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然殺戮皇族,極大地震撼了廷尉府。
姚賈衝進丞相府連連怒吼著:「禽獸不如!辱秦法過甚!辱廷尉府過甚!天理不容!國法不容!」病情稍見好轉的李斯,第一次在自己的政事廳失態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難堪地看著暴怒的姚賈連連吼喝,老臉通紅得無地自容。姚賈見李斯在如此情形下還是不出聲,突然中止了吼喝,大袖一甩轉身便走。李斯連忙搶步上前攔住,急忙一拱手道:「賈兄不能走!究竟有何想法,未必不可會商。」姚賈目光閃爍冷冷道:「我去九原,你敢去麼?」李斯大急道:「賈兄慎言!豈能出此下策?」姚賈一臉憤激冷笑道:「慎言?慎言只能縱容非法,只能繼續殺戮!你這個丞相的職司只是慎言麼?姚賈從甘泉宮慎言至今,處處依著你這個丞相的心思做事,結局如何?而今,不經廷尉府勘審而連殺連坐數百皇族,先帝骨血幾乎滅絕!還要慎言,大秦便整個歿了!垮了!」
李斯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拉著姚賈衣袖,艱難地跌腳喘息道:「此事委實可惡,老夫一個兒媳也,也被連坐殺了,其餘三個,也,也自殺了。閤府上下,如喪考妣也……賈兄,老夫何嘗不痛心哉!」姚賈心下頓時一沉,這才驀然想起李斯的兒媳們幾乎都是公主,也為這剛剛得知的消息大為驚愕——果真如此,李斯豈非已經岌岌可危了!當此情形,李斯再不設謀還能有何等退路?思忖片刻,姚賈正色拱手道:「丞相危境若此,敢問對策。朝廷重臣尚在,邊地重兵尚在,扭轉朝局未必不能!」
「賈兄且入座,容老夫一言可否?」
「願丞相聚合人心,挽狂瀾於既倒。」姚賈怒氣稍減,終於入座了。
「賈兄啊,老夫難矣哉!」李斯坐進了對案,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此等朝局,確得改變。然則,委實不能操之過急。非老夫不欲強為也,情勢難以強為也。老夫今日坦言:甘泉宮變,你我已涉足其中;扶蘇與蒙氏兄弟之死,你我亦有關涉;新朝之貶黜簡拔,你我都曾贊同;趙高更法,你我亦無異議……凡此等等,老夫與賈兄,俱已難以洗刷矣!縱然老夫隨賈兄前赴九原,王離果能信服你我乎!縱然老夫聯結二馮與楊端和章邯,四人可發之兵充其量不過萬餘,抵得二世皇帝的五萬精銳材士乎!一旦王離猶疑而消息洩露,二馮楊章又無大軍可發,你我豈非立見險境?你我一旦身首異處,大秦朝廷便當真無救矣!老夫之難,懇望賈兄體察之……」
「丞相之意,還是長眠窩冬?」姚賈憤憤然插斷了。
「不。老夫要彈劾趙高。」
「彈劾?丞相何其可笑也!」
「秦政尚在,為禍者唯趙高一人耳,你我聯結重臣一體彈劾……」
「丞相,不覺異想天開麼?」
「賈兄何出此言,彈劾者,國法正道也。」
「根基已邪,正道安在哉!」
「賈兄若不欲聯署彈劾,老夫只好獨自為之了。」
「自尋死路,姚賈不為也。告辭。」
素來尊崇李斯的姚賈黑著臉拂袖而去了。姚賈不同於李斯之處在於根基,在於志向。姚賈出身卑賤的監門老卒之家,入秦為吏得始皇帝力排眾議而一力簡拔,從邦交大臣而官至九卿之首,維護帝國法治之志由來已久。姚賈之所以長期追隨李斯,根本點也正在於認定李斯是法家名士,是始皇帝之外帝國新政法治最重要的創製者,堅信李斯不會使自己親手創製的千古大政付之流水。李斯排除扶蘇排除蒙恬蒙毅,姚賈雖不以為然,但最終還是贊同了,根本原因,也在於姚賈與李斯政見同一,認定扶蘇蒙恬的寬政緩徵將從根本上瓦解帝國法治。然則,姚賈與李斯交,大政知無不言,卻從來不涉及人事人生等等額外話題。也就是說,李斯在姚賈面前,始終是一個端嚴持重的帝國首相,僅此而已。李斯能告知姚賈的,都是姚賈知道了也不足以反目的。李斯不告知姚賈的,則姚賈不可能知曉。姚賈不知道沙丘宮之後深藏於李斯心中的那一片陰暗機密,不知道李斯在始皇帝驟然死去的風雨之夜的作為,不知道李斯與趙高的合謀,不知道李斯偽造了始皇帝賜死扶蘇蒙恬的詔書,不知道李斯盛大鋪排始皇帝陵墓與葬禮的真實圖謀……今日李斯對姚賈所說的不能強為的種種理由,都將姚賈牽涉了進去,似乎姚賈一開始便是李斯的同道合謀;姚賈分明覺察到了李斯說辭的微妙,然也不屑於辯解了。
