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看也就一瞬間,曾可達站起來,十分關切地問:「辛苦了,找到馬漢山了嗎?」
方孟敖:「在門外。」
杜萬乘立刻站起來:「方大隊長辛苦了,快請坐,先喝點茶。」
方孟敖又走到孫中山頭像下那個位子坐下了。
「還不進來!」這回是馬臨深拍了桌子,對門外嚷道。
馬漢山進來了,面無表情,走到崔中石身邊站住了。
「到哪裡去了?」馬臨深大聲問道。
馬漢山:「調糧去了。」
「調到了嗎?」馬臨深接著問道。
馬漢山:「調到了一部分。」
「坐吧。」馬臨深兩問幫他過關,這時緩和了語氣。
馬漢山想坐,卻發現這一排只有崔中石坐著的一把椅子,便望向馬臨深。
馬臨深立刻望向曾可達副官記錄的那邊,副官的背後挨牆還擺著幾把椅子。
那副官望向曾可達,慢慢站起,準備去搬椅子。
曾可達卻盯了那副官一眼,副官明白,又坐下了。
馬漢山被撂在那裡,一個人站著。
馬臨深丟了面子,心中有氣,無奈手下不爭氣,夫復何言。
曾可達問話了:「民食調配委員會都成立三個月了,財政部中央銀行的錢款也都撥給你們了。現在才去調糧。去哪裡調糧?糧食在哪裡?」
馬漢山幾時受過這樣的輕蔑,那股除死無大禍的心氣陡地衝了上來,乾脆不回曾可達的話,眼睛翻了上去,望著前上方。
曾可達:「回答我的話!」
「你是問糧食嗎?」馬漢山望向他了,「在我手裡,你拿去吧!」竟將兩隻空手掌一伸,對著曾可達。
曾可達一怔,萬沒想到馬漢山竟敢如此回話,一下子也愣在那裡。
其他人更不用說了,全愣在那裡。
按道理,下面就是要抓人了!
可是以什麼名義抓人?誰來抓人?抓了他如何發落?
杜萬乘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氣得嘴唇發顫:「看文件!大家都看看文件!這樣子對抗中央,該按哪一條處理?」
「不用看了。」曾可達反倒平靜下來,「頂撞我幾句哪一條也處理不了他。不過,我們可是來調查『七五事件』的,『七五學潮』驚動了中外,不管有沒有共黨在背後策劃,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沒有給東北學生發糧食是事實。當時不發,前天我們來了,你們昨天還不發,今天又釀出了更大的學潮。馬漢山!」說到這裡曾可達才拍了桌子,倏地站起來,「你將兩隻空手掌伸給我,黨國的法令是沒有砍手掌這一條。可我提醒你注意,特種刑事法庭砍不了手掌,可以砍頭!我可是7月6日砍了侯俊堂的頭再來北平的!現在我提議!」
杜萬乘、王賁泉、馬臨深都望向了他。
曾可達:「立刻以五人調查小組的名義向中央報告,先免去馬漢山一切職務,押解南京,交特種刑事法庭審訊!」
「息怒!息怒!」馬臨深立刻接言了,「曾督察,我是管這條線的,情況我比較瞭解,4月成立民食調配委員會以來,我們也遇到了很多難處。馬漢山局長出任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工作還是盡力的。杜總稽查,我們是來調查的,是來解決問題的。北平的工作還得靠他們去做,我不贊成曾督察這個提議。於事無補嘛。」
曾可達轉望向了馬臨深:「那就請馬委員到馬漢山手裡去拿糧食吧。」
馬臨深怔了一下,立刻轉頭盯向馬漢山:「還不把你的爪子縮回去!找死也不是這樣找法!」
馬漢山這才將兩隻手掌縮了回去,卻依然一副不怕砍頭的樣子。
曾可達這時清醒地將目光轉望向了崔中石,其實在打擊馬漢山的氣焰時,他的目光從來就沒有忘記觀察崔中石。馬漢山今天如此狗急跳牆,顯然是仗著背後有十分複雜的原因,這個原因就是牽涉到最上層財團的經濟利益。何以昨天方步亭在,馬漢山十分老實,今天崔中石來了,他卻一反常態?
