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水澆頭,方孟韋坐在那裡好一陣想,卻總是理不出頭緒。
方步亭:「崔中石住在南京哪個飯店,哪個房間?」
方孟韋:「金陵飯店210房間。」
方步亭:「你先給徐主任去個電話,讓他從側面問問金陵飯店總機,崔中石回房沒有,關鍵是你大哥現在去沒去金陵飯店。記住,問話前先代我向徐主任道謝。」
方孟韋立刻站起來。
金陵飯店209房間,竊聽器桌前戴著耳機的青年人一邊高度專注聽著隔壁房間傳來的對話,一邊在速記本上飛快地記錄下幾行文字:
9︰05分 方孟敖至
崔驚喜 沉默(似有疑慮 目光交流?)
9︰06分 方唱《月圓花好》兩句(不正常 疑被崔制止?!)
而在隔壁,210房間的桌上也擺有一沓紙。
崔中石坐在桌前用鉛筆飛快地寫著,同時嘴裡說著其他的話:「你願不願意再干是你的事,誰也強迫不了你。但既然你問到我,我就再勸你一次,十年了,一直不理自己的親生父親,現在你又辭去職務不幹,下面怎麼辦?沒有了家,又沒有了單位,除了開飛機,別的事你也不會幹。總不能到黃浦江去扛包吧?別的不說,一天不讓你喝紅酒,不讓你抽雪茄,你就受不了。」
方孟敖站在崔中石身側,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看著紙上的字;這時,面前的崔中石沉默了,他的內心獨白卻隨著文字出現了:
以你的性格不會接受預備幹部局的任命。
請示組織以前,你先接受這個任命。
用你自己的風格,接受任命。至關重要!
——質問我剛才的話,問我以往給你的錢是父親的還是弟弟的!
方孟敖眉頭蹙了起來,從來不願說假話的人,這時被逼要說假話,他沉默了。
崔中石抬頭望他,眼中是理解的鼓勵。
與此同時,209房間內坐在桌前監聽的青年的筆也停了,高度專注聽著無聲的耳機。
「我知道你每次帶給我的紅酒、雪茄都是你們方行長掏的錢!」方孟敖還是不說假話。
崔中石心中暗驚,臉上卻不露聲色,這個時候只能讓方孟敖「保持自己的風格」!
方孟敖接著說道:「我不會認他,可我喝你送的酒,抽你送的煙。美國人給的嘛,我不喝不抽也到不了老百姓手裡。」
「那我這三年多每次都來錯了?」崔中石很自然地生氣了,「事情過去十年了,抗戰勝利也三年了。讓夫人和小妹遇難的是日本人,畢竟不是行長。現在我們連日本人都原諒了,你連父親都還不能原諒?」
「日本人現在在受審判。可他呢?還有你們中央銀行,在幹什麼?崔副主任,我們原來是朋友。如果我到了北平,不要說什麼父子關係,只怕連朋友也沒得做。你們真想我去?」方孟敖這話說得已經有些不像他平時的風格了,可此時說出來還真是真話。
崔中石立刻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說得好!
方孟敖偏在這個時候又沉默了,好在他拿出了雪茄,擦燃了火柴,點著煙。火柴棍是那種飯店專有的加長特用火柴,方孟敖拿在手裡,示意崔中石是否燒掉寫有字跡的紙。
崔中石搖了一下頭,示意方孟敖吹熄火柴。
209房間桌前的速記筆寫出以下字樣:
方生氣 說到去北平事又止(似非作假) 沉默 擦火柴 (抽煙?焚物?)