姚賈的想法很簡單:身為國家大臣,一隻腳下水,兩隻腳下水,無甚根本不同;目下危難,需要痛改前非扭轉乾坤的膽魄,而不是諉過於人洗刷自己。姚賈久為邦交,對山東六國的官場陰暗的瞭解比李斯更為透徹。姚賈清醒地知道,此等無視法治的殺戮風暴一旦席捲大秦,剛剛一統天下的帝國便必然地要陷入當年趙國末期的連綿殺戮,其迅速潰滅將勢不可免!若此時還對這個胡亥與趙高心存期待,無異於癡人說夢。素來行事果敢的姚賈,以為自己的憤怒果敢也將必然激起李斯同樣的憤怒與果敢,甚至,姚賈在心中沒有排除李斯早已經有挽回局勢的圖謀……姚賈沒有料到,李斯竟會變得如此萎縮軟弱,竟能提出以彈劾之法除去趙高的童稚之說。對於政治,對於人性,姚賈從來是清醒透徹的。當年李斯猶豫於韓非之囚,正是姚賈激發李斯而殺了韓非。姚賈始終認為,認準的事就要果敢去做,果真鑄成大錯,便須斷然悔悟重新再來。在姚賈的人生信念中,沒有聖賢之說,沒有完人之說,做事不怕沾污帶泥不怕錯斷錯處,然必須知錯立改。姚賈以為,始皇帝便是此等境界之極致帝王,錯失時可以頒下荒誕的逐客令,醒悟時則立即霹靂颶風般回頭;身為追隨始皇帝一生的重臣,連始皇帝如此可見的長處都未能領悟,才如李斯者豈非不可思議哉!……然則,姚賈終於失望了。李斯終究不是姚賈。姚賈終究不是李斯。強為同道之謀,難矣哉!
當晚,姚賈秘密拜會了已經很是生疏的典客府。
頓弱布衣散發,正在後園石亭下望月納涼,亭外一個女僕操持煎藥,一股濃濃的草藥氣息瀰漫了庭院。見姚賈匆匆而來,頓弱既沒起迎也沒說話,風燈下蒼老的臉上寫滿了輕蔑與冷漠。姚賈已經無暇顧及,大步走到亭廊下撲拜在地,一開口便哽咽了:「頓兄,姚賈來遲也!……」頓弱冷冷一笑道:「老夫又沒死,足下來遲來早何干?」姚賈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慟哭了:「頓兄也,姚賈一步歪斜,鑄成大錯,悔之晚矣!……公縱然不念姚賈宵小之輩,焉能不念大秦法治乎!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恩乎!……」頓弱手中的大扇拍打著亭欄,淡淡揶揄道:「爬不上去了,想起法治了,想起先帝了?廷尉大人,果然智慧之士也。」姚賈終於忍不住了,一步爬起憤然戟指罵道:「頓弱!姚賈錯便錯了,認了!可姚賈不敢負法治!不敢負先帝!此心此意何錯之有,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大政劇變,姚賈是腳陷污泥了。可你頓弱如何?你抗爭過麼?你說過一句話還是做過一件事?姚賈該殺!你老匹夫便該賞麼!姚賈認錯,姚賈求你,可姚賈也不怕連根爛!左右都死了,怕個鳥來!你老匹夫便抱著藥罐子,還是得死!死得並不比姚賈好看!姚賈再求誰,也不會求你這個坐井觀天的老蛤蟆了!」姚賈原本邦交利口幾追當年張儀,此時憤激難耐肆無忌憚,酣暢淋漓罵得一陣轉身便走。
「且慢!」頓弱從幽暗的亭下顫巍巍站了起來。
「名家軟骨頭,何足與謀哉!」姚賈頭也不回硬邦邦甩過來一句。
「姚賈!人鬼難辨,不許老夫試試火候麼!」頓弱憤然一喊。
姚賈的身影終於站住了,終於回身了。姚賈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頓弱扶著竹杖顫巍巍地向亭外走。月光朦朧的庭院,兩個鬚髮一般灰白的老人在相距咫尺處站定了,相互打量著對方,目光交融在一起,良久沒有一句話。終於,頓弱輕輕點了點竹杖,轉身向那片茂密的柳林走去。姚賈問也沒問,便跟著走了。
柳林深處一座石牆石門的小庭院前,頓弱的竹杖點上門側一方並無異常的石板,石門隆隆開了。
朦朧月光被柳林遮擋,小庭院一片漆黑。頓弱卻輕鬆自如地走過了小徑,走到了正中大屋的廊下,又點開了一道鐵門,進入了同樣漆黑的正廳。姚賈自覺又繞過了一道鐵石屏風,又過了一道軋軋開啟的石門,又下了長長一段階梯,前面的頓弱才停住了腳步。不知頓弱如何動作,驀然間燈火亮了,亮光鑲嵌在牆壁裡,空蕩蕩的廳堂一片奇特的昏黃,微微清風穿堂而過,清涼空曠得一片蕭疏。
「姚兄所求老夫者,此處也。自己看了。」頓弱終於說話了。
「這是黑冰台出令堂麼?空空如也!」姚賈驚愕得臉色都白了。
頓弱默默穿過廳堂,來到正面牆下又點開了一處機關,進入了一間寬大的密室。室中一無長物,正面中間石案上一隻碩大的香爐,兩支粗大的香炷尚未燃盡,青煙裊裊纏繞著供奉在正中的巨大靈牌。一看便知,頓弱是天天來此祭拜始皇帝的。姚賈心下酸熱,在靈牌前一拜撲倒,一句話沒說便放聲慟哭了。頓弱默默地跪坐案側,手中竹杖向香案一側一點,香案正中便滑出了一道長函。姚賈驟然止住了哭聲,目光緊緊盯住了赫然鋪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書——
