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徇天是陪都府令,比一般州府長官品級要高,他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員,楊帆的忠武將軍銜比他都低了半品。雖說楊帆、陳東、胡元禮等人都是專務欽差,他就算想要巴結,也沒有以上官身份去為下官拜年的道理,何況能夠做這長安府令的人,又何嘗不是皇帝親信,也犯不著如此巴結他們。
因此,柳徇天是不可能主動去給他們拜年的,不過按照柳徇天的估計,他們要是今天下午或者明天才姍姍而來也不算希奇,畢竟他們初到長安時,自己未曾相迎,雖說那是河內王從中作梗,總是自己失禮在先。
如今一大早的陳東和胡元禮就聯袂而來,柳徇天還真有點受寵若驚,他趕緊親自迎出門去,把這兩位仁兄請進書房,互相道了慶賀新年的吉利話兒,陳東便臉色一正,取出一份行本來。
柳徇天接過行本打開一看,鼻子差點兒沒氣歪了,這還讓不讓人過年了?你們被皇帝派到這兒來,無親無故、無所事事、無處可去,我們可是有一大幫親朋故舊、同年同僚要走動啊。
柳徇天合上行本,面有難色地道:「胡僉憲,陳選郎,兩位克盡己任、勤勞公事,本官是萬分佩服的,只是元朔之日,舉國同慶,在此時刻大興牢獄是否有些不近人情呢?」
陳東肅然道:「府令此言差矣,我等奉聖諭,前來長安整頓治安、肅清吏治,誠惶誠恐,不敢有一日懈怠。這一個多月以來,我們已經抓了許多不法之徒。但是他們的首腦人物卻大多成了漏網之魚。
究其緣由,是因為這些人多年經營、狡兔三窟,兼之重利之下。一些差官衙役為其耳目,提前得到消息逃之夭夭了,這些人不抓獲,便不能起到震懾宵小的作用,便不能真正地讓長安長治久安!」
柳徇天道:「陳選郎所言固然是大有道理的,可也不必選在大年初一緝兇捕盜吧?」
胡元禮撚鬚微笑道:「柳府令,新春佳節,官府封印,百業停歇,這個時候也正是那些潛逃在外的人犯最為大意的時候。況且年節時候誰不想與家人團聚?那些人犯很可能趁著官府休沐潛回家中過年,此時正好下手。」
柳徇天猶自推脫:「道理固然如此,可是兩位說的太遲了,如今官衙已封,上下官員胥吏盡皆休沐。長安府除了年節期間輪值當差的一班人,再也無人可用。緝兇捕盜恐力有不逮。」
胡元禮道:「這一點柳府令不必擔心。今有千騎營將士駐紮長安,而千騎營忠武將軍楊帆乃是皇帝親封的糾風察非處置使,由其協助緝盜,正是楊將軍份內之事!」
柳徇天驚詫道:「楊將軍還有這個差使麼,本官怎一無所知?」
陳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道:「此事說來話長。容後再與府令分說,眼下還請府令盡量抽調官員協助我等,長安情形,我們終是不熟的。」
楊帆確實有個「糾風察非處置使」的差使。武則天欽命此職時,並未在官職前面加上「洛陽」兩字。其實不加這兩個字,他的職權也是限定在洛陽,因為他同時還是千騎將領,需要衛戍於天子身邊,還能讓他去地方上糾風察非不成?
但是也巧了,偏偏發生了遷都這樣的大事,楊帆這位禁衛軍統領被派到了長安,他的糾察使職差又一直沒有被免去,這就值得推敲了:他的糾風使一職要不要跟著轉移?既然當初沒有限定在洛陽,那麼他到了長安,就此負責長安一地的糾察也合情合理吧?
這或者是公職任命上的一個漏洞,但是楊帆偏就可以鑽了這個漏洞,理直氣壯地插手進來。而且,這很可能也正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沒有這項職權,他的千騎營和武懿宗的金吾衛井水不犯河水,他拿什麼去制約人家?
