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看了看眼前這人,這人一身青色粗布衣衫,頭上紮了一頂青色頭巾,腰間繫了一條黑色腰帶,貌似刑部裡的一個尋常小吏。
看他年紀四十不到,身體不算肥胖卻很結實,黑紅的一張臉龐,結實的骨肉把一張臉皮繃得緊緊的,除了眼角有些魚尾紋,臉上再無半點褶皺。
楊帆皺了皺眉,問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鬆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道:「原來郎中還有氣啊,你沒事吧?」
楊帆道:「本官當然沒事,能有什麼事?」
那人訕笑道:「小的剛才進來,喚了郎中一聲沒見答應,小的又等了一下,見郎中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就冒昧地試了一下,果然感覺不到半點呼吸,真把小人嚇壞了。」
楊帆失笑道:「原來如此,這只是一種吐納之術,延年養生的一種方法,沒什麼希奇的。你是誰,來本官的簽押房裡做什麼?」
那人大概也是聽說過吐納養生的事情,一聽便釋然了,見楊帆動問,忙欠身道:「小的是這刑部衙門裡的廚吏頭兒,姓王名丸,這是給郎中送伙食尾子來的。」
「伙食尾子,那是什麼東西?」
楊帆納罕不已,細細一問,這才明白其中原委。
原來,這個王丸是刑部公廚的總廚頭,負責全衙午餐的供應。
各衙門裡的官吏享用免費午餐,這筆錢由誰出?當然是朝廷,官吏們每天午餐的花銷叫作「食料」,朝廷撥付的對應款項叫作「食本」,即朝廷一次性撥付一筆巨額「食本」,衙門再用這筆錢去放貸生息,產生的利潤用作日常的飲食開銷。
公家放貸還怕收不回本息麼?所以這筆錢妥妥的會產生穩定的收入,而且是極豐厚的一筆收入。
每天的午餐大家敞開了吃,變著花樣的吃。也不可能吃的完。那剩下來的錢怎麼辦?這剩下來的錢就叫「伙食尾子」,廚吏每天結算開銷之中就把它分發給全衙上下人等,大家共享實惠。
楊帆聽王丸解說明白,不禁展顏笑道:「原來如此,本官剛剛到任,俸祿還沒領呢,倒先得了一筆外快,哈哈。有多少錢吶?」
王丸笑嘻嘻地從腰間摸出沉甸甸的一串大錢,放到楊帆面前桌上,哈腰道:「這是今天的伙食尾子,共計八百四十文,這伙食尾子每天都不確定的,要等當天開銷之後才知道能剩多少,然後分給大傢伙兒。」
楊帆在吃一驚,失聲道:「一天的伙食尾子竟有這麼多?」
唐初時候物價便宜,雖然也常有波動,但是總的來說。當時的錢還是很值錢的,按照洛陽城此時的物價。一文錢就相當於咱們現在的一塊錢,這筆額外收入的一個月得有多少?
王丸見他吃驚,笑嘻嘻地道:「這還不算多的,小人記得上個月最多的一天是一千三百六十二文。」
說到這裡,他湊前一步,壓低嗓門道:「當然啦,不可能每個人都拿這麼多的。小人是按實際人頭再加一些虛頭,算出一份伙食尾子該是多少,官員們則依官職大小倍而加之。崔侍郎拿十倍。各位郎中拿八倍,員外郎拿六倍,依次而下。」
王丸說到這裡,歎口氣道:「小人做著這差使,人人都說油水十足,可是小人這差使不,做大官的俸祿、職田,名目繁多,那薪水津貼早就按品秩高低發放了的,午餐吃的比大家好也就罷了,憑什麼還要數倍地分享伙食尾子呢?
