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處孤寂的陽周與代谷,驟然變成了隱隱動盪之地。
陽周要塞先囚蒙恬,代郡峽谷再囚蒙毅,兩事接踵,天下瞠目。
卻說自大將軍蒙恬上年八月被關進陽周獄,位於老秦土長城以北的這座小城堡頓時激盪了起來。九原幕府的信使往來如梭,駐守邊郡而驟聞消息的將尉們風馳電掣雲集陽周探視,陰山大草原的牧民們索性趕著牛群羊群馬群轟隆隆而至,已經被禁止歸鄉而改由長城南下開鑿直道的萬千徭役們背著包袱提著鐵未,淙淙流水般從各個長城駐屯點彙集奔來了。小小陽周城外,日夜湧動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人們自知見不到已經成為囚徒的蒙恬大將軍,可還是日夜遊蕩在陽周城外,燃著熊熊篝火飲著各色老酒,念叨著扶蘇念叨著蒙恬咒罵著喧嚷著不肯離去。九月初旬的一日,上郡郡守也帶著馬隊飛馳來了。郡守在城外勒馬,召來陽周縣令縣尉,黑著臉當場下令:陽周城商賈民眾一律出城,或賣酒飯或造酒飯,總歸是不許一個迢迢趕來的民人軍士衣食無著。安置好郊野萬千人眾,上郡郡守立即入城趕赴那座羈押北疆各郡人犯的牢獄。老獄令分明奉有不許私探要犯的密詔,可還是一句話不說便將郡守帶進了幽暗的石門。
「大將軍,朝廷發喪!陛下薨了!」郡守進門一喊便頹然倒地。
「豈有此理!何時發喪?」旁邊一個戴著褐色皮面具的將軍憤然驚愕了。
「今,今晨……」郡守顫巍巍從腰間皮盒中摸出一團白帛。
「我看!」面具將軍一把搶過白帛抖開,一眼瞄過也軟倒在地了。
「老獄令,將老夫的救心藥給將軍服下。」
散發佈衣的蒙恬坐在幽暗角落的草蓆上,面對著後山窗灑進來的一片陽光,一座石雕般動也不動,似乎對這驚天動地的消息渾然不覺,只一句話說罷又枯坐不動了。老獄令與郡守一起,手忙腳亂地撬開了這位面具將軍的牙關,給其餵下了一顆掰碎了的碩大的黑色藥丸。未過片刻,面具將軍驟然睜開雙眼,一個挺身躍起,赳赳拱手道:「大將軍再不決斷,便將失去最後良機!」
「正是!大將軍再不決斷,上郡要出大事!」郡守立即奮然跟上。
「王離將軍,老郡守,但容老夫一言,可乎?」一陣長長的沉默後,蒙恬低緩沙啞的聲音迴盪起來。老郡守大是驚訝,這才知道那位面具將軍便是九原新統帥王離,愣怔間連忙跟著王離道:「在下願受教!」
「國府發喪,疑雲盡去,此事明矣!」蒙恬始終沒有回身,一頭散亂的白髮隨著落葉沙沙的蒼老聲音簌簌抖動著,「這分明是說,朝廷大局業已顛倒,賜死長公子與老夫者,非先帝心志也,乃太子新君所為也。太子者,新君者,必少皇子胡亥無疑……」
「對!上郡受詔,正是少皇子胡亥。」
「陛下,你信人太過,何其失算矣……」蒙恬痛楚地抱著白頭,佝僂的腰身抖動著縮成了一團,沒有了憤激悲愴,只有絕望而平靜的歎息,令人不忍卒睹。良久,蒙恬漸漸坐直了身軀,凝望著窗外那片藍幽幽的天空,沙沙落葉般的聲音又迴盪起來,「非老夫不能決斷也,定國大勢使然也。九原擁兵三十餘萬,老夫身雖囚系,若欲舉兵定國,其勢足矣!然則,老夫終不能為者,四則緣由也。其一,陛下已去,陛下無害功臣之心已明,老夫心安矣!其二,長公子已去,縱然倒得胡亥,何人可為二世帝哉!其三,天下安危屏障,盡在九原大軍。我等若舉兵南下,則北邊門戶洞開,長城形同虛設,若匈奴趁機大舉南下,先帝與我等何顏面對天下矣!其四,蒙氏入秦三世,自我先人及至子孫,積功積信於秦,至今三世矣!老夫若舉兵叛秦,必辱及蒙氏三世,罪莫大焉!……」