大秦始皇帝特詔:黑冰台勁旅,本為七國邦交爭雄之發端也,留存於天下一統之後,將有亂政亂國之患。著典客頓弱,立即遣散黑冰台劍士,或入軍,或入官,或重金還鄉;遣散之後,典客府將去向冊籍立交皇室府庫密存,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啟。朕後若黑冰台依附權臣作亂,典客頓弱當處滅族之罪!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
「頓兄,這,這是陛下生前月餘之詔書?」
「正是。陛下生前一個月零六天。」
「陛下啊陛下,你有正道之慮,何無固本之謀哉!……」
「姚賈!不得斥責陛下!」頓弱黑著臉呵斥一句。
「陛下,姚賈萬分景仰於陛下……」姚賈對著靈牌詔書深深一躬,肅然長跪如面對皇帝直言國策,「然姚賈還是要說,陛下執法家正道過甚,輕法家察奸之術亦過甚也!法家法家,法術勢三位一體也!法治天下,術察奸宄,勢立君權,三者缺一不可啊!陛下篤信商君法治大道,固然無差。然則,陛下輕韓非察奸之術,卻是不該。若非如此,陛下何能在生前一月之時,連遣散黑冰台都部署了,卻沒有立定太子,卻沒有立定顧命大臣!陛下,你明徹一世卻暗於一時,你在身後留下了何其險惡之一片天地也!……黑冰台固有亂政之患,然安能不是震懾奸宄之利器!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若將黑冰台留給頓弱姚賈,老臣等若不能為大秦肅清廟堂,甘願舉族領死!然則,陛下卻將神兵利器束之高閣,將奸宄不法之徒置於中樞,使邪惡勢力無剋星之制約,大局終至崩潰矣!……陛下啊陛下,你萬千英明,唯有一錯,這便是你既沒有察覺身邊奸宄,更沒有留下身後防奸之利器啊!……」
「姚賈,陛下不是神,陛下是人。」頓弱篤篤點著竹杖。
「是,陛下是人,陛下不是神……」姚賈頹然坐倒了。
「賈兄啊,莫再費心了。大秦要歿了,任誰沒有回天之力了。」
「不!大秦不會歿了!不會!不會!!」姚賈聲嘶力竭地捶著地面。
「賈兄,你我同為邦交大臣幾二十年,生滅興亡,見得還少麼?」頓弱扶著竹杖站了起來,顫巍巍地在香案前走動著,蒼老的聲音瀰散出一種哲人的平靜冷漠,「六國何以能亡?你我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都是奸人當道,毀滅棟樑。舉凡人間功業,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一個國家,一旦殺戮人才滅絕功臣而走上邪惡之路,還能有救麼?從頭數數:魏國逼走了吳起、商鞅、張儀、范雎、尉繚,以及諸如賈兄這般不可勝數之布衣大才,這個國家也便像太陽下的冰塊一般融化了;韓國正才邪用,將鄭國一個絕世水工做了間人,將韓非一個大法家做了廢物,最後連個統兵大將都沒有了;趙國遷逼走廉頗,殺死李牧,郭開當道而一戰滅亡;燕國逼走樂毅,殺死太子丹,雖走遼東亦不免滅亡;楚國殺屈原,殺春申君,困項氏名將,一朝轟然崩潰;齊國廢孟嘗君,廢田單,後勝當道,一仗沒打舉國降了……只有秦國,聚集了淙淙奔流尋找出路的天下人才,方才滅了六國,一統了華夏……如今,大秦也開始殺戮人才了,也開始滅絕功臣了,這條邪路若能長久,天道安在哉!」
「頓弱!不許你詛咒秦國!!」姚賈瘋狂了,鬚髮戟張如雄獅怒吼。
「六國歿了,秦國歿了,七大戰國都歿了……」頓弱兀自喃喃著。
「不——」一聲怒吼未了一股鮮血激噴而出,姚賈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姚賈——!」頓弱驚呼一聲撲過來要攬起姚賈,卻不防自己蒼老的病體也跌在了姚賈身上。頓弱久歷險境,喘息掙扎著伸出竹杖,用盡力氣擊向香案一側的機關……片刻之間,四名精壯僕人匆匆趕來,抬走了昏厥的兩位老人。
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報時,李斯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精明強韌的姚賈竟能自殺在府邸正堂。當李斯腳步踉蹌地走進廷尉府正廳時,眼前的景象如當頭雷擊,李斯頓時不省人事了……良久被救醒,李斯猶自如同夢魘,愣怔端詳著熟悉的廷尉正堂,心如沉浸在三九寒冰之中。
姚賈的自殺,可謂亙古未聞之慘烈。正案上一方羊皮紙血書八個大字:合議奸謀,罪當斷舌!羊皮紙血書上,是一副生生用利刃割下來已經淤血凝固的紫醬色舌頭。正廳左手大柱上也是血淋淋八個大字:無能贖罪,合當自戕!大柱旁的正樑上,白帛吊著姚賈血糊糊的屍體。最為駭人者,是正廳右手大柱上釘著一張血淋淋的人臉,旁邊血書八個大字:無顏先帝,罪當刮面!那幅懸空蕩悠的屍體面孔,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白骨……