他們都說,這餐錢的剩餘,應該不計職位高下,大家平分才是。可他們也只是私下裡議論,沒有一個敢跟上司分說,便常來欺搾小人,小人只是一個沒權沒勢的伙夫頭兒,能奈其何?受人欺侮不說,他們還指說小人上下其手從中漁利,這衙門裡每月都要盤帳的,小人能做什麼手腳呢?哎,受氣呀……」
「哦?」
楊帆目光微微閃動著,又向他仔細詢問了一番有關伙食尾子的事情,王丸向他吐了一番苦水,便一拍額頭,驚道:「哎喲,小人怎麼光顧著跟郎中說話了,那些小吏公差自然是到廚下自己去領伙食尾子,各位官員這兒是需要小人一一跑腿送去的。刑部司這裡是小人來的第一處,楊郎中這裡是小人送的第一份,接下來還有許多去處,耽擱久了,散衙之前小人可來不及派完。郎中忙著,小人還得做事去。」
楊帆頷首微笑道:「好,你自去忙。」
目送王丸離開,楊帆看看桌面上那黃澄澄的一串大錢,默默思索一陣,忽然詭秘地一笑,便向懷中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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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帆負著手走出公事房,在桂樹下站著,時不時地舒展一下拳腳,活動活動身子,有那往陳郎中處辦事的公人,不認識楊帆身份的倒也罷了,有那知道他是本司新任主官的,不免都向他投以怪異的目光。
楊帆安之若素,視若無睹,只在院中悠閒散步,時而走到牆邊,探身看看那缸中所養的睡蓮,時而走到壁雕處,仔細欣賞那獬豸的威武形象,撫摸著那雕刻的細膩圓潤的紋路,神態悠閒之極。
陳郎中的長隨羅令躲在門裡悄悄地注意著他的動靜,越看越不解其意,忍不住走出來,在門口假意逡巡了一陣,便向他迎來,陪笑招呼道:「楊郎中!」
楊帆正負著手,仰頭看那獬豸,扭頭瞧了他一眼,微笑道:「啊!是羅令啊,你看這只獬豸,這紋路、這眉眼、鱗片,刻工真是不凡。以吾觀之,當是出自名字之手啊,」
羅令哼哼哈哈地陪笑答應著,想要套他話語,探他心思,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楊帆似乎看夠了,轉身又往自己公事房裡走,一邊走一邊對羅令道:「本官閒悶的很。你若無事,不妨來陪本官說說事兒。」
這話正合羅令心意,羅令忙不迭答應下來,陪著楊帆進了簽押房。二人進了房間,楊帆在案後坐了,對躬身站在那兒的羅令道:「無事閒聊而已,不用講那麼多規矩,你也坐吧。」
羅令答應一聲。在他對面坐下,一眼瞧見案上擺著兩串黃澄澄的大錢,不由問道:「呃……,郎中這是……」
楊帆往桌上一看,便沾沾自喜地道:「本官未來刑部之前,還覺得這衙門較之宮中做事,必然無趣的很。想不到此處著實不錯,這是本官剛剛收到的伙食尾子,在此處任職竟有這般好處,本官以前可著實不知。」
羅令看看桌上那錢的數量。遲疑地道:「郎中是咱們刑部司的堂官,得的伙食尾子要比旁人多些。以小人來說。只是一個尋常的公差,可就遠遠不能與郎中相比了,喲!郎中今兒分的這伙食尾子,怕不有一千錢了吧?」
楊帆往桌上隨意瞟了一眼,說道:「哦,一共是一千五百錢。一天便能有這許多額外的好處,一個月下來。可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呢。」
羅令聽了,表情登時一僵,眼睛驀地睜大了一下。迅速又作出一副平靜的表情,心中急急盤算:「一千五百錢?怎麼我家郎中才得了一千錢?王丸這廝,首鼠兩端,還說甚麼他根本不把這位新任堂官放在眼裡,給他的伙食尾子遠遠低於我家郎中……」
羅令目光微微冷下,心裡暗暗轉著念頭。
楊帆慢條斯理地把兩串大錢收起來,心滿意足地拍拍那鼓囊囊的袋子,對羅令道:「衙門裡能有這般好處,全賴廚吏節源開流,好處落到咱們手裡,那廚吏卻撈不到幾文,不容易啊。我聽說下面的人對他非議頗多。這樣能幹的廚吏,我們應該多多維護才是!」
「什麼?」
羅令一聽就炸毛了,脹紅著臉道:「他王丸不容易?他清廉如水?郎中,你是新官上任,不知其中底細啊,咱們這公廚,就算是侍郎都未必有他做廚吏的占的油水多,他還覺得委屈,這世上還有不委屈的人麼?」
楊帆驚訝地道:「此話怎講?我聽那王廚吏說,衙裡每個月都要查帳的嘛,他能佔什麼好處?」
羅令冷笑一聲,道:「查帳又能如何?派個神仙下來,這帳也查不明白的。」
羅令先是見那王丸兩面三刀,給楊帆的伙食尾子竟然比陳郎中多了一半,心中已是恚怒之極,此刻又聽楊帆有為那王丸撐腰說話的意思,馬上就忍不住了。
他臉紅脖子粗地道:「郎中,咱們這公廚的伙食檔次,你今兒中午也看到了,那是豐盛之極呀。茶餚越豐盛,買的就越貴,這菜餚越貴,他王丸負責採買,油水也就越大,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帆顯然是有些偏袒王丸,聽了這話不以為然地道:「你不知那廚下的事情,想當然罷了。如果這採買真有大油水,朝廷早就削減公餐的檔次了。」
羅令一拍大腿,道:「嗨!還真叫郎中說著了,朝廷是想削減公餐檔次來著,咱這朝廷上,要說公餐檔次最高的,莫過於宰相們辦公的政事堂廚,堂廚那真是珍饈美味,無所不有,每餐必費千金。
前兩年,宰相們就曾議過此事,說是政事堂供饌珍羹過於靡費,狄相公(狄仁傑)就提議削減伙食標準,可是其他的宰相們不同意啊!
