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鳴一路西行,風餐露宿,不辨朝夕,直到精疲力竭便找一地隨意躺下,等天色亮起便繼續下一次旅途,這樣沒有目的沒有方向的走著,路過一戶農家時因為飢餓和疲倦,一頭栽倒在門口,蒙老農施捨一口薄粥才甦醒過來,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農舍的草垛之上,四壁皆空,只有一年邁老翁守著這片破敗農舍,巍鳴與他攀談起來,問及他的家人,老翁搖頭歎道「早逃難去了,老漢走不動路,只得留在此地等死,後生,這逍遙堂又換了主子,各大世家也紛紛前來,留在這兒,我們這些百姓只有死路一條,快討活路去吧。」
巍鳴蹙眉思索,心中悲涼異常,如今世道亂離人不如喪家犬,他身為逍遙堂主豈可耽於兒女情愛而忘卻蒼生生死,他舉頭望向窗外,心內暗想「是該回去了,用這幅空皮囊,討天下個活路了。」
他起身謝過老翁,闊步朝外走去,只見門外陽光有萬丈,通通照在他一人身上,沐著這朝陽踏上既定的歸途,依稀還能聽見身後老翁沙啞幽遠的歌聲「世家沙場碎鐵衣,農舍十室九室空,拋妻棄子逃難路,黃泉茫茫兩相忘,乃知兵者是凶器,仁心聖君何時現?」
伴隨著歌聲,巍鳴踉蹌啟步,朝逍遙堂的方向走去。
這一路他歷災民,飢餓,殺戮和人間種種險惡,來到逍遙城下,卻見他曾經的故土門扉緊閉,無論他如何呼叫都不為他開啟。守城的侍衛一聽來人是巍鳴君,當下驚疑不定,堂主好端端地在城內養病,如何又能出現一名巍鳴堂主,也不敢怠慢了事,便遣人送信,通知此時坐鎮於城內的皇甫芳聘,這信封自然沒能送到她手上,在中途就被苦海截下,呈給傅昊郗,傅昊郗掃過一眼,冷笑著棄在一邊。苦海覷他臉色,推心置腹道「塢主不可放虎歸山。既然要扶持依郡主腹中的孩兒,國無二主,前仆,方可後繼。」
傅昊郗搖開扇子,輕蔑道「喪家之犬罷了,就算他能回來,也休想活著入這逍遙堂!」
松語苦海對看了一眼,異口同聲道「屬下明白。」
「至於郡主那裡,」他瞥向苦海,「你該知道要怎麼做吧?」
苦海乖覺地點頭。傅昊郗便略過不提,打算親自過去看看荊南依,才走到院中,剛好撞見荊南依獨自一人從庭前走過,行色匆匆,異常的慌張,傅昊郗揚聲喚她「依依。」
被叫到的荊南依的背影有一瞬的遲疑,但腳步不停,很快消失在庭院的盡處。
當夜傅昊郗正欲就寢,門扉被人意外敲響,他隨意披了一件外衣走去開門,一打開就見荊南依笑盈盈地站在門外。
傅昊郗先是一驚,待看清是她後,便微微地笑了。
這幾日見她,總是流淚的時間多於微笑,憔悴神傷大於容光煥發,今日的荊南依換了一身別緻新衫,鮮艷的粉色異常襯她的膚色,難得見她如此打扮自己,像是心情不錯的樣子。
不過令他最為疑惑的,是她手上拿著的那壺酒。
「依依你這是……」
荊南依歪頭一笑,俏皮地吐了吐舌尖,故意問他道「怎麼?不歡迎我?」
「沒有……」傅昊郗倉促地笑,「只是……只是……」
未曾想到自己也有如此拙於言辭的時候。
不等他說出只是之後的內容,荊南依靈活地從他身側溜過,走到房內,將酒擱在桌上,回身笑對他「聽聞你將本君妻推上了寶座,在情在理,在情在理,都該犒勞犒勞你。」
她的表情和她的笑意無一不是她正接納自己的證據,傅昊郗以為多日的守候和陪伴終於有了回報,不免欣喜,自然少了些防備,轉而掩上門,來到桌邊在她對面坐下,主動要為她斟酒,不料荊南依輕輕呀了一聲,快快伸手,覆住了他提壺的那隻手,溫暖的觸感令他心襟微漾,他禁不住抬眸看她,觸到她脈脈凝視自己的目光,便縱有天大的疑惑也隨那柔情蜜意一道消失無影蹤。
她抿嘴笑著「慢著……我們先說說話。」
傅昊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唇邊的笑意,為她這一聲「我們」。他果然收回手,點了點頭「小姐姐想說什麼?」
「你一向看不上權名,是個人生在世只盡歡的人,如今,為何要我坐上那個鐵板凳,要奪這些你不稀罕之物?」
傅昊郗的目光若有似無地劃過她隆起的小腹,淡淡一笑「歲月不居,人事皆變。況且,這些不是你所欲嗎?」
荊南依聞言神色一黯,略顯傷感「你明知我想要的,是他的心。」
這一句話讓傅昊郗和荊南依同時沉默下來,空氣中靜得好像只有彼此的呼吸。這時荊南依強笑著抬起頭看他,眼神中似乎多了些類似協商的意味,她突兀地開口「我們回無常塢吧。」
傅昊郗一驚,本能地向他確認「什麼?你要跟我走?」
荊南依歪著頭笑看他「你說過,回去了,為本郡主造一座城,金屋藏嬌。可還作數!」
傅昊郗連忙點頭,生怕遲了一刻她突然反悔「當然作數,天下人皆可負,唯你不負。」
荊南依雙目雪亮,一瞬也不瞬地逼視著傅昊郗「好,我們即刻便走。」
