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雲走了一小步又停住了,沒有回頭:「當年去重慶的路上,你們父親對我很禮貌,我們是邂逅相逢。這句話也請你轉告大少爺。」說完這句快步出門向院外走去。
王媽立刻跟了去。
謝培東接著擺照片,全是與方孟敖、方孟韋兄弟和母親、妹妹有關的照片,整個客廳顯眼的位置都次第擺上了。
方孟韋這才走到桌邊坐下:「我也不知道爹是怎麼想的,傷心往事偏要在這個時候都擺了出來,這不是故意讓大哥看了,剜他的心嗎?」
方步亭站在了二樓過道的窗邊,望著窗外。誰能知道他此時的心事、此時的心情呢?
「你大哥未必像你想的那樣。」謝培東的聲音從一層客廳傳來,「倒是你,不要再讓行長為難了。怕你跟小媽吵架,他一早就躲到木蘭房裡去了。唉!孝悌兩個字,孟韋,今天都要看你了。」
方步亭面朝窗口的背影感動得晃了一下。
「是。」方孟韋在姑爹面前還是十分恭敬的,答著,立刻走到客廳的電話邊,撥了號,「李科長嗎?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安排住在哪裡,你調查清楚了嗎?」
對方在答著他的話。
方孟韋:「好,很好。你們辛苦了。徐局長那裡我已經說好了,今天晚上我就不陪他吃飯了。你們好好巴結去吧。一定要陪好了。」
方步亭獨自向窗外的北平城移望,滿眼屋頂。
他望向了處於寬街方向那座和敬公主府,也只能望見樹木蔥蘢間的屋頂。哪裡能看見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派來的那支青年航空服務隊?哪裡能看見那個前來查腐懲貪的經濟稽查大隊大隊長兒子!
接著,遠方的一聲火車鳴笛讓他又是一驚!
一列噴著黑煙的載客列車遠遠地駛進了北平火車站。
他的兩眼立刻又露出了寒峻!
南京火車站站台上,吐著白煙待發的客車。
車廂中部,赫然的標牌上印著「南京——北平」。
人流中也有兩雙眼微露著寒光,不遠不近地望著手提皮箱登上臥鋪車廂的崔中石!
這兩個人也提著皮箱,身穿質料很好的學生服,儼然在讀的富家子弟,跟著也走向了崔中石的那列臥鋪車廂。
兩人向列車員換票牌——原來就是在金陵飯店209房間監視崔中石的那兩個青年!
旅客都上完了。
列車員也上車了。
車門關了。
一聲汽笛長鳴,巨大的車輪轉動了。
央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
「崔中石坐的哪趟車?」方步亭還是長袍馬褂端坐在辦公桌前。
「是1次車,今天下午兩點三十分南京始發站,明天晚上五點三十分到北平。」單獨跟父親在一起,方孟韋又像那個孝順的兒子了,不過今天總是有些「色難」。
「唉!」方步亭一聲長歎,望向窗外,突然說道,「孔子的弟子向他問孝,孔子答曰『色難』。意思就是要以發自內心的順從之態度面對父母,此謂之色難。你既然心裡不痛快,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裝作孝順的樣子。」
「爹。」方孟韋的委屈再也不忍了,這一聲叫便露出了負氣,「十年了,親兒子不能見父親,親弟弟不能見哥哥。還要弄出個共黨嫌疑,又扯出個鐵血救國會!兒子在軍警幹的就是這一行,可您把事弄得也忒複雜了吧?擱上誰,誰心裡也裝不了。您今天還要叫那個女人把媽和妹妹的照片搬回家來,還要擺在客廳裡。您這是跟共產黨鬥氣,跟鐵血救國會鬥氣,還是跟大哥鬥氣?您教訓得對,兒子是不孝順,可擱上誰,也都不會『色難』!」
方步亭有些陌生地望著這個小兒子,態度卻出奇地平和:「是啊,我又要跟共產黨鬥,又要跟國民黨鬥,在家裡還要跟兒子鬥。你爹在哈佛大學讀經濟博士寫的論文就是《論馬克思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誰叫我學經濟學到了鬥爭哲學上去了呢?」
