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了回去又挨他一頓臭罵!」李科長也是有些脾氣的人,這時候露出了殺伐決斷,對那些科員,「還待在那裡幹什麼?聽他們的,其他的物品全搬上車,帶回去!」
方孟敖這時候就坐在營房的單間抽著煙,本在想著心事,被外邊這些隊員一鬧,也笑了。這支煙還沒抽完,又掏出了一支,對著火抽起了另一支。一邊抽,一邊聽著外邊的動靜,笑著。
笑,是他的帥氣招牌。帶得他的隊員們紛紛倣傚,以笑為帥。
果然,外邊傳來了各有特色的笑聲。方孟敖倏地站起,準備向外邊走去。
突然,外邊的笑聲戛然而止。方孟敖立住了。
青年服務隊營房內。
隊員們的目光又望向了營房門口,神態各異,心情皆一,那就是厭惡。
門口那人,隊員們認定還是調撥委員會的人,公然左手拎著一隻大箱,右手拎著一隻大箱,標識皆是英文,他們卻認得出,一箱是紅酒,一箱是雪茄。
「請問方孟敖方大隊長在嗎?」那個青年人唯一不同的是,身上沒有剛才那撥人的俗氣,可一開口竟點著名要把這些賄物送給隊長。
隊員們又互相對望著,這個北平可真邪門了!
站在房內的方孟敖眼光往上一閃,這也是他的標誌性動作,只是在內心極其激動興奮的時候,才有此即閃即收的目光。他聽到了外面那句問話,儘管聲音已經完全不是十年前那個十三歲弟弟的童稚聲,但他完全能肯定這就是弟弟的聲音,目光慢慢移向了門外。
從他手腿肌腱一收間,讓人立刻想到了他在杭州筧橋機場奔往指揮塔時那一掠的身影!可這次他的發力都集中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那支燃著的煙被捏熄了,接著是煙灰煙絲紛紛撒落在地。
他沒有急著出去,而是在聽。他要看這個弟弟如何跟隊員們接觸對話,畢竟十年未見了。
方孟韋在營房門口也站了有兩三分鐘了。問了話,一營房的人都冷眼看著他,知道大哥就在裡面房間也未見露面。莫非大哥打了招呼,連自己都不見?他拎著兩隻箱子,轉了半個身,想回去。接著,猛轉回來,大步走進營房。
立刻,他被三四個隊員的身子擋住了。
接著,又是那個郭晉陽向他伸出了雙手十指。
接著,擋他的其他幾個隊員也伸出了雙手十指。
方孟韋當然不知何意,詫異地望向那些冷冷的目光。
「是真不明白,還是以為你比他們有本事?」郭晉陽一句逼問。
方孟韋把兩隻箱子放在了地上:「我是真不明白。要是我大哥真不願意見我,請你們直言相告。」
輪到郭晉陽他們面面相覷了。這才想起,隊長有個在北平警察局當副局長的親弟弟,而且偶爾聽隊長提及,兄弟之情手足難忘。
像被電了一下,郭晉陽的手率先縮回去了。
接著所有的手立刻縮回去了。
陳長武望著方孟韋,打量著:「請問,你是方孟韋方副局長?」
方孟韋:「我是方孟韋,你們隊長的弟弟。」
郭晉陽早就滴溜著眼在想辦法找補了,這時立刻喊道:「敬禮!」率先舉手行禮。
其他隊員站在原地,同時舉起了手,向他行禮。
就是這一個舉動,方孟韋突然心裡一酸,眼睛慢慢濕了。
就這短暫的沉默間,方孟敖的身影從單間門口出現了,讓人心緊!