廷尉正斷斷續續地稟報說,廷尉大人於昨夜五更回府,一直坐在書房,任誰也不能進去;整整一日半夜,廷尉大人沒吃沒喝沒說話。大約四更時分,廷尉大人進了平日勘審人犯的正廳,說要處置罪案,教一班值夜吏員悉數退出。吏員一出,廷尉大人便從裡面關死了正廳大門。廷尉正察覺有些異常,下令一名得力幹員在外廳守候,自己便去處置幾件緊急公文。大約雞鳴時分,於員隱隱聽見正廳內有異常動靜,打門不開,立即飛報了府正。及至廷尉正率護衛甲士趕來,強行打開正廳厚重的大門,一切都晚了……
「廷尉家人,如何了?」李斯終於從驚愕悲愴中清醒過來。
「在下不知,府中已經空無一人。」
「廷尉昨夜,從,從何處回來?」李斯避開話頭另外一問。
「稟報丞相:廷尉昨夜造訪,典客府……」
夢魘般的李斯踉蹌地登車,恍惚地進了典客府。偌大的府邸庭院,已經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了。李斯夢遊般走進正廳,走進書房,終於在書房正案上看見了一卷鋪開的羊皮紙,幾行大字晃悠在眼前——
國無正道,頓弱去矣!國之奸宄,李斯禍首也,趙高主凶也,胡亥附逆也,他日若有利器,必取三賊首級以謝天下!
「豈有此理!」李斯一個激靈,夢魘驚醒般大叫一聲。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抬回了丞相府。大病未癒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賈對自己進行了無情的勘審,以最為酷烈的刑罰處置了自己。姚賈斷舌、刮面、自縊,三樁酷刑樁樁如利刃刺進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對李斯的勘審刑罰。姚賈追隨李斯,尚且自判如此酷刑,李斯該當如何還用說麼?身為九卿之首的廷尉,姚賈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該如何處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親臨廷尉府查勘;姚賈留下的血書,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罪行的不可饒恕麼?舉朝皆知姚賈與李斯同道如一,姚賈如此酷烈地死去,對李斯意味若何,實在是無論怎麼估價也不過分的。李斯唯一稍許松心者,姚賈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的吏員們決然不會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與其餘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竟是形同虛設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壞法殺戮,能指望臣民忠實奉法麼?便是自認法家大才的李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賈家族逃亡麼,能去追究頓弱擅自逃官麼?一絲天良未泯,斷不能為也。
可以說,姚賈的酷烈自戕已經摧毀了李斯的人事根基,李斯從此失去了最能體察自己、也最有幹才最為得力的同道。然則,李斯畢竟還殘存著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李斯所作所為,畢竟為了維護秦政法治大道不變形,至於奸宄罪孽,畢竟不是李斯親為,奈何姚賈責李斯過甚哉!但是,頓弱的逃官與留書,則將李斯殘存的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據秦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職,是要立即嚴厲追究的。李斯身為丞相,第一個發覺頓弱逃官,卻既沒有稟報皇帝,也沒有部署緝拿;其間根本,除了最後的一絲天良,便是頓弱留下的這件羊皮書。這件留書,李斯是不能交給任何人的:交於胡亥趙高,無異於自套絞索;交於御史大夫府,則無異於公然將「李斯乃天下禍首」這個驚人論斷昭示於朝野!
