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堂所有的醫官都對巍鳴所中箭毒束手無策,其毒名為寒蛛血,相傳是極寒地區的紅蜘蛛加上三十多種毒藥配置,無藥可解。葉蘭頹然跌坐在巍鳴身旁,含淚伸手輕撫他緊鎖的雙眉,眼淚撲簌落下,感覺到她的哭泣,巍鳴微微睜眼,望向床邊的葉蘭,忍痛向她致以一笑:「蘭兒,你要留在本君的身邊,我怕他們又要對你不利……」
葉蘭緊緊抓住巍鳴的手,不住點頭應他道:「蘭兒哪都不去,就在這陪著小君。」
「蘭兒……蘭兒怎麼哭了,是心疼我了麼?」他氣若游絲,笑意卻不減,「蘭兒就是我的良方,能起死回生,我哪捨得死……」
葉蘭早已淚流滿面,連聲懇求:「鳴兒,鳴兒…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今時今日蘭兒才明白,這世上,只有你肯為蘭兒生死相托,赤誠以待。就連蘇穆君,也將蘭兒視作他的一顆棋子吧。原來,在他心中,世家的榮辱仇恨,重於泰山。可以不擇手段,無情無義……」她握住他放在被褥之外的手,貼在自己臉側,試圖用她的體溫為他取暖,哽咽道,「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倘若當初我不假扮鸞鳳之女到你身邊,你何至如此?」
就在葉蘭垂淚之際,門外人聲鼎沸,噪音大亂,晟睿領著幾名武士衝了進來,大肆往巍鳴的寢宮之內撒紙錢,掛白綾,葉蘭聞聲而出,一見此景氣得渾身發抖,怒聲斥道:「私闖小君寢宮,不怕治個以下犯上之罪嗎?」
晟睿轉身看她,臉上非但沒有一絲悲慼之意,語氣更是狂妄無比:「聽說小君不久於人世,我等提前為小君哭一哭,啊,也算臣子盡忠了。把這給死人用的玩意,都掛起來。」
眾人領命而去。
「你們欺人太甚!」葉蘭氣得雙頰煞白,上前阻止,反被晟睿輕鬆捏住她一隻手腕,往前一推,推得她踉蹌數步險些跌倒在地。晟睿依然只是冷眼看著,面無表情道:「我忘了,當日小君中箭之日,唯有荊南郡主在場,是否與那殺手串通,謀害小君,正好捉去地牢,審訊一番。帶走。」
侍衛們正要上前捉拿這據說有嫌疑的女子,就聽一聲冷靜自持的喝止從房內傳出:「我看有誰敢動手?」
眾人聞聲望去,巍鳴從內間走出,雖然無比虛弱,然身上不怒自威的氣勢卻不容人小覷,他環視殿內諸人,目光冷淡地從那些人臉上一一掃過,清楚地說,「我還活著,你們就想造反不成?」
晟睿一時沉默。事發之前他聽派出去的懿滄殺手來報,說小君為那女子擋了毒箭,命已將絕,沒想到大限未至,說到底懿滄還是人臣之子,來之前懿滄群便再三地勸他不能妄動,懿滄世家絕不能就此背上弒君之罪。歷史上多少權傾朝野的功勳之臣,都是因此而被天下人所誅殺,他們切不可重蹈覆轍。
想到叔父殷殷叮囑的句子,晟睿隱忍地看他許久,忽然朗聲大笑,笑聲極是放肆:「放開她,我們走,來日方長。」意味深長地又看了一眼巍鳴,道,「就是不知道晟睿君是否還有來日?」
葉蘭氣急攻心,正要上前理論,反被巍鳴死死拉住。
晟睿領著那群人剛走,巍鳴便因體力不支向後踉蹌數步,葉蘭立刻上前相扶,可惜力有不逮,還是與他一起跌坐在地,葉蘭心內淒涼,無言而絕望地抱住他,眼淚不住地往下落,巍鳴伸手替她拭淚,強笑道:「別哭別哭,我說過,要蘭兒寸步不離,才能護著蘭兒……」
為了不讓他難過,葉蘭勉強忍住眼淚,努力向他笑了一笑。巍鳴也笑,最後因體力告罄,在她懷中暈了過去。
蘇穆聽說懿滄晟睿前來滋事,不顧自己外傷未癒,便趕來察看。葉蘭轉頭見他出現,頓時恨意勃發,冷面冷聲道:「蘇穆君也是來看鳴兒是否嚥氣的麼?」
蘇穆心一痛,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也會被如此對待,腳步微微晃了幾晃,低聲問他:「你……還好麼?」
葉蘭扭頭不去看他臉上悲愴之意,聲音裡卻滿滿都是澀意:「請回吧,蘭兒在此,決不允許任何人再傷他,就算到了黃泉路上,蘭兒也會相陪。」
「蘭兒的心,是許給巍鳴君了麼?」蘇穆身形微晃,勉強扶著桌子站住。
「我的心?」葉蘭黯然低頭,苦笑著望向懷中昏迷不醒的巍鳴,在心裡無聲地向身後的蘇穆發問:從前我的心都給了你,可是現如今呢,你珍惜過麼?
