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津運糧的火車兩個小時前就往北平這邊開了,由於是政府的特調列車,調度室回答得很堅決,晚上十一點整一定能夠準時到站。
馬漢山一小時前就帶著一干人馬來到了北平火車站貨運站台。天又熱,心又躁,自己又來早了,等到這個時候便又焦躁起來,一個人踏著月台離鐵道僅一米的那條黃線來回走著,眼睛望見掛在月台棚頂下那面鍾便又開罵起來:「混賬王八蛋,不是說保證十一點能到站嗎?這不十一點了嗎!」
跟他保持著距離站在站台裡邊的李科長和王科長還有一眾科員都望向那面鐘。
鐘的指針確實已經短的在11,長的在12了!
那李科長比王科長強悍些,便有些欺他,立刻對王科長說道:「趕緊去調度室問問吧,政府的專列也晚點,真正不像話!」
王科長其實比他狡猾:「我這就去問。」說著就走,免得站在這裡,不知馬漢山還有多少無名火要發。
馬漢山踏著那條黃線走得更快了,又望了一眼那面鐘,果然衝著李科長來了:「你們是怎麼跟車站調度室說的?天津那邊是怎麼說的?今晚糧食不運來,你們自己就到警備司令部報到去!混賬王八蛋,平時不幹事,刀架到脖子上了還死不醒!」
李科長知道今晚的事大,不敢跟他還嘴,便把臉望向鐵軌進站的方向。
他身後的科員們也都像一群鵝,伸長了脖子裝著等望火車——其實是都不願意與馬漢山目光相接。
「便衣隊!」馬漢山一聲吼。
原來站在燈火暗處的十一個中山裝急忙聚攏過來了。
李科長和那群科員都是一驚,目光齊刷刷地都望向這邊了。
馬漢山對他們倒是信任而親切,對為首的那個:「軍統的弟兄們今晚要辛苦了!」
原來這十一個中山裝都是軍統北平站的!
馬漢山曾經在軍統任過北平肅奸委員會主任,現在麻煩大了,不得不借用背後這幫神鬼皆愁的弟兄,儘管又要費去好大一筆開銷。
為首的一名中山裝:「上面都交代了,我們今晚聽老主任的。」
馬漢山:「派兩個弟兄先把車站的調度主任給我抓來!其餘的嚴陣以待,我說抓誰,立刻就抓!」
「明白!」軍統那個為首的大聲答道。
可還沒等他派人去抓調度主任,王科長已經氣喘吁吁地領著那個調度主任來了。
王科長:「局長,局長,我把調度主任叫來了。您親自問他。」
軍統為首的一聽立刻下令:「抓了!」
兩個中山裝一邊一個將那個調度主任的手腕立刻扳到了背後!
調度主任身子壓了下去,又疼又急:「馬局長!馬主任!有新的命令……哎喲……您聽我說……」
馬漢山:「輕點,讓他說。」
兩個中山裝減了勁,那調度主任急忙說道:「剛接到的電話,運糧的車要十二點才到,說是有大半是軍糧,要等國軍第四兵團的車隊到了……」
「你說什麼?」馬漢山一聽立刻急了,「什麼軍糧?什麼第四兵團的車隊?混賬王八蛋!給老子說清楚!」
那調度主任:「兩個電話,一個是天津來的,說運糧的車改為十二點到站;一個說是國軍第、第四兵團司令部軍需處來的,說今晚的糧有八百噸是運給國軍的,叫我們等他們的車隊……」
「我們就一千噸糧,第四兵團要運走八百噸?」馬漢山的頭嗡的一聲立刻大了,「好,黑得好!我操他揚子公司的娘!這個時候還來這一手……」
科長科員、軍統的便衣全都靜在那裡,望著馬漢山。
馬漢山陣仗見多了,急劇地想著應對之策,突然對王科長:「方大隊長那個大隊是不是在糧食倉庫等糧?」
王科長:「報告局長,是。他們早就在倉庫等著清點今晚運來的糧食,我已經全安排好了,有茶有煙還有酒和消夜……」
「真正的混賬王八蛋!誰叫你說這些!」馬漢山呸斷了他,「立刻打電話,請方大隊長帶著他的稽查大隊來!就說國軍第四兵團要來搶東北學生和北平各大學師生市民的配給糧!」
那王科長一聽立刻害怕了,這不是叫方大隊來和國軍第四兵團火拚嗎?鬧出大事,自己打這個電話,可干係不小,便又裝蒙問道:「局、局長……我能不能不說是國軍第四兵團來搶糧……」
「給我一把槍!」馬漢山火大,立刻伸手向身旁一個軍統要了一把槍,上了膛,向那王科長一遞,「拿著!」
那王科長哪裡敢接:「局長……」
馬漢山立刻將槍口頂在他的下巴上:「拿不拿?」
「我拿……」那王科長明白了,抖著手接過了槍,望著馬漢山。
馬漢山:「槍已經上膛了。十二點前方大隊長他們趕不來車站你就自裁吧!」
「我去!」那王科長雙手捧著槍,像捧著一塊燒紅的鐵,遞還馬漢山,「局、局長,十二點前我准把方大隊長請來。這個我也不會使……」
馬漢山一把抓回了槍,吼道:「還不去!」
「是!」王科長大聲回答,向兩個科員,「陪、陪我去打電話……」
見他們向調度室走了,馬漢山也不把那支槍交還給那個軍統,提在手裡又來回急踱,一眼又望見了李科長:「給老子把車隊都調到站門口,把站門堵了。第四兵團有一輛軍車開進來,你也自裁吧!」
李科長也立刻望向那群科員:「聽到沒有?都跟我去!」