傅昊郗沒想到這樣迅速,一聽之下就有些猶豫「要等等……」
荊南依忽的任性了起來,蠻橫道「等不得,我就給你一次機會!」
他望向她小腹,目光幾乎稱得上懇求「那等孩子出生以後……」
荊南依面有薄怒,忿忿道「你既不肯……」
傅昊郗心頭一緊,不安地看向荊南依,只等預料中的怒氣來臨。卻見荊南依展顏一笑,俏皮道「那我先陪你喝酒吧。」
若她真像她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乖巧,就不是他記憶中所熟知的荊南依。傅昊郗暫且壓下心底疑惑,不動聲色地觀察她舉動。她為他斟酒,提壺的手微不可察地顫動,傅昊郗佯裝不知,從她手中接過酒杯時輕輕一閃,震出幾滴在地,但見濃煙起,酒有劇毒。
傅昊郗豁然抬眸直視她的眼「你要殺我?」
荊南依被他戳破也不慌張,毫無懼色地看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浸著凜然恨意「加害夫君者,死。」
無法遏制的一股蕭索涼意侵上心頭,整個人頓時如置寒潭之中,傅昊郗抵守著最後一點希冀,近乎哀求似的問「方纔要回無常塢,全是在騙我?」
既已撕破臉皮,荊南依也不屑掩飾她的冷笑「誰稀罕你的金山銀山?本想騙你回無常塢去,找人結果了你,你不肯,偏偏逼著本郡主親自動手……」
傅昊郗瞳孔猛的一縮,怒中的他伸手,不管不顧地一把抓住了荊南依的衣袖,拖她到自己眼皮底下,盯著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你為了他,竟然如此!」
荊南依一步不退,爭鋒相對地回視他「他是我的夫君。」
他額間青筋忽然一跳,臉色猙獰的嚇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間碾出,帶著不死不休的恨意「你要他的心,怎不見我之心!」
荊南依的笑幾乎可以稱的上譏笑,不留情面直接道「我夫君是荊山之玉,豈是你可比?放開我。」
怒氣漸起,以燎原的姿態一寸寸攻陷了他的心,理智漸漸棄他而去,手下因為用力失了章法,荊南依在他掌間不住掙扎,他渾然不覺,憤怒如火焰灼燒著他的心,那一瞬間,他甚至想過殺了面前這女子。
殺了她!這念頭熊熊而起,就再也難以鬆手。
荊南依力有不逮,恨意叢生,在生死一線之間她撲上前去,用嘴狠狠咬住傅昊郗的手臂,傅昊郗雙眼赤紅,像是入了魔,哪怕血流滿衣也不放手,衣袖因她的拉扯漸漸下滑,荊南依不經意滑過一眼,目光觸到他裸露手臂時,她有剎那的愣怔。
察覺到她的反常,傅昊郗下意識地順著她目光望去。
此刻她看的是他手臂上的一顆胭脂痣。
傅昊郗有些不解,只見荊南依緩緩抬頭,臉上似絕望又似崩潰,兩行眼淚蜿蜒而下「竟然是你,原來是你……」
承受不住這發現帶給她的巨大打擊,她一暈,軟在他懷裡。傅昊郗大驚失色,打橫一把將她抱起,撥開那些聞聲進來的侍女們直奔自己寢殿,將她小心放於床上,而後回頭向外高聲吼道「大夫,還不快請大夫過來!」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大夫趕到此地,確定荊南依只是氣急攻心才致暈厥,並無大礙之後,傅昊郗仍不放心,寸步不離她床邊,握著她一隻手,目光更是捨不得從她臉上移開片刻,大有在她床邊守到天荒地老的架勢,這時苦海悄然走入,屏退了那些服侍的侍女後,在他耳邊密語了幾句,傅昊郗臉色一沉,轉顧他,冷冷地問「真的麼?」
苦海暗暗點頭。
傅昊郗沉吟片刻,交代侍女好好照顧荊南依後,轉身闊步走出房間。
原本一直陷於昏睡中的荊南依在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之後,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目中斂去了一切多餘情緒,只有一道幽微冷光滑過。
她掀開被子起身,先打發掉房中的侍女,而後走到鏡子前,打開案上妝奩,對鏡梳妝描眉,精心裝扮起來。
抬頭望向窗外,她在這困城中久居,卻不知道春在何時已悄然降臨,華枝新發,一支艷色海棠顫巍巍地探進窗內她眼下。
她神思恍惚地一笑,伸手將花折下,指腹輕輕撫著那柔嫩花瓣,喃喃道「梳妝低怨思,夜雨香不在。」
可是這寂靜空室,無人回應她的聲音。她抬手將海棠花簪入發間,衝著鏡中的自己恍惚一笑,神色甚迷離,她低語「荊南的女子,當真傾國傾城。」
她起身出門,侍女本欲跟她前來,被她眼風一掃頓時止步,她側首冷淡道「我想出去走走,你們不必跟來。」
侍女們面面相覷,訥訥不敢上前,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