「經此種種,蘭兒早都沒有了心,只是,巍鳴以命相救,蘭兒必不負他。」
蘇穆臉色驚變:「不負他,那我呢?你我的竹林之約呢?」
葉蘭側身避過他眼中的痛苦掙扎,逼著自己硬下心腸:「事到如今,蘇穆君說這些還有何意義?」
「對蘭兒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了麼?」蘇穆上前幾步,不依不饒地追問。
葉蘭忍痛垂首,不欲再多看他一眼,決絕道:「是蘭兒錯看了蘇穆,也是蘇穆錯認了蘭兒!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說完這一句,她毅然起身將他推出房外,一把關上房門,轉身背靠門上緩緩坐下,強忍了許久的淚這才紛紛落下。
被推出門外的蘇穆枯立許久,緊閉的門扉再未開啟,心中的那道門也隨之闔上。他轉身,失魂落魄地走下台階。含露因擔心他此刻的傷勢,一直追著他到此,見蘇穆如此形容,急忙上前雙手相扶。
蘇穆才注意到她的出現,喃喃道:「是你。」
含露佯裝關心地問:「巍鳴君如何?」
蘇穆搖了搖頭,臉色慘白:「醫官說,無藥可救。」
含露無動於衷,餘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左右,見近處無人,便壓低聲音道:「君上,事已至此,巍鳴君已成廢棋,君上只得再謀大計。皇甫信符還在我們手中,不如借力造勢,為我所用。」
蘇穆看了她一眼,被那種冷靜目光掃過,含露頓時遍體生涼。
他冷淡道:「我何時應允要將皇甫巍鳴視為棋子?」
含露一驚,本能地仰頭問:「難道君上,真心輔佐世仇的嫡子嫡孫?枉顧鸞傾城這些年的苦難?」
蘇穆揮袖,搖頭:「別說了,等弄清了夢姑姑之事,本君便帶你們回鸞傾城去。」
含露低聲道:「君上仁厚,可是哪一個當權者不是踩著白骨而行?巍鳴君一死,逍遙堂必定大亂。正是蘇穆君起勢之時,怎可白白斷送。至於夢郡主的事,含露想,或許有人知道真相。」
蘇穆順她目光看去,亭台樓閣的盡頭,是逍遙的祠堂。
「娘子何意?」他若有所思地問。
「巍鳴君一死,逍遙堂必定大亂。正是蘇穆君起勢之時,怎可白白斷送?」
這夜,蘇穆趁人不備潛入祠堂。煙氣繚繞的祠堂之內,只皇甫規獨自一人坐在蒲團之上,正對著一面棋局沉思,蘇穆點步躍到他身後,抽出腰間長劍,抵在皇甫規的脖頸邊,冷聲道:「老堂主可曾記得沉於悠然河寒水之中的荊南夢?」
皇甫規轉頭望向蘇穆,眼中不復混沌,清明無比,能將人看得有如水晶通透,一點也不像已近暮年的老人:「你是荊南的孩子?」他問。
蘇穆反問:「你認得我?」
皇甫規將盤中無氣的白子一一提出,自言自語道:「我不認識你,但是我見過你姑姑,你和你的姑姑很像。」
聽他提起荊南依,蘇穆但覺心口猝然一痛,前仇舊恨翻湧而來,手上握著的劍不覺逼近了幾寸,咬牙切齒道:「所以,是你殺了她!」
「你信麼?」皇甫規看著他,目中毫無懼色,坦然地問。
「老堂主能裝瘋賣傻十數載,我又有什麼理由不相信?」
皇甫規苦笑:「人心叵測,慾壑難填,這世間,不癡不傻之輩又有幾人?若荊南夢真是我殺的,你要如何?」
「姑姑的仇,不得不報。」蘇穆擲地有聲道。
「那殺了我呢?你又當如何?」皇甫規執黑落下一子,一面這樣問蘇穆。
蘇穆一愣,自然道:「大仇得報,則退回鸞傾城,助我鸞傾城的百姓得以生息。」
「我死了,你世家土地上的百姓安居樂業,那你有否想過,我死了,逍遙堂便會陷入動盪之中,到時候天下百姓又該如何自處?你有想過那些人麼?」
蘇穆一時沉默,遲疑地看著他,暫未說話。
皇甫規款款繼續:「何人坐擁逍遙堂,何許世家權傾天下,並不緊要,關鍵在於,他是否能一統天下,有威震八方的聲名,與外王內聖的慈悲之心,均衡牽制各世家的力量,讓他們只圖安居樂業,不謀萬世霸業,只有如此,天下百姓才可得太平。至於家仇私恨,兒女情長,」皇甫規放下棋子,抬眸看了蘇穆一眼,冷靜道,「在這如同滾滾大江的形勢中,如塵埃,似滄海一粟,不足道也。大丈夫,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只可惜,老夫幽閉祠堂這些年,才悟出這些道理。」
蘇穆喃喃自語:「為萬世開太平……」
「正是。」皇甫規點頭,最後一子終於落下,正對蘇穆的棋盤上赫然呈現兩個大字:大同。
「天下大同,方可免去世家紛爭,戰火荼毒百姓。請你助我救我孫巍鳴。」皇甫規整衣正容,正色道。
蘇穆的目光從棋盤緩緩移到他臉上,當年叱吒悠然河南北的梟雄臉上老態畢露,丘壑縱橫,頭髮花白,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正以懇求的姿態望著自己,語氣中不無托付之意:「請答應我這個要求,這是使黎民免於災禍的唯一辦法。」
蘇穆漠然不語,手腕一轉,那劍便橫空滑過,砍向皇甫規,皇甫規閉上眼,靜候著死亡來臨,許久不見痛意,他睜眼,看著一縷白髮從他面前飄落。蘇穆收劍回鞘,冷聲道:「皇甫虧欠荊南的,落髮為止!我換你兩命!」
皇甫規眼睛頓時一亮,道:「多謝。」
蘇穆環顧左右,取了壁上一支正在燃燒的蠟燭,投向祠堂內滿架的書牆之上,火舌舔舐著書冊,火勢越來越大,通紅的火焰印在蘇穆眸中,無聲躍動。
「還有一件事……」皇甫規看向蘇穆,眼中意外多了些慈愛之意,他說,「需要你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