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南依墜城暴斃的消息很快傳至鸞傾城,辰星聞訊之後含淚來稟,蘇穆豁然起身,厲聲逼問「是真是假?」
辰星跪在地上,憤然道「屬下也是在關隘得了消息,據說,依郡主為巍鳴君進城門,捨身躍下城牆……」
葉蘭隨之變色「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蘇穆捏緊拳頭,一臉驚痛「遙堂中到底發生了何事?一個是堂主,竟被阻城外,一個是君妻,竟枉死城下!」
辰星含愧低首「屬下無能,並不知曉。」
蘇穆抬頭望向逍遙堂所在方向,神色漸漸變得凝重,他簡單下令「備馬……」
「君上……」
「兄長節哀,」葉蘭上前一步到他身旁,懇切道,「兄長,蘭兒與你同往!」
蘇穆本想著此去生死未卜,不想托她陷入這泥淖當中,可是見她去意已定,隨即一歎,點頭道「好。」
在他們出發的同日,另有一列人馬也於同日從逍遙堂啟程,來到一處野郊荒漠,重重黑影下,一團篝火畢波作響,篝火正前方設有石形高台,一群異族人士圍繞在高台左右,為首的女祭司臉帶古怪面具,拿著籐制手掌登上祭台,異族少年們簇擁著女祭司手足並用地舞蹈,狀若小獸,臉上身上繪滿了圖騰,腳踝上繫著的鈴鐺作響。
女祭司忽然停下,少年們紛紛停下,默契地退往兩側。異族頭領穿過眾人走上祭台,單膝朝月跪下,其他異族人隨他動作,女祭司仰頭望天,口唸咒語,整個人如被鬼怪附身,渾身作顫,扭動不止,隨後取下口中叼著的匕首,劃破手掌,虔誠地上前,如仰視君神般小心翼翼地將血抹在首領額頭。
那些沿著他面龐徐徐滑下,讓這原本就繪滿了圖騰的臉更顯猙獰詭譎。首領緩緩起身,轉身展開雙臂面對異族子民,迎來了他們山呼一般的叫喊聲。
「小兒們,我族人終年在這燕之山外,狩獵放牧,顛沛流離,明日,太陽升起之時,我等就翻過燕之山去,搶土地,奪女人!」
異族人興奮異常,仰天嚎叫,聲音響徹雲霄,驚起了樹上一列鴉雀。
這時冷子夕推著輪椅,從眾人背後緩緩現身,冷靜地望著眼前這一幕,嘴角浮起一縷意義莫名的微笑,異族首領見狀快步走到冷子夕身邊,冷子夕從懷內取出皇甫信符,遞給首領「大王只需扮成皇甫士卒,便可以此信符,在悠然河南北暢通無阻。」
首領既驚且喜「天助我也!敢問冷先生,我該何時出發?」
冷子夕意味深長道「不急,那般草莽世家皆帶領精銳部隊,前往逍遙堂,其領地後方空虛,大王便可將他們的城池一舉拿下。比如,」他望一眼首領,悠悠繼續,「陸廉。」
他料得沒錯,距離逍遙城最遠的陸廉卻是第一個動兵出發,陸廉集結了城內精銳士卒往逍遙堂進發,行軍途中接到前方探子來報「其他的幾個世家皆傳信,不日將逼近逍遙堂下。」
陸廉坐於馬上捋鬚一笑,得意道「想那黃口小兒正如履薄冰,在逍遙堂下佈防重兵。」轉念一想,他若設下重防,逍遙堂必定易守難攻,拿下它雖說是早晚之事,其中必要折損他些許兵力,倒不如聲東擊西,暗度陳倉,他眼珠一轉,即刻命令手下,「告知其他幾個首領,可選悠然河沿岸皇甫薄弱之地,強攻之。」
武士稱是,快馬而去。
陸廉極目望向逍遙堂所在的方向,冷冷一笑,自言自語道「這沾金帶水之地,姓了這麼多年的皇甫,也該改改我陸廉的姓氏。」