「大將軍……莫非尚寄望於秦二世?」王離困惑又憤懣。
「少皇子胡亥,那是個料麼?」老郡守很有些不屑。
「若能兼聽共議,或可有望……」
「誰與誰共議?丞相都不說話了!」王離憤然。
「王離將軍,身為九原統帥了,何能如此輕躁言事?」蒙恬終於轉過身來,一雙老眼汪著兩眶淚水,「將軍襲大父武成侯功臣爵位,今又手執重兵。老夫之後,將軍肩負安國大任,須得以大局為重,大義為要,毋以老夫一人蒙冤而動興兵之念。將軍安國,首要處,須得與丞相合力。老夫深信,李斯縱然一時陷於泥污,然終有大政之志,終不忍國亂民亂。只要李斯在丞相位上,必有悔悟之日,其時,將軍便是其後援也……若將軍與老夫同陷泥沼,九泉之下,老夫何顏面見王翦老哥哥,何顏面見王賁老兄弟哉!」
「大將軍!……」王離驟然撲拜在地慟哭失聲了。
暮色降臨之時,王離與郡守終於沉重地走出了那座狹小的石門獄。依著蒙恬部署,兩人會同陽周縣令,分別率領屬下人馬分頭勸誡聚集於城外的萬千人眾。一連三日費盡口舌,黑壓壓人海才漸漸散了。
王離飛馬回了九原,立即修成急書一卷,星夜飛呈咸陽並同時密報丞相李斯,力諫二世赦免並重新起用蒙恬。王離的上書直言不諱:「臣乃少年人軍,未經戰陣磨煉,雖掌重兵於國門,實不堪大任也!蒙氏三世功臣,三世忠信,於軍於民深具資望,實乃大秦北疆之擎天大柱也,朝廷安可自摧棟樑乎!安可自毀長城乎!目下匈奴已漸行重聚於北海草原,南犯中原之心不死,若朝廷不重行起用蒙恬大將軍,則天下危難勢在必然!臣不能保陰山無虞,不能保九原無虞,懇望陛下再四思之!」
王離的上書自然泥牛入海了。其時李斯正在驪山陵忙得連軸轉,況且,置扶蘇蒙恬於死地的詔書乃出李斯筆下,李斯如何能對剛剛即位的二世去說赦免並重新起用蒙恬?然王氏勢大,王離又年青剛烈,不能置之不理。於是,李斯對王離虛與周旋,只派一舍人北上告知王離:丞相定會相援將軍,諫阻二世,望將軍安於軍務。王離李斯都沒有料到的是,二世胡亥卻心有所動了。一則是扶蘇已經死了,趙高所說的那種最大威脅已經沒有了;二則是王離上書太強硬,胡亥有了新的畏懼。胡亥雖則是個政道白癡,然終究知道,王離大軍要卡嚓頭顱比匈奴大軍卡嚓頭顱還要來得快。
趙高知道了王離上書,立即在咸陽以東十餘里的蘭池宮找到了胡亥。趙高一臉正色,說得很是直接:「老臣稟報陛下,扶蘇與蒙氏互為根基,扶蘇死而蒙氏存,斬草不除根,必有後患也!當年先帝幾次要立陛下為太子,都是蒙毅堅執諫阻,屢次說不可。蒙毅是誰?是扶蘇,是蒙恬,豈有他哉!今扶蘇已死而蒙恬下獄,原本已經得罪了蒙氏,蒙氏安能不記恨?若陛下再開赦蒙恬,縱虎歸山,陛下之頭顱安在哉!」
「也是卡嚓?」胡亥驀然驚愕了。
「必是卡嚓!」
「計將安出?」
「非但不能赦免蒙恬,還要蒙毅下獄。」
「哪,王離又要卡嚓,如何處置?」
「王離後生,若有卡嚓之力,靠住蒙氏做甚?」
「噢——,王離救蒙恬,是因他沒有實力卡嚓!可是?」
「陛下明察!」
「好!朕知道了。」胡亥為自己的過人天賦很是矜持地拍案了。
便是如此一番古怪荒誕的對答,二世胡亥的特使馬隊飛赴隴西。特使是趙高的族弟趙成。趙成以任蒙毅為北邊巡軍使的詔書,將蒙毅騙到了遙遠的代郡,秘密囚禁在代地大峽谷(代谷)關押軍中人犯的小小牢獄裡。雖則隱秘,消息還是飛快地傳遍了邊郡,傳入了咸陽。始皇帝葬禮尚未結束,二世胡亥便又一次驚愕了。這次,是一個皇族老公子上書,語氣竟是大有責難。這個皇族公子叫做子嬰,是始皇帝一個近支皇族弟,雖是先皇族弟,年歲卻比胡亥大了只十多歲。據太子傅官署稟報說,這子嬰是先輩皇子中最有正道才具的一個,讀書苦,習武也苦,最得先輩皇子們推崇擁戴。胡亥最膩煩人說誰正道有才,一聽太子傅丞稟報便黑了臉,仔細一看上書,更是臉色陰沉了。
