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敖:「報告同學們!我們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是來調查『七五事件』民生物資案的。我本人叫方孟敖,是青年服務隊隊長。他們,都是青年服務隊隊員。請認清我們胸前的徽章。凡是有情況反映的,可以找我們每一個人。」
路障對面學生人群中擠出一個高大身形的學生代表,操著濃厚的東北口音:「請問方大隊長,你們會住進這座和敬公主府嗎?」
方孟敖看著他:「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提這個問題?」
那個學生代表:「這裡原來住的是十一集團軍的高官。今年4月以後改做了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就是他們,在這裡面名曰辦公,暗中貪腐!昨晚才為你們騰出來的。你們住嗎?」
學生們顯然有組織,很成熟,就一個人提問,所有人都只用目光等待方孟敖回答。這陣勢更顯出無形的力量。
有幾雙眼更是十分關注地在等著方孟敖回答。
一雙當然是謝木蘭的眼。
一雙是何孝鈺的眼。
她們的身後,是梁經綸那雙深邃的眼。
方孟敖沒有急於回答,回過頭望向身後,高聲喊道:「馬局長呢?」
馬漢山也是見過大陣仗的,知道今天躲不了了,也早已下了車,不近不遠地跟在方孟敖隊伍後邊,這時正一個人站在路邊軍警們的旁邊。
方孟敖叫了,馬漢山只好故作鎮靜地走了過來,先對方孟敖笑了一下,接著主動地對學生們大聲說了起來:「同學們!同學們!你們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人家方隊長他們從南京開飛機過來,他們太辛苦了!所有的事情,不只是他們,鄙人,還有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都會給你們一個交代。請你們體諒,讓方隊長他們好好休息吧!大家先回去吧,回去吧!」
那個學生代表立刻激憤起來:「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馬局長叫我們回哪裡去?」
「不要跟他說話!」學生中另有人高聲喊道,「我們只跟方隊長說話!」
很多學生同時喊了起來:「貪官走開!貪官走開!」
馬漢山那張乾瘦的黑臉更黑了。
軍警們立刻緊張了,舉著盾牌從兩旁奔了過來。
那個為頭的軍警帶著幾個人站在馬漢山身邊。
方孟敖回頭看著馬漢山,又掃視了一眼那些軍警:「現在是我在跟學生說話,你們能不能後退些?」
那些軍警還真怕這位方大隊長,面朝著學生人群真是退著,往後邁了幾大步,拉開了距離。
馬漢山便又只一個人站在方孟敖身邊了。
知道方孟敖有話要說,學生們慢慢又安靜了下來。
方孟敖對馬漢山:「馬局長,這個院子是不是都是給我們住的?」
馬漢山嚥了口唾沫:「是的。整個院子就一塊牌子,全是你們青年服務隊的。當然,還有我們調派來為你們服務的後勤人員……」
方孟敖笑了:「這麼大一座公主府,就住我們二十一個人,太冷清了吧。還有,我們也不需要你們派什麼後勤人員。也好,既然北平市把這個院子劃歸我們住了,我們就有權安排了。」
說到這裡他又轉身望向了學生人群。
一個個頭上還包著紗布的臉。
一個個手臂上還吊著繃帶的臉。
一雙雙審視、期待、渴望,當然也還有些懷疑的眼。
突然,方孟敖的心震動了一下!
他看見了一雙似曾相識的眼,那雙眼閃耀著親情激動和無比的熱烈——謝木蘭的眼!
接著方孟敖又看見了另一雙似曾相識的眼,也有親情只是更含蓄些,也有激動只是更收斂些——何孝鈺的眼!
兩雙美麗的大眼!
方孟敖已經猜著了幾分,這就是十一年前自己的親表妹和形同妹妹的那兩個小姑娘!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閃出了只有他這個王牌飛行員和真男人才有的目光,就像在萬里夜空飛行看見閃亮的星星那般的目光!
但他沒有注意到,另有一雙彷彿隱藏在更遠夜空暗星般的眼特別專注地捕捉到了他剛才流露的眼神——這便是梁經綸的眼。
畢竟不是交流時,方孟敖向謝木蘭、何孝鈺眨了下眼,轉望向了那個學生代表:「你們估算一下,這裡可以住多少人。安排你們沒有住處的東北同學住進去,盡量多住些人。」
「這可不合適!」馬漢山急著嚷了起來,「北平市政府不會答應的。」
方孟敖只斜了他一眼,一個人向和敬公主府大門走去,對站在那裡的持槍衛兵:「這裡我接管了。聽口令,立正!跑步走!」
那幾個衛兵是警備司令部派的,不歸馬漢山管,但都知道方孟敖的來頭,這時見他威風凜凜,竟十分聽從口令,並腿敬禮,整隊跑離了大門。
方孟敖又大步走到了東邊的路障旁,對著學生們:「同學們,剛才你們問我,我們會不會住這個公主府。現在我正式回答你們,不住!剛才我也聽到了,東北來的同學們還沒有住處,現在我代表青年服務隊,把這個院子讓給東北的同學們住!」
學生人群立刻沸騰了!
