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哪像中央派的調查小組成員說的話,不站在五人小組一邊,反站在被調查質詢的人一邊,這場第一次會議看樣子已經開不下去了。
可有一個人不幹了,那便是馬臨深,他是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副主任,鬧出這麼大的事,中央銀行推得一乾二淨,那責任就全是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了。
馬臨深立刻站了起來:「王主任這個話說的都是實情,本人沒有意見。只是想問一句,中央和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是4月成立的,組成人員是社會部、民政部和各市的社會局民政局。社會部、民政部也不印鈔票,更不能生產糧食物資,央行不撥款、國府不調物資,民食調配委員會拿什麼去購買物資,調撥發放物資?這一點不說清楚,馬局長,我也贊成你寫辭呈,幫你辭去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的職務。也免得替人背黑鍋。」
馬漢山立刻站起來,向馬臨深深深地作了一揖:「那就拜託了!最好是現在就讓我辭職。拜託,拜託馬主任。拜託諸位!」
這簡直就是耍賴了!
杜萬乘氣得臉色有些發白,推了一下眼鏡,說話也不利索了:「你們這是要挾五人小組……不對,是對抗國府聯席會議的決定!要是中央銀行的代表和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代表都是這樣一個態度,本人現在就向王雲五部長報告!」
王賁泉和馬臨深一人坐在一邊,竟幾乎同時做出同樣的動作,身子往後一靠,說出同樣兩個字:「請便。」
杜萬乘氣得嘴唇發顫:「電話!拿電話來!」
參加會議記錄的只有曾可達的副官一人,拿電話當然是他的差事,這時他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示了個同意的眼神。
那副官立刻起身,電話就在他身後的茶几上,捧起來,好在電話線還長,便拉著線把電話捧到了杜萬乘桌前。
由於是專線電話,因此需要搖柄。
杜萬乘站了起來,一手按著話筒,一手搖著接線話柄,因手還在顫抖,那柄搖得便不圓。
等到他拿起了話筒,準備命令接線的時候,一隻手伸了過來,按住了話機。
是曾可達。他按著話機站了起來:「杜先生,給王部長打電話管用嗎?」
杜萬乘望著他。
曾可達語氣十分溫和:「把電話給我吧。」
杜萬乘竟十分順從,把話筒遞給了曾可達。
曾可達提起電話擺到自己面前,重新搖柄,快捷乾脆!
拿起了話筒,曾可達的語氣就像在前方指揮打仗:「我是國防部曾可達,立刻給我接通南京二號專線。立刻接通!」
王賁泉、馬臨深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彈簧般伸直了。
馬漢山也立刻變了臉色,剛才那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模樣立刻沒了。
一直不露聲色的是徐鐵英,這時也微怔了一下,目光望向方步亭。
方步亭原來是那個神態,他們剛才吵架時也是那個神態,現在還是那個神態。
跟他一樣的是他的兒子,方孟敖一直挺坐在那裡,目視前方。
電話好像接通了。
杜萬乘斜抬著頭緊緊地望著等聽電話的曾可達,滿臉期盼。
「對,是我。我是曾可達。」曾可達身子挺得筆直,「是,能否請經國局長立刻接電話?好,謝謝了。」
除了方步亭和方孟敖,其他人的目光或正視,或偷視,都在曾可達耳邊那個話筒上。
「我是。我還好。建豐同志您還好吧?」曾可達一臉虔誠,「是您說的這種情況。中央銀行的代表王賁泉主任說『七五案件』央行沒有任何責任,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代表馬臨深副主任說他們民食調配委員會也沒有任何責任。」
經國局長顯然在對面說話了,曾可達專注地聽著,接著說道:「是。我立刻轉問。」說到這裡話筒仍然拿在手裡,望了一眼王賁泉,又轉望了一眼馬臨深:「經國局長問你們,那是誰的責任?是不是他的責任?請二位現在就回話。」
馬臨深遠遠地望著王賁泉,王賁泉遠遠地望著馬臨深,兩個人誰都不說話,都不敢說話,都希望對方說話。
曾可達的目光盯住了馬臨深,把話筒向他那邊一伸:「這可是二號專線,還要經國局長在那裡等你們嗎?」
馬臨深不敢不回話了,身子趴在桌面上,隔著一個徐鐵英,又隔著一個杜萬乘,盡量把頭靠近話筒,費力大聲地說道:「請報告經國局長,我絕對沒有說民食調配委員會沒有責任。我們會認真查……」
曾可達立刻把電話拿到耳邊,聽了經國局長簡短的一句話:「是。」接著把話筒往左邊微微一伸。
王賁泉就坐在他身邊,便伸手想去拿電話。
曾可達的手緊緊地握住話筒:「說話就是。」
王賁泉只好把嘴湊向話筒:「經國局長您好。是曾可達將軍誤會我們央行的意思了。鬧出這麼大的事,央行總部當然有責任,北平分行當然有責任。我們一定認真調查,認真改進,平息事件。」
曾可達又把話筒拿到了自己耳邊:「是。」
曾可達望向了杜萬乘:「杜先生,經國局長要跟你說話。」
杜萬乘已經激動了好久,這時連忙接過電話:「非常感謝經國局長。是,我在聽……好……完全同意……好,好,我這就叫他接電話。」
杜萬乘突然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隊長,快過來,經國局長表揚你了。你來接電話。」
這倒有點出乎意料,方孟敖站起身,卻並沒有走過來接電話的意思。
曾可達十分機敏,立刻主動捧起電話,又從杜萬乘手裡接過話筒,拉著線快步走到了方孟敖面前,把話筒遞給了他。