子嬰的上書是帝國暮色的一抹絢爛晚霞,錄之如下:
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背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後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亦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主欲一旦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者不可以治國,獨智者不可以存君。誅殺忠臣而立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鬥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
「豈有此理!」胡亥連連拍案大嚷,「我是輕慮!我是獨智!我是誅殺功臣!都是都是,又能如何?偏你小子忘了,我是皇帝!殺蒙氏如何?偏要殺!總有一日,連你小子一夥也殺了!你能如何?卡嚓了胡亥?我先卡嚓了你!……」
在胡亥的連番嚷叫中,一個叫做曲宮的新擢升的御史帶著胡亥的密詔與趙高的秘密叮囑,星夜趕赴代地了。守在代谷的趙成接到密詔密囑,立即與曲宮一起趕到了代谷牢獄。幽暗的洞窟之中,趙成對蒙毅說了如此一番話:「蒙毅大人,陛下有詔,說丞相李斯舉發大人不忠,罪及其宗。憑據嘛,是先帝欲立太子,大人屢屢難之。如今,二世皇帝也不忍公然治罪於大人,賜大人自裁。照實說,較之腰斬於市,這也算大人幸甚了。大人以為如何?」
「趙成,一派胡言騙得老夫?」
蒙毅的目光閃射著宮廷生涯錘煉出的洞察一切奧秘的冰冷肅殺:「老夫少年人宮,追隨先帝數十年。知先帝之心者,老夫無愧也!先帝數十年錘煉皇子,然幾曾有過立太子之意,更幾曾有過立少皇子為太子之意?儲君之事,蒙毅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足下之言羞累先帝之明,大謬也!老夫縱然一死,亦不容假先帝之名,開殺戮之風。昔秦穆公人殉殺三良,罪黜百里奚,被天下呼為『繆』。秦昭王殺白起,楚平王殺伍奢,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四者,皆天下大失也!政諺云:『用道治者不殺無罪,而罰不加於無辜。』足下若有寸心之良,敢請將蒙毅之說稟明二世皇帝。如此,老夫足矣!」
「只是,大人今日必得一死。」趙成猙獰地笑了。
「蒙毅無罪有功,絕不會自裁承罪。」
「如此,在下只有親自動手了。」
「好。」蒙毅霍然站起,淡淡一笑道,「老夫身為上卿重臣,縱無從報國,亦當使天下明白:非蒙毅認罪伏法也,蒙毅的頭顱,是被昏政之君砍下的。九泉之下,老夫也能挺著腰身去見先帝……」
「好!老夫送你!」
「先帝陛下!你可知錯——」
蒙毅呼喊未落,一道邪惡的劍光閃過。
一顆鬚髮灰白的頭顱隨著激濺的鮮血滾落地面……
蒙毅之死,是帝國暮色巨變中第一次血淋淋人頭落地。