方孟韋低下了頭,不再頂嘴。
方步亭:「我也愛我的國,我也戀我無錫的老家。這幾晚做夢,都在太湖上釣魚。但那都是夢啊。孟韋,這個國、這個家都容不下我們了。去美國吧,那裡畢竟有我的母校,有我的同學。我擺上這些照片沒有想跟誰鬥,只是想告訴你大哥還有你,我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讓你們平安地去美國,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帶著你媽和你妹妹一起去美國。如此而已。」說到這裡,這個內心比海還深的人,眼中竟浮出了淚花。
方孟韋撲通一聲跪在了樓板上,把湧出來的眼淚吞嚥了,說道:「只要爹能夠安享晚年,兒子們的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好嗎?」
方步亭望著這個最心疼的兒子:「我已經失去你媽和你妹了。要是沒有你們這兩個兒子,我還有什麼晚年?為了你,你後媽就一直搬在外面住。為了你們兄弟,你後媽給我懷的兩個孩子都流了。你不該那樣對她。你大哥到北平了,明天崔中石也會回北平了。下面我還有沒有晚年也只有天知道了……」
方孟韋倏地站起:「爹,我這就去軍營。今天怎麼也得把大哥接回來,我們一家人吃飯!」
說完這句話方孟韋拿起茶几上的帽子大步走了出去。
「小哥!」謝木蘭看見下樓的方孟韋立刻奔了上去,「是不是去接大哥?」
方孟韋看見了站在客廳桌旁的何孝鈺,也不理謝木蘭,快步下了樓,禮貌地打了聲招呼:「何小姐。」接著便向客廳門快步走去。
「我們也要去!」謝木蘭追了過來。
方孟韋在客廳門邊站住了:「什麼事都要摻和,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再給我找麻煩?」
謝木蘭:「你想見大哥,我也想見大哥,怎麼是給你找麻煩了?」
方孟韋:「我再給你打一次招呼,不要以為平時跟著學生鬧事別人因為我不敢管你,現在就又想打出大哥的牌子鬧事。事情真鬧大了,誰也救不了你!」撂下謝木蘭大步向院外走去。
「我們是代表正義!」謝木蘭被他氣得好久才嚷出這一句,望著小哥走向院外大門的背影高聲喊道,「那不叫鬧事,叫發出正義的呼聲!」
可這呼聲立刻隨著方孟韋消失的背影停住了,謝木蘭氣得直跺腳。
「木蘭。」何孝鈺已經在她背後輕聲喚道,「在家裡他是你小哥,不是警察局長,我們不跟他鬥氣。好好幫大爸想想,等你大哥回來,怎麼好好見面。」說到這裡她把聲音壓得更輕了,「我們也有好些話要問呢。」
大客廳西側通往廚房的條桌邊,謝培東依然在靜靜地擦著鏡框,女兒和內侄剛才爭吵他連背都沒轉過來一下。這時拿著那塊擦髒了的白手帕靜靜地向廚房方向走去,似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北平西北郊一處舊兵營。
馬漢山從來沒有被自己燒的熱灶這樣烤過。
方孟敖把和敬公主府讓給了東北流亡學生,馬漢山又領著車隊去了兩家不錯的院落,方孟敖車也不下,點名要住到燕京大學、清華大學附近的倉庫去。
總算讓他想起了這一片有一座國軍第四兵團一個營曾住過的兵營,前不久那個營開出去了,正閒置著,不得已馬漢山把方孟敖青年服務隊領到了這裡。
方孟敖站在門口,隊員們站在他背後,望著那座縱深有一百多米的營房,外間很大,一張張兵床左右擺著,外間裡端能看見還有一個單間,這裡住他們這個服務隊倒是挺合適也挺現成。
「馬局長。」方孟敖問身邊的馬漢山,「不是說住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物資倉庫嗎?怎麼把我們領到這裡來了?」
這附近倒是有一座倉庫,正是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儲存供應大學民生物資的分庫,裡邊全是貓膩,馬漢山怎敢讓他們入住?
