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橋陰陽怪氣地揶揄道:「我們跟你們不一樣啊,我們打仗是花錢,你們打仗是賺錢吶!我們兵馬一動,錢糧消耗無數。你們呢,有什麼就撈什麼,連老鼠洞裡藏著的東西都能掘出來,這仗你們打正合適,反正大冬天的,你們閒著也是閒著!」
這一回,連默啜都沉下了臉色,微怒道:「我默啜是突厥可汗,就算是你們的李多祚大將軍在我面前也該保持應盡的禮數,你們對我一再無禮,真當可汗的刀不快麼?」
楊帆忙拱手道:「可汗莫怪,軍中漢子,大多連字都不認識,性情粗魯了些,不過我這兄弟話雖粗魯,理卻不糙,促請默啜可汗出兵,這的確是個重要原因!」
這句話連默啜都聽不懂了,默啜眉頭微擰,向他投出一個問詢的眼神兒:「嗯?」
楊帆直起腰來,沉聲道:「我是軍人,我認為,對待敵人,就該不擇手段,只要能打擊他的就是好的。他強要打,他弱更要打,不趁你病要你命,難道等你養壯了,再費力氣收拾你不成?」
這句話大合這些突厥首領的心意,一個個頻頻點頭。
楊帆道:「這不但是我的看法,也是我們軍中將士一致的看法。可惜……」
楊帆搖了搖頭,惋惜地道:「可惜我朝太講寬恕之道了,尤其是敵人稍露怯意,遞上順表降書,朝中那些士大夫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大講仁恕!契丹反覆無常,狼子野心,更在東西兩峽屠殺我將士二十餘萬。我們恨不得把他們滅族!
然而,他們被我們圍困以後,已經派人乞降了,大將軍不敢截留降書。只得上報朝廷。可以預見,朝中那些士大夫接下來又會說些什麼。即便這一次他們不為契丹人求情,我們消滅了這股契丹軍隊之後呢?」
楊帆的目光從默啜臉上移開,看了看對面的那些突厥將領。說道:「那時朝廷也絕不會允許我們屠戮契丹的老弱婦孺,而且朝廷還一定會劃出草原供他們生活,提供牛羊、糧食對他們進行安撫賑濟!」
楊帆越說越怒,雖說他的臉色始終平靜如水,但是聲音裡的怒氣漸漸已控制不住,是以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高,他似也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忙吸了口長氣。緩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他說的倒真是中原王朝的通病。極度的優越感。使他們對侵略者一向過於優容。而君子輕利的觀念,又使他們羞於向戰敗者索取利益,這一點突厥人的感受尤其真切。是以楊帆的話很能引起他們的共鳴。
默啜摸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你們想借我們的手,把契丹人斬草除根?」
楊帆道:「這只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契丹人雖已被我們困住,失敗已是早晚的事,但我們如果硬攻,傷亡必重。如果困而不攻,一旦朝廷又生仁恕之心,不免又要縱虎歸山。所以,大將軍才派我們來,促請默啜可汗發兵,襲其後路,只要他們的根基之地被剷除,契丹人必不戰自潰。」
默啜狡黠地一笑,道:「哦?可我憑什麼答應你呢?既然你說得這麼坦白,那我也不妨坦白些,如果我袖手旁觀,那麼契丹人如果被你們的朝廷寬恕,你們在北疆就留下了一個強敵,如果他們狗急跳牆,就要削弱你們的力量,無論怎麼幹,都對我們更有利吧?」
默啜環顧左右,眾首領都發出一陣會意的笑聲。
楊帆不動聲色地道:「確實,確實對你們有利,但是利有大有小。可汗發兵,可獲大利,可汗袖手,可獲小利,大利與小利,可汗願取哪樣?」
默啜來了興趣,笑吟吟地道:「哦?你說說,何謂大利,何謂小利?」
楊帆道:「這小利,可汗已經說過了,於北疆給我朝留一敵人,又或者削弱我朝兵力!可是,這個敵人一旦強大了,可汗以為,它威脅到的只有我朝?相對於我朝和與他們同樣居住在草原上以遊牧為生的突厥,誰受的威脅更大?
如果說他們被消滅的同時削弱我朝軍事,以我中原的龐大人口,其實只需區區數年就能恢復元氣。而且,不管有沒有這個過程,我國都不可能主動對貴國開啟戰端,是否開戰向來取決於貴國,可汗以為,哪個對貴國更有利呢?