無論哪一種結局,李斯都是不能也無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從來沒有將朝廷劇變與自己的作為聯繫起來。也就是說,李斯從來認為,自己的一切作為都是基於維護大政法治不變形而作為的;對胡亥趙高的殺戮罪行,李斯從來沒有贊同過,更沒有預謀過;至於對扶蘇蒙恬之死,李斯雖則有愧,但畢竟是基於政見不同而不得不為也。李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人認定為奸宄禍首!而且,認定者還是頓弱這般極具聲望的重臣。頓弱既有此等評判,安知其餘朝臣沒有此等評判?安知天下沒有此等評判?而果真天下如此看李斯,李斯的萬古功業之志豈非付之流水,到頭來反成了奸宄不法之亡國禍首?
豈有此理哉!豈有此理哉!
李斯為自己反反覆覆地辯護著,可無論如何開脫自己,還是不能從頓弱的一擊中擺脫出來。人人都知君權決斷一切,然頓弱卻將胡亥看做附庸;人人都說趙高殘忍陰狠,然頓弱卻將趙高只看做政變主凶;人人都該知丞相李斯不得已而為之,然頓弱卻將李斯看做元兇禍首。頓弱之說不對麼?當然不對!一個自信的李斯洶洶然反駁。為何不對?另一個李斯從最幽暗的角落跳了出來,冷冰冰地說,若非你李斯之力,趙高擁立胡亥之陰謀豈能成立?你李斯固非殺戮元兇,然你李斯卻是政變成立之關鍵條件!身為帝國首相,其時你李斯又身在中樞,本是一道不可逾越之正道關口,不越過你這一關,誰能將胡亥這個無能癡兒抬上皇帝寶座?然則,然則,李斯畢竟不是設謀者也,不是動議者也。自信的李斯聲嘶力竭,卻微弱得連自己也委頓了,也不想再說了……李斯啊李斯,你若不能洗刷自己,便將永遠地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不能,不能!李斯不能是禍首,李斯必須成為原本的正道功臣!李斯要做自己該做的事,不能再聽任趙高擺佈了……
渾渾噩噩的夢魘裡,李斯為自己謀定了最後的對策。
夢魘未消,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進了丞相府。
當府丞一臉惶恐而又囁嚅難言地走進草藥氣息瀰漫的寢室時,李斯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李斯不想問,卻也沒有擺手讓府丞走,灰白的臉色平靜而呆滯,似乎已經沒有知覺了。府丞猶疑一陣,終於低聲道:「稟報丞相,治粟內史鄭國,奉常胡毋敬,兩人一起,一起死了……」李斯猛然渾身一抖,連堅固的臥榻也卡嚓響動了,脫口而出的問話幾乎是本能的:「死在了何處?何人勘驗?」語速之快捷,連李斯自己都驚訝了。「在奉常府,廷尉府大員正在勘驗屍身……」府丞話音未落,李斯已經翻身坐起,說聲備車,人已神奇地從病榻站到了地上。
車馬轔轔開進鄭國府邸時,廷尉府吏員們正在緊張忙碌地登錄著勘驗著。李斯的軺車直接駛進了府邸,停在了出事的後園茅亭外的池畔。李斯沒有用衛士攙扶,逕自扶著竹杖下車了。走進茅亭,李斯還沒察看屍身,先匆忙問了一句:「兩老有無遺書?」廷尉正答說尚未發現。李斯略微鬆了口氣,一跺竹杖低聲道:「教廷尉府人等退下,只你一人與老夫勘驗。」廷尉正拱手領命,轉身便下令,教廷尉府吏員們到遠處池畔待命了。
茅亭裡外清靜下來,李斯這才仔細地打量起來。這座茅亭下,李斯與胡毋敬不知幾多次聚酒慨然議論學問治道。李斯熟悉這片庭院,更熟悉這座茅亭。在一統天下後的大秦朝廷中,只有胡毋敬這個太史令出身的重臣,還能與李斯敞開心扉論學論政,與其餘大臣聚議則只有國政事務了。唯其如此,這座奉常府,是李斯被千頭萬緒之瑣細事務浸泡得煩膩時必然的光顧之地。但在這座茅亭下,李斯便能直抒胸臆,慷慨激昂地傾瀉自己的政學理念,縱橫評點天下學派,坦誠臧否諸子百家人物,會商解答胡毋敬統領帝國文事中的種種疑點,舉凡天文地理陰陽史籍博士方士無不涉及。在李斯的心目中,胡毋敬是戰國名士群中一個特異的老人,既可治史治學,又可領事為政,堪稱兼才人物。因為,胡毋敬的迂闊氣息很少,從來沒有以被諸多學子奉為圭臬的先王大道諫阻過帝國文明創製。也就是說,在文明創製的諸多爭論中,最有可能與博士們一起反對始皇帝與李斯的奉常府,在胡毋敬的統領下,倒實實在在地成了帝國文明創製的根基力量之一。如此一個胡毋敬,老了固然老了,二世即位一年多也多告病臥,幾乎是深居簡出了。然則,胡毋敬畢竟無甚大病,如何飲一次酒便死了?
