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盧欽望拜見李顯的次日,李顯便下旨宣佈:「有軍國重事時,中書門下可共平章」。
有了這道特旨,豆盧欽望就有了宰相之權。但李顯這道特旨,並沒有針對豆盧欽望的僕射官職做出改變。從此以後,專拜僕射者,便都成了表示尊寵的一種封號,再無宰相之權了。
外界的人並不清楚豆盧欽望對李顯表忠心的內幕,對於豆盧欽望重新被任命為宰相,朝臣、士林、百姓都認為這是皇帝對相王交出兵權的一種認可與鼓勵,但是實際上儘管相王已經交出兵權,李顯還是不放心,他對相王和太平的權力和影響在一步步地進行收攏和壓縮。
天氣一天天轉冷了,皇帝與相王、太平的關係也在一天天變冷,而楊帆和沈沐之間的關係也隨著雙方的不信任變得越來越冷淡。
顯隱之間的衝突和麻煩,源由非常複雜,儘管裡邊有盧賓之暗中搗鬼,但他並非無中生有,而是利用顯隱兩宗之間的互不服氣和生意上的必然競爭,買通最底層的幾個人,就能把這矛盾激化、擴大。
這就如同戰國時期楚越兩國邊界處的兩個採桑女口角爭鬥,先是牽涉到兩家,繼而牽涉到兩個村莊,繼而擴大到兩個城邑,最終發展成兩國之戰,如果當時有第三個人煽風點火,高高在上的君主又如何察覺?
不要說楊帆把負責北方的幾個大管事召回京城親口詢問,就算他親自趕到涿州,把整個衝突原由弄個清清楚楚,同樣不會發現其中有人作祟,因為雙方的問題確實存在,即便沒有盧賓之從中搗鬼,總有一天它也會積小怨成大怨。
幸好楊帆和沈沐雖然都對對方產生了不信任的感覺,但是都還保持著最大程度的克制,因而沒有把這種局部的對立擴展到顯隱兩宗的全面戰爭。
但是楊帆在顯宗裡的地位和影響,顯然不能與沈沐對隱宗的控制程度相比擬,他在官場上消耗了太多精力和時間,而且一個是接手姜公子的舊部,手下派系林立,一個是一手創建了該組織,兩者的掌控力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儘管楊帆現在已經意識到危險,開始逐步收攏權力,安插親信,可是亡羊補牢也需要時間,也許再給他十年的時間,他在顯宗的地位才能如今日之沈沐在隱宗一般穩如泰山。
所以這段時間,楊帆承受的壓力遠比沈沐要重,這種壓力不僅自外部,還有顯宗內部諸多對他「示弱」表示不滿的元老,楊帆就在這種內外交困的情況下,迎來了則天女皇的病危。
上陽宮裡,李顯、韋後、上官婉兒、相王、太平公主、梁王,以及李武兩家眾多親族都跪伏於榻前,宮中遍佈內衛武士,宮外則由楊帆親自率領的萬騎將士圍得風雨不透。
進出上陽宮的每一個宮娥太監都要受到最嚴格的盤查,並由萬騎與內衛各派一人監視去處,不許有任何夾帶,也不許擅自走動,宮裡的宮娥太監走路都踮著腳尖兒,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武則天這次病發,是從上次豆盧欽望拜見李顯就開始的,從那以後儘管不斷地延醫問藥,她的身體卻始終不見好轉,已經八十二歲高齡的武則天快要走到生命盡頭了。
這幾天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到了今天,一向不敢做出對病情做出準確判斷的御醫們這一次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告訴李顯,女皇確實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母親……」
不管這一輩子他們之間有多少仇恨,到了這一刻都不必再提起。眼見生身母親形容枯槁,李顯、李旦、太平公主三個跪在最前面的兒女忍不住心頭酸楚,留下淚來。
武則天悠然醒來,剛為她施完針的御醫滿頭大汗地膝行退了幾步,為女皇和她的親生兒女讓開了位置。
「令月,令月……」
武則天用微弱的聲音呼喚著,太平公主連忙膝行上前,握住她冰涼而蒼老的手指,哽咽道:「母親,女兒在。」
「女兒啊,娘剛才夢見淑妃了,娘還夢見了皇后……」
武則天喃喃地道:「她們大聲咒罵為娘呢,說娘就要去見她們了,他們要向聖人告娘的狀。」
李顯側著耳朵,努力地聽著武則天的話,自從上次在彩絲園聽曲兒的時候武則天突發重疾,他就已經吩咐下去,一旦母親有什麼不妥,務必立刻稟報於他,他要確保自己能守候在母親身邊,知道母親臨終有什麼遺囑。
現在母親終於說話了,但她所說的話卻與國家大計全無干係,居然提起了早已化作朽骨的王皇后和蕭淑妃,這令李顯有些茫然。
武則天的嘴角輕輕勾起一道驕傲的弧線,道:「在人世間,她們不是我的對手,到了陰間,她們也一樣不是我的對手。女兒啊,你父皇是個雄才大略的君王,可在後宮裡他卻沒有那麼精明呢。娘見了他,依舊還是最受寵的,呵呵……」
「娘親……」
太平公主有些哭笑不得,她沒想到這個時候母親說的居然是這些事情,但是不知怎麼的,聽著聽著,偏又有些心酸的感覺。
武則天忽然傳出打呼的聲音,李顯趕緊抬起頭,卻見武則天睜著眼睛,只是似乎喉間有痰,呼吸有些急促。武則天看到他,神色倏然冷下來,她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喚道:「顯兒。」