巡捕差役都不用你出,只叫人提供一些熟悉長安地理的官員配合他們的抓捕行動,柳徇天還如何搪塞。他只好硬著頭皮把能找到的官員都召到府衙,也不管他們牢騷滿腹,一股腦兒丟給陳東和胡元禮折騰去了。
胡元禮和陳東馬上安排這些人,引著千騎營的甲士走街竄巷、蹲坑守候,抓捕漏網之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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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上一場械鬥,雙方各有死傷,很快就進入了相持階段。雙方首腦都清楚,他們雙方的力量勢均力敵,手下人即便都拼光了,怕也決不出個勝負來,況且那時決出勝負也沒有意義了。
只不過有一件事,是他們雙方都不清楚的,那就是:眼下這種勢均力敵的局面本就是有人故意促成。這時候他們開始覺得,先前有人使用的「擒王斬首」戰略,或許是解決爭端的最有效手段。
那些普通的幫眾其實最在意的是有沒有飯吃,至於船是誰的、打的誰的旗號,他們並不在乎。若不然李黑也不可能在果斷斬殺幾個持反對意見的管事之後,就能把蛟龍會兩千人馬順順當當地併入順字門。
他們現在要想取勝,似乎也得用這樣的手段,只要斬其首腦,餘眾就是一盤散沙。雙方都注意到這一點後,暗殺便層出不窮了,
圈子門門主傅老三首先遭殃,請來的保鏢一死一殘,他自己則在伏擊中丟了性命,緊跟著日月盟的漕拳掌舵盛隆被人暗殺,天鷹幫魏勇唐被人行刺,僥倖逃得一命,卻也受了重傷。
一系列的刺殺事件,使得雙方首腦人人自危,出入必前呼後擁、坐臥必戒備森嚴,街頭已經很少看到行人,一種詭異的平靜,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波。整個灞上全然沒有了過年的喜慶氣氛,只有寒意,刺骨的寒意。
發生在灞上的這一切,近在咫尺的長安城竟無人察覺,這其中陳東和胡元禮主導的聲勢浩大的春節嚴打固然牽扯了長安官員的主要精力和注意力。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官府對灞上漕夫這個特殊群體的一貫忽視。
一直以來就是這樣,朝廷也罷,地方也罷,他們都知道漕河的重要,也都知道漕運的重要,可是在這過程中,唯獨忽略了人的作用,忽略了那些搏風擊浪,駛著漕船、通過漕河。把漕糧運到京城的那些漕夫。
因為重視漕河,所以朝廷會撥專款疏浚河道、修壩立閘;因為重視漕運,所以專設漕運官員,從糧食的徵集到運輸再到入庫保管的每一個步驟都制定了詳細的規則。
可是在這個過程中,沒人提起那些漕丁。也許是因為他們知道這些漕夫祖祖輩輩就靠這一行吃飯,不用擔心他們消極怠工。不用擔心他們逃亡流失。才會忽略了他們的存在。
於是,漕夫們聚集的灞上和近在咫尺的長安城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即便有些城裡人知道了這裡的一些事,也因為事不關己、因為灞上的一貫野蠻血腥而置若罔聞。
可是,這種封閉與獨立並不是絕對的,尤其是那些幫會首腦。他們可以想到利用漕口牽線搭橋,收買官員為其所用,這個時候又怎會想不到讓官府來發揮作用?
五行會、圈子門、太平幫等西盟首腦聚到了一起,秦則遠開宗名義地道:「馬上就到上元節了。一過上元節,咱們就得安排下揚州的事,可是這裡的事不解決,怎麼走?老夫以為,要打破目前局面,唯有請官府出面了!」
太平幫幫主袁志恆蹙眉道:「這個恐怕很難。那些當官的都是翻臉不認人的主兒,咱們許給他們好處,他們給咱們提供便利,這是一樁買賣而非交情,想讓他們為咱們赤膊上陣,不可能!」
在他身旁坐著傅老三的兒子,傅老三被刺身亡,他剛剛繼任幫主,身上還穿著孝衣,他雖背負父仇,卻不是一個魯莽之輩,聞言道:「袁幫主所言不錯,況且對方背後也不是沒有官員撐腰,聽說那喬家漕口還是獨孤世家的人?」
秦則遠道:「我已經打聽過了,獨孤世家當年雖是關隴豪門,現在已今非昔比了,獨孤世家就是因為在朝堂上失了勢,這才轉向工商以牟利益,你們不要被世家的所謂名頭給嚇住。
那些官兒們我們餵了這麼久,就不該為我們出把力?他們的確不在乎咱們,但是他們在乎自己的權威受到別人的挑戰,所以咱們只要有心想要他們出面……,兩位都是聰明人,不需要我說的更明白了吧?」