我說大利,有遠近兩利。這遠利,就在於消滅了一個有可能強大起來,威脅到突厥草原霸主地位的民族!至於近利,那就是可汗出兵伐其根基,他們的根基之地守軍不多,可汗可以用最小的代價達到目的。
而可汗一旦取勝,契丹人的財帛女子,還不都是可汗的囊中之物?草原大漠,茫茫萬里,最缺的就是人口,你們若肯出兵,不但能擄得他們整個部族全部的財產,還能得到許多婦孺,和……草原!我想各位頭領,沒有誰會拒絕這樣的好處吧?」
楊帆微笑著看了看那些聽得意動的突厥首領。默啜突然發現這些大頭領眼中射出貪婪的光,大多已經被這位武周使者打動了,不由暗叫不妙。突厥的事,只能由他來主導,豈能叫別人尤其是一個外人來左右突厥人的意志。
默啜立刻咳嗽一聲,道:「你的來意,可汗已經明白了,出兵不是一件小事,我們需要計議一番再說。來人,安排氈帳,請周國使者歇息!」
楊帆知道此事不能操之過急,萬萬不能露出急切神色,是以站起身來,向默啜撫胸施了一禮,便隨侍衛退下了。
馬橋走在他旁邊,雄赳赳氣昂昂,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看向突厥人的時候,目中便透出一抹不屑和敵視,哪怕他此刻是來要求突厥出兵與其並肩作戰的,這正符合大唐軍人對突厥的一貫態度,而且顯得他頗有底氣。
「好啦,不要人家畫張大餅,一個個就像餓極了的狼似的!」楊帆和馬橋一走,默啜便不悅地拍了拍桌子。
「契丹人派來使節,說他們大敗周軍,追得周軍狼奔豕突,需要我們出兵,一戰定乾坤,徹底把河北道從周國的領土中割裂出來。而李多祚的使節則說,他們已經大敗契丹,把契丹餘部圍困起來,連李盡忠都陣亡於馬城,究竟誰說的才是真話?」
默啜這一問,登時把眾人從楊帆為他們構勒的美好願景中喚醒過來。
蘇牧木道:「可汗,何不把契丹使者喚來,一問不就知道了?」
「對對對!可汗,把契丹使者喚來,咱們一問就知道誰真誰假了!」
到此地步,默啜也不好單獨盤問契丹人,讓眾首領覺得自己不信任他們,只好吩咐人把契丹使者帶上來。
一頂帳內,盤坐著一個髮束鐵箍,頭皮亂披肩頭的大漢,他坐在一張狼皮褥子上,身前地上支著一個小火爐,爐上吊著一口小鍋,鍋中羊肉滾滾,濃香四溢,大漢一手抓著暗紅色的酒葫蘆,一手使刀自鍋中扎出滾燙的羊肉,稍稍吹涼,便大嚼羊肉,灌著小酒。
這人叫克斯坦,是契丹的薩滿大巫,是奉孫萬榮之命前來突厥議盟的使者,他知道今天是默啜召集各部商議出兵事宜的日子,急於等回信兒,所以雖然酒蟲勾得他直流口水,還是克制著不讓自己喝出醉意。
他正喝著酒,帳簾兒一掀,寒風裹挾著一片片雪花吹了進來,克斯坦在帳中吃得身上發熱,穿得並不多,不免打了個冷戰,抬頭一看,就見一個契丹侍衛站在帳口,抱拳道:「大巫,默啜可汗有請!」
克斯坦精神一振,連忙插上酒葫蘆的塞子往腰間一掛,站起身道:「為我著衣!」
默啜派來促請克斯坦的侍衛在外面等候了半天,才看見幾名契丹武士陪著他們的大巫緩步走來。
克斯坦頭戴五顏六色的野雞毛織成的帽子,頸上掛著一副牛骨磨成的白森森的骷髏項鏈,腰間繫著一條碎褶皮子的裙子,手裡拄一杖馬尾垂掛的烏木杖,神情顯得異常肅穆。
克斯坦隨著來人一直走到可汗的大帳外,隨行的護衛留在外面,克斯坦早由帳前侍候的侍衛引進帳去,克斯坦一進大帳,目光一掃,就見帳中坐滿了突厥各部的首領,一雙雙目光都盯在他的身上。
克斯坦微微欠身,對主座的默啜施禮道:「克斯坦見過默啜可汗!」
默啜客客氣氣地道:「大巫不必拘禮,看坐!」
馬上有人把克斯坦引到一旁空著的一張席位後面,那個位子正是剛才楊帆坐過的,只是桌面已經收拾的乾乾淨淨。克斯坦在几案後面坐定,對默啜坦然道:「可汗今日召見,可是對我可汗的請求已經有了決定?」
默啜頷首道:「大巫說明來意後,可汗就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情,今日召集各部首領,為的就是商量一個結果。可汗以為,你們既然想要與我族合作,那麼最重要的事,就是應該彼此坦誠以對,大巫以為如何?」
克斯坦隱在亂髮之下的眼神倏地閃爍了一下,沉聲道:「自當如此!」
默啜面無表情地道:「那麼,可汗可不懂通靈之術,大巫打算讓可汗如何與那已經死去的李盡忠結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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