兩位老臣死得很奇異。兩人在亭下石案相對而坐,人各一張草蓆。石案中間是兩鼎兩盤,鼎中是燉胡羊,盤中是涼苦菜,兩鼎燉羊幾乎未動,兩盤苦菜卻幾乎都沒有了。胡毋敬面前的銅爵還有七八成猶在,鄭國面前的銅爵卻空蕩蕩滴酒皆無。胡毋敬靠著身後亭柱,面前擺著一支尺餘匕首,平靜的臉上蕩漾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笑意;鄭國卻手扶探水鐵尺身體前傾,老眼憤憤然盯著胡毋敬,似乎在爭辯何事,似乎在指斥何人。旁邊的兩隻酒桶很是特異,一桶是罕見的韓國酒,一桶卻是更為罕見的東胡酒,韓國酒已經空了,東胡酒則剛剛打開……
家老稟報說:鄭國大人是昨夜二更初刻來造訪的,與奉常大人在書房說話直到四更,一直關閉著書房大門,誰也沒能進去,誰也不知道兩位大人說了些甚。四更末刻,兩位大人出了書房,在月光下遊蕩到了茅亭。奉常大人吩咐擺酒,並指定了酒菜。家老部署停當,留下一個侍酒老僕,自己便去忙碌了。侍酒老僕稟報說,酒菜擺置完畢,奉常大人吩咐他下去歇息,不要再來了。老僕放心不下,遠遠隱身在池畔石亭下預備著照料諸事。茅亭下的說話聲時起時伏,老僕年老耳背,一句話也沒聽得清楚。直到五更雞鳴,茅亭下驟然一陣異常笑聲,之後便久久沒了動靜。直至晨曦初現,老僕終於瞅準了亭下兩個身影如石雕般久久不動,這才趕了過來,兩位大人已經歿了……
「丞相,似是老來聚酒,無疾而終。」廷尉正謹慎地試探著。
「傳喚醫官,勘驗兩爵殘酒。」李斯沒有理睬廷尉正。
片刻之間,廷尉府的執法醫官來到。醫官先拿起兩爵殘酒細嗅片刻,又拿出一枚細亮的銀針伸進胡毋敬酒爵,銀針立即變成了令人心悸的紫黑色。醫官低聲道:「奉常所飲,有遼東鉤吻草毒。」一片寂然之中,醫官又拿出一枚銀針刺入鄭國青紫的下唇,銀針漸漸變成了怪異的醬紅色。醫官低聲道:「稟報大人,此毒在下不知名稱。」默然良久,廷尉正躊躇道:「丞相既已查明死因,在下只有……」李斯一跺竹杖道:「自然是明白呈報。老夫豈能屈了烈士本心?」一言落點,李斯扶著竹杖逕自去了。方出亭外丈許,李斯又驀然站定轉身道:「鄭國喪事,老夫親自料理,無須廷尉府官制處置。胡毋敬喪事,亦望廷尉府網開一面,交胡氏族人處置。若能得平民之葬,老夫便代兩老謝過廷尉府了。」廷尉正慨然拱手道:「丞相但有此心,在下拼得一死,安敢不護勳臣忠正之身哉!」驟聞久違了的慷慨正氣之言,李斯心下猛然一陣酸熱悸動,渾身凝聚的心力轟然消散,喉頭猛然一哽便軟倒在地了……
旬日之後,病體支離的李斯,為鄭國操持了最為隆重的平民葬禮。
列位看官留意,秦法有定:官員無端自殺,一律視為有罪,非但不得享受生前爵位禮遇厚葬,且得追究罪責而後論定。唯其如此,李斯請求廷尉府折衝斡旋,能使胡毋敬與鄭國不再被追究罪責,而以平民之身了結喪事。若在帝國常政之下,李斯身為奉法首相,自不會有此等請求;廷尉府身為執法官署,也不會接納此等違法之說。然則,此時之帝國大政業已面目全非,一切皆猙獰變形,故「違法」之舉反倒具有了不同尋常的大義。廷尉正之所以不想追究死因,而以「老來聚酒,無疾而終」呈報處置,便是想在亂政之中為功臣爭得個最後的厚葬。而已經開始痛悔的李斯,則所想不同:鄭國胡毋敬雙雙同時服毒自殺,無疑是對秦政變形的最大不滿,是最深的無奈,其間自然也包括了對李斯的失望與不滿。從天下評判與身後聲譽而言,鄭國胡毋敬自殺,無疑為不堪邪政的正道殉國之舉;若仍以功臣厚葬兩人,則無異於為胡亥趙高貼金,使其至少落得個「尚能善待功臣之名」,而鄭國胡毋敬之以自殺抗爭,則可能大大地蒙受曲解。是以,李斯寧可使兩人不獲厚葬,也要維護兩位老功臣的聲望。李斯深信,一個太史令出身的胡毋敬,一個絕世水工鄭國,誰都不會在乎死後如何處置,而更看重一世的節操,更看重大義的評判。如此處置,至少,李斯那顆破碎的心尚能有些許的慰藉。