在扶蘇與蒙氏集團的悲劇命運中,唯獨蒙毅沒有接受『賜死』詔書而拒絕自裁。蒙毅,是被公然殺害的。這個少年時期便進入帝國中樞執掌機密的英才,曾對帝國創建立下了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功勞,其風骨之剛烈,其奉法之凜然,都使其成為李趙胡陰謀勢力最為畏懼的要害人物。蒙毅的意義,在於他是中國歷史上具有假設轉折點性質的少數人物之一。幾乎可以肯定地說,假若蒙毅在最後的大巡狩中不離開始皇帝,便絕不會有李趙胡三人密謀的可能;因為,蒙毅是總領皇帝書房政務的大臣,是皇帝秘密公文的直接掌握者,又是擁戴扶蘇的根基重臣,絕不會滯留始皇帝詔書而不發;更有一點,蒙毅還是趙高最仇恨而又最無可奈何的上司,從政治生態的意義上說,蒙毅是趙高的天敵,是此類宮廷陰謀的天敵……當一切都成為遙遠的過去時,後人不能不感喟萬端,必然乎,偶然乎,人算乎,天算乎!
帶著蒙毅的人頭,趙成曲宮的馬隊南下陽周了。
當趙成走進囚室洞窟的時候,蒙恬正在山窗前那片秋日的陽光下呼呼大睡。老獄令輕輕喚醒了蒙恬。蒙恬坐起來看了看酷似趙高的趙成,冷冷一笑道:「老夫明白,雞犬入廟了。」饒是趙成厚黑成性,也被蒙恬這不屑之詞說得面色通紅,惱羞厲聲道:「蒙恬!你有大罪!你弟蒙毅有大罪!你之死期,便在今日!」蒙恬淡淡笑道:「若是老夫不想死,不說你一個趙某,便是二世皇帝也奈何不得老夫。謂予不信,足下且試試可也。」趙成早已聽聞陽周城被遊民軍士圍困多日的消息,心下確實不敢小覷蒙恬,思忖片刻,緩和了神色一拱手道:「在下奉詔行法而已,若將軍不嘲諷在下,在下何敢衝撞大將軍?方才得罪,尚乞大將軍見諒。」蒙恬淡淡道:「足下有話但說。」趙成道:「將軍之弟,已發至內史郡羈押勘審。今日在下前來,乃奉陛下詔書,賜死將軍,誠得罪也。」
「老夫或可一死,然有一事得足下一諾。」
「將軍但說。」
「老夫上書於二世皇帝,足下須得代呈。」
「將軍若是復請,在下不敢從命。」
「老夫復請於先帝可也,復請於二世,豈非有眼無珠哉!」
「將軍若死,趙成自當代呈上書。」
蒙恬走到幽暗角落的木案前,捧過了一隻木匣打開,一方折疊得四稜四正的黃白色羊皮赫然在目。趙成看得一眼,蒙恬推上了匣蓋,遞給了趙成。蒙恬轉身從案上拿過那支銅管狼毫大筆,走到老獄令面前道:「老獄令,這是老夫近年親手製作的最後一支蒙恬筆,敢請親交王離將軍。」老獄令老淚縱橫地接過了大筆,連連點頭泣不成聲了。蒙恬轉身走到木案對面的另一角落,掀起了一方粗布,抱起了那張畢生未曾離身的秦箏,轟然一撥箏弦,長歎一聲道:「秦箏秦箏,你便隨老夫去也!」雙手一舉正要摔下,老獄令大喊一聲撲過來托住了蒙恬臂膊道:「大將軍,秦箏入獄未曾發聲,大將軍何忍也!」蒙恬驀然愣怔片刻,慨然笑道:「好!老夫奏得一曲,使秦箏錚錚去也!」「哎。」老獄令哽咽答應一聲,轉身對外嘶聲高喊:「擺香案——!」
洞外庭院一陣急匆匆腳步響過,片刻間一張香案已經擺好。老獄令與一名老獄吏恭敬地抬起了秦箏,走出了囚室,擺好了秦箏。蒙恬肅然更衣,束髮,帶冠,一身潔淨的本色麻布長袍,緩緩地走出囚室,走到了擺在小小庭院當中的秦箏前。午後的秋陽一片明亮,碧藍的天空分外高遠,蒙恬踩著沙沙落葉,舉頭望了望碧藍天空中飄過的那片輕柔的白雲,平靜地坐到了案前。倏地,箏聲悲愴地轟鳴起來,蒙恬的蒼邁歌聲也激盪起來——
秦人興邦燁燁雷電
求變圖存克難克險
步步屍骨寸寸河山
六世雄烈一法巍然
大矣哉!
