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家三公子狄光昭畏畏縮縮地走到宮城前,遲疑地望著那黑洞洞的城門口,彷彿那是一隻洪荒巨獸,他一走過去就會被活活吞噬似的。
他沒有帶雨具,衣袍已經被細雨淋濕了,顯得有些狼狽。狄光昭踟躕良久,才猶猶豫豫地湊上前去。他看見一個撐傘的少婦,所穿的華服竟是命婦的制服,微微有些驚訝,但他只是偷偷看了一眼,便轉向宮門。
一名侍衛向他迎去,厲聲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狄仁傑的袍服送回家裡以後,一家人正在六神無主,聽了送飯的家僕捎回來的消息,他們也素知狄仁傑為人節儉,只道他是心疼這朝服,便想依著他的吩咐把朝服清洗一下,明日送飯時再攜幾件常服去。
狄仁傑身邊侍候的嬋娟姑娘卻起了疑心,自從狄仁傑被抓進制獄,一家人根本見不到他,無法知道裡邊的具體情況,也無從做出相應的營救舉措。如今這是什麼時候?罪證一旦確實,那是要殺頭的,狄公素來節儉不假,可是總也不至於在這種時候還憐惜一件衣服吧?
嬋娟越想越覺可疑,便主動攬下了清洗那件朝服的差使,隨後她就把這件朝服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寸地方,終於被她發現了狄仁傑暗藏的血書。
既有血書,就可以為他鳴冤了。狄家人當然不會傻到拿著血書去洛陽府、大理寺甚至御史台喊冤,這封血書要直達御前才有一線生機。可是誰去送這封血書呢?狄家長子、次子一個在外地作官,現在還沒有回來,另一個也受牽連入獄了,唯一的男丁就是老三狄光昭。
狄光昭雖然貪財好色,對父兄家人還是有感情的。再說,即便不是出於親人之情。如果他父兄的罪名坐實,他的前程也就完了,這是為了父兄的性命。也是為了自己的前程,無論如何他都要搏一搏的,狄光昭一咬牙。揣起血書就奔了宮城。
可他到了這裡,不免又畏怯起來,遲疑半晌才鼓足勇氣走過來。那侍衛一問,狄光昭趕緊施禮道:「在下乃地官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狄公之子光昭,家父一身清白,含冤入獄,在下乃是替父親向聖人鳴冤的。」
那侍衛雙眼一瞪,喝道:「若有冤屈,你可以去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聖人不是三司法官,哪有閒功夫升堂問案。管你的閒事!去去去,走遠些!」
狄光昭趕緊道:「家父當朝宰相,宰相蒙冤,事關重大,三法司怕也難決此案。相信聖人對此案甚為關心,有勞足下為光昭稟報一聲,說不定聖人肯見我的。」
「滾滾滾!你還真能想啊,誰為你擔這偌大的干係啊,一旦惹得聖人不悅,你來替我承擔不成。你走不走?再不走。就把你抓起來,交洛陽府治罪!」
狄光昭嚇了一跳,走也不願、留也不敢,正遲疑間,小蠻聽見他與那侍衛的對話,便走過來,說道:「這位郎君,可是狄家三公子?」
那侍衛還要喝罵,忽見小蠻趕來,忙住了口,輕輕退開兩步。小蠻原是宮中女侍衛的一個首領,常常出入宮禁,這侍衛當然認識她。狄光昭見這身著命婦宮裝的美麗少婦向自己問話,不禁惶惑地道:「是!正是在下。夫人是?」
「你來!」
小蠻喚了他一聲,轉身走開幾步,狄光昭急忙趨身跟過去,小蠻走到僻靜處,站定身子對狄光昭說道:「你為狄公鳴冤,可有證據?」
見狄光昭露出遲疑神色,小蠻忙道:「奴家是羽林左郎將楊帆之妻,拙夫同樣是含冤入獄,奴家來這裡,也是向皇帝鳴冤的。三公子可以相信我!」
狄光昭上下看她幾眼,說道:「原來是楊夫人。楊郎將的事,在下也聽說過,我相信你。」
小蠻道:「如今宮禁森嚴,輕易進入不得,你堂而皇之替父鳴冤,這些軍士一則不願多事,二則也怕得罪御史台,定然不肯替你傳稟的。你若信得過奴家,有什麼狀子或者想說的話,不妨交待於奴家,奴家替你一併送到御前。」
狄光昭猶疑地道:「這個……,楊夫人,事關重大,你有把握能見到皇帝?」
小蠻微微一笑,肯定地道:「那是自然!」
小蠻的神態打動了狄光昭,或者在他心底,那份血書就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拋也不是,留也不是,眼下有人願意接手,他巴不得趕緊把這份責任讓出去。
狄光昭壓低聲音道:「楊夫人,家父在獄中寫下一封血書,藏於換洗的袍服之中送回家來,我等發現這份血書,這才想入宮喊冤。」
小蠻雙眼一亮,說道:「公子可願把這封血書交予奴家?」
狄光昭趕緊道:「有勞楊夫人!」
他左右掃了一眼,鬼鬼祟祟地從衣袖中摸出一張疊好的布片,宮門前小蠻也不便細看,急忙接過,揣進自己的衣袖。血書入袖,小蠻的心便踏實了幾分。
薛懷義鎩羽而歸,武三思拒不出面,太平公主又斷言楊帆必死,小蠻心中最後一個希望就只剩下上官婉兒了。然而,若只是為了問問上官婉兒採取了什麼辦法,能否救出楊帆,她就沒有必要堅持入宮了。
