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六章 望月

  位於內宅邊緣的一處房舍,飛簷斗拱斜挑向空,坐在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內宅。

  古竹婷就坐在青黑色的疊瓦屋脊上,倚著一隻邸吻,對月獨酌。

  「五脊六獸」是只有官身地位的人家才能擁有的,這個時代對於邸獸雖還沒有明確的排位以確定階級,但是除了皇家還是很少有人會用龍鳳作為自家屋脊的邸吻,楊帆府上用的是一種海中異獸。

  古竹婷的劍就擱在一旁蓮瓣圖案的瓦當上,平時用來握劍的手此時正提著一袋酒。值夜時本不該飲酒,可她忍不住,不飲酒她就想流淚,然而她現在雖然在喝酒,還是忍不住流淚。

  父親的話刺疼了她的心,把她的尊嚴剝開,傷得她體無完膚。可是一個人坐在這兒,靜靜地望著天空中的月亮時,捫心自問,或許她常常出入阿奴的住處不是有意地想要接近阿郎,但是她的心底裡真就沒有一點這樣的想法?

  想到這裡,古竹婷臉上火辣辣的,若不是在這寂靜的夜裡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兒,她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她覺得,喜歡了一個人,真比以前無慾無求的日子還苦,立誓不動情,怎就動了心呢?

  「卡嗒」

  身畔有瓦片掀動的聲音,古竹婷只是微有醺意,一聽聲音,她的酒袋便迅速交到了左手,擱在瓦當上的劍落入她的手中,虎口斜握,拇指按在卡簧上,一雙明亮的目光箭一般掃去。

  可她隨即就發現登上屋脊的人是楊帆,古竹婷趕緊低下頭,飛快地拭去眼淚,強作鎮定地站起來,問道:「阿郎。你怎麼來……小心!」

  古竹婷飛身躍起,一把將楊帆扶住,楊帆頭重腳輕,腳下有些虛浮,他任由古竹婷扶著,搖搖晃晃地在屋脊上坐下,仰望著空中皎潔的明月,一縷薄雲輕輕飄來,正要為那明月籠上一層面紗。

  楊帆望著月亮。呵呵地傻笑了兩聲,道:「你真聰明,原來……原來坐在房上,看的清楚啊。」

  古竹婷很無語,本來滿腹愁緒。卻被他一句醉話一掃而空,弄得她只想笑。她知道楊帆午後獨自離開府邸的事,看他現在借酒澆愁,莫非是遇到了什麼極難解決的事麼?

  楊帆怔怔地看著天空的月亮,癡癡地問道:「你看,那月亮美不美?」

  古竹婷輕輕點點頭,意識到他看不到。才又應了一聲:「嗯!」

  楊帆幽幽地道:「月亮啊,人人都以為……只能仰望,傻瓜才會覺得……能把它摘到手,可是其實……其實我能摘到手的。我能的,我只要一伸手……」

  楊帆忽然站起來,向天空中的月亮用力伸出了手,然後他的身子向前猛地一栽……

  如果不是古竹婷一把抓住他的脖領子。像拖死狗似的將他用力扯回來,他就得一頭栽到房下去。如果因此折斷脖子,那他就成了史上第一個因為爬到天空摘月亮而被活活摔死的人。

  古竹婷這一扯力氣很大,楊帆幾乎是被很粗暴地拉坐在屋脊上,他依舊望著天空,兩行淚水迅速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哽咽地道:「可我沒有,我沒伸手、我沒伸手啊……」

  「天吶!阿郎喝醉的時候怎麼像個小孩子!」古竹婷以手撫額,不忍卒睹了,不知道這個瘋瘋癲癲的阿郎還要幹什麼。

  「咕咚咚……」

  聽到聲音,古竹婷急忙抬頭,就見楊帆仰著起脖子,飲馬一般地灌著酒,古竹婷趕緊抓住他的手腕,無奈地央求道:「阿郎,不要喝了,好不好?」

  楊帆悵望著輕雲籠罩的明月,沉默半晌,好像稍稍恢復了理智,他低低地道:「今天……回來晚了,因為……金吾衛找我的碴兒,我……我把武懿宗那個王八蛋給揍了。」

  「什麼?」

  古竹婷正用身子頂著楊帆的身體,她若不讓楊帆倚著,只怕一抽身楊帆的後腦勺就得磕在屋脊上,他是真的喝多了,這副樣子,真難為他方才是怎麼上的房。

  聽到這句話,古竹婷稍稍側了身子,驚訝地張大眼睛,道:「阿郎……你竟然打了武家的一個王爺?」

  楊帆「嘿嘿」地笑,用力擺著手,大著舌頭道:「沒事!根本沒事!你怕什麼?哈哈哈,我們為……為了私事打架,還是在溫柔坊裡,既不涉及立場、又不涉及站隊,你以為……你以為女皇會管嗎?哈哈,你真是個……傻丫頭……」

  「人家比你大好不好?」古竹婷哭笑不得地在心裡跟了一句,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想哭,她的心裡有種莫名其妙的暖意,暖得她只想流淚,她趕緊扭過頭去,不想讓楊帆注意到她眼中的淚光。