曾可達準備進攻崔中石這道防線了。
他沒有立刻進攻,而是先望向方孟敖:「方大隊長,你剛才在哪裡找到馬漢山局長的?」
方孟敖:「北平我也不熟,那條街叫什麼名字?」他轉問馬漢山。
馬漢山對方孟敖依然客氣:「前門外。那裡就是民食調配委員會火車調運糧食的地方。」
曾可達仍然望著方孟敖:「方大隊長,你是在調運糧食的地方找到他的嗎?」
馬漢山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他說是,那就應該是吧。」
馬漢山突然覺得這個方大隊長要通人情得多,立刻說道:「像方大隊長這樣認真負責通情達理,鄙人和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一定好好配合工作。」說著又望了一眼曾可達。
這是真跟曾可達叫上板了。
曾可達不再看他,面容十分嚴肅地望著方孟敖:「方孟敖同志,我們的任務十分艱巨。北平一二百萬最苦難的同胞要靠我們給他們一條活路。下面五人小組要展開調查,無論問到誰、查到哪條線,希望你都能理解。」
方孟敖立刻聽懂了他的意思,下意識地望向了崔中石,然後轉對曾可達:「我的任務我清楚。不是我的任務我也清楚。曾將軍沒有必要打這個招呼。」
「那就好。」曾可達先做了這一步工作,然後向崔中石的進攻開始了。
曾可達:「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自4月成立以來,物資的購買管理發放和調撥都是由常務副主任馬漢山親手管理。昨天我們請教了方步亭行長,明白了中央銀行撥來購買物資的款項都是由央行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崔中石先生一手走賬。現在,兩個具體的經手人都來了。我想問崔副主任,你的賬目能不能向五人調查小組做一個詳細具體的匯報。」
這時第一個暗中緊張的人是王賁泉了,他立刻睜大了眼望著崔中石。
馬臨深也很緊張,但有王賁泉在,他可以觀望。
崔中石慢慢站起來,竟先望向那個副官:「拜託,把我的椅子也撤了。我不能讓馬局長一個人站著。」
當時國民黨官場流行一條規則,跟黑道江湖差不多,曾被杜月笙總結為「吃兩碗麵」。一碗是場面,一碗是情面。無論何時,只要能顧全場面,講個情面,大家都會高看一眼,遇事往往抬手,放你過去。
崔中石雖是金融界的,可交道都是打在官場,這時先端出了「兩碗麵」,人雖站著,腳下踏的卻是不敗之地。
第一個感激的當然是馬漢山,望了他一眼,公然說道:「謝謝!」
馬臨深和王賁泉自不待言,立刻投以賞識的目光。
杜萬乘也不無佩服地點了點頭。
為難的是那個副官,又望向了曾可達——崔中石那把椅子撤還是不撤?