方孟敖接過了話筒,卻不像前面那些人主動問好,而是靜靜地等聽,聽了兩句才答道:「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是軍人,軍人就應該住在軍營裡……」
也不知經國局長在對面說了什麼話,方孟敖竟沉默了。
站在旁邊的曾可達第一次急了:「心裡怎麼想的,就怎樣回答經國局長。」
方孟敖這才答了一句:「我知道。公事和私事,我分得清楚。」答完這句把話筒還給了曾可達。
曾可達立刻把話筒湊到耳邊,另一隻手提著話機一邊走回原位,一邊專注地聽著:「是。我讓杜總稽查宣佈。建豐同志放心。」
走回原位,他一直聽到對方話筒掛了,才將話筒放回到話機上。望著杜萬乘:「杜總稽查,經國局長說他的意思已經告訴你了,請你向大家宣佈。」
「好。」杜萬乘現在已經底氣十足,站了起來,「請都起來吧。」
會議室裡的人都站起來,包括方步亭、馬漢山。
杜萬乘十分嚴肅:「兩條指示。第一條,在五人小組調查期間,允許任何被調查的人提出辭職,但辭職後立刻轉送中央特種刑事法庭立案,接受法庭的調查審訊!第二條,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派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有權力調查民食調配委員會任何倉庫的物資,並有權力查核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賬目。調查結果直接向杜萬乘總稽查、曾可達督察匯報。北平市警察局徐鐵英局長需全力配合稽查大隊的調查行動。」
一片沉寂。
杜萬乘這時望向了馬漢山:「馬副主任、馬局長,你現在還需不需要拜託我們幫你辭職?」
馬漢山倒是出人意料地大聲回答:「我向五人小組檢討,本人說的是氣話,現在就收回。」
杜萬乘慢慢把目光望向了方步亭。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目光倒都還平和,一致望著方步亭。
只有一雙眼睛這時卻望向了杜萬乘,是方孟敖的眼!
杜萬乘心裡咯登了一下,他發現方孟敖的眼像鷹一樣,這樣望著自己是什麼意思?
曾可達飛快地察覺到了,立刻接言:「方行長剛才並沒有說辭職的話,我記得好像是王賁泉主任說的。是嗎?」
王賁泉這時必須立刻回話了:「是我說的。方行長確實沒有說過要辭職的話。」
「該辭職的時候我會提出辭職。」方步亭徐徐地把話題接過去,「但不是現在。國家都到了這個時局,我提出辭職,不是對不起別人,是對不起我自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說到這裡他望向曾可達,「曾督察,能不能把電話借我一用?」
曾可達稍微猶豫了一下:「當然可以。」拿起電話隔桌遞了過去。
所有的人又都屏住了呼吸,剛才一通電話已經弄得好些人驚魂未定。方步亭又要給誰打電話?
方步亭已經搖通了電話:「顧大使嗎?維鈞兄,打攪了,我是方步亭啊。」
所有人都是一怔,誰也沒想到,方步亭這個電話竟是給這座宅邸的主人,現任駐美大使顧維鈞打的!
方步亭就像身邊沒有任何人:「你也知道了。是呀,這個時候是不應該發生『七五學潮』這樣的事件,給你在美國爭取美援又添了困難了。可我還得向你叫苦啊。物資供應委員會那邊跟共軍打仗的軍援固然要保證,可這麼多城市,這麼多民眾都沒有飯吃了,尤其是北平。美援的民生物資再不到,前方不用打,後方就已經敗了。拜託了,主要戰場都在北方,給北平多爭取一點兒吧。」
沒想到方步亭如此發自肺腑地說出了這一番話。所有的人都出乎意料,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動了容。
方孟敖也第一次把目光望向了父親。
方步亭好像只有那部電話存在:「謝謝了。我代表黨國所有的同人,代表北平兩百萬民眾謝謝了!代向嫂夫人問好!你們也多保重!Goodbye!(再見!)」
方步亭放下了電話。
所有的人都望著他。
他卻望向了方孟敖:「方大隊長,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賬目是北平分行在幫助走賬。具體負責的人是我的助手,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崔中石。他今天下午回北平。歡迎你們隨時前來查賬。」
所有的人都不吭聲。
方孟敖這時已不再迴避父親的目光。
兩雙十年不見的眼睛這時都望著對方。
方步亭點了下頭,結束了對望,轉望向杜萬乘:「杜總稽查,本人可以離開了嗎?」
杜萬乘有些倉促:「我們送您。來,大家都送送方行長。」
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
有命令,不許出營。隊員們全待在營房裡。
有的在看書。
有的在寫信。
有兩撥人在打撲克。
陳長武那一撥兒比較文明,輸了的在臉上貼紙條。陳長武那張臉已經被紙條貼得只剩下兩隻眼睛了。
郭晉陽那一撥兒不太像話,輸了的人是往身上背東西。軍營裡也沒有別的東西,開始是背枕頭,再輸了便是加軍被。最慘的是那個平時不太吭聲的大個子邵元剛,腦子不太靈活,又被郭晉陽算計,身上已經掛了三個枕頭和兩床軍被。
大暑的天,赤膊都熱,背著這麼多枕頭軍被,那邵元剛汗如雨下,牌便打得更蒙了,一邊擦汗,一邊琢磨手裡那把牌出還是不出。
只有郭晉陽,身上乾乾淨淨,顯然一把沒輸,這時站在床邊,一條腿還踏在床上,大聲催促:「邵元剛,你敢炸我的牌,就準備再加一床被子吧!」
靠門口看書寫信的兩個隊員立刻站起來,他們望見了隊長。
方孟敖手裡提著一隻沉甸甸的大紙箱進來了,向發現他的隊員做了個手勢,示意不要吭聲。
看書的隊員向他笑了一下,接過他的紙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