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巨大的陰影在機場上空覆蓋過來,透過指揮塔玻璃窗外的雨幕,隱約可見那架C-46安全降落了,就停在指揮塔外的跑道上。
曾可達立刻走到機場擴音器的話筒前,發佈他此次前來筧橋機場的根本任務:「各憲兵隊注意!一隊押送方孟敖航校大隊!二隊立刻抓捕空一師走私一案所有涉案人員!」
可接下來瞬間發生的事卻讓他措手不及。那個涉案空軍走私的值班上校飛快地從指揮塔的一張桌子下抄出了一挺輕機槍,衝到指揮塔面臨跑道的玻璃窗前,向跑道上剛降落的那架C-46駕駛窗猛烈掃射。
此次直接參與北平民生物資走私倒賣案的兩個空軍人犯在這一刻還是被滅口了!緊接著那個殺人滅口的上校掉轉槍口對準了曾可達,滿臉的「成仁」模樣!
「不要開槍!」曾可達話音未落,站在他身後的副官還是下意識地開槍了。
連中兩槍,那個上校抱著輕機槍倒在玻璃窗前。
曾可達轉身猛抽了那副官一記耳光:「說了不要開槍,為什麼還開槍!」
「是!」那副官把槍插進槍套身子一挺,「我必須保護將軍的安全!」
「他敢殺我嗎?混賬!」氣急之下說完這句,曾可達這才看到還有個方孟敖站在那裡,莫名其妙一絲尷尬後,立刻對那副官,「帶他走吧。不用上手銬了。」說完不再逗留,臉色煞白地一個人先走出門去。
方孟敖慢慢走到那個副官跟前,望了一眼仍然抱在那個上校懷裡的機槍,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跟你們曾將軍好好學吧。那挺機槍裡的子彈早已打光了。」
那副官跟著方孟敖走出去時似乎才有些明白,他們的曾將軍平時那種威嚴為什麼在眼前這個飛行教官面前總會顯得沒有那麼大的底氣。
國軍空一師一大隊大隊長老鷹突然被殺,而殺他的人也同歸於盡,作為經國局長親自點名的公訴人,曾可達深感失責。
原定,今天的特種刑事法庭只是審訊空軍作戰部參謀林大濰共匪間諜案,和筧橋航校飛行大隊違抗軍令拒絕轟炸華野共軍「淪陷」之開封的通共嫌疑案。昨天北平突發「七五事件」,接到美方照會後,當晚就抓捕了參與北平走私的空軍作戰部副部長中將侯俊堂。經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蔣經國局長緊急提議,今天改為兩案並審:既殺共產黨,也殺國民黨!藉以實現「一手堅決XX,一手堅決反腐」的戰略決策。能否將共產黨打入國軍內部核心的鐵幕以及國民黨從上到下集體貪腐的黑幕鑿出一條縫隙,今天的審判將是一把楔子。而一個方孟敖,一個老鷹,便是鑿開縫隙的鐵錘和鐵鑽。
從筧橋機場回南京的公路上,吉普車外暴雨仍然鋪天蓋地。曾可達終於用移動報話機接通了經國局長辦公室:「二號專線嗎?請給我轉建豐同志。」
對方:「是曾可達同志吧?建豐同志不在。」
曾可達:「有重要情況,我必須立刻向建豐同志報告。」
對方:「那我就把電話轉過去。注意了,是一號專線。」
「明白。」曾可達立刻肅然答道。
二號專線轉一號專線還是很快的,可電話通了之後,對方的態度卻比二號生硬許多:「經國局長正在開會,過一小時打來。」
曾可達急了:「請你務必進去轉達經國局長,是十分緊要的情況。我必須立刻報告。」
「你到底是誰?懂不懂規矩?這裡可是總統侍從室!」卡地一下,對方就把電話掛斷了。
暴雨聲無邊無際,曾可達眼中立刻浮出了歷來新進們最容易流露的那種委屈。他慢慢掛上了話筒,望向吉普車後視鏡,想看跟在後面的那輛囚車,卻是白茫茫一片。他轉望向身邊開車的副官:「剛才打了你,對不起了。開慢點吧。」
緊跟在吉普車後面的那輛囚車內,只有兩個鐵絲小窗的悶罐車廂本就昏暗,又被暴雨裹著,囚車裡的人便只能見著模糊的身影。
啪的一聲,一隻翻蓋汽油打火機打著了,照出了沉默地坐在囚車裡的方孟敖,以及沉默地坐在囚車裡的航空飛行隊員。
接著另一隻翻蓋汽油打火機也打著了,前一隻打火機便關上了翻蓋。如是,一隻隻打火機接力輪番地打著。火光在一個個戴著手銬的飛行員手中搖曳。
一個接力打亮火機的飛行員同時啟開了上衣口袋,從裡面掏出一包美國「駱駝」牌香煙,遞給了他身邊的小光頭。
小光頭接過香煙,撕開了封口,抽出一支銜在嘴裡,打著火機點燃了,依然燃著火機將煙遞了下去。
香煙盒在戴著手銬的飛行員弟兄們手上默契地傳遞著,純粹的接力照明打火卻變成了遞煙點煙打火。
車搖晃著,香煙盒遞到了方孟敖手裡,他也和前面的弟兄們一樣打亮火機,抽出一支煙卻遞向他身旁的那個弟兄。那人低著頭,沒有接煙,更沒有掏出打火機,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火光中方孟敖的眼一直望著那人,昏暗中一雙雙眼都在望著那人,可那人始終沒有將頭抬起。方孟敖自己點上了那支香煙,打火機依然亮著,接著他從衣袋裡掏出一隻皮夾子,打開來,想從裡面抽出什麼。
一個兄弟立刻打著了打火機照了過來,方孟敖這才將手中的火機蓋關了,騰出手從皮夾子裡取出了一張老照片,目光下意識地向那張照片瞥去:
——坐著的母親懷裡擁著漂亮的小女兒,小女兒天真地吹著一把小口琴;母親的身邊站著兩個男孩,孩子們和母親一樣,臉上都掛著那苦難歲月裡難見的笑容;但在父親的位置上,一塊黑色的膠布將那人的面貌遮蓋了,使得這張全家福存有一種怪異的殘缺。
這一瞥其實也就一瞬間,方孟敖將那張照片插進了上衣口袋,手裡仍然拿著那只皮夾。
「陳長武!」方孟敖用平時呼喚學員的口令望向那個一直低頭沉默不願點煙的飛行員。
幾隻打火機同時亮了。
那陳長武這才抬起頭,目光憂鬱地望著將皮夾向他遞來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沒有接那個皮夾,卻突然問出了這麼多天來大家都想問又都不敢問的一句話:「隊長,你到底是不是共產黨?」
方孟敖那只遞著皮夾的手停在那裡,發現所有的目光都在等他回答陳長武問的這句話,知道不能不答了:「扯淡!我說是,也得共產黨願意。我說不是,也得曾可達他們相信。都聽明白了,不轟炸開封是我下的命令,殺頭坐牢都不關你們的事。除了我,長武結婚你們都能夠去。」說著將那只皮夾連同裡面的幾張美元塞到陳長武手裡。
這下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剛才還亮著的幾隻打火機也都熄滅了,囚車車廂裡一片黑暗。
方孟敖卡地打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機,臉上又露出了隊員們常見的那種笑:「我給長武唱個歌吧,就當是提前參加他的婚禮了。來,捧個場,把打火機都點著。」沒等那些人把打火機都點著,方孟敖腳打著拍子,已經哼唱起一段大提琴聲般的過門了。
隊員們都是一愣,這不是他們隊長往常每唱必有滿場喝彩的男高音陽剛美聲,竟是那首由周璇首唱、風靡了無數小情小我之人的《月圓花好》: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詫異之後便是感動。這個歌隊長竟也唱得如此地道、深情!幾乎是同時,所有的打火機都亮了。
開始是一個人,兩個人,接著是所有的人跟著唱起來: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大家都激動地唱開了以後,方孟敖早就不唱了,而是在深情地聽著。
——他們當然不知道,這首歌在他們隊長的內心深處掩藏著多少別人沒有的人生秘密和況味。而這些都和歌詞裡所表現的男女愛情道是有關其實無關!
此時,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室,一夜未睡的方步亭從燕大醫院回來便端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閉著眼,像是在小憩,心事更是紛紜。
謝培東進來了,雖知他閉著眼根本沒睡,還是輕輕地欲從門口退出。
「你對傅作義今天早上的講話有何理解?」方步亭睜開了眼,像望著謝培東又像沒望著謝培東,也不問電文電話的事,冒出這句話來。
「傅作義將軍的講話我沒有聽到。」謝培東收住了腳,走向方步亭,到桌旁習慣地收拾公文賬冊,「擬完給央行的電文,我就一直在給南京打電話,崔中石還是沒有聯繫上。」
方步亭仍然說著自己的話題:「傅作義的聲明全是同情學生的話。美國人的照會昨晚肯定也發給他了。學生是不能抓了,戒嚴又依然不解除。滿城饑荒,商舖關張,市民不許出戶,家家揭不開鍋。到時候就不止是學生了,加上那麼多百姓,餓極了的人比老虎還猛啊。等吧,等南京方面少的和老的那幾派把被窩踹穿了,民食調配委員會參與走私的軍政各界,總有幾張屁股要露出來。」
「這床被遲早會要踹穿的。只要我們穿著褲子就不怕。」謝培東到底正面回接方步亭的意思了。
「你不怕我怕。」方步亭的目光還是那樣,像望著謝培東又像沒望著謝培東,終於要說到最揪心的事了,「崔中石管的民食調配委員會那本爛賬你最近去看了沒有?」
謝培東:「行長打過招呼,那本賬只讓崔副主任一個人保管。」
「失策呀!」方步亭這一聲是從丹田里發出來的,「如果美國人的情報是從我們這裡漏出去的,他崔中石到底想幹什麼呢?」
謝培東停下了收拾賬冊的手,卻並不接言。
方步亭也沒想他接言:「只有一個原因,共產黨。不要那樣子看著我。你想想,這三年都是誰打著調和我們父子關係的幌子去跟孟敖聯繫?那個逆子是膽子大,可膽子再大也不至於公開違抗軍令命令一個飛行大隊不炸共軍。除了共黨的指使,他個人不會這麼幹。空軍那邊我花了多少心思,不讓他再駕飛機打仗,安排他到航校任教,就是怕他被共黨看上。中統、軍統那邊我都詳細問了,沒有發現任何有共黨嫌疑的人跟他接觸。要說有,那就是我自己安排的,崔中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