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市井男兒

  殺妻商人吳廣德被洛陽府判處死刑!

  這個消息在修文坊裡迅速傳開了,有些人想起老吳平素為人還不錯,不免為他的糊塗舉動扼腕歎息,有人說起他移情別戀,富而易妻,便一番唾罵,大感快意。種種情形,不一而足。

  吳廣德那天酒醉,一早醒來時,愕然發現他的娘子鮑銀銀躺在地板上,腦後流出一灘血跡,大驚之下上前探她鼻息,早已氣絕多時,不由驚慌失措,跑出門去便大喊大叫,一個巡弋的武侯聞訊登門,見此情景便趕緊上街去找洛陽府的巡捕公差。

  官府派員前來勘查現場,發現他的褡褳摞在地上,鮑氏婦人仰面摔倒,後腦正磕在一塊銀錠上,就此一命嗚呼,這致死之因,定是後腦磕中褡褳所致。但是她為何跌倒,才是關鍵。

  吳廣德哪裡能說得清楚,只好含含糊糊說是娘子失足跌倒,然而鮑銀銀的娘家人聞訊趕來卻不依不饒,跑到官府裡連哭帶鬧,非說是吳廣德殺妻,又矯飾了現場。

  經手此案的唐縱唐少府本也不想多事,但是苦主不幹,只好調查下去,這一查竟發現吳廣德在大梁還置了一個外室,那小娘子今年芳齡十七,貌美如花,甚受吳廣德寵愛,吳廣德在大梁那邊的外室,比他在修文坊的住處還要豪綽。

  繼而又發現,吳廣德身為行商,因嫌用通寶和絹布交易太過麻煩,竟私下直接用金銀等貴重金屬與人結算。蓄養外室。雖是當時商人常見行為,可涉及殺妻,這就成了重大嫌疑,再加上他違禁使用金銀,更在唐縱面前失了印象分,唐縱便對他嚴格盤查起來。

  可憐這吳廣德回了家就酣然大睡,酒醉醒來。連他當晚怎麼回得家,與娘子說了些什麼都記不太清楚了,哪裡還能說得明白?

  唐縱見他不招。便吩咐人用刑侍候。人治社會,給後人留下的印象再如何清明,其實也不可能完全按照法律行事。就連民間傳說中斷案如神、執法如山的包青天,在任開封府尹時也曾幹過嚴刑逼供,以致屈打成招的事。

  在實際情形中,公堂上直接杖殺的情況更是尋常,吳廣德如何吃得了這苦。三木之下,吳廣德捱不得那苦,只好順著獄吏的話頭兒,含糊答對了一番。這一來就坐實了他的殺人罪,案子報到刑部周興那裡,周興立即批復:絞刑!

  唐時殺人。有斬、絞兩種,絞刑能留個全屍。吳廣德這案子不涉及朝政,只是普通的民事案子,以用刑酷厲聞名的周興根本沒興趣關注,他正忙著折騰那些官兒們呢。隨便就批復了下來。

  其實按照律法,判處極刑的案子還要複審,要報皇帝勾決,經過三道程序,但是因為近來連連出事,一連死了幾個朝廷官員。城中有些動盪,周興就從重從快判決了,那麼多官員抓進他的大獄,未經判決就直接打死的都大有人在,他哪會在乎一個小小商賈。

  此時正值秋季,若不及時處決,這吳廣德就得在牢裡多吃大半年的閒飯,等到明年秋決,故而官府辦事效率也快了起來,準備了兩日,走完了程序,就把吳廣德押出來,予以公開處決。

  處決人犯,一向是在鬧市區公開進行,這叫「棄市」,其用意就是以處決人犯震懾宵小,可以讓一些心懷不軌者懾於律法,不敢再生歹意。處決吳廣德這一天,修文坊裡許多認識他的人都跑去看熱鬧了。

  唐代處決人犯的時間是未時,也就是下午一點到五點,消息頭一天就在修文坊裡傳開,馬橋從早上起來,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寧,捱到中午,他草草地扒了幾口飯,實在吃不下去,就對老娘道:「阿娘,兒想出去走走,看看處決人犯。」

  馬母笑罵道:「早看你跟丟了魂兒似的,就知道你有事。殺人有什麼好看的,血刺呼啦怪嚇人的,你要去就去吧,早些回來,可別在外面惹事。」

  「噯,那……孩兒去了!」

  馬橋答應一聲,便急匆匆地出了門。

  法場就搭在南市和嘉善坊之間,這是極繁華熱鬧的一個所在。

  正午,提人犯出獄前,獄吏給當日處決的人犯送了酒食,叫他們做個飽死之鬼。當日處決的人犯一共有七個,吳廣德蓬頭垢面,呆呆坐在牢房裡,實不知自己到底如何殺了妻子,怎麼就落得這麼一個下場。

  稍後,時辰到了,七個人犯一一搭上囚車,押赴刑場。

  刑場外,人山人海,熙熙攘攘,馬橋擠在人群裡,也在翹首看著。

  七個人犯押到法場,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吳家親眷號啕大哭,卻被公人攔在法場外面不得進入,唐縱一身官衣,肅然進入監斬棚下,宣讀判決,予以行刑,便有三個人犯被帶上法台,這三人都是窮凶極惡之輩,是而判的斬刑。

  每個人犯再給一碗酒,酒飲罷,刀揮起,三道血光閃過,三顆人頭落地,法台上血腥一片,圍觀人群的興致也達到了**,一個人個議論紛紛,笑逐顏開,偶爾傳出幾聲慘嚎哭叫,那都是死者家屬。

  緊接著四個判絞刑的人犯也被帶上台去,頸上套上絞索,暫且跪在地上,一人送上一碗水酒,吳廣德捧碗在手,便撲簌簌地流下淚來,那眼淚大顆大顆地落進酒碗,吳廣德便哭泣道:「某今日赴死,雖未做個餓死鬼,卻終是一個糊塗鬼啊!」

  說罷,淚如雨下,吳廣德把酒碗一捧,仰起脖子便咕咚咚地灌了起來。負責行刑的劊子手這些年來處決人犯,什麼稀奇古怪的行為不曾見過,是以冷眼旁觀。並不理會,誰會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呢?

