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垂的軟帳,像一層淡淡的霧。
榻前的青玉小几上,沉香化作裊裊青煙,從那只薰香爐兒的鏤空洞眼中緩緩逸出,清心寧神。
寧珂躺在榻上,嘴裡緊緊咬著一截軟木。忽然,她又從枕下抽出一條青緞的絲帶,似抹額般系到額頭,勒緊!
預料之中的劇痛來臨了,她像一條躍上岸的小魚,那單薄瘦弱的身子在無力忍耐時便會急劇地弓彎一下,力量大的驚人。
她的頭快要炸開了,渾身的骨骼好像寸寸碎裂,完全由不得她自己的控制,汗水一點點地滲出來,迅速爬滿了她蒼白的臉頰。
她今天的力氣消耗的太多了,出行對她來說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偶爾的出行散心倒也無妨,但是今天的體力消耗對她虛弱的身體來說,實在是有些透支了,她還在芙蓉樓時就預料到今天又要經歷一次比死還難受的痛苦折磨。
很奇怪,那讓她痛苦的想要揪下自己的頭髮、想要以頭撞牆的極劇痛楚今天並沒有來,她的腦海裡也沒有每次痛不欲生時都恨不得馬上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腦海裡似乎開了一個竅,絲絲沉香裊裊飄起,直滲到她的腦海中,一如蓮子的清香。
「嗯……,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
痛苦中的寧珂緊緊咬著唇,雙手揪緊床單,小小的精緻臉蛋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她想不起自己正想到誰,也想不出他的樣子,只隱約記得他陽光的笑容,那笑容讓她心裡有些暖、有些開心。
獨孤宇沿著朱閣綺戶中曲折幽深的長廊走到寧珂的閨房外,見兩個青衣小婢正侍立在門口,便站住腳步,放輕聲音問道:「寧珂……在『休息』?」
兩個青衣小婢沒敢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獨孤宇欲言又止,低下頭沉默半晌,輕輕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他來的時候步伐輕快,走的時候腳步沉重。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寧珂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那頭痛欲裂的感覺終於消失了。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細白牙齒咬緊的軟木輕輕鬆開,上邊一排深深地牙印……
看她纖細的身段、清麗的面容,恐怕大多數人都以為她比他的兄長小著七八歲,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女,只有獨孤家的人和熟悉獨孤家的人才知道,她和獨孤宇是一對孿生兄妹。
老天給了獨孤家一對龍鳳胎,兄妹都有一副不俗的相貌,妹妹尤其聰穎,自幼就顯示出超凡的智慧。她的父祖都不長壽,哥哥以弱冠之年成為一閥之主,統率整個家族,而且把日漸沒落的家族重新振興起來,全賴她這個女諸葛暗中策劃。
她,這個看起來脆弱不堪的姑娘,才是獨孤世家這一代真正的靈魂人物。
可是上天賜給她超凡的智慧同時,也給了她纏綿一生的疾病。年幼時還好,那時的她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樣能跑能跳,一樣頑皮,可是隨著年齡漸長,藏在身子深處的病魔開始肆虐,她頭痛發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身子越來越虛弱。
以獨孤世家的財力,天下名醫都延請得到,可是沒有人有辦法,即便是國醫聖手,也只能開一些減緩痛苦的藥物和一些滋補身體的藥膳。因為她常常發作的頭痛,她的胃口也受了影響,沒有藥膳的滋補,她正常攝取的食物,根本無法支撐她的生命。
每次頭痛發作,寧珂都會痛苦不堪,像今天這樣的發作還是輕的。自從知道沒有誰能醫好她的頭痛,寧珂病痛發作時就拒絕任何人在身邊了,她有著異乎尋常的自尊,不想讓人看到她痛苦軟弱的樣子。
寧珂,有著最脆弱的軀體,也有著最堅韌的精神……
痛疼感漸漸消失了,徹骨的瀕死感也逐漸減弱,精緻的臉蛋上緊蹙的眉頭渙渙而散。寧珂忽然想到她方才想起的人是誰了,是那個楊帆,那個有時剛毅、有時凜然、有時無賴、有時狡黠的傢伙。
想起他在芙蓉樓上裝模作樣的恭維,故意扮出的豬哥相,想到盧賓之明明恨不得咬死他,卻不得不配合他扮失敗情敵的尷尬,想起長安府令柳徇天站在樓頭那怪異莫名的表情,寧珂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美麗的笑容。
這一個笑容,便用盡了她剛剛攢起的全部體力,但她還是要笑。