追先帝兮挾長劍
陷敵陣兮凱歌還
掃六合兮成一統
創新政兮何粲然
長城如鐵兮胡馬遁
銳士縱橫兮息狼煙
嗚呼!
廟堂權變兮良人去
念我蒼生兮何處有桑園……
隨著激越轟鳴的秦箏,隨著蒼邁高亢的秦音,獄吏獄卒擠滿了小小庭院,哭聲與箏聲歌聲融成了一團,在蕭疏的秋風中飄蕩到無垠的藍天無垠的草原……不知何時,蒙恬從容起身,走進了囚室,捧起了案頭的一隻陶盅。咕的一聲響過,蒙恬淡淡地笑了,喃喃自語地笑了:「我何罪於天,無罪而死乎!」一陣秋風掠過,沙沙落葉飛旋,蒙恬又笑了:「是也,蒙恬當死矣!從臨洮至遼東,開萬里長城,使萬千黔首至今不得歸家,蒙恬不當死乎?」淡淡的笑意中,喃喃的自語中,偉岸的身軀一個踉蹌,終於轟然倒地了。
蒙氏兄弟之死,是秦帝國最大的悲劇之一。
在秦帝國歷史上,以王翦王賁父子為軸心的王氏部族,與以蒙恬蒙毅兄弟為軸心的蒙氏部族,是公認的帝國兩大功勳部族。若論根基,蒙氏尚強於王氏。蒙氏部族原本齊人,自蒙驁之前的一代(其時蒙驁尚在少年)入秦,歷經蒙驁、蒙武而到蒙氏兄弟,三代均為秦國名將重臣,蒙氏子弟遍及軍旅官署,且忠正厚重之族風未曾稍減。應該說,正是許許多多如蒙氏如王氏一般的正才望族的穩定蓬勃的延續,才成就了帝國時代的強大實力。而今蒙氏兄弟驟然被一齊賜死,其震盪之烈,其後患之深,是難以想像的。所謂震盪,所謂後患,集中到一點,便是對秦國軍心的極大潰散,對秦國軍風的迅速瓦解。自王翦王賁父子相繼病逝,秦軍的傳統軸心便聚結在了以統帥蒙恬為旗幟的蒙氏軍旅部族之上。蒙恬以天下公認的軍旅大功臣而能被賜死,秦軍的統帥大旗被無端砍倒,秦軍將士之心何能不劇烈浮動?後人常常不解:何以戰無不勝的秦軍銳士,面對後來暴亂的「揭竿而起」的農民軍反而倍感吃力,到了對項羽軍作戰之時更是一朝潰敗,連最精銳的九原大軍統帥王離都一戰被俘?這裡的根本原因,便是自蒙氏被殺後的軍心潰散。蒙恬死後,胡亥趙高更是殺戮成風,國家重臣幾乎悉數毀滅,軍中將士不說多有連坐,便是眼見耳聞接踵連綿的權力殺戮,也必然是戰心全失,虎狼之風安在哉!也就是說,作為歷史上最為精銳強大的雄師,秦軍是被自己朝廷的內亂風暴擊潰的;其後期戰敗原因,並非後來賈誼說得「攻守之勢異也」,或者說,攻守之勢異也絕不是主要原因。滅秦者,秦也,非六國也。
蒙恬蒙毅之死的直接後果,是整個蒙氏部族的潰散。因蒙氏太過顯赫,胡亥趙高李斯均有很大顧忌,故此未能像後來誅殺其餘功臣與皇族那樣大肆連坐。縱然如此,蒙氏部族還是立即警覺到了巨大的劫難即將降臨。蒙氏部族素來縝密智慧之才士輩出,一旦察覺如此巨大的冤情絕無可能洗刷,立即便有了一個秘密動議:舉族秘密逃亡。遍及軍旅的蒙氏精壯紛紛以各種理由離開防地出走,咸陽的蒙氏兩座府邸也迅速地人去府空了。合理的推斷,蒙氏逃亡不可能重返海疆,而是南下逃入南海郡的秦軍,投奔嶺南大軍的蒙氏族人。唯其如此,後來的趙佗大軍不再北上挽救昏亂暴虐的二世政權,方得有合理的解釋。當然,始皇帝當年的秘密預謀也是理由。然在此時,更合乎軍心的理由,只能是對二世政權的深惡痛絕……