  「兒啊!兒啊!你好糊塗啊!你要養外宅便養外宅,何必迷了心竅,欲扶正她,做出殺妻的事來啊!你這一死,你叫為娘可怎麼活,我的兒、我的兒呀……」

  一個悲愴的聲音突然哭喊起來。馬橋扭頭一看,那嚎哭的婦人就在他身前不遠,旁邊兩個中年漢子扶住她。流著淚相勸,想來也是她的兒子,這老婦頭髮花白。捶胸頓足,聽她哭喊之語,分明是吳廣德的老娘。

  「娘,兒冤枉,兒子冤枉啊……」

  刑台上,吳廣德看了母親一眼,便緊緊閉住雙目,眼淚止不住地從眼中流出來。

  「行刑!」

  唐縱拈起一支紅簽,往案前一擲,厲聲吩咐道。

  四根高柱後面。絞索吱呀呀地拉起,四個人犯不由自主站起了身子,可絞索繼續升起,他們的雙足便離開了地面,整個人懸在了空中。

  「兒啊……」

  那老婦悲呼一聲。昏厥過去,旁邊攙扶的兩個漢子連忙把她放倒,掐著人中施救。

  吳廣德今日一死,鮑銀銀真正死因再也無人知道,馬橋也可以逍遙法外,然而。眼前的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馬橋心中的怯意和猶豫頓時不見,他忽然兩膀一分,擠開人群,快步向前衝去,口中大呼道:「莫傷無辜!人是我殺的!」

  圍觀百姓見有人往前搶,本來還很不樂意地用背拱著,待他這句話喊出口不由盡皆大驚,「嘩啦」一下,人群便分向左右,讓他衝到了前面。

  兩個持刀公人一把將他攔住,馬橋指著刑台上大呼:「放他下來,人是我殺的,人是我馬橋殺的,與吳廣德不相干!」

  監刑台後,唐縱霍然站起,變色道:「他說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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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叔,大娘,我走啦,這些日子,承蒙款待,感激之至。」

  楊帆在下山的路口站定,回身向相送的山民一家人拱手道。

  山民樸實,家裡的東西都是靠山吃山,隨手採來的蘑菇野菜,隨手捕來的野兔山雞,用來款待客人,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卻收了他很厚的一份酬勞,心中頗為過意不去,今日楊帆要走,全家人都送出門來。

  「大兄弟,這只熏兔兒,你揣著路上吃。」

  女主人是個布裙荊釵,臉圓身壯的村婦,她把一隻包裹好的熏免硬塞到楊帆手裡,楊帆推辭不過,便接了放進馬包,向他們拱一拱手,牽著馬韁向山下走去。

  那憨厚的老農嘴唇嚅動了幾下,終究沒說出什麼客套話來,只是笑著向他揮了揮手,膝下那隻大黃狗則汪汪地叫了兩聲。

  一片蔥蔥鬱郁中,夾著一條經年累月踩出來的尺餘寬小徑,兩旁樹叢繁密,一些不知名的紅的黃的豆一般大的果實,綴滿一樹灌木,也不曉得是些什麼果實。

  遠山蒼翠,回首望去,那山居小屋已掩映在一片蒼翠間,只有隱隱露出一角屋簷,叫人看在眼裡,便生起一種恬靜的感覺。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無論是南洋的海,還是這王屋的山,都讓他有一種安閒、自在的感覺,他喜歡這樣寧靜的生活,可是人生在世,很多時候不能由著自己的心意去選擇他想要的生活,這一去,他依舊要投入一片腥風血雨當中。

  忽然間,楊帆有些羨慕起太師父那灑脫自在的一生來。

  楊帆沒有直接奔著洛陽去,他先就近趕到一個市鎮,賣了馬,處置了一切可疑的東西,這才租了一頭趕腳的騾子,趕回洛陽城。

  楊帆回到修文坊時,剛剛過了正午,一進坊門,楊帆就察覺坊中氣氛有些不對勁兒,街上行人不多,但是神情都有那麼一點怪異,就這不多的行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時,也是搖頭歎氣。

  楊帆見狀,疑竇頓起。

  註:本案例取材於唐朝真實案例,不同之處是:真實案例中不是那個偷情的男人推搡而致婦人死亡,而是氣那婦人心腸歹毒,憤而奪刀殺之。後來因為她的丈夫被誤判,主動自首。

  人性是複雜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標準,在一種事情上他不符合你的道德觀,不代表他在另一種事情上的道德觀就不高。

  市井中人,亦多義氣之輩,馬橋是個典型的市井兒,懶惰,好色,偷雞摸狗,不求上進,但又是個極重情意的人,重親情,重友情,有擔當。

  凡夫俗子,在某些方面的能力比不了傑出的大人物,但是有些方面的品質,卻並不遜色於他們,甚至更勝一籌。

  一個渾身毛病的人,也有閃光點;一個被捧為聖人的人,也有缺點毛病。

  這,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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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