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方步亭臉色十分嚴峻,眼睛已經盯住了桌上的專用電話:「不能讓他們再待在一起!你立刻給金陵飯店崔中石房間打電話。」
方孟韋:「用這裡的電話打?」
方步亭:「我說話,當然用這裡的電話。」
方孟韋立刻過去拿起話筒,撥號碼。
金陵飯店209房間,耳機裡一陣電話鈴聲響起,桌前監聽的那青年立刻興奮緊張起來。那支速記筆的筆尖已經等在速記本上。
隔壁房間內。
崔中石目視著方孟敖,慢慢拿起話筒。
「是行長啊。」崔中石這一聲使得坐在窗前的方孟敖手中的煙停住了。
方孟敖接著把頭轉向了窗外。
「是的。應該的。」崔中石接著摀住話筒壓低聲音,「他來看我了。是,在這裡。我試試,叫他接電話?」
209房間,速記本上飛快顯出以下字樣:
9︰38分 方步亭來電話 謝崔 崔欲父子通話 方步亭沉默
接著那個監聽青年耳機裡傳來砰的一聲,一震,立刻對窗邊那青年:「注意,方孟敖是不是走了?」接著凝神專注耳機裡下面傳來的聲音。
耳機裡,隔壁房間的電話顯然並未掛上,卻長時間沉默。
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
電話筒沒有在方步亭的耳邊,也沒有擱回電話架,而是拿在他的手裡,那隻手卻僵停在半空——方孟敖的摔門聲他剛才也聽到了!
十年了,兒子對自己的深拒,自己對父道的尊嚴,致使二人無任何往來,甚至養成了旁人在他面前對這層關係皆諱莫如深的習慣。像今天打這樣的電話實出無奈,亦屬首次。雖遠隔千里,畢竟知道那個兒子就在電話機旁。打電話前,打電話時,方步亭閃電般掠過種種猜想,就是沒有想到,聽說是自己的電話,這個兒子竟以這種方式離去。這一記摔門聲,不啻在方步亭的心窩搗了一拳!
方孟韋的記憶裡,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樣的失態!他想走過去,卻又不敢過去,只聽見父親手中話筒裡崔中石那上海口音的國語依然在講著話。
他忽然覺得,崔中石電話裡的聲音是如此不祥!
崔中石一個人仍然對著電話:「行長不要多心。沒有的,不會的。接您電話的時候,孟敖已經在門邊了。正要走,他早就說要走了……」
話筒那邊還是沒有接言。
崔中石只好說道:「行長,您要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掛電話了。我明天的火車,後天能回北平,見面後詳細向您匯報。」
那邊的電話這時掛了。
輪到電話僵在崔中石手裡了,也就瞬間,他輕輕地把話筒擱回去。望了望臨街的窗戶,沒有過去。無聲地輕拿起桌上寫有字跡的紙,走向了衛生間。
209房間內。
站在窗邊那青年:「方孟敖上車了。」
速記筆寫下了以下一行字樣:
9︰46分 方孟敖摔門去 崔未送(電話中 勸方步亭 方父子隔閡甚深!)
樓下傳來了吉普車開走的聲音,窗口那青年放下了撩起一角的窗簾,回頭見桌前的青年正指著竊聽器上的轉盤。
轉盤上的磁帶剩下不多了。
窗口那青年輕步走到一個鐵盒前拿出一盒滿滿的空白磁帶,向竊聽器走去。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食堂外,跟隨方孟敖的軍人在院門外便站住了。
方孟敖一人走進中灶食堂的門,一怔。
他的二十名飛行員都換上了嶄新的沒佩領章的飛行服,戴著沒有帽徽的飛行員帽,每人左胸都佩著一枚圓形徽章,分兩排整齊地站在食堂中央,見他進來同時舉手行禮。
方孟敖望著這些十分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所有的手還五指齊並在右側帽簷邊,所有的目光都期待地望著方孟敖。
方孟敖不忍再看這些目光,眼睛往一旁移去,發現桌椅都已收拾乾淨,排在牆邊。自己原來那張乾淨的桌布上,整齊地疊有一套飛行夾克服,一頂沒有帽徽的飛行官帽。
曾可達還是那套裝束,這時只靜靜地站在一旁。
——就在剛才的一個小時,他傳達了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對這個飛行大隊的信任,感動了這些青年。他給每個飛行員都親手分發了軍服,給每個飛行員都親手佩戴了徽章。只是還沒有宣讀任命文件,必須等方孟敖回來。
但現在,他不能也不敢去碰桌上那套軍服,他在等方孟敖自己過去,自己穿上。經國局長的殷殷期待,這時全在曾可達的眼中,又通過曾可達分傳在二十名飛行員的眼中。
方孟敖這時竟有些像前不久進門時的曾可達,孑立門邊。
方孟敖的腳邁動了,牽著二十一雙眼睛,走到那套軍服邊。
所有的空氣都凝固了。
在一雙雙眼睛中,可以看見:
——方孟敖在穿軍服。
——方孟敖在戴軍帽。
——方孟敖在別徽章!
