長城兩事太過重大,晚輩不敢不面呈陛下!」李斯淡淡一笑道:「也好。足下稍待。」說罷向後一招手,「知會中車府令,武成侯王離晉見陛下。」軺車後一名文吏立即飛馬向後去了。李斯又一招手道:「武成侯,請隨老夫來。」說罷軺車圈轉,轔轔駛往行營後隊。王離一揮手,帶著兩名捧匣軍吏大步隨行而來。
大約走罷兩三里地,李斯軺車與王離才穿過了各色儀仗車馬,進入了道旁一片小樹林。王離與兩名軍吏走得熱汗淋漓,一路又聞陣陣腥臭撲鼻,越近樹林腥臭越是濃烈,不禁便有些許眩暈。及至走進樹林,王離已經是腳步踉蹌了。
沉沉暮色中,小樹林一片幽暗。一大排式樣完全一樣的駟馬青銅御車整齊排列著,雙層甲士圍成了一個巨大的圓陣,將御車圍在了中央一片空地,前方甲士藉著兩排大樹肅立,正好形成了一條森嚴的甬道。
「武成侯晉見——!」甬道盡頭,響起了趙高悠長尖亮的特異嗓音。
「臣,王離參見……」話未說完,王離在一陣撲鼻的腥臭中跌倒了。
「武成侯不得失禮!」趙高一步過來扶住王離,惶恐萬分地低聲叮囑。
「多謝中車府令。」王離喘息著站穩,重新報號施禮一遍。
「九原,何事?」前方車內傳來一陣沉重的咳嗽喘息,正是熟悉的皇帝聲音。
「啟稟陛下:公子扶蘇、大將軍蒙恬有專奏呈上。」
「好……好……」御車內又一陣艱難喘息。
趙高快步過來接過王離雙手捧著的銅匣,又快步走到御車前。王離眼見御車兩側的侍女拉開了車前橫檔,睜大眼睛竭力想看清皇帝面容,奈何一片幽暗又沒有火把,腥臭氣息又使人陣陣眩暈,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車中景象。
「趙高,給朕,念……」
趙高遂利落地打開銅匣,拿出了一卷竹簡。一個內侍舉來了一支火把。王離精神一振,跨前兩步向車中打量,也只隱隱看見了車中捂著一方大被,大被下顯出一片散亂的白髮。正在王離還要湊近時,旁邊趙高低聲惶恐道:「武成侯,不得再次失禮!」顯然,趙高是殷切關照的。王離曾經無數次地聽人說起過這位中車府令的種種傳奇,對趙高素有敬慕之心,一聞趙高的殷切叮囑,當即後退兩步站定了。此時,王離聽趙高一字一頓地高聲念道:「臣扶蘇、蒙恬啟奏陛下:匈奴再次遠遁大漠深處,邊患業已肅清!萬里長城東西合龍,即將竣工!臣等期盼陛下北上,親主北邊大捷與長城竣工大典,揚我華夏國威。臣等並三軍將士,恭迎陛下——!」
「好……好……」
車中又一陣咳嗽喘息,嘶啞的聲音斷續著,「王離,曉諭蒙恬、扶蘇……朕先回咸陽,待痊癒之日,再,再北上……長城大典,蒙,蒙恬主理……扶蘇,軍國重任在身,莫,莫回咸陽。此,大局也……」一陣劇烈的咳嗽喘息後,車內沉寂了。
「陛下睡過去了。」趙高過來低聲一句。
王離深深一躬,含淚哽咽道:「陛下保重,臣遵命回復!」
李斯輕步走了過來,正色低聲叮囑道:「武成侯請轉告監軍與大將軍:陛下染疾,長城重地務須嚴加防範;但凡緊急國事,老夫當依法快馬密書,知會九原。」
「謹遵丞相命!」王離肅然一拱。
趙高過來一拱手:「丞相,是紮營夜宿,還是趁涼夜路?」
李斯斷然地一揮手:「夜風清爽,不能耽延,上路!」
一名司馬快步傳令去了。片刻之間,直道上響起了沉重悠遠的牛角號。王離肅然一拱手道:「丞相,晚輩告辭!」轉身大步走了。及至王離走出樹林走上直道,皇帝的大巡狩儀仗已經啟動了。夜色中,黑色巨流無聲地向南飄去,一片腥臭在曠野瀰漫開來。
蒙恬軍馬正欲開出離石要塞,扶蘇與王離飛馬到了。