歡笑於她也是一件很奢侈的東西,有機會得到的時候,她又怎麼捨得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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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獨孤宇再度來到小妹的閨房。
寧珂已經梳洗完畢,用罷早餐,早餐是一碗縐紗蝦仁餛飩,不過四粒小餛飩,再加小半碗鮮湯。
「寧珂,你要去送太平?」
「嗯!」
獨孤宇眉頭一皺,道:「你還是不要去了吧,太平知道你的情況,不會怪你。」
寧珂莞爾一
笑,道:「要去,我去,你也去!不是為了太平,而是為了楊帆。」
獨孤宇疑惑地道:「昨日,他把盧家和李家都得罪了,得罪了這兩家,就等於得罪了所有的山東士族,咱們避之唯恐不及,你還想以之為盟友?」
寧珂歎笑一聲,柔聲道:「傻哥哥,先去準備,上車再說,好嗎?」
「好!」
獨孤宇對這個妹子聽話的程度,就是他老子在世時都嫉妒不已。
兩頭大青牛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拉著一輛翠幄清油車,緩緩駛向永康坊。
車廂裡,寧珂倚在舒適柔軟的半臥式軟榻上,向大兄輕聲細語地解釋著:「珂兒為什麼勸兄長接近七宗五姓?因為我關隴世家之沒落,已成定局……」
寧珂氣力不足,說話聲音極細,有時還要喝口水潤潤喉嚨歇息片刻,但獨孤宇早就習慣了這樣與她交談,既不催促,也不著急,有時妹子話說多了,他還要阻止妹子再講下去,強迫她休息一陣兒。
「天下穩定,則軍權必集於天子,治天下者唯有文臣。我關隴世家因軍事而興,也必因軍事而亡,自長孫無忌死後,興科舉、毀府兵、集軍權,我關隴根本已不復存在,可山東士族則不然。」
獨孤宇雖對小妹言聽計從,那只是因為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了小妹的眼光和智慧遠遠高明於己,但他也不是一個毫無見識的廢物,聽到這裡,忍不住說道:「自太宗時起,便竭力打壓山東士族,他們也今非昔比了。」
寧珂微笑搖頭:「風勁時,草木偃伏,風過去,草木崛起。太宗修《氏族志》,抬關隴世家,貶山東士族,卓見成效。女帝欲御極登基,卻受關隴世家阻撓,於是她反其道而行之,借助山東士族,瓦解關隴世家。
女帝御極之後,又想擺脫山東士族,故而大力提拔寒族,可惜,這沒用的。山東士族已經掌握的權力,是無法收回的。科舉制也不是靈丹妙藥,山東高門之所以千年不衰,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文化的傳承。
為了對抗山東士族,女帝的確通過科舉提拔了一批寒門庶族,但這根本不足以撼動山東士族。山東士族一向以門蔭入仕,一開始只是不屑也不願以科舉入仕,當他們發覺這一點已不可逆改的時候,寒族中又有多少人能考得過他們?
他們一旦適應了科舉入仕,憑著世家大族深厚的家風和文化傳統,將佔盡優勢,你看看近幾年中舉的士子中世家子弟佔據了多少,就該清楚這一點了。
再者,寒門出身的權臣,一開始確實比較敵視世家,可是,仇富只是因為羨慕,因為他也想富,等他也成了富的一員,他就會被同化,當初與之對立的就成了他的盟友。暴發戶站住腳,就想變成世家呀。
七宗五姓人才輩出,難道還看不出這一點?只要他們肯放低一些姿態,這些寒族出身的權臣,會一個個搶破了頭的去做士族的上門女婿、去與他們結交,籍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最終被同化為士族的一員。科舉真能毀掉世家?」
寧珂淡淡一笑,道:「五百年的功夫都辦不到!除非,出現一場動盪百年的大亂,徹底毀掉世家的存在!」
獨孤宇垂眸沉思道:「所以……你讓為兄不惜一切也要接近七宗五姓,搶先傍上這棵大樹?」
獨孤宇雙眉一揚,問道:「然則,這與楊帆又有什麼關係?」
寧珂道:「因為,山東士族對我關隴世家一直心存戒備,我們的傾心結納,始終沒有打消他們的戒心。幾年的努力,我們也只是與他們關係密切一些,於互惠中撈到一些好處。這,不是我獨孤世家長存之道!」
獨孤宇雙眸一閃,道:「難道楊帆可以?」
寧珂道:「沒錯!山東士族受到女帝打壓之後,他們經過多年的適應和準備,已經開始反擊了。適應科舉、響應科舉是一方面,吸納寒門庶族的傑出人才引為己用是另一方面,因為我們的出身,他們心存戒備,而楊帆這樣的人,他們卻會主動吸納。」
獨孤宇道:「山東士族主動吸納的人才很多,又何止一個楊帆,如果楊帆沒有絕大的能力,與我們又有何助益?」
寧珂微笑道:「這就是我讓阿兄搜集有關山東士族情報的原因了。從我們掌握的情報來看,或者最初時候楊帆只是他們廣泛撒網網到的一條小魚,可是如今這條小魚,已經長成一條大魚了。」
寧珂的眸子就像鑲在瘦削雪白的精緻小臉上的兩顆黑寶石,熠熠放光:「風雲際會,他就能脫鱗換甲,躍空成龍!」
獨孤宇蹙眉道:「風雲哪裡來?」
依舊是那柔弱的聲音:「小妹雖不能搬山填海,呼風喚雨的本事,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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