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殿上,上官婉兒正掂著一份奏章癡癡出神,忽然察覺身邊有人,猛一抬頭,就見武則天正靜靜地站在她的身邊。
武則天更顯蒼老了,雖然頭上戴的發套依舊濃黑如墨,可是再如何保養,那下垂的眼袋、滿是皺紋的皮膚也是俺飾不了的。但是老年的武則天雖然少了幾分年輕時飛揚的神采,沉穩的氣度中卻更透出幾分威嚴。
她靜靜地站在那兒,也不知道正考慮著什麼,神思有些恍惚。婉兒輕呼一聲,連忙擱筆,閃身離座,向武則天施禮:「婉兒見過大家!」
見過了禮,婉兒瞪了一眼侍立在殿門口的小海,輕嗔道:「大家來了,怎不喚我迎見?」
武則天輕輕擺手道:「不用怪他,是朕不讓他說的。」
武則天踱到御案後面坐下,仰身靠在厚軟的坐墊上,眉心微蹙。婉兒連忙示意小海端一碗女皇最喜歡喝的醪糟來,自己繞到女皇身後,輕輕給她按著肩膀,柔聲道:「大家有些不舒服麼?」
武則天輕輕歎了口氣,緩緩搖了搖頭。
近來煩擾她的事情確實太多,南疆官吏大清洗帶來的機遇,對所有勢力而言,都是一塊不容放棄的肥肉,武三思、武承嗣兩個侄兒隔三岔五就來滋擾一番,李昭德和其他的一些勢力派系也是明裡暗裡不斷向她施加影響。
本來,麗春台是她最喜歡去的地方,可是張昌宗和張易之那兩個小美人兒也對這件事上了心,每次一到麗春台,他們就旁敲側擊地為他們的家族和結交的同黨爭取機會,弄得武則天意興索然。
她不怕臣子們結派,朝中要是沒有這樣那樣的勢力派系,那才是一件不可想像的怪事,她在意的是無法平衡。皇帝的作用就是平衡,皇帝的價值就在於平衡,平衡了各方勢力。各方勢力才能倚仗於她、附從於她。她才能施號發令。
否則,嚴重的話會影響她的帝位與統治,即便沒有那麼嚴重,臣子們陽奉陰違,她在朝廷上的一番撼世雷霆,灑到民間也成了淋淋細雨,她的政令將難以通達。而眼下這件事。卻很難做得到平衡。
這且不算,土蠻俚僚各路首領也是痛定思痛,這兩天一聽說有什麼官員有可能被委派到他們的地方作官,就會多方打聽這個人的身份背景、為人品性,然後跑到她面前來哭宮,這兒不合適那兒不方便的施加阻撓。
女皇現在急於穩定朝廷在西域的統治。鞏固朝廷重奪安西四鎮的戰果,迫切需要南疆的穩定,對他們的要求又不能置若罔聞,弄得女皇頗有一種內外交困的感覺。
她現在精力越來越不濟了,想東西想久了就覺得頭痛,對這些困境遲遲難以想出一個解決辦法。而張氏兄弟的受寵和對權力的插手,又引起了朝廷重臣們的警惕,有關皇儲的問題也成了他們時時向女皇進諫的一個話題。就更令武則天心生疲憊。
武則天信手拿起一封奏章。瞇起老花眼隨意地瞧了幾眼,眉鋒微微一皺。道:「關內道監察御史喬文達彈劾楊帆貪戀女色,滯留長安不歸,這……是怎麼回事?」
「哦!據說,楊帆往長安去接太平回京的時候,偶然邂逅獨孤世家獨女寧珂姑娘,對她一見鍾情,為了她,楊帆還與范陽盧氏的嫡宗子弟盧賓之發生了一場糾葛,雙方大打出手,為此……他還動用了武力,調了龍武衛去恐嚇!」
婉兒答著,眸中悄然閃過一絲異色,但她按揉武則天雙肩的一雙柔荑,卻沒有一點急緩、力道的變化,依舊是那麼輕柔、那麼沉穩。
「哼!」
武則天大不悅,順手把那奏章扔在了桌上,但轉念一想,又道:「不對!不對……,楊帆滯留長安,究竟為了什麼?」
婉兒輕聲答道:「大家英明!小蠻懷胎十月,生產在即。她與楊帆都是孤兒,在家沒有親眷長輩,而小蠻因為幼年時蒙公孫不凡的妻子裴大娘收養,視其如母,所以懷了身孕之後,便遷往長安,以便與長輩住的近些,方便照顧。
楊帆了結南疆之事趕到長安時,小蠻已經分娩在即,楊帆有心照料妻子,等著孩子降生再回京,所以苦苦央求公主,以生病為由,暫時留在了長安。公主回京後,已經把內中緣由告訴了婉兒,因為大家近日一直為國事操勞煩心,婉兒還沒來得及把此事稟奏大家。」
武則天恍然頷首道:「原來如此!」
武則天對楊帆和女兒的關係一直深信不疑,所以她不相信楊帆在女兒的眼皮底下,還敢搭訕其他女子。在她看來,楊帆既與女兒有關係,那麼雌伏的也一定是楊帆,誰讓她的女兒是天皇貴胄呢,楊帆若是一隻饞貓兒,偷腥或有可能,為了一個女人這麼大張旗鼓的,那也絕不可能,其中必有隱情。
這個隱情,她還是能夠接受的,武則天哼了一聲道:「這個楊帆,一向有些藐視君臣之道,對皇朝天子缺乏敬畏之心!如果他坦誠以告,求朕允准,朕就這麼不近情理麼,何必多方矯飾。」
婉兒此時已經改揉為捶,握起一雙粉拳,輕輕為她敲著肩膀,嫣然道:「是呢,這楊帆雖已官居五品,卻始終是個性情中人,有些市井習氣,不像官場中人。不過,婉兒倒覺得,這樣的人,大家用著反而比那些老謀深算的官僚們省心。」
