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7月5日,農曆廿九,朔,無月。昨日,北平黑市糧價已飆升至36萬法幣一斤。北平參議會決議,強令取消一萬五千名東北流亡學生配給糧。是日,學生圍北平參議長許惠東宅絕望抗議。死十八人,傷一百零九人,捕三十七人,全城戒嚴。是為「七五事件」。
中央銀行的加急電文連夜發到了北平分行經理方步亭宅邸二樓辦公室。
緊盯著剛翻譯完的電文,方步亭閉上眼想了片刻,復又睜開:「念吧。」
「是。」翻譯電文的是北平分行襄理、方步亭的妹夫謝培東。他放下筆,捧起電文紙站了起來。
謝培東盡力降低聲調,以期減輕電文內容的觸目驚心:
「國民政府中央銀行致北平分行方經理步亭台鑒:本日晚九時三十分,國府頃接美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秘密照會:據美國政府所獲悉之情報稱,本日發生於北平之事件,雲系國民政府『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夥同各級政府要員為其持有股份之公司走私倒賣民生物資所致。其列舉之何日何時何地何部門與何公司倒賣何物資,皆附有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詳細賬目清單。聲言,國民政府若不查明回復,美國會將重新審議並中止一切援華法案云云。美方何以如此迅速得此匪夷所思之情報?局勢將因此發生何等重大之惡果?央行總部何以回復國府,國府何以回復美國照會?方經理步亭當有以教示!央行午微滬電。」
沉默,不急於表態是方步亭的習慣,可這次聽完電文,他竟脫口吐出了讓謝培東都為之驚駭的三個字:「共產黨!」
「行長。」謝培東怔忡間還是習慣稱他行長,「這樣子回復央行?」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方步亭怔怔地望向了陽台方向的黑夜,突然念出了杜甫的兩句詩,緊接著說道,「美國人的情報是我們北平分行的人有意透露出去的……」
謝培東更驚了,不知如何接言。
「崔中石!」方步亭的目光倏地轉過來望著謝培東,「叫崔中石立刻來!」
謝培東更不敢立刻接言了,少頃才提醒道:「崔副主任下午已經去南京了。」
方步亭神色陡然嚴峻了:「去南京幹什麼?」
謝培東進一步提醒:「明天孟敖就要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開審了。」
以前種種想不明白也不願去想的疑慮似乎這一刻讓方步亭警醒了,他加重了語氣:「打電話,叫崔中石停止一切活動,立刻回來!」
謝培東:「孟敖不救了?」
方步亭吐出了一句其實連他自己都不願說的話:「這個時候,讓一個共產黨去救另一個共產黨?!」
謝培東十分吃驚:「行長的意思,崔中石是共產黨,連孟敖也是共產黨?」
方步亭的目光又望向了謝培東手中的電報:「那些走私倒賣物資的爛事,美國人怎麼會這麼快就知道得這麼清楚?!詳細賬目都在我們北平分行。你我不說,除了崔中石,還有誰會透露出去?」
謝培東沉吟了一下,還是不願相信:「行長,宋先生那邊的棉紗公司、孔先生那邊的揚子公司,都各有一套詳細賬目。」
方步亭第一時間做出的判斷被謝培東這一提醒,也有些不那麼確定了。可很快他還是堅定了自己的第一直覺。在美國哈佛攻讀金融經濟博士期間,他兼修了自己喜愛的人類學課程,十分相信一位人類學家關於直覺所下的定義,「直覺往往是人在突遇敏感事物時,靈感在瞬間的爆發」。多少次事後證實,自己就是憑借這種直覺未雨綢繆,化險為夷的。
他斷然對謝培東說:「共產黨的人藏在誰的身邊我都不管,但絕不能有人在我的臥榻之側。居然能夠瞞我們這麼久。不要再往好處想了,立刻打電話去南京、去上海,立刻找到崔中石。」
桌上有直通南京財政部的專用電話,也有直通上海央行的專用電話。
謝培東先撥通了南京。
南京財政部回答:崔中石上午來過,離開很早,似乎去了上海央行。
謝培東擱下南京專機的話筒,又撥通了上海。
上海央行回答:崔中石未來央行。
謝培東只好又擱下了上海專機的話筒,拿起了南京專機的話筒,望著方步亭。
方步亭:「崔中石說沒說過還要去哪裡活動?」
謝培東:「救孟敖是孟韋和崔副主任詳細商量的,問孟韋應該知道。」
方步亭任謝培東手裡還提著南京專線的話筒,自己立刻抄起另一部電話的話筒:「北平市警察局嗎?」
「找誰?」對方語氣頗是生硬。
方步亭:「我找方孟韋。」
對方的語氣立刻謹慎起來:「請問您是誰?」
方步亭:「我是他爹!」
對方:「對不起。報告方行長,我們方副局長率隊出勤了。您知道,今晚抓共黨暴亂分子,是統一行動……」
「什麼統一行動,誰統一誰行動!」方步亭立刻喝斷了對方,馬上又覺得犯不著這樣跟對方深究,「立刻派人找到你們的方副局長,叫他立刻回家見我!」
「是。」對方猶自猶豫,「請問方行長,我們該怎樣報告方副局長,他該怎樣向警備司令部方面說明離開的理由?」
