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頂,楊帆和寧珂曾對坐飲酒的所在,盧賓之負手站在窗口,任由長空吹來的風,把他的衣袂吹得獵獵飛揚。
他喜歡站在這樣的高處,站在這裡,可以把棋盤似的長安城包括那座恢宏壯觀的宮城一覽無餘,所以近來他常到這裡,一個人站在這裡靜靜地思考,每當他站在這裡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和亡兄盧賓宓融為一體了。
盧賓之一直很崇拜他的大哥,他並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少年時候他和哥哥盧賓宓一樣聰穎,只是當他漸漸懂事,知道家族所有的一切將來都要由他大哥繼承,他就開始駕鷹牽犬,嬉於學業了。
這並非出於沮喪或妒嫉,他對他的兄長非常崇拜,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相信有兄長在,家族的任何問題都能解決,不需要他為家族再做什麼,所以他放縱自己,耽於享樂。
而現在,他必須要振作起來,繼續兄長的遺志。所以,報仇絕非他唯一的目的,也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因為他知道亡兄念念不忘的是什麼,亡兄最希望的是讓盧家站到七宗五姓之首的位置上去。
所以,到長安這麼久,他從未試圖對楊家或楊家採取什麼措施,殺死楊帆只是他此來捎帶著的一個目的。他的目標非常長遠,就像他站在這裡所看到的,很遠很遠……
兩腮無肉的青袍中年人慢慢地爬到了最高一層,在進入盧賓之所在的塔頂前,他站住了,站在那裡努力調勻呼吸,直到覺得呼吸再無一絲急促,這才輕輕走進去。
盧賓之沒有回頭,但他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他瞇著眼望著眼前那張巨大的「棋盤」,望著「棋盤」之上的芸芸眾生,悠然問道:「事情辦妥了?」
青袍人恭謹地垂手道:「是,屬下安排了人,通過很巧妙的方式,已經和他拉上了關係,依著公子吩咐,不曾向他透露任何目的,目前只求接近並取得他的信任。」
「很好!」
盧賓之微笑了一下。
青袍人沉默了一下,說道:「公子,咱們在這個人身上下了這麼大的功夫……,屬下覺得沒有什麼用處啊,還不如在楊帆身邊多下點功夫,把那個人早點收買過來。」
青袍人知道盧賓之同他兄長一樣,不喜歡別人進諫,他也無意進諫,他說這番話的目的只是想給盧賓之一個機會,讓他賣弄自己。
盧賓宓很高傲,高傲到聽不進人言,也不屑向人解釋他的任何行動,盧賓之也很高難,但是在這一點上盧賓之和他的哥哥不像,他喜歡賣弄,作為屬下自然要投其所好。
盧賓之果然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說道:「現在看來,這個人確實是一步閒棋,可未來的事又有誰說的清呢?楊帆,我只要他死就行了,顯宗的歸屬,又不可能由他來指定。
說起作用,一旦這個人能發揮作用,那楊帆的作用將遠不及他所能發揮的作用。你要知道,這個世上沒有無用的人,只看你是否能把他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再給他一個合適的機會。」
青袍人不解地道:「可是天子正當壯年,此人就算在其位,又能有什麼用呢?」
盧賓之豎起食指雲淡風輕地搖了搖,道:「首先,我們要把他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上去。接下來,如果需要的話,我們還可以為他創造一個時機,那時閒棋就會變成必殺之子了!」
青袍人垂首道:「是,卑職明白了。那麼我們接近武三思,也是為了這一目的吧?」
「只有一半原因是因為這個……」
盧賓之沉吟了一下,矜然道:「我是不會把所有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的,武三思是個看著比較結實的籃子,但是說到底,他終究還是個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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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會後的第五天,又到了皇帝每旬率領文武百官皇親國戚拜見則天皇帝的時候了。李顯率領皇親國戚、勳貴公卿,乃至三品以上文武官員趕到了武則天幽居的上陽宮。
武則天自從被趕下皇位,儘管各項規格待遇沒有削減,可精神上的打擊卻給她造成了嚴重的傷害。她的頭髮掉落的更加稀疏了,臉龐憔悴的令人不忍直視。
但是每當皇帝率文武百官覲見的時候,無論她是否不舒服,她都會努力掙扎起來,叫人花上至少一個時辰為她梳妝打扮,再為她換上鮮艷的禮服,哪怕覲見之後她要疲憊兩天緩不過來。
她不想讓這些昔日在她膝下頂禮膜拜的臣工看輕了她,不想讓他們或憐憫、或輕蔑、或者看她的笑話,她現在惟一剩下的就只有尊嚴,惟一可以用來維護的也只剩下它了。
當太監朗聲高宣皇帝與百官覲見的時候,武則天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為了掩飾她的蒼老和憔悴,她還在身前掛起一道珠簾,她就隔著這道珠簾冷冷地看著在她面前作戲的皇帝和百官。
皇帝說話了,武則天厭惡地瞟了他一眼,懶得聽他老生常談的關懷呵護,而是把不屑的目光投向群臣,然後,她愣了。
