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炎熱了,柳枝蔫蔫地垂著,一絲風都沒有,曝曬在陽光下的人很快便汗出如漿。
無雲的天空像是因為炎熱把雲彩都稀釋了似的,白茫茫一片,白茫茫中那輪太陽沒有任何映照物,看起來比一張胡餅也大不了多少,可它那火辣辣的光茫,卻肆無忌憚地向大地噴吐著灼熱,那威力便是滔天大火也望塵莫及。
林邊有一片窪地,周圍植有一圈榆樹,是一片難得的陰涼所在,前幾天這裡剛下過一場雨,地面的積水看起來很深,因為樹幹上還能看到被水淹過的痕跡,但是現在地上已經一滴水都沒有了,皸裂的地皮像瓦塊兒似的,一塊塊地翹起來。
林邊有一口井,井口擠滿了契丹戰士,一桶桶的水被他們很輕鬆地提上來,人和馬都已經飽飽地灌了一遍,現在他們正用冰涼的井水洗頭、洗臉、洗馬,井口周圍的地面被踩成了一片爛泥。
一個涼棚下面,楊帆用布條小心地把大腿裹好,又看看旁邊的費沫。費沫的傷處很不雅,楊帆是大腿中了一箭,而費沫中箭的地方是屁股,他很鬱悶地趴在一張半新不舊的涼席上,一個大漢粗手大腳地剛給他包紮好傷口。
楊帆看了他一眼,便忍不住想笑,那個大漢倒是真不吝嗇,旁邊有幾匹從大戶人家抄來的白疊布,他足足用了一匹白布把費沫黑黝黝的大屁股裹了個嚴嚴實實,費沫現在不用穿袍子都不用擔心「春光外洩」,不過看那白布纏裹的架勢,費沫尿急的時候恐怕會比較麻煩。
朝廷拒絕了契丹人的議和要求以後,李盡忠、孫萬榮便率領大軍出山,再戰河北了。他們野戰還是很厲害的。可是攻城伐地卻是不行,稍大一點的城池都很難攻下來,而小地方的糧草又供應不了這麼大的一支軍隊。
無奈之下,李盡忠只得把主力分成許多小隊,利用他們強大的機動力,游襲各處,抄沒糧草。還好,自他們打出「還我廬陵、相王來」的口號以後,為了爭取民心。他們也不敢做出太過份的事情。
對於小門小戶的窮苦人家他們少有騷擾,反正那樣的人家也沒什麼油水,可是那些大戶人家就倒了霉,糧食、布匹、牛馬、藥材,就沒有他們不要的。若是乖乖奉上還罷,如果捨命不捨財,那就連財帶命一併抄走了。
可李盡忠這支隊伍是爛泥扶不上牆,注定了不可能長久的。雖然他們很聰明地選擇了一個正確的政治口號,也只是在政治上佔據了主動,對朝廷造成了一定的壓力,對他們的處境卻沒有什麼改善。
他們依舊沒有根據地。也沒有一套長遠的戰略計劃,其行為還是與流寇無異。只是因為他們想博得民眾的支持,喊出了擁戴李唐的口號,凡事不好做得太過份。比起蝗蟲過境一般吞噬一切的流寇,其破壞力沒有那麼大。
契丹人打家劫舍,混混噩噩地過了一個多月,戰略前景毫無起色。倒是和奚人的聯繫越來越緊密,奚族人見契丹人縱橫河北。朝廷束手無策,昔日那頭威震東方的雄獅確實已經老了,終於答應與他們合作了。
契丹人最初與奚人進行接觸的時候,這還是高度機密,但是隨著雙方接洽的越來越頻繁,並且確定了聯盟關係之後,這個消息就公開了。李盡忠公開這個消息,也是為了給將士們打氣。
奚人的地盤和契丹人固有的遊牧之地接壤,彼此間原就聯繫密切。這些年來,朝廷的邊疆政策和民族政策做的不好,女皇的心思一直放在朝廷上,放在剪除一切反對力量、傳承武周江山上,對邊陲疏於治理。
世襲該地的邊軍邊將們還兼任著邊地政府的治理權限,抽丁收稅、治理邊民。他們趁機橫徵暴斂,對邊地各少數民族實行敲骨吸髓般地敲搾,以致邊地各族與武周朝廷的關係越來越緊張。
奚族這次決心與契丹人聯盟,其實是沒有什麼政治主張的,他們沒有擴張地盤的野心,更沒有妄想推翻朝廷,在與契丹人聯盟後,也沒有提出任何政治目的,他們純粹是為戰而戰,是多年積怨的一個總爆發。
這時,建安王武攸宜的大軍終於趕到了。
武則天接受了狄仁傑的條件,在私訪狄府的第二天,她就下旨,鸞台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狄仁傑再加銀青光祿大夫,兼納言,擢政事台首席執筆,賜紫袍、龜帶,並親自在紫袍上為他寫下「敷政木,守清勤,升顯位,勵相臣」十二個金字以作嘉勉。
與此同時,她又按照狄仁傑的要求,任命太子李旦為大元帥,狄仁傑為副元帥,募兵征討突厥。武則天當然不可能真把太子放出去做大元帥,萬一太子手中有了兵馬,揮師反攻京城怎麼辦?