也就二十米的距離,走了十年,方孟敖望著弟弟那雙熱淚盈眶的眼,越走越近。
走到離方孟韋還有三米左右,方孟敖站住了,轉望向那些仍然把手舉在頭側行禮的隊員:「一個小孩,敬什麼禮?放下。」
「是!」只有郭晉陽一個人大聲應答,所有的手在同時唰地放下了。
方孟敖這才又向方孟韋走去,走到面前,從他的臉一直望到他的腳,又從他的腳望回到他的臉。眼睛慢慢瞇細了,從心裡湧出隊員們從未見過的笑:「你們看看,我們弟兄倆誰高些?」
沒有一個人應聲,有幾個感情豐富的隊員眼中已經有了淚花。
方孟敖立刻彎腰,扯開了一隻紙箱,裡面四六排著二十四瓶紅酒。他提出了一瓶,舉在眼前看著:「不錯,真正的法國貨。」
接著,他又撕開了另一隻箱子,露出了一隻隻鐵盒,都是雪茄煙盒。
方孟敖一手兩瓶提出四瓶紅酒,向方孟韋一遞:「幫我拿著。」
方孟韋下意識接過四瓶紅酒。
方孟敖又從另一隻箱子裡拿出四盒雪茄:「酒每人一瓶,煙每人一盒,分了。」說著自己掐著四盒煙,順手又拎起了一包軍毯墊被蓆子向裡面單間走去。
方孟韋還愣愣地提著酒站在那裡,陳長武向他笑著擺了一下頭,方孟韋才醒過神來,提著酒跟著大哥的背影向裡面單間走去。
隊員們都望向了那打開的兩箱煙酒。
又是郭晉陽,第一個衝了上去,搶煙拿酒。
所有的人都蜂擁而上,搶成一團,鬧聲頓起。
方孟敖將那包鋪蓋往床上一扔,便打開了一盒雪茄,拿出一支點著了深吸一口。接著拿出另外一支,遞向方孟韋。
「哥。」叫了這一聲,便是不知多久的停頓,方孟韋許多的話變成了一句話,「我不抽煙,也不喝酒。」
「新生活運動?」方孟敖望著他問道。
方孟韋:「我不趕那風潮。開始是爹不許我抽煙喝酒,後來是我自己受不了,一喝就難受,一抽就咳嗽。」
「那你還老是叫崔叔給我帶煙帶酒?」方孟敖接著問。
方孟韋沉默了,再望向大哥時便動了情:「哥一個人在外面,除了喝點酒抽點煙,剩下的就是孤單。尤其這三年,飛機也不讓你開了。有些事,爹雖然也有苦衷,畢竟對不起你。」
一提到共同的父親,方孟敖立刻冷了臉。
方孟韋嚥回了想往下說的話題。
方孟敖大步走到單間門口,向那些隊員:「收拾床鋪,打掃衛生!今天晚上就著涼水吃餅乾!」
方孟韋心涼了一下,等大哥轉過身來的時候,立刻去給他打開了那包鋪蓋,開始給他鋪床。
方孟敖也不阻止,坐到了椅子上,吸著雪茄,看著弟弟鋪床。
方孟韋看起來還是沒有學壞,至少不像一個現職的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長,鋪齊了墊被,張上了蓆子,立刻又從裝著水的臉盆裡擰好了一條帕子,順著紋路一條一條去擦洗蓆子,動作認真而敏捷。
「國民黨別的不行,三六九等卻清清楚楚。」方孟敖突然說道,「這個床也就是中央軍一個營長睡的,居然還是銅床,少說也有兩米寬。不知那個傢伙在這裡睡了多少女人。擦乾淨點,今晚你也在這裡睡吧。」
方孟韋正在擦洗的手停住了,也就停了一下,接著又擦,輕聲回道:「好。今晚我就在這裡陪大哥說話。」
輪到方孟敖沉默了,他知道弟弟的來意,有意用這句話讓他不好開口。沒想到這個弟弟在自己面前如此順從,還像十年前一樣,一陣愛憐從心底湧了出來。
方孟敖把雪茄在煙缸裡按熄了,站了起來,第一次對弟弟笑著說話了:「這張床沒你睡的份兒。你大哥一個人睡了十年,從來不跟男人睡一張床。要睡兩個人,那個人就是你嫂子。還打算跟我說一個晚上的話。別收拾了,回家吧,我也餓了。」
方孟韋站直了身子轉了過來,怔怔地望著大哥。
方孟敖:「怎麼,你不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方孟韋這才恍然:「車就在外面……」
「我來開,你坐在旁邊,我熟悉一下北平的路。」方孟敖抄起了桌上那盒雪茄,逕自走出了門。
方孟韋見到大哥後第一次笑了一下,快步追了出去。
北平張自忠路顧維鈞宅邸。
「七五事件」五人調查小組抵達北平後,沒有住進任何軍政機關,而是通過上面的關係,經時任駐美大使顧維鈞及其夫人同意,住進了顧家在北平的這所宅邸。理由有三:一是顧本人及家眷此時都在美國,宅邸空置;二是住進此處,不受北平有關涉案機關的干擾;更重要的是,1924年孫中山先生逝世於此,挑選此地進行調查,彰顯一查到底以慰先總理在天之靈的決心。
宅邸佔地十英畝(約40468平方米),有房兩百餘間,亭台樓榭,皆在參天濃蔭覆蓋之下,花香鳥語拱圍之中。五人各有單獨一所院落入住。碰頭開會辦公則安排在先總理逝世臥房隔壁的會議室。
顧維鈞宅邸調查小組會議室。
五個人之中,唯有一人有些不同,那便是徐鐵英。他已經正式接任了北平市警察局局長兼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偵緝處處長,這裡雖也安排有住處,但大部分時間還得住到警察局的局長住地。當然,今晚的便餐兼碰頭會議他必須參加。
孫中山先生仙逝之地就在隔壁,五個人圍著大會議桌而坐,每人面前都是一碗白粥,兩個小白面饅頭和兩個小玉米面窩頭,一碟鹹菜,一碟蔬菜,一個煮雞蛋。因曾可達堅持,吃飯時有關文件及各大報紙報道「七五事件」的材料已經送到。他在吃飯時便低頭仔細閱看,其餘四人也只好一邊吃飯一邊閱看材料。
調查還未開始,主導的調子顯然已經被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定了。任何走過場,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得先過曾可達這一關。
「徐局長,徐局長。」會議室窗外傳來輕聲的呼喚。
徐鐵英抬起了頭。
杜萬乘、王賁泉、馬臨深也都抬起了頭,望向徐鐵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