方步亭:「沒有理由!告訴他,再抓學生就回來抓我,再殺學生就回來殺我!」
對方「不敢」兩個字還沒落音,方步亭已把電話「啪」地擱下了,手卻依然按住話筒。少頃,電話鈴聲刺耳地響起,他還是按住話筒,等鈴聲響了好一陣才慢慢拿起:「是孟韋嗎?」
「不錯!我就是你的兒子!」對方是一個老人激動得發顫的聲音,顯然並不是方孟韋。方步亭一怔,下意識將震耳欲聾的話筒拿離了耳朵約二寸遠聽對方劈頭蓋臉把怒聲吼完。
「我現在正帶著警察和軍隊在醫院裡抓受傷的學生呢!請問,我今晚還要抓多少人?!」
話筒那邊傳來的聲音確實很響,就連站在幾步外的謝培東都能聽到。他也只能靜靜地望著手拿話筒的方步亭。
「其滄兄呀。」方步亭回復了他一貫低緩的聲調,「不要急,你現在在哪裡?受傷的學生在哪個醫院?我立刻趕來。」
對方那個「其滄兄」的聲調也沒有剛才激動了:「我是燕大的副校長,我還能在哪裡?燕大附屬醫院,坐上你的轎車,二十分鐘內給我趕來!」
「行長,帶上幾個看管金庫的兵吧。外面太不安全。」謝培東遞上禮帽。
方步亭未接禮帽也未接言,已逕自向辦公室門走去,走到門邊,才又站住:「立刻電復央行總部,我北平分行沒有給任何倒賣物資走賬,無密可洩,願隨時接受調查!南京那邊,繼續打電話,務必找到崔中石,叫他立刻回北平!」這才推開了那道兩扇開的辦公室大門,走了出去。
出了二樓這間辦公室門,豁然開朗。環二樓四面皆房,環房外皆鑲木走廊,環走廊皆可見一樓大廳,直接中央樓頂。東邊通方步亭辦公室有一道筆直樓梯上下,西邊通臥房有一道彎曲樓梯上下,依然絲毫不礙一樓大廳東面會客、西面聚餐之闊大佈局。在北平,也只東交民巷當年的使館區才有幾座這樣的洋樓,抗戰勝利,北平光復,由央行總部直接出款交涉買下這棟洋樓供方步亭辦公住家,可見北平分行這個一等分行之重要。
方步亭的身影還在東邊筆直的樓梯上,客廳那架巨大的座鐘恰在這時響了。
方步亭的腳步悄然停住。
兩聲,三聲,四聲。
夜色很深,今夜尤深。夜半鐘鳴後,方步亭常常能幻聽到的那個聲音,果然又出現了。
似人聲,又不似人聲;無歌詞,卻知道歌詞: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另一個人似乎也能幻聽到這個聲音,謝培東的眼在二樓辦公室大門後深深地望著方步亭凝聽的背影。
幻聽總是無意而來,無故而止。
方步亭的腳步又動了,也只有謝培東才能感受到他腳步中帶出的心裡那聲歎息。
目送著腳步下樓,目送著背影在客廳大門消失。
無月,戒嚴,又大面積停電。
客廳大門外的黑,卻若有光,若無光。
——這是天快亮了。
燕大附屬醫院的大樓外,這裡,因能額外得到美國方面提供的柴油,自己發電,整個大樓都有燈光,大院也有燈光。
於是赫然能見,距大樓十幾米開外的大院裡整齊排列著三個方隊。
中央軍第四兵團一個士兵方隊。
北平警備司令部一個憲兵方隊。
北平警察局一個警察方隊。
中央軍和憲兵方隊一式美軍裝備,鋼盔鋼槍。
警察方隊則是第四代黑色警服,盾牌警棍。
方隊前方,大樓門前,石階上靜靜地坐著幾十個燕大教授。
這種無聲的對峙還能僵持多久,全在方隊和教授之間那個青年警官的一舉手間。這位青年警官便是方步亭的小兒子、北平警察局副局長兼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方孟韋。
背後的方隊代表的是一個政府的機器,面對的教授代表的是這個國家的臉面。方孟韋卻不知道自己代表誰,他只知道,自己的手一旦舉起,背後的國家機器便會踏著國家的臉面碾過去。
背後方隊的目光全在望著他筆直挺立的背影,他卻不敢看前方石階上教授們的眼光,尤其不敢看坐在石階正中那個父輩——燕京大學副校長、國民政府經濟顧問何其滄的眼光。
他們背後緊閉的玻璃大門內低坐的黑壓壓的人群,便是奉命要抓的東北流亡學生。
最讓方孟韋揪心的是,還有三個完全不應該也完全沒有作用的人挺身站在教授們的背後、東北流亡學生的身前,隔著那面巨大的玻璃門在望著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左邊的那個女生——燕大學生、何其滄的女兒何孝鈺在望著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右邊的那個女生——燕大學生、自己的表妹謝木蘭也在望著自己。
至於中間那個年輕男人,方孟韋連他的那身長衫都不願掃一眼,何況那張貌似倜儻卻總是深沉的臉——燕大教授、何其滄的助理梁經綸。
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的名單上,這個人的公開身份是燕京大學最年輕的教授,重大嫌疑為中共北平城工部學委!幾次密捕的名單上有他,每次又都從名單上勾去,就因他還是何副校長的得意門生、重要助手。種種顧忌,使他得以在眾多學生中慷慨徜徉,在眾多女生中故作深沉。像他的名字那樣,「梁經綸」這三個字使方孟韋十分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