「敬禮!」本就一直行著軍禮,陳長武這聲口令,使兩排舉著手的隊列整齊地向左轉了四十五度角,全都正面對著新裝在身的方孟敖。
方孟敖兩腳原地輕輕一碰,也只好向他們舉手還禮。
「現在我宣佈!」曾可達盡量用既平和又不失嚴肅的語調,捧起了任命文件,開始宣讀,「原國軍空軍筧橋航校第十一屆第一航空實習大隊,於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六日改編為『國防部北平運輸飛行大隊兼經濟稽查大隊』,對外稱『中華航空公司駐北平青年服務隊』,直接隸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特簡任方孟敖為該大隊上校大隊長。所有隊員一律授予空軍上尉軍銜。具體任務,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少將督察曾可達向方孟敖傳達。國防部預備幹部局
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六日。」
南京京郊軍用機場。
在當時,C-46運輸機停在機場還是顯得身影碩大。因此警戒在飛機旁的衛兵便顯得身影略小。
一行車過來了,第一輛是軍用小吉普,第二輛是黑色奧斯汀小轎車,第三輛是前嘴突出的大型客車。
三輛車並排在C-46的舷梯邊停下了。
一個衛兵打開了小吉普的前門,身著飛行服的方孟敖出來了。
兩個衛兵打開了小吉普的後門,左邊曾可達,右邊徐鐵英,一個是少將軍服,一個是北平警察局長的官服,同時出來了。
接著是大型客車的門開了,方孟敖大隊的二十名飛行員下車列隊,整齊地先行登上了舷梯,走進了飛機。
最後才有衛兵打開了小轎車的門,從前座出來的是國民政府財政部總稽核杜萬乘,三十多歲,西裝革履,卻戴著厚厚的深度近視眼鏡,有書生氣,也有洋派氣。
小轎車後座左邊出來的是國民政府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也一副西裝革履,四十餘歲,也戴著眼鏡,卻是墨鏡,也有洋派氣,卻無書生氣。
最後從小轎車後座右邊出來的人卻是一身中山裝,五十有餘,六十不到,領扣繫著,滿臉油汗,手中的折扇不停扇著。此人是國民政府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
北平「七五事件」民生物資調查組五人小組全體成員同機要飛往北平了。
曾可達顯然不願搭理那三個乘轎車者,跟方孟敖站在一起,雖不說話,陣營已然分明。
徐鐵英倒是笑著迎前幾步打了聲招呼。
那三人也不知是因天熱還是因心亂,一個個端嚴著臉,都只是客氣地點了下頭,便被衛兵先行引上了舷梯。
徐鐵英踅回到曾可達和方孟敖身邊,卻望了一眼熾白的太陽:「怎一個熱字了得。」
曾可達:「放心,北平比南京涼快。警察局長也比聯絡處主任有風。」
徐鐵英絕不與他較勁,轉望向方孟敖:「孟敖啊,今天是你駕機,徐叔這條老命可交給你了。」
方孟敖有時也露出皮裡陽秋的一笑:「徐局長是要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一句就把徐鐵英頂在那裡,何況曾可達那張臉立刻更難看了。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徐鐵英轉圜的本事還是有的,「干了十幾年了,就是怕坐飛機。」
方孟敖還是忠厚,確切說還是禮貌:「那徐局長就盡量往前面坐,後面暈機。」
徐鐵英:「暈機倒不怕,就怕飛機掉下來。」
方孟敖那股不能忍受虛偽的氣又冒出來了:「那就等著飛機掉吧,反正我能夠跳傘!」說完逕自走向舷梯。
曾可達這時望向了徐鐵英:「怕也得走啊。徐局長請。」
直到這時,徐鐵英才望向站在一邊約五米處的青年秘書,是他在聯絡處的那個孫秘書,也換上了警服,提著一大一小兩口皮箱走了過來。
曾可達在前,徐鐵英在中,孫秘書提著皮箱在後,這才登上了舷梯。
一陣氣流襲來,巨大的螺旋槳轉動了。
曾可達穩步走進了機艙。
徐鐵英卻被氣流刮得一歪,趕忙扶住舷梯的欄杆。
在他這個位置恰恰能看到駕駛艙裡方孟敖駕機的側影——他會跳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