蒙恬的意義,在於他是中國文明史上的一個突出標誌。只有秦帝國的蒙恬大軍,在長達千餘年的對匈奴作戰中真正做到了摧枯拉朽,真正做到了秋風掃落葉,真正做到了蒼鷹撲群雀。西漢鹽鐵會議之文獻《鹽鐵論·伐功》篇云:「蒙公為秦擊走匈奴,若鷙鳥之追群雀。匈奴勢懾,不敢南面而望十餘年。」
列位看官留意,華夏外患自西週末年申侯聯結西部戎狄攻入鎬京,迫使周室東遷洛陽開始。自此,魔閘被打開,西北胡患在此後整個春秋戰國秦的五百餘年歷史上,一直嚴重威脅著華夏文明的生存。秦趙燕西北三國因此而一直是兩條戰線作戰:對內爭霸,對外御胡。這一基本外患,直到秦始皇以蒙恬重兵痛擊匈奴,並修築萬里長城,才取得重大的階段性勝利,使華夏文明獲得了穩定的強勢生存屏障。顯然,蒙恬長期經營北邊而最終大驅匈奴,對於華夏文明的穩定發展具有極其深遠的歷史意義。可以肯定地說,若不是蒙恬大軍奪取陰山南北的大戰勝與萬里長城的矗立,其後接踵而來的「楚漢」大亂時期,匈奴族群必將大舉南下,華夏文明的生存將陷入無可預料的危境,其後有沒有漢王朝有沒有漢人,實在都是未知之數。蒙恬作為一代名將,文明屏障之功不可沒也!
蒙恬自有其弱點,不若王翦王賁父子那般厚韌堅剛,未能扛鼎救難,誠為憾事也。然則,僅此而已,蒙恬依然不失為華夏文明之功臣。但是,蒙恬的功勳節操在後世的評判卻是矛盾而混亂的,甚至可說是離奇的。西漢初中期的國家主流評價,對於蒙恬尚是高度肯定的,緊隨漢武帝之後的鹽鐵會議對蒙恬的評價可謂典型。但是,《鹽鐵論》之前成書的《史記》作者司馬遷,卻對蒙恬提出了不可思議的指責。《史記·蒙恬列傳》之後的「太史公曰」,對蒙恬的說法是其最長的評論之一,也是最離奇的評論之一,其全文為:
太史公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築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而恬為名將,不以此時強諫,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脈哉!
司馬遷的評論有四層意思:其一,凡蒙恬所築北邊工程,都是揮霍民力(輕百姓力)的不當作為工程;其二,秦滅諸侯之後,蒙恬該做的事是強諫始皇帝實行與民休息,而蒙恬沒有做該做的事;其三,蒙恬做的事相反,奉承上意而大興一己之功(阿意興功);其四,所以,蒙恬兄弟被殺實在是該當的。最後,司馬遷還意猶未盡地感喟了一句,死當其宜,蒙恬如何能怪罪地脈哉!