李顯趕緊湊到她面前,太平公主為他讓開位置,李顯握住了武則天的手。武則天的手下意識地縮了一下,終於還是慢慢鬆弛下來。大限將至,什麼都要放下了,又何必那麼看不開。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低沉地道:「顯兒,娘……待你一向刻薄,你卻能讓娘保留皇帝封號至今,娘心中著實慚愧。」
這是武則天第一次在兒子面前示弱,李顯有些惶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武則天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娘親就要走了,娘死後,把娘親的帝號去掉吧。」
李顯一臉的無所適從,只是茫然答應了一聲。
武則天思路似乎很清晰,但她能記起的似乎都是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近些年來的一切她都忘記了,她不再記得陪伴了她十多年的薛懷義,不再記得她最寵愛的張昌宗,連她這十五年來身為帝王的輝煌都忘記了。
她努力思索著,又道:「王皇后和蕭淑妃的族人,還有褚遂良、韓璦、柳奭的親族,都赦免了吧……」
李顯又茫然答應一聲。
武則天臉上慢慢露出一絲輕蔑與高傲,道:「娘在陽間奈何不了死去的她們,只能把罪業加在她們的族人身上。現在娘要死了,她們不死心,那娘就到陰間收拾她們,自然不必為難她們在陽間的族人。」
對她的話,幾個兒女都無從接口,武則天鬥了一輩子,似乎老而彌堅,鬥志更盛,只不過現在她的一腔雄心報負都打算拿到陰間去施展了。
武則天的眼神迷濛了片刻又漸漸清明起來,喃喃地道:「娘建的周廟也就算了,娘死後,把娘的神主靈位歸附到李唐太廟去,把娘……把娘葬入你父皇的陵墓。」
儘管武則天的聲音非常虛弱,但是似乎仍然擁有著無法言喻的魔力,李顯根本沒有反對的勇氣,只是低聲答應著。
「祔廟」、「歸陵」,取消帝號。
一代女皇,在生命即將到達終點時,終於妥協了,放棄了她一生孜孜追求的東西。
她向天下低頭了,承認她不是皇帝,她是李唐的皇后。
儘管所謂廢唐建周實是母奪子位,與尋常的改朝換位大不相同,所以就連她治下的臣民心裡也從未承認過所謂的武周帝國,但是強項如她做出這一決定,卻殊為難得。
她向她的丈夫低頭了。
在她的丈夫去世以後,她一步步地攫取政權,她的四個親生子死了兩個廢了兩個,她把丈夫的親族殺的七零八落,最終如願以償登上皇位,此刻她卻願意以媳婦的身份重新回到丈夫身邊了。
她寬恕了王皇后、蕭淑妃,還有站在她們一邊的褚遂良、韓瑗等人的親族,不是因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是因為她堅信到了陰間,她依舊可以橫掃一切,今日在陽間所赦免的,來日到了陰間若不低頭,也依舊是她的階下囚。
然而,她真的投降了麼?
她沒有!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堅持她的勝利。
失去的已經失去,即便她還想緊緊攫住也不可能了,以退為進是她現在能夠使用的唯一正確做法。她自削帝號,恢復皇后封號,就不會再有人推翻她的帝號,落得一無所有。
她吩咐她的兒子把她袝廟、歸陵,以高宗皇帝合法妻子的身份葬入乾陵,作為兒子孝道為先,只能服從。而後人除非想連高宗皇帝一起推翻,否則就永遠不可能反攻倒算掘她的墳。
她是有智慧的,自從她十三歲入宮,她的一生都是轟轟烈烈,直到生命中的最後一年,從神龍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到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這最後的九個月零四天裡,也不是一直黯淡無光的。
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依舊讓她的智慧綻放出了一束耀眼的光芒。在退讓中盡可能地挽留她想保留的,這種做法以她一向的強硬性格,一生僅有這麼一次。
武則天說完這一切,似乎已經倦極了,她再度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武則天忽然從夢中驚悸而起,惶然喚道:「女兒!令月!」
權力、地位、名望,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都沒了作用,此刻她能記起的,能給她以溫暖的,只有她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太平握住了她的手,武則天安心了,她長長地出了口氣,喃喃地道:「好冷啊,現在是什麼季節了。」
太平低聲答道:「母親,已經冬天了,外面正下雪呢。」
武則天聽了,枯槁衰老的臉上忽然綻開一片少女般爛漫的笑容:「下雪了嗎?記得娘當年入宮時,也正是下雪的時候呢。也不知道聞香殿的梅花現在開了沒有?娘好想念那兒的香氣。」
太平公主有些錯愕,怔了一會兒,才輕聲提醒道:「娘親,這是長安啊,聞香殿……在洛陽。」
「啊……」
武則天啞然失笑:「是哦,娘老糊塗了……」
她想笑,橘皮般的老臉剛剛綻開一絲笑容,嘴還微張著,便永遠凝固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