太激動了,便有學生不再守紀律,帶頭喊起了口號:
「進步青年萬歲!」
「青年(清廉)服務隊萬歲!」
方孟敖已經走到帶隊的軍警頭目面前:「搬開路障,讓學生住進去。」
那軍警頭目好生為難:「方大隊長……」
方孟敖:「你們的徐局長跟我同機來的,有事我擔著。搬路障!」
「是!」那軍警頭目雙腿一碰,「報告方大隊長,方副局長也是我的上級……」
這就是想套近乎了,方孟敖打斷了他:「搬吧。」
那軍警頭目又答了一聲,立刻指揮軍警們去搬路障。
人聲鼎沸,方孟敖也立刻轉過身向隊員們:「跑步上車!」
兩列隊伍同時後轉,橫隊變成了直隊,整齊地向西邊停著的大車跑去。
馬漢山身材精瘦,立刻跟著跑去。
口號聲在他們身後喊得更響了。
「大哥萬歲!」
雖然人聲鼎沸,方孟敖還是聽到了這聲無比激動的呼喊,跑步中側過身子,立刻搜尋到了在人群中跳躍的謝木蘭,拋去一個美國式的揮手禮。
更多的女生同聲喊道:「大哥萬歲!」
路障搬開了,許多學生,尤其是女生,激動地喊著,試圖追上方孟敖大隊。
方孟敖及其大隊還有那個馬漢山都上了大車。
「開車!開車!」馬漢山對司機吼著。
那司機踩油門掉頭,飛快將車向西邊方向開去。
謝木蘭那些女生還有好多學生還是遠遠跟著,跑了好長一段路程。
更多的東北學生已經擁向和敬公主府大門。
剩在原地的學生不多了。何孝鈺還有幾個燕大的學生圍在梁經綸身邊。
一個學生:「梁先生,東北的同學們這樣住進去不行。要組織。」
梁經綸輕聲說道:「要組織好。你們幾個去,叫他們以學校為單位,有秩序地分開住。每個學校都要將每個同學登記名字,不能讓一個人被抓。」
「好。」那幾個學生立刻向大門邊的人群走去。
梁經綸身邊只剩下何孝鈺了。
梁經綸轉對何孝鈺:「你去找著謝木蘭,陪她一起到方家去等方孟敖。」
何孝鈺沒有接言,也沒有動步,只是望著梁經綸。
梁經綸輕聲地:「接觸他。這個人可以爭取。」
何孝鈺這才向謝木蘭她們跑去的方向追去。
梁經綸望著何孝鈺的背影,望著擁向和敬公主府的學生人群,深邃的目光似乎更深邃了。
在北平,燕京大學外文書店是國民黨特務最少光顧的地方。一是這兒賣的都是外文書籍,二是這裡賣書的店主原是老燕京教神學的一位美國籍女士。不會外語,不是燕京大學的人,很難在這位美籍女店主面前不露馬腳。
因此,這裡就成了梁經綸常來的地方,確切地說,成了他與組織的人秘密接頭的地方。
「(英語)上午好,索菲亞女士。」梁經綸和她太熟了,一邊打著招呼,一邊捧著她伸過來的手,輕吻了一下手背。
「(英語)上午好,梁教授。」那女士有六十出頭了,熱情卻不失雍容,「(英語)你的書都找出來了,在二樓,沒有安排別人,很安靜。」
「(英語)非常感謝。」梁經綸微微向她又行了個點頭禮,「(英語)圖書館嚴先生可能給我送資料來,麻煩您讓他到樓上找我。」
索菲亞女士:「(英語)好,沒問題。」
「(英語)非常感謝。」梁經綸再次禮貌地致謝,很熟悉地走向裡屋的那道門,上了樓梯。
二樓是一間閱讀室,書桌上全是外文的經濟學書籍,有英文的,有德文的,也有法文的。
梁經綸在認真地閱覽,並且對比著做筆記,做卡片。
樓梯輕輕響了,梁經綸慢慢站了起來。
來人手裡夾著一包資料,向梁經綸輕輕按了按手,梁經綸坐下了。
來人在他桌子的對面坐下。
來人:「梁教授,這是你要的國外最新的關於金融方面的論文資料彙編。」
梁經綸隔著桌子雙手接了過來:「謝謝嚴先生。」
梁經綸打開了資料包,一份一份開始翻閱,然後抬起了頭,輕聲地:「上級指示還沒有傳達?」
那嚴先生很嚴肅,聲音也極輕:「是昨天傳達的。有嚴格要求,只限於口頭傳達要點。」
嚴先生全名嚴春明,是中共北平地下黨燕大學委的負責人。
梁經綸嚴肅地點了下頭,接著閉上了眼,開始用他超凡的記憶力聆聽嚴春明口頭傳達的指示要點。
一切都在寂靜中傳達。
嚴春明目光正對著的窗外,天上的流雲在超速地飛過。
嚴春明的嘴輕輕地閉上了。
梁經綸的眼慢慢睜開了。
「英明。」梁經綸用兩個字概括了他領會的指示精神,「春明同志,我能結合我們當前的學運工作,談談我對上級這個指示精神的理解嗎?」
嚴春明點了下頭。
梁經綸:「上級指示說『現在北平學生工作較好,波浪式的發動鬥爭影響大。但總的方針是隱蔽精幹、積蓄力量,不是以鬥爭為主』,能不能理解為廣大學生由於對國民黨反動派倒行逆施的不滿,自發地發起波浪式的鬥爭,我們既不要強行推動,也不要干預阻止?」
嚴春明:「可以這樣理解。但黨對學生運動的領導還是核心,不能消極地理解上級的指示精神。我的理解,既不能無視廣大學生的革命熱情,也不能讓廣大青年學生做無謂的犧牲。『七五事件』就是教訓。反動當局現在還抓捕了大量學生,我們必須做工作,發動全社會的力量,包括國民黨內反對派的力量,讓他們釋放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