太子這個大元帥只是一個虛職,狄仁傑以副元帥代理元帥事,儘管如此,這個舉動還是得到了太子黨的認可。
太子黨也知道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利用這件事,能夠擴大太子的威望和影響足矣。於是,魏元忠、姚崇等太子派大臣從非暴力不合作轉而全力配合狄仁傑的行動,拉起太子的大旗招兵買馬。
太子黨、廬陵黨、太平黨等李唐皇室的殘餘勢力、再加上各大世家豪門的全力配合,使得先前的阻力變成了一股最大的推動力,他們迅速徵募了一支大軍,並且籌備了足夠的糧草。
僅僅用了一個太子的名號,便有這麼大的威力,便會受到這麼多人的擁戴?武則天並不清楚那些潛勢力在其中的運作,見此結果只是暗暗心驚,對於把江山傳承於武氏後人的堅定想法慢慢動搖起來。
她不想二世而終,她認為自己作為史上惟一的女皇帝,是足以與秦始皇和隋帝相提並論的偉大帝王。惟其如此,她不想步秦始皇和隋帝的後塵,如果她選定的繼承人如此不得民心。不要說她的帝國不能傳承,怕是她的墳墓都不得保全,讓她死後都難以安寧。
這件事,動搖了武則天的決心,她開始重新謀劃對於帝國未來格局的設想了。
她親自為狄仁傑餞行,狄仁傑作為武周帝國的新任首席宰相,率領著大軍浩浩蕩蕩地殺向西域,會合河隴邊軍,向突厥可汗默啜發起了反攻。
而北路。因為皇帝的讓步,政治目的已達,國內各反武派力量也不可能任由契丹人在北方坐大,從而對朝廷產生更大的危害,所以武攸宜的大軍也終於湊足了人數。開始奔赴河北戰場。
只不過,北路軍中,有大量的囚犯和士庶家奴,這些人打仗或許悍勇,軍紀卻實在太差,偷雞摸狗、冒領軍功、姦污婦女一類的事情層出不窮,比起契丹人對當地百姓造成的危害。他們也不遑稍讓。
武攸宜率軍到了河北之後,因為先前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事情,對契丹戰力極為畏懼,這時又傳出奚王發兵。欲與契丹聯手的消息,因此他採取了保守的對峙策略,他把主力集中在漁陽、幽州一線,北抗奚人。南敵契丹。
契丹人當然不會蠢到主動尋之決戰,他們依舊襲擾四方。只是避過了武攸宜屯紮重兵的所在,雙方就此進入對峙階段,契丹人繼續禍害河北,朝廷兵馬穩如泰山,十餘萬大軍屯紮在河北一線,錢糧消耗如流水一般。
契丹人不敢進攻有重兵屯紮的城池,便只能掃蕩一些小村鎮,已經被掃蕩過的村鎮再去了也沒什麼好抄的,漸漸的糧草補給嚴重不足。無奈之下,李盡忠和孫萬榮只得再度打起了盧龍的主意。
盧龍城是一座重要城池,而其周圍又少有其他城池可以駐兵協防,是最好的選擇目標,如能攻克此城,補給問題馬上就能解決。武攸宜不敢坐視這麼重要的城池失守,闖訊後馬上派重兵赴援。
契丹人攻盧龍不克,朝廷援軍又已趕到,他們便重施故技,利用騎兵的機動優勢,日夜兼程,奔襲檀州。不過,這種把戲他們已經玩過一次了,周軍豈會上當,檀州城高牆厚,只要早有防備,憑契丹人的騎兵想要攻下來根是癡心妄想。
契丹人無奈,又因缺少糧草不能馬上逃回山中,只得在附近轉悠起來。如今被他們攻克的是媯州以及周邊村鎮,媯州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涿鹿。
這個地方在周軍駐守的各個城池中間,一直以來,契丹人擔心進攻此處會被周軍包圍,所以不敢輕犯,不過他們一來是急需糧草補充,二來經過這麼一段時間的對峙,他們也清楚了武攸宜的戰略,料定武攸宜不敢主動出戰,因此才大膽地對涿鹿發動了攻擊。