這一行也立刻跑了。
站台上就剩下馬漢山,還有軍統那十一個便衣和那個調度主任了。
「放了他。」馬漢山先讓放了那個調度主任,然後對十一個軍統,「弟兄們,今晚有一場火拚了!我是跟你們站長說好了的,有事他會頂著。再鬧大了我就親自給國防部鄭介民次長打電話!你們儘管配合國防部的稽查大隊放開手干!我做事你們都知道,軍統的弟兄從來都不虧待。」
軍統那個行動執行組長:「老主任放心,我們聽您的。」
「好,好!」馬漢山眼珠子又亂動了,看見了手下給他安排的那個小馬扎,立刻望著那個調度主任,「你,給老子搬到鐵軌上去!」
那調度主任慌忙端起了小馬扎剛走了一步,不得不問道:「馬局長,馬主任……是搬到鐵軌上嗎?」
馬漢山這回沒罵人,也沒喝他,只是壯烈地點了下頭。
那調度主任忐忑地端著小馬扎跳下了站台,擺在了鐵軌中間的枕木上。
馬漢山大步走過去,也跳下站台,在馬扎上一坐:「娘希匹!狗娘養的揚子公司!老子今天幹不過你,賠了這條命,上達天聽,讓總統來罵娘。娘希匹的!」
望見他這般模樣,就連軍統那幫人都有些面面相覷了。
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主任辦公室。
五人調查小組確定方孟敖大隊進駐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徹查物資,從馬漢山到底下各科的科長立刻做出了反應。第一條便是馬漢山騰出了自己的主任辦公室,改成了稽查大隊臨時辦公室。其他東西都搬了出去,只留下了那張主任辦公桌直接給方孟敖用,寬大的辦公室中央搬來了大會議桌,上頭一張椅子,一邊十張椅子,剛好供方孟敖大隊二十一個人坐。
今晚是方孟敖大隊第一次來,目的十分明確,坐等十一點天津運來的那一千噸糧食入庫,明天一早便調撥給東北學生和幾個大學的師生。
正如那王科長說的,大會議桌上十分豐盛。中間擺滿了糖果糕點,兩邊每張座位前都擺著一盒哈德門香煙、一杯茶、一瓶洋酒。上首方孟敖那個座位只有香煙不同,是一盒雪茄。
隊員們今天都十分安靜,沒有一個人去動桌上的東西,而且沒有一個人說話。
不是因為要執行今晚的任務,而是因為大家都明顯感覺到今天隊長像變了一個人。
方孟敖坐在那裡一直就沒有講話,臉色又看不出什麼嚴肅或是生氣,只是沉默。
剛才電話鈴響了,現在他正在接電話。大家都望著他,也只聽到他不時地「嗯」一聲,以至對方是誰都聽不出來。好不容易聽到他開口了,也只有三個字:「知道了。」接著就把話筒扔在了桌子上,走回會議桌前坐下,依然沒有表情,依然沉默,一個人在那裡想著。
兩個留在這裡伺候的科員又躡手躡腳地進來了,一人手裡拎著個熱水瓶,一人一邊,挨個兒賠著小心去揭每個座位前的茶杯蓋。
一個蓋子揭開,茶是滿的。
又一個蓋子揭開,茶也是滿的。
一個科員鼓起勇氣,彎腰站在方孟敖身邊,賠著笑道:「方大隊長,大暑熱的天,長官們茶總得喝一口吧。您老下個命令吧。」
方孟敖慢慢地望向了他,知他是個小科員,語氣便和緩:「問你,你要說實話。」
那科員:「大隊長問,屬下一定說實話。」
「你不是我的屬下。」方孟敖手一揮,接著指向桌上那些東西,「這些東西平時都是供應誰的?」
那科員:「都是供應各黨部和政府機關局以上長官的。」
方孟敖:「知道了。你們出去吧。」
「是。」兩個科員都出去了。
方孟敖望向了隊員們,一直沒有表情的臉現在慢慢露出了大家期待的笑容,可露出來的笑容還是跟平時有些不同,總覺得有幾分沉重。
大家便依然輕鬆不起來,都望著他,等他說話。
方孟敖:「奇了怪了。是不是北平的水有問題,什麼時候你們這麼老實過?為什麼一個人都不說話?」
明明是他不說話,心事沉重,現在反倒問大家為什麼不說話。隊員們知道,憋在心裡的話可以說了,卻都望向了陳長武。
二十個人裡陳長武跟他最久,年齡也最大,這時當仁不讓站了起來:「隊長,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有困難就該跟我們說,事情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擔著,二十個弟兄也總不能讓你一個人保著。」
方孟敖的心事哪能跟他們說?這時瞇著眼望著陳長武,接著又掃了一遍其他隊員:「什麼困難?特種刑事法庭都過來了,還有什麼擔不了的事。該記住的事不記,一個個揣摩我幹什麼?沒心沒肺的。我提個問題,大家回答。今天本該是什麼日子?」
大家其實都知道,這時目光全望向了陳長武。
方孟敖便直接問陳長武:「你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