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暴秦」說的一個新論據,是帝國「專制」說。
傳統「暴秦」說,其指控主要來自經濟與法治兩個具體方面。及至近現代乃至當代,中國史識在基本秉承傳統指控外,又對秦帝國冠以「專制強權」定性,秦文明及其所處的原生文明時代遂成一團漆黑,似乎更加的萬劫不復了。這一指控基本不涉及史料辨析,而是一種總體性的性質認定,因此,我們只作史觀性的分析評判。
首先的問題是,這一理念的產生,有非常值得深思的四個基本原因。
第一原因,是中國古代社會作出的三階段劃分: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作為「封建社會」開端的戰國秦帝國,便合乎邏輯地被冠以專制定性。順便說及的是,作為根基概念的「封建社會」是否真正科學,已經引起了史學界的關注與討論,思想史家馮天瑜等人的文章相對深刻。這一質疑的出現至少說明,完全套用西方概念與理念框定中國古典社會,是值得商榷的。
第二原因,是西方文明史理念的影響。這一理念的基本表述可以概括為:舉凡大河流域的文明,皆以治水為基礎,生發出東方專制主義歷史傳統。這一理念的代表作有兩部,英國學者湯因比的《歷史研究》,美國學者魏特夫的《東方專制主義》。基於這一理念,作為東方大國的中國古典社會,被一律視為專制時代,秦帝國自然不能倖免。
第三原因,中國當代民主思潮的普及,使許多人對中國古典時代產生了本能的排斥,尤其對強盛時代產生了逆反心理。這一思潮表現為兩種形式:一則是學人以論著或其他方式見諸社會的封建專制論說;二則是社會個體不加任何分析的武斷認定。在《大秦帝國》第一部被改編為電視歷史劇的過程中,我聽到的這種非理性地將秦帝國認定為「專制」的說法不知幾多。在網絡上,也有人嚴厲質疑我「專制崇拜何時休」。自然,這些人對那個時代與秦帝國都缺乏基本的瞭解。然則,正是這種不瞭解而本能認定的普遍事實,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很深刻的問題:我們對文明歷史的評判,根基究竟應該在哪裡?歷史主義的評判意識,為什麼在我們民族中如此淡薄?這種以所謂科學民主理念去斷然否定自己民族文明史的現象,為什麼在其他國家民族極其罕見,甚或沒有,而在我們民族卻大肆氾濫?
第四原因,歷史「暴秦論」的沉積物與其餘種種學說思潮的錯位嫁接。自兩漢之後,因「暴秦」說而沉積成的「非秦」理念代代強化,已經成為某種意義上的非理性認知。當此基礎之上,諸多人等對包括西方史觀在內的種種「非秦」定性,非但極容易接受,且更願意以「新理論」來論證舊認知,從而證明被歷史鑄成的謬誤具有真理的性質。諸多歷史學家與文化人,論秦幾乎形成了一種八股定式:對秦帝國時代不加任何論證,先行冠以「專制」或「落後文明」之定性,而後再展開以舊理念為根基的論述。其研究精神之淪落,距離儒家朱熹之對秦考據尚且不如,遑論科學?這裡的直接原因,在於這種錯位嫁接。根本原因,卻實在是一個涉及諸多方面的複雜問題。
那麼,秦帝國時代的文明與政權性質不是專制麼?
是專制,但卻是一種具有歷史進步意義的專制,因而是一種進步的政治文明。
專制,是對民主而言的一個政治系統制度。民主制的產生有兩個最基本的條件,一則是交通與信息的極大便捷,否則,沒有社會大協商的條件;二則是生產力的巨大質變,否則,不可能承載人人參與國事這種極其巨大的社會成本。兩千餘年之前,人類的整個社會基礎是自然經濟,既沒有便捷溝通的手段條件,更無法承載「人人當家做主」的社會成本。是故,民主制不可能在自然經濟條件下出現。從這一意義上說,人類的古典時代,無一例外都是專制政體,其間差別,只是專製程度的不同而已。
帝國時代,中國的傳統是將近三千年的鬆散的天子諸侯制。以當代理念定性,可稱之為邦聯制,連聯邦制的緊密狀態都達不到。也就是說,其時之政治狀態,是一元之下的鬆散多元化:天子威權有限,諸侯自由度極大。要說民主的根基,那時的政治協商現象遠比後世要濃郁得多。原因只有一個,天子與諸侯之間,要做到誰強制誰,極難極難。此等政治條件,對社會生產力的推動極為緩慢,而在社會生產力終於發展到一定程度時,其鬆散乏力效率極低的社會管理又對生產力的發展阻礙極大。至少,任何對社會有益的大型工程都不可能實現。所以,春秋戰國之世的生產力出現大發展後,此等鬆散邦聯制便開始漸漸消解。消解的形式,是實際上增大擴張諸侯國的自治權。