這時見方孟敖如此較勁,馬漢山裝出十分有罪的樣子:「不要說倉庫不能住人,就是讓方大隊長你們住這個軍營,鄙人已經十分慚愧了。你們一個個都是民族英雄,黨國的功臣,上頭再三說要好好接待。住這裡我都不知該怎麼樣向上頭交代了,倉庫那是萬萬住不得的!」
這回是那個剃著小光頭叫郭晉陽的隊員接言了:「馬局長這話太離譜了吧?我們都是抗日勝利後報考的航校,怎麼都成了民族英雄了?」
馬漢山立刻接道:「你們方大隊長總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吧!你們跟了他自然也就是民族英雄青年服務隊了嘛。」
方孟敖不讓他再扯了:「日本人都投降三年了,哪還有什麼民族英雄?再說昨天我們還在軍事法庭受審,今天馬局長就把我們封了黨國功臣,你權力也太大了。」說到這裡他轉向隊員們,「就這裡吧。離清華大學、燕京大學近,離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倉庫應該也不遠。自己的住處自己收拾,進去吧。」
方孟敖率先走了進去。
隊員們都跟著走了進去。
馬漢山在門口又跺腳了,對跟著他的那個司機:「後勤人員呢?鋪的蓋的用的,還有方大隊長辦公的用品,對了,還有吃的,怎麼還沒送來?!」
那個小車司機,其實就是他的貼身隨從立刻答道:「已經給調撥委員會後勤處打了電話了,馬上送到。」
幸虧這個兵營大門崗衛兵室的電話還沒有撤,馬漢山拿起電話立刻撥通了一個要緊的電話。
對方便是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直接上司,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兼五人小組成員馬臨深。
馬漢山半天的窩囊現在化作了一陣牢騷:「什麼國防部!什麼鐵血救國會!蔣夫人、戴局長我都打過交道,都沒有這麼牛皮!看他今天在大街上的行為,那不只是衝著我們民食調配委員會來的,簡直就是衝著黨國來的。我看他方孟敖就是個共產黨!國防部連共產黨都用了,你們得說話,向宋先生報告,向孔先生……」
「住口!閉上你的臭嘴!」對方的聲音在話筒裡很響,顯然是被馬漢山剛才的話惹急了。
馬漢山一愣,反正對方看不見,瞪圓了眼,無聲地向話筒啐了一口,還得接著聽。
話筒裡對方的聲音:「一群娃娃都擺不平,還宋先生孔先生。宋先生孔先生會來管這樣的事嗎?擺不平就把賬交出來,這個副主任和局長有的是人來當!」
對方把電話生氣地掛了。
馬漢山也生氣地把話筒往話機上使勁一擱,站在那裡想著找誰來撒氣。
碰巧門外一輛吉普,跟著兩輛加篷的軍用卡車從牆外開來,正好轉彎進門。
馬漢山大步走出了衛兵室,在大門正中的路上一站。
吉普吱的一聲停了。跟著的兩輛軍用卡車也急剎車停了。
馬漢山站在路中就罵:「養著你們這幫混賬王八蛋!送個東西送這麼久!喝酒逛窯子也遲到嗎?!」
吉普車裡的人沒有反應。
倒是後面兩輛軍用卡車的駕駛室裡跳下兩個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科長,疾步向他走來。
其中一個科長:「局長,您這個氣生得沒道理。臨時找個地兒,臨時來電話,還要臨時湊東西。一個小時我們就趕來了,耽誤什麼了?」
看起來這個民食調配委員會規矩本就是亂的,上級對下級可以亂罵,下級對上級也可以頂嘴。
馬漢山被他頂得又是一愣,琢磨著該怎麼罵了。
另一個科長扯了前一個科長一下:「李科長你就少說兩句。局長一大早到現在可是飯也沒吃。」
「到明天你們就都別吃飯了!」馬漢山橫豎要撒氣,「整個北平兩百萬人在挨餓呢!輪也輪到你們家餓幾頓了。媽了個巴子的,還頂我的嘴。李吾志,你個調撥科科長不想當現在就給我寫辭呈!我他媽的還有好些人排隊想當呢!」
那個李科長居然還敢頂嘴:「馬局長你是民政局局長,我是社會局調過來的。雖說在調撥委員會你是副主任,我可是主任任命的。」
「好!頂得好!」馬漢山氣得那張臉更黑了,「中央調撥委員會馬副主任今天已經到了,待會兒我就去找他。看是你那個主任靠山大,還是中央的馬副主任大。不撤了你,我就不姓馬!」
那李科長這下真有些害怕了,憋著氣,不敢再頂嘴,可一下子認錯又轉不過彎來。
另外那個科長必須打圓場了:「我說李科長,馬局長批評我們幾句,你這個同志怎麼就這麼不能接受上級的批評呢?認個錯吧,青年服務隊還在等著安排呢。」
那李科長對馬漢山:「局長,是我的錯,您要撤我總得讓我先執行好您的指示吧。」
馬漢山一頓亂罵,現在對方又伏了小,氣消了一半:「還不把車開進去,趕緊安排!」眼睛這時望向了擋著兩輛卡車的那輛吉普,剩下的一半氣要向還坐在吉普裡的人撒了。
馬漢山幾步走到吉普車車前:「混賬王八蛋!不下車現在還擋著道,滾出來,立刻把車開一邊去!」
吉普車後座的車門開了,一個人下了車,兩步便邁到馬漢山面前:「馬局長,你剛才罵誰混賬王八蛋?」
馬漢山有些傻眼了,他哪兒想到,和軍用卡車同來的這輛吉普裡的人竟是方孟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