曾可達卻又望向了方孟敖,發現方孟敖這時的表情有些異常。
方孟敖沒有看崔中石,望向一邊。對崔中石此舉並無別人的那份讚賞,倒有幾分不以為然。
曾可達看在眼裡,對那副官:「給馬局長也搬把椅子吧。」
副官搬來了一把椅子。
曾可達:「崔副主任,現在可以說了吧?」
崔中石依然站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現在是國家戰爭時期,我們央行不得已要執行國府下達的額外任務。杜總稽查是經濟學專家,王主任秘書更是我們的金融專家,你們知道,銀行是負責市場金融流通的,可現在無論是貨幣和物資的流通比例,還是支撐銀行貨幣的壓庫黃金,我們的金融都無法流通了。民食調配委員會也好,物資管理委員會也好,實行的都是管制經濟。凡是管制經濟就不是哪一個部門能夠說得清楚的。今年4月份開始,民食調配委員會和物資管理委員會的賬是都委託我們代管。可請五人小組的長官們聽清楚了,我們只是代管走賬,具體的物資我們可是連看都看不見的。」
曾可達被他說得皺起了眉頭,因為說得如此專業,又把最要緊的弊病點了出來,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望向了杜萬乘。
杜萬乘點了點頭:「他說得有道理。崔副主任,這也並不妨礙你把賬目向我們簡單介紹吧?」
崔中石:「雖然只有三個多月,可兩個委員會的賬目已經堆了一個屋子。牽涉的也有好幾十個部門,而且很多直接牽涉到軍事委員會的軍費開支。央行總部曾經有明確紀律,有些賬不能跟任何部門透露。除非有中央軍事委員會的命令,而且要有蔣總統的簽名。」
「你這是拿蔣總統來壓我們?」曾可達倏地又站起來,「我們就是蔣總統派來的!崔中石,我看你不像是個搞經濟的,倒像是個搞政治的好手。馬局長有軍統的背景,你是不是也有什麼別的背景?有背景只管說出來,是中統的我們就去找陳部長;是軍統的我們就去找毛局長。不要藏著掖著,欺騙一些不知內情的人!」
以曾可達的來頭,此時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所有人都震驚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崔中石!
崔中石也有些變了臉色。他知道曾可達已經懷疑自己的政治身份,但萬沒想到他不說自己是共產黨,倒說自己是中統和軍統。這將給一直與自己單線聯繫的方孟敖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方孟敖已經受到強烈影響了,目光深深地望著崔中石。三年以來的一幕幕片段飛快地浮現出來:
——崔中石在筧橋機場宿舍的情景:「孟敖同志,從今天起你就是中國共產黨的候補黨員了……」
——崔中石在筧橋機場草坪的情景:「孟敖同志,你雖然已是正式黨員,但由於工作的特殊性,我不能帶你參加任何黨的組織活動……」
——崔中石在筧橋機場大門外的情景:「孟敖同志,你希望學習的任何黨的文件暫時都不能看。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崔中石在自己家裡北屋的情景:「你務必注意,方孟敖從來就不是中共黨員……」
從來沒有的疑惑在方孟敖眼中浮現了。再看崔中石時,他突然有了陌生感!
崔中石真正遇到難關了!他在急劇地思索,以沉默掩飾著自己的思索。
曾可達已經感受到自己一箭雙鵰的效果了,他喜歡這樣的沉默,沉默得越久,效果越好。
馬漢山這時倒幫忙了,大聲對崔中石說道:「崔副主任,左右是為黨國效力,真有什麼就告訴他。國民革命也不是哪一撥人能夠幹成功的,更不是哪一撥人說了算的。」
崔中石坐下去了,望向王賁泉:「王主任,您是央行總部的,直接管著我們北平分行。我鄭重向您提出,請央行總部立刻調查我的身份。我崔中石就是央行屬下的一個職員。如果還有任何別的政治背景,請央行立刻開除我。」
王賁泉望向了杜萬乘:「杜總稽查,你是小組的召集人,我們到北平到底是幹什麼來了?這是唱的哪出跟哪出啊?查賬也不至於要查到什麼中統、軍統吧?」
杜萬乘怕的就是一扯就扯到政治上,這時頭又大了,只好說道:「那崔副主任就把走賬的事說一說嘛……」
崔中石又站起來,而且拿起了桌上的提包:「在央行總部查清我政治背景之前我不宜再說任何話。我要求退席。」說著向對面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向門外走去。
崔中石可不是方步亭,門口站著的青年軍警衛立刻兩人一併,面對面擋住了他!
其中一人:「誰叫你走的?進去!」
崔中石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方孟敖這時站起來,直望著門外。
「不得無禮!」曾可達跟著站起,望著兩個青年軍警衛喝道。
兩個警衛讓開了些,仍然把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