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二年七月,廣州府。
長街上,無數的行人、商旅和貨攤把本來很寬敞的街道擠塞的滿滿當當。
寬袍大袖的士人,翻領窄袖的胡人,短褐布衫的平民,行走其間,熱鬧非凡。
道路兩旁,有那披著肩布,戴著耳環的天竺人用蹩腳的大唐話高聲兜售著他的檀香,有那來自南洋的
崑崙兒赤足走在街上,叫賣著用蘆薈製成的止痛膏,有人則不停地誇耀著他的丁香片可以叫人口氣如何的
清新。
還有那身穿小袖袍、頭戴花皮帽的波斯人,販賣著用來化妝的波斯棗和做香水用的番紅花粉。當然,
地攤上更是少不了那甚受唐人歡迎的調味品:黑胡椒和濃芥茉。
就連叫賣開心果仁的商販都推著小車,扯開大嗓門,一路把開心果仁可以讓男人補腎壯陽、女人舒坦
開心的功效吼得氣壯山河,一時間吸引婦人無數:誰不想自己的男人是個昂藏偉丈夫呢,不管是在外面還
是在床上。
道路兩旁貨攤之後,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石製的、木製的小橋凌駕於小河之上,踏著小橋過了河,
河岸上遍植芭蕉,芭蕉樹後就是一家家酒肆,揮之不去的酒香從那裡邊飄出來,匯入到大街上這副繁華的
畫面中去。
可是活生生的繁華世界,終究比不得書上畫上的世界。書上畫上,你可以抹去你不需要的一切,而現
實的世界中就不可以,任何時候窮人還是有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此刻正光著腳丫,拚命地奔跑著,
後面追著兩個氣勢洶洶的壯年漢子。
小乞兒逃進一條小巷,終於力竭,被兩個壯漢追上,一頓拳打腳踢之下,小乞兒抱著頭,好像一隻小
狗似的蜷縮著,被一腳一腳地踢飛起來,既不討饒,也不呼痛,直到被人一腳踢飛到小巷邊上的水溝裡,
才悶哼一聲,昏厥過去。
兩個壯漢放下袖子走開了,嘴裡罵罵咧咧地道:「臭乞索兒,竟敢偷東西吃,再讓老子抓著,生生打
殺了你!」
路上行人如織,卻沒有人理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破舊裙衫的婦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從幽仄狹長的小巷中踽踽而來,小女孩看
見了倒臥在溪邊的乞兒,她站住腳步,和母親之間似乎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小女孩獲得了勝利,她提
著破舊的小裙子,飛快地跑到小溪邊。
小女孩蹲下來看了看昏厥的男孩,然後從母親手裡接過一個破瓦罐,小心地餵他吃粥,小乞兒明顯是
餓壞了,儘管在昏迷當中,可當那米粥喂到嘴邊,還是下意識地、飛快地做起了吞嚥的動作。
小乞兒悠悠醒來。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眼睛上頓時傳來一陣脹痛的感覺,他的一隻眼睛被打得發
青,腫脹的已經只剩下一條縫隙,在一陣天暈地轉之後,他微微張開的眼神定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六七歲年紀,瘦巴巴、髒兮兮的一張小臉,亂糟糟的頭髮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發黃,只有一雙眉
毛又黑又濃,這樣一雙眉毛若是長在男孩子身上,一定會顯得英氣勃勃,而長在女孩身上似乎就嫌太濃了
一些。
小女孩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短襦,肩頭處已經開了線,隱隱地露出一抹肌膚,她的下身是一條及胸的竹
葉裙,她此刻正蹲在小乞兒面前,於是,裙子的破洞裡就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來。
小乞兒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沒有道謝,只是怔怔地看著小女孩,小
女孩咧開嘴向他笑,大概是正在換牙的緣故,她嘴裡的牙齒不全,看起來醜醜的樣子。
小女孩歪著頭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個饃,小心地掰成兩半,比了比,放了大的一半在小乞兒懷裡,
又向他咧嘴一笑,便提著罐子站起來,婦人走過來牽起了她的小手,漠然地看了男孩一眼,母女倆便沿著
幽深狹窄的小巷走開了。
小乞兒艱難地爬起來,渾身的骨頭一陣酸疼。他扯了扯如絲如縷的破衣衫,茫然地左右看看,便下意
識地跟在那對母女後面走去。
女孩牽著母親的手,不時的回頭看,輟在她們不遠處的這個男孩看來比她們母女的處境更為困難,破
爛的衣衫只能勉強蔽體,豁開的衣領處露出嶙峋的鎖骨,他的臉頰瘦削枯黃,臉上淤青腫脹,新傷疊著舊
傷。
女孩又向他咧嘴一笑。
漸漸的,道路越來越偏僻,一座圍牆半倒的破廟出現在前面。
婦人牽著小女孩走進破廟,小乞兒在破廟外站了一會兒,也跟了進去。
破廟裡不只一個乞丐,一個老乞丐坐在陽光下,脫了身上的破襖,露出一身皮包骨的身子,正在那兒
抓著蚤子,另一個乞丐壯一些,躺在一堆柴草上,翹著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著歌。
婦人帶著小女孩在漏頂的破廟裡找了個位置坐下,小女孩開始吃東西,婦人則抓過一捧柔韌的野草,