這時,小海捧了碗醪糟進來,躡手躡腳地放到武則天面前,又向上官婉兒瞟了一眼,眼皮輕輕一垂,婉兒會意,一雙小拳頭捶得更加輕快了。武則天愜意地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口大氣。
過了片刻,符清清悄然出現在門口,上官婉兒看見後,便從武則天身後繞到身前,輕輕端起醪糟,對武則天柔聲道:「大家為國事操勞若斯,婉兒瞧著都心疼呢。這醪糟已經熱好了,大家且飲一碗,活血提神、舒筋活絡。」
武則天張開眼睛。就著婉兒的手。抿了一口醪糟,抬眼看見符清清手持一份書札模樣的東西正恭立在殿門口,逡巡不進的樣子,便道:「什麼事?」
符清清趕緊快步上殿,躬身施禮道:「聖人,有長安密奏!」
她一走近,武則天就看清了她手中所持的札本上繫著兩條黃色的絲帶。這是只有皇帝本人才可拆閱的秘本。一聽說是從長安來的,武則天馬上坐直了身子,上官婉兒把裁紙刀和銀製的小剪刀放到武則天面前,便退開兩步以避嫌疑。
武則天驗看了札本上的幾處秘記,確認它不曾被拆開過,便取過剪刀。剪斷黃綾絲帶,又用小刀裁開火漆封印,從中取出一份秘本,細細地閱覽起來。
這是柳徇天的密札,密信中詳細講述了近來長安發生的各個方面的事情,包括李慕白過大壽,各路世家豪門異乎尋常的熱情和各門閥閥主皆往恭賀的事情。
武則天看了嘴角微微一撇,她就知道那些世家不會放棄這個為子孫後嗣安排前程的大好機會。不過。她更清楚皇室與世家既是敵人也是盟友。他們既有共同維護的東西,也有相互爭奪的東西。讓世家從中得些利益是不可避免的事。
讓他們得到多少,讓他們得到多少才既合自己的心意,又不致引起世家的強烈反彈,這才是她這個皇帝需要考慮的事情。
武則天再往下看,便看到了方才監察御史曾經提到過的事情,因為柳徇天是當事人,所以比那位捕風捉影的監察御史說的更加詳細。
因為他的奏本是密奏,不需要太多華麗的詞藻,只需要把事情詳盡地告訴皇帝,所以柳徇天事無鉅細,連當時芙蓉樓上是一副什麼情景,盧賓之與楊帆等人的行動舉止、言談表情,都詳細描述出來,如同在寫話本小說,看得武則天不時失笑。
再接下來,便是監察御史的彈劾奏章裡也不曾提及的事情了。
柳徇天在奏本中詳細講述了他赴李府之宴時的所見所聞,世家豪門的種種表現,其中再度提到了楊帆,當他提到楊帆只提了一盒壽糕、兩根壽燭作為壽禮時,武則天不禁開懷大笑。再看到楊帆與崔鄭王李四姓高門子弟的一番衝突,武則天便把奏章拍在案上,對上官婉兒笑道:「楊帆武將出身,最看不得文人那些咿咿哦哦,之乎之也,忒也粗魯了些。」
上官婉兒雖沒看過柳徇天的秘奏,卻對楊帆在長安的事情瞭如指掌,可她自然不能表現出來,因此只是隨口應和兩聲,臉上依舊一副懵然模樣。
武則天也不解釋,只道:「詩以寄情,詩以詠志,詩以懷舊,以詩會友。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怎可把詩文貶得一文不值呢,這個楊帆,也不怕得罪了全天下的讀書人。」
嘴裡雖在批著楊帆,武則天卻是眉開眼笑,滿心歡喜,她就是喜歡看世家吃癟。那些世家高高在上,目中無人,不管是李唐皇室還是她武則天,都從來不曾被那些世家放在眼裡,楊帆的所作所為,可不正合她的心意麼。
婉兒陪笑應是,依舊一副懵懂模樣。武則天大笑,把那封密信遞與她道:「你來瞧瞧,瞧他在長安都做了些什麼混帳事!」
武則天遞過秘信,不待婉兒看完,便道:「不過,楊帆出身庶民寒族,對那些飽食終日、只會誇誇其談地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樣兒的世家神仙種種作派看不慣,也是人之常情。」瞧她模樣,對楊帆做的混賬事,那可是打心眼兒裡高興。
婉兒裝模作樣地把秘信瀏覽了一遍,打趣地笑道:「這個還真是他一向的風格。當初大家讓他到刑部任職,他還不是去了幾天,就拳打腳踢地闖開了一番局面?聽說官場中人都稱這楊帆是個愣頭青呢。」
「愣頭青好,愣頭青好啊,天下多些愣頭青,朕這天下就容易治理多了!」
武則天笑容可掬地說著,心中忽然一動,近日來不斷困擾她的那團亂麻,似乎被她一下子找到了一個將它解開、理順的辦法,或者說是找到了斬亂麻的一口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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