就其歷史本質而言,這一現象的基礎邏輯是:作為能夠從整體上大大提高社會效率的「天子」系統,一時不可能改變。社會的實際單元——諸侯,便基於社會利益需求的強大推動,而率先實行緊密化高效率的社會管理,從而出現一個又一個集權邦國。這種集權邦國漸漸普及為「天下」認可的普遍形式之後,整個「天下」對整個社會的鬆散分治便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於是,尋求整合整個社會效率的「向一」思潮開始出現。人類社會的複雜在於,當共同需求瀰漫為普遍潮流時,由誰來充當這種共同需求的「供應商」,人群卻無法通過協商來確定,而需要通過武力競爭來確定。唯其如此,秦帝國以戰爭方式統一華夏,並建立了「治權歸一」的中央集權制,是歷史潮流推動的結果。
相對於既往三千年的鬆散乏力的邦聯制,中央集權的治權歸一制,無疑具有一舉邁入新時代的進步性。歷史的實踐證明,這種中央集權制問世伊始,便立即展現了無與倫比的強大創造力,整個華夏社會的繁榮富庶遠遠超過了夏商週三代與春秋戰國,在整個人類的古典歷史上達到了一個空前絕後的高峰時代。此後兩千餘年,這種中央集權制一直綿延相續,終於僵化為落後於時代的體制。
這是歷史,也是必然。
我們不能因此而否定集權制在創造時期的巨大進步意義。
我們可以,而且應該摒棄專制。
可是,我們不能因摒棄專制而連帶否定我們民族的整個文明根基。
將集權體制曾經有過的歷史進步性一概抹煞,又進而以專制體制替代整個文明形態,以今日之政治抉擇取代總體上的文明評判,這既是理論邏輯的混淆,更是歷史虛無主義的悲劇。以此等理念,人類歷史將永遠不會有進步坐標,任何時代的創造,都可能因其必然成為歷史而被否定。不要忘記,即或我們自己,我們這個時代,也將被後來者評判。
從更為廣闊的意義上說,我們要客觀審慎地對待我們民族的政治文明傳統,妥善尋求解決之道,而不能一概以反專制的理念簡單否定我們的傳統。我們民族的政治文明傳統是什麼?是「尚一」,是「執一」。我們的傳統政治哲學,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是我們民族的政治文明根基,五千年沒有偏離。雖然,我們有千千萬萬人在不假思索地呼籲「民主」,然而,更有大於千千萬萬許多倍的人依然有著堅實的「尚一」根基。至少,我們的將近十億的農民,尚不知「民主」為何物。唯其如此,我們民族要開創未來,要取得更大的歷史進步,要在政治文明取得突破,必須面對的難題有兩個基本方面:
第一個難題,便是解決好「尚一」傳統政治文明的社會根基。
第二個難題,便是尋求能夠兼容「尚一」的群策群力的歷史道路。
這是東方文明的獨特處,更是中國文明的獨特處。
自遠古洪荒,我們的民族便走著一條特立獨行的歷史之路。我們的文字,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政治文明,我們的社會倫理,我們的建築風格,我們的衣食住行,我們的所有基本方面,都是在沒有歷史參照係數的大勢下獨立創造的。我們這個民族的最大不同,在於她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不以信仰與獨特生活方式為聚合紐帶,而以文明內涵、文化方式為聚合紐帶的民族。某種意義上,任何一個群體,只要踏進了華夏文明圈,寫中國字並奉行中國式的多元生活方式,她便漸漸真正成了華夏民族。無論是先秦戎狄,還是帝國諸胡與匈奴,還是五胡亂華,還是宋元明清的周邊民族群,乃至世界上最難融合的猶太人,都曾經大批量地成為我們民族的群體成員。唯其如此,傳統文明對於我們這個民族的意義,遠遠大於其他任何民族。我們曾經五千年綿延相續的生命歷史,證實了我們民族文明的強大生命力與無與倫比的創造力。假若我們要忽視乃至淡漠我們民族的文明傳統,而要硬生生奉行「拿來主義」,我們必然會走向巨大的不可預測的歷史誤區。
上述幾個方面,是對「非秦」三大理念的歷史辨析。
「非秦」三大理念是:暴秦論、落後文明論、專制論。
我沒有將對諸如商鞅、秦始皇等軸心人物的評判列為「非秦」理念的基本問題,只是因為歷史人物的史料相對確定,需要澄清的事件與客觀因素不很多。歷史論說對歷史人物的不同評判,幾乎完全是認識與理解的問題,儘管這種認識與理解也基於整體否定秦文明而生。另一個原因是,我對相關歷史人物的理解,已經在整部書中作出了依據史實的藝術再現,不需要再以論說方式去概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