武則天像一隻衰老的獸王,牙齒已經遲鈍脫落,但她的嗅覺依舊無比靈敏,她老態畢露的臉上,一雙眼睛透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銳利,透過珠簾緊緊地盯著百官。慢慢的,她的臉上露出一絲詭譎的冷笑。
李顯其實挺不耐煩這樣的作戲,多年以來,這對母子之間的感情早就淡漠到了極點。對於這位生身母親,他只是由於為人子的職責來奉養,他不會弒母的事,也不會虐待生身母親,但他實在無法表現出對母親的敬愛與依戀。
可他還必須得表現出孝子模樣,因為他是皇帝,是天下人的表率,這場戲不僅要表演給大臣們看,還要表演給天下人看。
李顯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不厭其煩地詢問著母親的飲食、休息、生活的各個方面,武則天一概以低沉的嗯啊聲作為答覆,自始至終沒有回答他一句話。
終於,這場讓母子倆都覺得無聊的慰問結束了,又換上韋後繼續裝模做樣一番,之後就是相王、太平等一眾皇親國戚,最後輪到文武百官,探望至此就接近尾聲了,所有人都暗暗鬆了口氣。
等到眾文武向則天女皇問安之後,李顯畢恭畢敬地道:「母親,兒還有國事待辦,這就告辭了。」
「嗯!」
武則天依舊低沉地回答,李顯拱了拱手,轉身向殿外走去,武則天突然開口道:「顯兒!」
李顯愣了愣,愕然回身,俯首道:「母親。
」
武則天沉默片刻,用嘶啞無力的聲音道:「顯兒,讓令月留下吧,陪娘說說話兒。」
「呃……」
李顯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太平公主,又與韋後勿匆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勉為其難地道:「是,那麼……太平,你就留下陪母親說說話吧。」
太平公主也很意外,但她迅速鎮定下來,向李顯點了點頭。
眾人潮水般向外退去,只留下太平公主一人仍舊站在殿上。
「母親!」
太平公主向武則天欠了欠身,武則天道:「來,令月啊,咱們娘兒倆到園子裡走走。」
太平公主連忙掀開垂簾,武則天盛裝之後隔著簾籠面目五官就朦朧起來,覲見眾臣時看著依舊威嚴如初,這一走近,才發現她衰老的厲害。太平公主與母親雖然有諸多恩怨,可是看見母親這副模樣,還是眼圈兒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她趕緊上前,親手攙起武則天,武則天吃力地站起來,厭惡地對那些湊上來的宮娥宦官道:「滾開!老身與女兒說說體己話兒,還用你們看著?你們那位皇帝不會連他的胞妹都不信任吧?」
眾太監宮娥俱都面有難色,可武則天既然已經這麼說了,太平公主又在旁邊,他們也不好表現的太過明顯,只好唯唯喏喏地退到了一邊。
太平公主扶著步履蹣跚的武則天走到後面的小花園裡,武則天瞇著眼睛打量著滿園鮮花,忽然問道:「張柬之、崔玄暉那幾個人哪兒去了,今天怎麼沒見他們來呢?」
太平公主這才明白母親留住自己的用意,她瞥了母親一眼,用冷淡的語氣答道:「母親只管頤養天年,朝中大事就不必過問了。」
武則天「呵呵」地笑起來:「女兒呀,你這性子,真是最像為娘。為娘問你,不是還妄想復辟。娘已偌大年紀,還費那個力氣做什麼呢?如果年初的時候他們不曾逼宮,這時為娘怕也交出大位了吧。」
武則天望著滿園春花,愈發感覺到自己的老去,她悵然一歎,又道:「女兒,為娘問這些不是想害你。幾個孩子裡面,娘最疼的就是你,對你那位皇帝兄長,你要小心些。不要看娘在位的時候,他唯唯喏喏人畜無害的樣子,他的心胸和一位帝王比,差得遠呢。」
武則天的嘴角勾起一抹輕蔑,冷冷地道:「張柬之、崔玄暉那班人已經失寵了吧?呵,距他們逼宮才四個月而已,這些君臣就鬧翻了。女兒啊,你那兄長刻薄寡恩,今日他能這麼對付擁他上位的功臣,明日就能對付你,女兒須早圖之啊……」
「母親!」
太平公主忍無可忍,厲聲喝止了武則天的聲音,顫聲道:「母親,不要對女兒展現你的慈祥關愛了,你刻意留下女兒,難道不是為了引起皇兄對女兒的猜忌嗎?」
淚水在太平公主的眼眶裡打轉,她痛心地道:「母親,你就這樣安度晚年不好麼,難道你一定要兒女們手足相殘你才甘心?」
武則天的臉色冷下來,目光中透著怨毒,絲毫沒有被女兒揭破用心的尷尬,她冷冷地盯著太平公主,緩緩道:「不錯!我是不甘心!可我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還能做什麼呢?
女兒,你覺得為娘想害你?如果你那位兄長對你尚有手足之情,如果他記得你這些年來為了李唐所付出的一切,這麼粗淺的離間之計,你認為他會中計麼?如果他為此對你心生忌憚,就算沒有娘親離間,你們就能手足情深了?」
太平公主踉蹌退了幾步,面色蒼白如紙。
沒錯,母親就是蓄意挑起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的爭鬥,她一眼就看穿了,可那又怎麼樣?她能確保她那位兄長對她這個二十年來孤心苦詣,為匡復李唐耗盡心血的妹子不生疑心嗎?
武則天笑得像個陰險的女巫:「女兒,為娘敢打賭,你離開上陽宮的時候,你那位好兄長一定在外面等你,你不妨把咱母女這番對話告訴他,你看他會不會信你?這個兒子,為娘早就看透了,哈、哈哈……
武則天仰起蒼白如雪的頭顱瘋狂地大笑起來。
當太平公主腳步沉重地走出上陽宮時,就見李顯極慇勤地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問道:「小妹,母親對你說些什麼?快告訴兄長,如果母親有什麼需要,兄長也好使人送去。」
太平公主看著兄長極力掩飾的異樣目光和不自然的臉色,一股寒意直襲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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