各大世家逼近逍遙堂的消息傳到巍鳴處時,他正獨自一人在花園裡賞花,時值秋末,萬物蕭條,池內一片殘荷枯葉,盡顯頹廢之氣,巍鳴負手站在池邊久久不動,眼前儘是當年垂髫之年與姊妹一道嬉戲的景象,那些陪著他或哭或笑走過這些年的手足,終於在時間的長河中被衝散,只餘他一人品這冷星殘月,賞那天階幽涼,他頹然一歎,神情甚蕭索「斯人已去,蓮花竟也枯槁了。」
巍鳴長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向祠堂,站在門口須臾,深吸了一口氣推門走進,幽暗少光的冷寂空室瀰漫著一股濃鬱沉香,記憶中,他的祖父身上也終年帶著那香,時間久了,他竟不清究竟是祖父身上沾染了那安息香,還是祖父的氣息充滿了這陰冷的祠堂……這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意外勾動了他深埋心底的隱痛,他抬頭,目光一一掃過案上那些被歲月塵封已久的靈位皇甫的祖宗,他的祖父,他的父親,最後也是最新那個,寫著他的長姐,皇甫芳聘的名字。
它們就這樣立在思念和日光都不能觸及的角落,帶著往生者的滄桑,見證著生存者的悲涼。
巍鳴掩上身後房門,隨著吱呀的一聲,最後一線日光被徹底阻在門外。只剩他一人的祠堂,巍鳴雙手合掌,虔誠地跪在靈位之前,鄭重許願道「皇甫列祖列宗在上,請佑子孫皇甫巍鳴重整家風,匡正社稷,平息世家紛爭,護佑百姓安居樂業,永享太平。」
「這一次,也請保佑巍鳴,能護佑逍遙堂平安無事。」
拜別列祖列宗,巍鳴走出祠堂,小侍衛見他出現,立刻迎上前來「稟巍鳴君,有軍報。」
巍鳴肅然道「快說!」
「陸廉等世家突襲我皇甫關隘。」
巍鳴心一緊,他沒有料到戰事竟一觸即發,遠比他料想中的還有猝不及防,他再問「戰果如何?」
侍衛如實回稟「已被擊退,防禦的士卒是……」說到這裡他抬頭看了巍鳴一眼,躊躇了片刻才繼續道,「是荊南的人。」
巍鳴也是一怔「蘇穆……」
晃神片刻,他收回多餘情緒,正色命令侍衛「告知皇甫士卒,嚴陣以待,必定保我逍遙城固若金湯。」
回望身後屹立在夕光之中的皇甫祠堂最後一眼,巍鳴心中複雜難言,此次安然度難,似乎正是冥冥之中列位祖先庇護逍遙堂的結果,可是他如何能想到,祖先會假借蘇穆的手來助他一臂之力……蘇穆,連念出那兩字也覺唇間異常的苦澀,若說這世上有什麼是他最想也最不想見到的人,除了葉蘭,就是他了。
他細問此戰事宜,侍衛便一一道來「……陸廉世家行軍至我逍遙堂關隘處,正欲強攻,不知何處突然闖出一列人馬,形容打扮均似荊南人,趁著黑夜衝向陸廉武士,與他們展開拚死肉搏,致陸廉武士傷亡慘重……」
那戰事的慘烈說得巍鳴頗為動容,也像是親眼見到了戰場廝殺血流成河的一幕,負於背後的手不自覺地捏緊成拳,他的語氣卻始終從容不驚「君者心如磐石,不可轉也。」
侍衛蹙眉不解望向他,他卻不再言語,轉身離去,回到自己的書房才卸下一切防備,他背倚房門,深呼吸,表情卻一點點變得凝重。
舉目望去,房內燈火通明,他凝眸看著,那躍動的燭火忽的一晃,強烈的劇痛如驚雷當空劈過,嗡嗡巨響充斥著他耳內,他痛吟了一聲,摀住雙耳緩緩滑坐到地上,再抬頭時,面前已不是他書房的陳設,無邊暗色中,懿滄群站在其中。
他倉皇向左閃躲,抬頭,皇甫規渾身是血的凝視著自己。
他頹然跌向背後,低首,扶澤胸口插劍,踉蹌著靠近。