開始編織什麼東西。
小乞兒彷彿一隻受驚的小獸,有些戒備地打量著廟裡的一切,但他依舊固執地向那對母女靠過去。他
很少受到善意的對待,小女孩對他的善意讓他感到非常親切,無依無靠的他,本能地想要接近他感到親切
的東西。
小女孩用缺了兩顆大門牙的嘴巴費勁地啃著饃,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濡濕了饃,這才吃力地咬下一
口,她開心地嚥下饃,看看男孩,細聲細氣地問道:「我叫妞妞,你叫什麼呀。」
小乞兒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閃過眸子,他輕輕答道:「我……叫阿丑。」
「阿丑,你坐下!」
妞妞拍拍身旁的稻草,阿丑看了看,在她身旁輕輕坐下。
妞妞咬著饃,歪著頭看他,小聲問道:「你怎麼被人打成這樣兒呀?」
阿丑答道:「因為我偷了他們東西吃。」
「哦!這可不好,討飯吃就行了呀,總會碰到善心人的。」
阿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道:「乞討,我做不來,我……伸不出手……」
妞妞的兩顆大門牙都掉了,那饃饃也不知放了幾天,乾硬得像石頭一樣,啃了半天,啃得濕漉漉的全
是口水,還沒啃下一塊來。聽到阿醜的話,她放棄繼續啃饃的努力,驚詫地張大嘴巴,問道:「怎麼會
呢?難道偷東西就不丟人麼?」
阿丑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雖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覺似乎就是不一樣。偷,
我只要做好挨揍的準備,而乞討,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說不出乞討的話來……」
妞妞眨著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搖頭道:「我聽不懂!」
阿丑苦澀地笑笑,慢慢抬起頭,看著從廟頂破洞投下的那束陽光,和陽光中飛舞的輕塵,幽幽地
道:「其實我自己也不懂……」
妞妞格格地笑起來,道:「阿丑,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乞索兒。」
阿丑倔強地強調:「我不是乞索兒!我從來就沒有乞討過!」
妞妞很好脾氣,讓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索兒,你是一個奇怪的小偷,這樣行了吧?嘻嘻。」
「嗯!」
阿丑想了想,鄭重地點了點頭,認可了她的這個評價。
妞妞扭過頭,拉拉母親的衣袖,央求道:「阿母,給阿丑織雙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過頭,眨眨眼,問道:「阿丑,你願意留在這兒嗎?」
「……」
「嗯?」
「嗯!」
妞妞又咧開牙齒不全的嘴巴笑起來,醜醜的樣子。
這時,一雙草鞋正在妞妞娘的手中漸漸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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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真的是一個奇怪的孩子。
他始終執拗的不肯去乞討,寧可去偷。
因為偷術不佳,阿丑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要不是妞妞娘的接濟,或許他早就餓死了。
破廟裡一共寄住著十多個乞丐,他們一致覺得阿丑應該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妞妞不這麼想。
阿丑吃飽的時候,從不像其他乞丐一樣坐在陽光下,一邊脫下衫襖抓著蚤子,一邊開著黃腔說笑話,
他總是坐在破廟後院那半盤石磨上,托著下巴一個人望著天空發呆。妞妞覺得阿丑一定是在思考什麼。
阿丑會思考呢,別人會麼?
還有一次,妞妞偷偷看見阿丑手裡拿著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著什麼,當他走開後,妞妞走過去與那
半截石碑比對了半天,認出阿丑寫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寫字時像水一般流暢的動作,妞妞心
中就非常羨慕。
阿丑會寫字呢,別人會麼?
阿丑還會上樹掏鳥蛋,會用樹枝撲蜻蜓,會下河捉小魚,不管是鳥蛋、蜻蜓,還是小魚,最後都無一
例外地變成了香噴噴的食物,雖然它們都無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妞妞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裡,阿醜的臉總是淤青的,而妞妞的唇總是黑黑的。
在妞妞乞討為生,受盡白眼和飢寒交迫的童年時光裡,與阿丑相伴的這段日子成為她最美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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