涿鹿城有周軍一部約三千人據城堅守,城中還有退守此處的團練兵約兩千人,雖然城牆不高,要攻下來傷亡也不小,因此一開始契丹人想利用被俘的周軍將領作肉盾,輕鬆取下涿鹿。
不料他們把被俘的周軍將領們押到了城前,城內周軍居然亂箭齊發,把用來當肉盾的周軍將領都一起射殺了,俘將和押著俘將攻城的契丹人登時被射成了一隻隻刺蝟。
楊帆也是肉盾,幸虧他眼疾手快,周軍那邊剛剛揚弓搭箭,他就見勢不妙順勢躺倒,滾向旁邊一個稍有起伏的土丘,同時把費沫也一腳給踹趴下了。最終只有這兩人倖免於難,連滾帶爬地逃了下來。
早在朝廷拒絕議和的時候,張玄遇和麻仁節兩位主將就被李盡忠梟首洩憤了,若非孫萬榮及時阻攔,說這些降將還有用處,其他十幾位俘將也都死了。
孫萬榮當時打的主意就是想用這些俘將做肉盾,可他完全想錯了。唐人沒有因人質而妥協的傳統,如果有人挾持人質,官府向來是毫不在意人質死活,寧可一起果斷擊殺,也絕不向罪犯妥協。
雖然如今是在軍中,並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例,可是周軍也不會因為他們就畏首畏尾,束手待斃。楊帆救下費沫也是迫不得已,契丹人中就只費沫一個對他有好感,如果費沫死了,就算他逃過了周軍的弩箭,也得被憤怒的契丹人殺死,費沫就是他的保護傘。
「還我廬陵、相王來」這個口號是一個支點,而契丹人的大軍和朝中的各種反武勢力就是撬棍的兩端,楊帆利用這根撬棍,輕易就改變了武則天從登基時起就煞費苦心經營出來的政治局面,但是對於自己的處境,卻始終束手無策。
好在,這次肉盾事件把他的處境稍稍改善了一些,由於楊帆一直以來所表現出的對於武周朝廷的態度,再加上他這次對契丹將領的救命之恩,契丹人對他已經不再抱有太多的敵意,除了依舊限制他的自由,已完全把他當成自己人看待了。
楊帆逃脫敵營的希望已經大增,不過他還是需要機會,眼下身在一重重契丹人的中心,想逃走依舊是一種癡心妄想,而且他偏偏腿上中了箭傷,這時更難採取行動。
費沫費力地想要爬起來,可是掙扎了半天也動不了,不禁沒好氣地罵道:「你他娘的怎麼包紮的?老子兩條腿分都不分開!」
楊帆道:「讓大漢繡花,也真難為了他。你趴著別動,我來吧!」
他雙手撐地,拖著傷腿,剛向費沫靠近了些,正琢磨著怎麼解開他屁股上系得麻花一般的死結,幾個契丹兵押著一群衣著考究的人走過來,頭前一名契丹兵向費沫抱拳道:「費將軍,鎮的士紳都帶到了!」
李盡忠和孫萬榮已經進了涿鹿城,費沫因為在攻城過程中受了傷,當時就被撤了下來,留守在這座已經被佔領的鎮子上,如今涿鹿城已經被攻克,他們才顧得及眼下這座鎮子。他們攻打涿鹿唯一的目的就是補給,這座鎮子當然也不會放過。
集中鎮上的士紳進行恫嚇,是契丹人幾個月的劫掠生涯積累下來的經驗,有些地主家的糧食是藏得極隱秘的,自行翻找的話費時費力。
一見士紳們帶到,費沫就暫時阻止了楊帆的動作,費力地跪坐起來,也不顧那「雪白」的大屁股還暴露在外,便顧頭不顧腚地扮出一臉凶相,準備開始恐嚇。
楊帆沒有在意這些士紳,只是隨意掃了他們一眼,所以他沒有看到士紳中有一個人,在看到他的時候,眼中驀然露出一抹古怪驚異的眼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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