李斯所痛心者,自己竟在暮年之期失卻了這位最敦厚的老友的信任。
自當年的大決涇水開始,李斯便與鄭國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在長長的歲月裡,鄭國幾乎懷疑包括秦王在內的任何人,而只相信李斯,只敬重李斯。寡言的鄭國,只對李斯說心裡話。素來少和人交心的李斯,也只對鄭國毫無隱瞞。鄭國不通政事,李斯不通水務,兩人共事卻和諧得血汗交融……自甘泉宮之後,鄭國與李斯的來往越來越少了。然則,當李斯主持始皇帝葬禮焦頭爛額的時候,年邁的鄭國依然在垂暮多病之時接受了李斯的懇請,帶病出來為始皇陵工程奔波……之後,鄭國顯然對李斯絕望了。因為,不善交誼的鄭國在最後的時刻,沒有找李斯飲酒,也沒有找李斯說話,而是不可思議地找到了同樣不善交誼的胡毋敬了結一生。李斯深信,只要鄭國來找自己,便是指著自己的鼻子痛罵,李斯也會一如既往地敬重這位老友,甚或,李斯能改弦更張亦未可知。是的是的,鄭國固然沒有找自己,可李斯自己也沒找過鄭國。自認絕無迂闊氣息的李斯,自認是鄭國保護者的李斯,你為何沒有體察到鄭國在目下艱難之期的絕望?平心而論,你李斯僅僅是忙碌麼?僅僅是沒有閒暇麼?僅僅是內心深處有愧而畏懼面對老友麼?不!你李斯在內心深處,是有一絲蔑視鄭國之心的。鄭國不通政事,不求權力,不善交人。於是,你李斯便將鄭國看做了一個大政無主見之人,自覺不自覺地,你以為鄭國任何時候都會是李斯的人馬,都會跟定李斯,而絕不會疏遠李斯,絕不會對李斯生出貳心……事實果真如此麼?非也,非也。鄭國已經以不告而永別的方式,宣佈了與你李斯的最終分道。李斯啊李斯,你自以為精明得計,實則何其淺陋,何其不通人心也!……
鄭國的墓地,李斯選在了涇水瓠口峽谷的一片山坳裡。
老秦人沒有忘記鄭國。儘管葬禮未曾知會任何局外人,涇水兩岸的民眾還是絡繹不絕地趕來了,瓠口峽谷的山坳裡擺滿了香案犧牲,已經是男丁罕見的老秦人扶老攜幼婦孺相攙,黑壓壓佈滿了山頭。下葬那日,漫山遍野哭聲震天,悲愴憤激之情雖始皇帝國喪而未嘗得見。李斯眼睜睜看見,兩個老石工跌足捶胸慟哭不已,兩三個時辰竟哭死了過去,最後與鄭國一起合葬了……
那一日,李斯想放聲慟哭,老眼中卻乾澀得沒有一滴淚水。當年,李斯是河渠令,對涇水兩岸的老秦人比鄭國稔熟許多。可是,整整一日葬禮,竟沒有一個老秦人與他說話,連同縣鄉三老在內的男女老幼,都遠遠繞開了他這個當年總司民力的河渠令,避之唯恐不及。送葬之前,李斯為鄭國親自書寫了墓石刻文,那是兩行揪扯肝腸的文字:「天賦神工兮終殉大道,清清涇水兮如許魂靈,故人長逝兮知音安在,刎頸不能兮長太息我傷!」那兩行秦篆文字蒼老顫抖,力透絲帛,實在是李斯書法中最難得的神品。然則,那個最負盛名的老石工接過李斯的刻文時,臉卻冷若冰霜。
然最令李斯痛心者,是回到咸陽堪堪三日,便得到了縣令稟報:那方石刻上的大字莫名其妙地沒有了,被人剷平了。李斯難堪了,李斯惱怒了,憤然帶著馬隊護衛親自趕到了瓠口,要重新立起碑石,要誅殺敢於擅自剷平丞相手書的不法之徒。然則,當李斯看到墓石上新鐫刻的五個大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頹然跌坐在地了。那五個大字是:鄭國是鄭國!——老秦人民心昭昭,不許李斯與鄭國相連,寧非視李斯如國賊哉!暮色之中,李斯獨自站在鄭國墓前,欲訴無語,欲哭無淚,直覺自己已經墮入了沉沉萬丈深淵……