聽罷王離的備細敘說,蒙恬良久沉默了。扶蘇說,依王離帶來的皇帝口詔,他已經不能去晉見父皇了。扶蘇還說,父皇體魄有根基,回到咸陽一定會大有好轉的。蒙恬沒有理會扶蘇,卻突然對著王離問了一句:「你說幾被腥臭之氣熏暈,可知因由?」王離道:「兩位隨我晉見的軍吏看見了,大約十幾車鮑魚夾雜在行營車馬中,車上不斷流著臭水!」說話間王離又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顯然對那腥臭氣息厭惡至深。蒙恬又問:「如此腥臭瀰漫,大臣將士,丞相趙高,沒有異常?」王離又搖頭又皺眉道:「我也想不明白。當真是奇了!丞相趙高與一應將士內侍,似乎都沒長鼻子一般,甚事皆無!」蒙恬目光猛然一閃道:「且慢!沒有鼻子?對了,你再想想,他們說話有無異常?」王離拍拍頭凝神回思片刻,猛然一拍掌道:「對了對了!那儀仗將軍,還有丞相,還有趙高,話音都發悶,似乎都患了鼻塞!對!沒錯!都是鼻子齉齉的!」
「公子,不覺得有文章麼?」蒙恬臉色陰沉地看了看扶蘇。
「再有文章,只要父皇健在,操心甚來?」扶蘇似乎有些不耐。
蒙恬無可奈何,苦澀地笑了笑,不說話了。以蒙恬的天賦直覺更兼內心深處之推測,分明此中疑點太多,王離看到的絕非真相。然則,他沒有直接憑據,不能說破。王離親見皇帝尚在,你能說皇帝如何如何了?畢竟,隨皇帝出巡的李斯等大臣個個都是帝國元勳,趙高更是朝野皆知的皇帝忠僕,說他們合謀如何如何,那是一件何等重大的罪名,身為尊崇法治的大秦大將軍,豈能隨意脫口說出?蒙恬需要的是挑出疑點,激發扶蘇,使扶蘇刨根問底,他來一一解析。最終,蒙恬依舊想要激發扶蘇南下甘泉宮或直奔咸陽,真正查明真相。蒙恬設想的最後對策是:若皇帝已經喪失了斷事能力,或已經歸天,則扶蘇聯結蒙毅、李信守定咸陽,他則立即率軍二十萬南下,一舉擁立扶蘇即位!可是,這一切,都首先需要扶蘇的勇氣與決斷力,需要父子血親之情激發出的孝勇之心。只要扶蘇懷疑父皇病情,只要扶蘇決意澄清真相而必欲面見皇帝,大事才有可能。也就是說,只有扶蘇如同既往那般果決地行動起來,蒙恬才有伸展的餘地。畢竟,蒙恬的使命是實現皇帝的畢生意願,擁立扶蘇而安定天下。扶蘇死死趴著不動,蒙恬能以何等名義南下咸陽整肅朝局?顯然,眼前這位性情大變的皇長子監軍大臣,似乎一切勇氣都沒有了,只想鐵定地遵守法度,鐵定地依照父皇詔書行事,絕不想越雷池半步了。甚或,扶蘇對蒙恬的連綿疑慮已經覺得不勝其煩了。當此之時,蒙恬要對已經變得迂闊起來的扶蘇,剖析守法與權變的轉合之理,顯然是沒有用了。若咸陽沒有確切消息,或皇帝沒有明確詔書,目下局面便是只能等待。
「公子先回九原,老臣想看看大河。」
蒙恬一拱手,轉身大踏步去了。
登上離石要塞的蒼翠孤峰,俯瞰大河清流從雲中飛來切開崇山峻嶺滔滔南下,蒙恬的兩眼濕潤了。三十多年前,少年蒙恬義無反顧地追隨了雄心勃勃的秦王嬴政,一班君臣攜手同心披荊斬棘克難克險,整肅秦政大決涇水打造新軍剪滅六國統一天下重建文明盤整華夏,一鼓作氣,一往無前,那情形歷歷如在眼前,活生生一幅大河自九天而下的宏大氣象啊!……曾幾何時,一片清明的大秦廟堂卻變得撲朔迷離了,難以捉摸了。陛下啊陛下,你果然康健如昔,你果然神志清明,何能使陰霾籠罩廟堂哉?!如今,匈奴之患肅清了,萬里長城竣工了,復辟暗潮平息了;只要萬千徭役民眾返歸故里,再稍稍地寬刑緩政養息民力,大秦一統河山便堅如磐石也。當此之時,陛下只需做好一件事,明定扶蘇為儲君,陛下之一生便將是沒有瑕疵的大哉一生了。陛下啊,你何其英斷,何其神武,如何偏偏在確立儲君這件最最要緊的大事上踟躕二十年不見果決明斷?陛下啊陛下,當此之時,你當真撒手歸去,大秦之亂象老臣不堪設想啊……
遙望南天,蒙恬心痛難忍,眼眶卻乾澀得沒有一絲淚水——
註釋:
1離石,戰國秦漢時之黃河渡口要塞,在今陝北吳堡(西)與山西離石(東)之間的河段地帶。
2陽周,戰國秦時河西地帶軍事重鎮,屬上郡轄區,秦直道經此南下抵甘泉,在今陝北綏德縣西之秦長城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