  楊帆又灌了口酒,搖了搖,酒壺空了,楊帆迷茫地轉過頭,看見古竹婷手中的酒袋,頓時雙眼一亮,一把奪過她的酒袋,狠狠灌了一口,才道:「表面上,是一定不會有事的。可是……這個仇也是一定結下啦!只要讓他逮著機會,呵呵……」

  古竹婷沉默著,楊帆也沉默著,過了一會,才用越發低沉的聲音道:「所以,有些東西,要麼別爭,爭到了,就決不能再放棄,因為你若是放棄,就會連你本來已經擁有的都要失去。古姑娘,如果……如果我失去現在的權力,除了武懿宗那頭蠢豬,你說還有多少人想……想讓我家破人亡?」

  楊帆又舉起了酒袋,飲水似的狠狠灌了一氣,喘息著,靠在古竹婷肩上的身子開始發軟,開始下滑:「權力啊,就是個虎背,一旦騎上去了,你就別想著下來,你想下來,除非……除非是在你沒有得罪任何人之前,否則……你想做個太平富家翁也不可能了。」

  古竹婷明白楊帆的意思,這些年在官場上,楊帆得罪的人並不少,被他鬥垮的那些人即便已經失勢的,他們奈何不了現在的楊家。也不代表奈何不了敗落的楊家,就算楊帆有一身武功,他從此什麼事都不做,整天守在家人身邊。

  官場中人,用的不一定是武力。而在江湖上,同樣有人恨楊帆入骨,比如盧家。如果楊帆失去他現在所擁有的權勢和那龐大無匹的力量,盧家想輾死他就像踩死一隻螞蟻。

  古竹婷不明白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楊帆說他是因為晚歸與金吾衛衝突。所以才與武懿宗發生了衝突,那麼之前出了什麼事?他又為什麼會晚歸?古竹婷知道溫柔坊是什麼地方,可楊帆又為什麼要去溫柔坊?

  古竹婷一腦袋的問號,忍不住輕聲問道:「阿郎午後何故獨自離開府邸,發生了什麼事?」

  楊帆仰望著被輕雲遮起的明月悵然不語。古竹婷等了半晌不見他回答,還以為他睡著了,側頭一看他的臉,古竹婷不禁嚇了一跳,楊帆臉上淚光閃閃,他哭了,他竟然哭了!

  古竹婷慌了手腳。連忙哄道:「奴家不問了,不問了,阿郎……你不要傷心。」

  楊帆淚水潸潸地扭過頭來,哽咽著對古竹婷道:「古姑娘。其實我挺混蛋的,你說是不是?」

  古竹婷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她倒不覺得阿郎混蛋,她只是覺得阿郎……挺孩子氣的。楊帆淚流不止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混蛋。我確實是個大混蛋。」

  古竹婷苦笑道:「阿郎又沒做錯什麼,怎麼……怎麼這麼說自己呢?」

  楊帆搖了搖頭,苦澀地道:「沒做錯……,對!我是沒做錯!可是我沒做對,那就是錯啊。」

  古竹婷試探地問道:「什麼事阿郎沒有做對?」

  楊帆默默地搖頭,黯然道:「人到世上,走這一遭,其實就這一回。我也好,你也好,唯一該把握的……就是現在,因為……因為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為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矯情,不應該啊……」

  楊帆又開始流淚,仰起頭來往喉嚨裡灌酒,古竹婷伸手便奪:「阿郎,你不能再喝了。」

  「你別管我!」楊帆瞪起眼睛,訓斥道:「你還管起我來了,好大的膽子!」

  可惜他一臉淚痕,這句話挺威嚴,看起來卻毫無威嚴可言。兩個人廝扯一陣,楊帆身子一歪,整個身子突然向下一滑,一下子趴到了古竹婷的大腿上。

  古竹婷嚇呆了,這地方……這地方她自己都很少去碰,現在……現在被一個大男人的臉頰結結實實地枕著,她似乎都能通過裙袂感覺到他的呼吸了。

  古竹婷身子都僵住了,半晌動彈不得,等她又羞又氣地想要推開楊帆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楊帆枕在她的大腿上,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他居然睡著了。

  古竹婷低著頭,仔細端詳著他的容顏,月光下,睡去的楊帆,臉上似乎有一種孩子般的稚氣,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淚痕,偶爾還會抽泣一下:「他在傷心,他真的在傷心,是誰,因為什麼讓他這般傷心?」

  古竹婷看著,一種柔柔的母性在她的心海裡悄悄氾濫,她不忍推醒他,甚至還輕輕屈了屈腿,讓他躺的更舒服些。

  如紗的薄雲從月亮上輕輕地移開,清霜般的月光讓大地陡然亮了一下,古竹婷從不曾距楊帆如此之近,以這樣曖昧的姿勢,肆無忌憚地打量他:他的眉、他的眼、他高挺的鼻樑、唇瓣鮮明的嘴巴……

  古竹婷的芳心一陣悸動,強忍著吻下去的衝動,她突然回想起了楊帆剛剛說過的話,咀嚼半晌,她的芳心跳的愈發厲害了,以致連大腿都在「突突」地發顫:「人說酒後吐真言,阿郎這是……這是在暗示我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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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枕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