順便言及,司馬遷所記述的「地脈」之論,很不合簡單的事實邏輯。戰國與帝國時代,陰陽家學說相當盛行,地脈說作為理論,當然是存在的。我們要說的是這件事的乖謬矛盾處。顯然,始皇帝君臣決斷修長城,若信地脈之說,則必召堪輿家踏勘,若萬里長城果然切斷地脈,則必然會改道,最終以保持地脈完整為要。此等情形下,長城是否切斷地脈以及如何應對等等,蒙恬作為主持工程的統帥,比任何人都早早地清楚了,何能等到死時才猛然想起?若始皇帝君臣不信地脈之說,則根本不會召堪輿家踏勘。此等情形下,天下便不會有長城斷地脈之說出現,蒙恬則更不會空穴來風。畢竟,華夏民族的強勢生存傳統中自古便有「興亡大事不問卜」的理念,武王伐紂而姜太公踩碎占卜龜甲,乃典型例證也。始皇帝君臣銳意創製,若事事堪輿問卜,大約也就一事無成了。蒙恬作為最與始皇帝同心的重臣之一,無論哪一種情形,都會清楚地知道該不該有長城切斷地脈一說,都不會在臨死之時突兀地冒出一種想法,覺得自己切斷了地脈所以該死。更有一則,陰陽學說流傳至今,秦之後的陰陽家卻沒有一人提出長城斷地脈以及斷在何處之說,可見,即或就陰陽家理論本身而言,此說也是子虛烏有。太史公所以記載此事,完全可能是六國貴族因人成罪而編造的流言,傳之西漢太史公輕信並大發感慨。此說乖謬過甚,不足憑也。
嘗讀《蒙恬列傳》,每每對太史公如此評判史實大覺不可思議。作為歷史家,親臨踏勘直道長城之千古工程,竟能毫不思其文明屏障之偉大功效,偏偏一言以蔽之而斥責其「固輕百姓力矣!」其目光之淺,胸襟之狹,令人咋舌。尤令人不可思議者,最終竟能評判蒙恬之死「遇誅不亦宜乎」,無異於說蒙恬該殺。
其用詞冰冷離奇,使人毛骨悚然。
不能說司馬遷是十足的儒家。然則,司馬遷對蒙恬的評論卻確實是十足的春秋筆法:維護一家之私道,無視天下之興亡。當歷史需要一個民族為創建並保衛偉大的文明而做出一定犧牲時,司馬遷看到的,不是這種犧牲對民族文明的強勢生存意義,而是僅僅站在哀憐犧牲的角度,輕飄飄揮灑自己的慈悲,冷冰冰顛倒文明的功罪。雖然,沒有必要指責司馬遷之論有擁戴秦二世殺戮之嫌疑。但是,司馬遷這種心無民族生存大義而僅僅關注殘酷犧牲的史論,卻實在給中國人的歷史觀留下了陰暗的種子。這種蒼白的仁慈,絕不等同於以承認壯烈犧牲為基礎的人道主義情懷。設若我們果真如司馬遷之仁慈史論,將一切必要的犧牲都看做揮霍民力,都看做阿意興功,而終止一切族群自強的追求,猝遇強敵整個民族安能不陷入滅頂之災?在後來的中國歷史上,尤其在近現代百餘年的歷史上,我們這個民族賣國漢奸輩出,其規模之大令世界瞠目,而其說辭則無不是體恤生命減少犧牲等等共榮論。此等人永遠看不見,或有意看不見強敵破國時種族滅絕式的殺戮與無辜犧牲,而只願意看見自己的民族在自強自立中所付出的正當犧牲,專一地以否定這種正當犧牲為能事,專一地以斥責這種正當犧牲的決策者為能事。此等人的最終結局,則無一不是在大偽悲憫之下,或逃遁自安,或賣國求榮。這是被數千年歷史反覆證實了的一則古老的真理,近乎教條,然卻放之四海而皆准,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察其根源,無疑深植於歷史之中。
諺云:站著說話不腰疼。信哉斯言!
戰國與秦帝國時代的強勢生存大仁不仁,司馬遷等去之何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