踽踽回到咸陽,李斯連續接到九原王離的三件急書:其一,衛尉楊端和奉詔趕赴陰山,為皇帝五萬材土遴選戰馬,夜來與牧民飲酒大醉,歸程中馬失前蹄跌入山谷,屍身難覓!其二,遼東大將辛勝巡視長城至漁陽,自投峽谷而死,屍身難覓!其三,太僕馬興奉詔赴雁門郡督導材士營戰車打造,於幕府失蹤逃亡,大印留在令案,沒有任何留書!如上三事,王離稱業已上書皇帝,可泥牛入海未見任何批回詔書,請命丞相府處置。捧著三份急書,李斯雙手簌簌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斯再也沒有心緒過問國政了,確切地說,是不知如何過問了。當年,李斯的丞相府一旦對政事有斷,知會三公九卿府之任何官署,便能立即推行。曾幾何時,濟濟一堂的三公九卿一個一個地沒有了,舉目朝廷一片蕭疏寒涼,任何政令都難以有效推行,更不說雷厲風行了。即或晉見胡亥造訪趙高,得到的也只是一件詔書而已,能否落到實處,實在也是難以預料。如此國政,縱然丞相又能奈何?……李斯木然地掰著指頭,心中掠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便是猛然一顫。除了太尉王賁善終之外,雖非三公實同三公的蒙恬首先死了,其後,老馮劫也被罷黜了;老三公之中,唯余李斯馮去疾兩個有名無實的丞相了。九卿重臣,幾乎悉數覆沒:郎中令蒙毅死了,廷尉姚賈死了,宗正老嬴騰死了,奉常胡毋敬死了,治粟內史鄭國死了,衛尉楊端和死了,典客頓弱逃隱了,太僕馬興也逃隱了,煌煌九卿,只留下一個少府章邯了……
一種無以言說的孤獨淹沒了李斯。
一種比絕望更為刺心的冰冷淹沒了李斯。
孰能預料,倏忽一年之間,承繼始皇帝而再度開拓大秦新政的宏願便告灰飛煙滅?李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毀滅煌煌大秦的這個黑洞,為何竟能是自己這個丞相開啟的?分明是要再開拓再創製,如何便能變成了淪陷與毀滅?不可思議哉!不可思議哉!悶熱的夏日,李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與蒼白,感到了自己才力的匱乏,終日踽踽獨行在池畔柳林的小徑中思謀著如何了結自己的一生……踽踽之中,流火七月倏忽到了,李斯終於謀定:七月二十二日乃始皇帝週年忌日,在這一日,李斯要在始皇陵前大祭,要在始皇陵前自殺謝罪!想透了,李斯也輕鬆了。李斯很為自己最終能從無休止的謀身私慾中擺脫出來,而有了一種欣慰之感。只有李斯想定了要自殺以謝天下的時候,李斯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內心的真正的渴求:只要能融入那一片燦爛的星雲,縱然一死,何其榮幸也!苟活人世而陷入泥沼,李斯的靈魂將永遠無以自拔。
然則,李斯又一次沒有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彌天風暴不期來臨了。
大澤鄉的驚雷炸開之時,連同李斯在內的一切人的命運都劇烈地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