小蠻今天來,是因為她知道上官婉兒的底蘊。小蠻不敢說絕對瞭解上官婉兒,卻也知道個大概。畢竟,她不僅是御前女侍衛,而且和上官婉兒做了一年多的好姐妹。
上官婉兒位高權重,但是她的勢力主要在宮裡,在宮裡面她和韋團兒是各佔半壁江山。婉兒的勢力相對還要大一些,不過她的勢力也僅限於此,幾乎不出宮門。婉兒是沒有野心的,她結交人脈、招納心腹,只是想保證自身的安全而已。
她的權力來自於皇帝,安危也繫於皇帝,所以對宮裡的人她非常注意結交。而朝中幾乎沒有她的門下,她所結交的那些外臣大多是些詞臣文士,清談之人。聚在一起談些風花雪月、歌賦文章,這種時候能夠幫忙的極為有限。
小蠻覺得,婉兒最大的能力。是她侍奉君前,便於進言。而她想進言,就需要有個契機,總不好貿然就提,那樣的話勢必引起皇帝的疑心。所以她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幫上官婉兒製造一個進言的契機。
她也寫了一封血書,這是一封絕筆。
如果皇帝肯見她,她就到御前喊冤,能觸動皇帝最好,如果不能。婉兒姐姐也能趁機替她說話,郎君或有一線生機。如果皇帝不見,她就自絕於宮前,一位朝廷命婦自盡於宮門,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足以引起朝野關注,各方議論。
她身藏的血書,也必定會被皇帝發現,如此慘烈的鳴冤之舉,就算皇帝再如何鐵石心腸,總也該有所觸動吧?如果依舊不能。婉兒還是能利用這件事,巧妙地向皇帝施加影響。這,已是小蠻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她要用自己的性命,為郎君換得一線生機。
不想這時狄光昭竟然攜來了狄仁傑的血書,小蠻心中歡喜不已:「有了這份宰相親筆血書,想必事情會多幾分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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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春台上,武則天沿著白玉欄杆緩步而行,靜靜地欣賞著薄薄雨霧下的花花草草。
這些天,武則天的精神體力都不太好,直到今日才稍稍緩了過來。向廊下看去,「石榴紅」、「鳳丹白」、「藍田玉」、「玉樓點翠」等各色珍稀奇花競相綻放,雨珠如露,凝於花瓣之上,顯得嬌艷欲滴,武則天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
可是,伴在她身旁的上官婉兒,眉毛似籠似舒,隱隱罩著一抹輕愁,就如那遠處輕煙般繚繞不去的雨幕,顯得心事重重,可是每當武則天轉首與她說話時,她還得急忙換一副顏色,不教武則天看出來。
這時候,傅塵來到麗春台,與站在石階上的小太監低語了幾句,便由那小太監引著走過來。武則天凝神看著圃中的鮮花,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傅塵叉手施禮,說道:「聖人,今有羽林左郎將楊帆之妻,於宮門外求見!」
武則天略一沉吟,緩緩地道:「是小蠻麼?」
她轉過身來,凝視著傅塵道:「朕說過,非國家第一等大事、亦或侍郎以上品秩官員請見,一概不見,你為何又來稟報?」
傅塵的腰彎的更深了:「聖人,謝都尉說,她……她此番前來,並非為了國事,而是因為一樁私事!」
武則天眉頭一挑,微微冷笑道:「什麼私事?替她那謀反的丈夫求情麼?她把朕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還想要朕為她升堂問案不成?」
傅塵低聲道:「謝都尉說,聖人是她的大媒人,感謝聖人賜了她一個稱心如意的好夫君。如今,她是來『謝媒』的,還……還帶了謝媒禮。」
婉兒聽了,目光微微一閃,忽然輕笑道:「小蠻這丫頭卻也有趣,明明是想救她丈夫,偏還找了這許多借口。又要謝媒,又要送禮的,真虧她用了這許多的心思,只可惜她這點心眼兒,能瞞得聖人一雙慧眼麼?聖人是一定不會見她的,你去告訴她,叫她不要枉費心機了。」
「慢著!」
武則天本想不見,聽婉兒這麼說,反而喚住了傅塵,說道:「帶她來見朕!」
上官婉兒作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說道:「大家,你這是……」
武則天微微一笑,說道:「這丫頭的用心,自然是瞞不過朕的。不過,朕很好奇,她有什麼見面禮要送與朕這位大媒人,又有些什麼說辭,來為她的丈夫開脫。呵,走吧,咱們回殿裡歇息一下。朕,等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