他手足並用,驚恐地向右爬去,抬頭就撞見他的父母臉色慘白,如孤魂野鬼一般立在那裡。
他幾乎崩潰,像走火入魔般在房間中來回奔走,雙袖狂舞,宛若癲狂,氣血倒行逆施般在體內狂湧,如千萬根針齊齊扎入體內。他仰頭發出一聲咆哮,衣物髮絲無風自動,湧動的氣浪將逍遙堂的大門和窗戶都震碎。他的身體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重創,胸口劇烈一顫,巍鳴直直朝外噴出一口鮮血,隨後便軟軟地暈倒在地。
遠在千里之外的葉蘭心頭突然一跳,莫名的有些心慌氣短。走在前方的蘇穆察覺到她異樣,停住腳步快步走回她身邊,以為是昔日舊傷復發,凝視著她臉色,憂心忡忡地問「你怎樣了?」
她強笑著搖頭「沒事,我們繼續走吧。」
「已經到了,」蘇穆指著林外某處,上前撥開其上覆著的雜木枯草,露出了一條地道入口,他指著這入口向葉蘭解釋,「這是當日我從逍遙堂逃生之路,沒想到竟在今日派上了用場。」
葉蘭望著那路,眼波漂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說到這裡蘇穆多少也猜到了這一路葉蘭心神不定的原因,作為一名真正稱得上有擔當的男子,任何時候他都會放手給她自由的權利,他強忍心底一切異樣,向她溫柔一笑,和言道「蘭兒,此番必定故人重逢,勾起傷心事,可願往?」
葉蘭聞言一怔,神色漸漸黯淡下來,須臾又抬頭望向蘇穆,鄭重其事地表明她的心跡「蘭兒明白。我與巍鳴,緣盡矣。蘭兒雖做不到以德報怨,卻能泯恩仇,存大義。」
蘇穆頷首,看向她的目中多了一些欣賞的意味「蘭兒女中丈夫也!疾風知勁草,板蕩識知音。」
葉蘭淡淡一笑「蘭兒雖已失去靈羽的功夫,仍願與蘇穆君同往,匡扶正道,盡綿薄之力。」說罷她越過蘇穆,率先啟步進入地道,蘇穆快步跟上,二人一行順著地道潛到逍遙堂地牢之內,打暈了數名看守的獄卒,換過他們身上衣物後,蘇穆拿長劍劈開了地牢的鎖頭,二人趁著夜色混入了逍遙堂內。
蘇穆葉蘭輕鬆避開一路巡視的逍遙堂侍衛,經過藥廬時,蘇穆發現其內燈火通明,不類其他宮室早已閉門歇下,蘇穆使了個眼色給葉蘭,她會意,與蘇穆悄然上前伏在窗下,戳破蒙窗的白紙,不動聲色地朝內望去,房內並無他人,只苦海一人,一邊哼著小曲一邊擺弄手中藥材「金鱉上鉤,似太公一釣,享國千秋……」
蘇穆聽出他曲中大為不敬之意,凝神細看,只見苦海將藥材點火,與一些毒蟲一道放入瓷罐當中,晃了幾晃。而後取來一張白紙,用毛筆飽沾了雞血,在其上繪符,將它撕成一片片蝴蝶的模樣,一燃後投進瓷罐當中,口中唸唸有詞。很快,罐中便傳來撲稜稜的動靜,蘇穆不解其意,蹙眉望向葉蘭,葉蘭與他對視一眼,眼中有相同的疑惑。
這時候夜風吹動窗門,發出一聲突兀的異響,苦海豁然抬頭,凜然問「誰?」
蘇穆葉蘭交換了一個目光,悄然躍起,以足尖輕點瓦片,躍上屋頂。
苦海丟下瓷罐,起身快步向外走去,推開門,一片月華照下的院中空無一人,沒有閉攏的木窗在晚風中格格作響。苦海鬆了口氣,走去關上窗頁,渾然不知頭頂蘇穆葉蘭二人的存在。
他望著起風的庭院喃喃自語道「天冷了,也該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