二人遲疑片刻,對視了一眼,緩緩點頭道:「就依老爺子!」
於此同時,順字門和日月盟、三河會的首腦也在商討對策。兩邊已是水火不容,可是待到春暖花開日,雙方卻是要在同一條河上討生活的,如果不能把爭端地灞上解決,再延伸到水上去,那損失就太大了。
對於事情鬧到今天這一步的緣由,他們已經忘記了,他們記不清如何與其他幫派起的磨擦,如何與順字門結的盟,他們只知道現在已是騎虎難下,如不盡快解決爭端,他們將如早春時節錯過播種的農夫,這一年都沒有收成了。
「一不做二不休,咱們乾脆拆了他們的堂口!」說話的是喬木,當初的病獅如今兵強馬壯,也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黃雲山抬起眼皮,沉沉地看他一眼,道:「喬老弟有何良策?」
喬木道:「打是不能再打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太傷元氣;我覺得咱們應該借用官府的勢力壓住他們的威風!」
黃雲山微微一怔,遲疑著搖了搖頭:「不妥,你們雖把文斌順利送進了大牢,那是因為蛟龍會倒了,他們的後台又不夠硬。其實,城中權貴甚多,很多人未見得會買獨孤家的帳。
我們現在的對手財雄勢大,遠非蛟龍會可比,給他們撐腰的都是長安城裡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如果我們能請動官府,他們也能,到那時,我們雙方都成了砧板上的肉,結果如何,已經由不得我們說了算了。」
喬木微笑道:「黃前輩耳目靈通,獨孤家的底細也一清二楚,不過,黃前輩所言本來是沒有錯的,現在情形卻有些不同。」
黃雲山眉頭一挑,道:「有何不同?」
日月盟的敢千回也瞪大了眼睛,認真傾聽著。
喬木道:「兩位都知道,我順字門漕口掌舵是獨孤文濤,他是獨孤世家的人,他有一位堂兄,名叫獨孤諱之,現在禁軍羽林衛千騎營,官居郎將之職。現在,這位郎將就在長安,他之所以在此,是因為……皇帝即將遷都!」
這個消息對黃雲山和敢千回來說都有些震撼,他們確實知道京城來了一大批官員,還有一支禁軍,但是對於他們此來長安的目的卻不甚瞭然,倒是聽說有工部官員來長安,要疏浚整治河道,他們很是打聽了一番細節,看看是否有利可圖,不想卻從喬木口中得到這麼一個消息。
那些世家即便敗落,官面上的消息還是遠比他們靈通的,喬木既說這個消息來自獨孤家,那應該就不會錯了,兩個人幾乎同時想到皇帝遷都後,長安漕運將更加興旺,心中先是一喜,繼而想到眼下僵持對峙的困局,又不禁眉頭一皺。
喬木沉聲道:「這一批人來的不只是禁軍,也不只是工部官、戶部官,還有刑部、御史台的一眾官員,兩位不妨想一想,法司官到長安,是來幹什麼的?」
隨著喬木的描述,一副清晰的局勢圖在黃雲山和敢千回面前徐徐展開:皇帝要遷都,可她闊別長安已有二十年,當然需要對長安先做一番整治修繕。
於是她派戶部來瞭解民生普查戶口,派工部來維修宮室、修橋鋪路,派刑部來抓捕為非作歹以武犯禁者,那麼御史台的言官來做什麼呢?
皇帝身邊也有個遠近親疏的區別,現在皇帝要遷都回長安,這些親近的人怎麼辦?當然需要長安這邊有人騰位子出來,貪官庸官要清洗,皇帝不信任的官員也要趕走,御史台就是來找碴的。
現在灞上風雲變幻,長安城裡更是雨驟風狂,長安官場正面臨著重新洗牌的局面,我們多年經營結交下來的那些官員可能下一刻就調任遠方,既然如此,何不讓他們最後為我們出一把力?他們就不想下台之前再撈一把?
喬木的話黃雲山和敢千回聽的很明白,但這並不能打消他們心頭的疑慮。
等喬木說完,敢千回道:「如果是這樣,倒不虞他們不為我們所用,但是,我們可以這麼做,我們的對手也可以這麼做,你如何確定,讓官府介入我們之間的爭鬥,勝利的會是我們這一方呢?
喬木道:「我方才說過,獨孤諱之在千騎營為郎將,而千騎營的主將楊帆與刑部和御史台派駐長安的那些官員私交甚篤,你們說,這一仗,誰能贏?」
黃雲山和敢千回對視了一眼,一齊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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