李相公(李昭德)就說了:「公餐豐盛,那是朝廷對中樞機務衙門的重視。如果我等不稱職,自請辭職以讓賢能便是,不必以減削飲食標準以邀虛名。』這就罷議了。誰再提自削飲食標準,那不是承認自己不稱職麼?是以,沒有哪個衙門敢如此標新立異的。」
羅令說的性起,把雙腿一盤,滔滔不絕地道:「因此上,各個衙門對公餐那是務求精美。你說他做廚吏的能不肥麼?購買一切東西,樣樣都有回扣啊。
再者說,咱刑部時不時的有人出公差,再加上各處來辦事的官員人等竟相宴請,好多官員和辦事的差役不在衙門裡吃午飯,每天就餐人數實際上只有六成不到,可廚下一直是按滿員開賬的,那王丸肥的放屁流油,他還哭著喊冤,這還有天理麼?」
羅令所說,正是從唐初開始一直延續下來的公款吃喝風,這股風氣只有到了明朝朱元璋那兒,才算憑著這「老慳」雷霆一般的手段給剎住,可是到了清朝,這股風氣死灰復燃,而且愈演愈烈了,竟然有個廚頭兒可以花錢給自己捐個道台,可見這廚吏之富。
楊帆聽了,大光其火道:「這個油滑小吏,本官險險被他騙了。」
羅令見楊帆惱了王丸,心中大感快意,嘿嘿笑道:「這等小人最是奸詐,郎中可不要相信他們那些口蜜腹劍的屁話!」
楊帆被他一挑唆,愈發惱火起來,把案一拍,說道:「此等小人,貪婪如碩鼠,衙裡怎麼不辭了他,換個安份些的人上來?想來那新人總是不敢如此放肆的吧。」
羅令「嗤」地一聲,撇嘴道:「但凡此等樣人,不管是什麼阿貓阿狗,他背後蹲著的,都有一位大菩薩啊,王丸是崔侍郎家裡的親戚,誰能奈何得他?這等肥差,一向就是主官是誰,就由誰家的親戚佔著。」
羅令掏了掏耳屎,虛空一彈,哼哼地道:「這兩年啊,咱們衙裡已經換了三任廚吏啦,第一任是張楚金張尚書的遠房侄子,第二任是周興周尚書的外甥,這王丸,乃是崔侍郎本家一個兄弟的最寵愛的如夫人的兄長。」
楊帆聽了這般錯綜複雜的關係,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乾笑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如此說來……倒真是……不便得罪了。」
羅令瞧他慫了,心中便覺鄙夷,忽然間又覺得自己方才說的話有點多,而且更不該向他透露王丸與崔侍郎的關係,叫他去崔侍郎那裡碰個釘子可不更好?
想到這裡,羅令心中暗悔,便沒了聊天的興致,忙起身道:「對不住,小人離開久了,不知道陳郎中那兒有沒有什麼吩咐,小人這就得過去了。」
楊帆頷首道:「好好好,你自去吧,本官一人無聊時,你不妨就過來,咱們聊聊天解悶兒。」
羅令暗哼一聲,心道:「果然言多必失,休想再叫老子來陪你扯淡!」嘴上則滿口答應著,轉身退了出去。
楊帆等他離去,微微靠在案上,手托下巴,沉吟起來:「這個王丸,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是想慫恿我替大家出頭,要求平分伙食尾子。如此一來,少了上面的官員盤剝,他就更加如魚得水了,不過……只怕他的本意還不止如此。
更何況,連狄仁傑在這一點上都碰了釘子,官場規則如此,我若去辦這件事,辦不成受人恥笑,辦成了不但得罪了刑部所有官僚,其他衙門的公差小吏們動了心思,群起鼓噪,滿天下的官員都要埋怨楊某了。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砸人飯碗,必將結怨九世。底下就是一萬個人說你好,有個屁用啊,得罪了一個上司,你就得穿小鞋。這個廚子是把我往坑裡推啊。他是崔侍郎的人,莫非崔侍郎也要整我?刑部這潭水,不止有點渾,而且有點深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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