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你回房間吧。」方步亭這時望向程小雲,「我有話要跟孟韋說。」
程小雲慢慢站起來。
「慢,小媽……」方孟韋突然叫住了程小雲,而且稱呼她「小媽」了。
方步亭一怔。
程小雲也一怔。
二人互望了一眼,同時又都望向方孟韋。
「您……請坐吧。」方孟韋兩目低垂,話顯然是對程小雲說的。
程小雲又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目示她坐下。
程小雲又慢慢坐下了。
方孟韋抬起了眼:「這個黨國遲早要斷送在自己人手裡。小媽,我爸今後就要靠您照顧了。」
「胡說什麼!」方步亭這才明白這個小兒子性情大發,不知要幹出什麼事了。
方孟韋:「都什麼時候了,我還胡說?爸,您給這個黨國賣了二十年的命,替他們籌了多少錢,又賺了多少錢。現在人家父子為了打仗,不敢拿自己的國舅和皇親開刀,倒要拿您開刀了。最可恨的是還利用大哥來打您!什麼忠孝仁義禮義廉恥,全是拿來說別人的。他們這套做法,不要說大哥投靠共產黨,逼急了,我也投靠共產黨!」
「住口!住口!住口!」方步亭拍著桌子一連說了三個住口,已然在那裡喘氣。
「不要急,您千萬不要急。」程小雲連忙扶住了他,替他撫著背,「孟韋是說氣話,在外面他還是會謹慎的……」
方孟韋:「什麼謹慎?我爸一生謹慎,民國二十六年為了把他們的財產運到重慶,家都毀了,他們現在會念及這些嗎?什麼國產、黨產、私產,在他們那裡從來就沒有分清楚過。現在過不了共產黨這一關了,就拿我爸做替罪羊!」說到這裡他已經轉身大步向門口走去。
「你去哪裡?」方步亭這一聲喊得已然沒有了氣力。
「顧大使宅邸,會會曾可達去!」方孟韋答著已經走出了客廳大門。
顧維鈞宅邸會議室。
「前天。」曾可達雙手搭臂放在會議桌上,以這個看似親和的態度展開了問話,「也是在這裡,崔副主任對五人小組說,央行給軍方的撥款還有給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借款屬於最高機密,沒有中央軍事委員會的命令不能向別人公開。當時五人小組便問不下去了。可就在昨天晚上,你們央行的撥款和借款出現問題了。負責給軍方供應的物資和負責給北平市調配的物資居然都是一家公司在操作。這也就算了。可這家公司拿了物資管理委員會的撥款和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借款,卻沒有給軍方和北平市供應物資,以致出現了國軍第四兵團和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爭搶一車糧食的惡劣事件!現在這家公司押運糧食的人在這裡,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主管的副主任在這裡,國軍第四兵團管軍需的處長也在這裡。到底是央行北平分行沒有把給軍方的撥款撥過去,還是沒有把給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借款撥過去?或者是央行北平分行把撥款和借款都撥給了有關部門,而有關部門卻沒有把錢用在購買物資上?再或者是有關部門把錢都給了這家公司,這家公司卻無視黨國大局,拿了錢不供應物資?崔副主任,前天你在接受五人小組問話的時候也曾經說過,這些撥款和借款都是你在經手,這些賬也都是你在經手。你今天就回答我以上的幾個問題,順便告訴你一句,這幾個問題都不屬於什麼最高機密。還有,五人小組雖然解散了,代表國防部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沒有解散。我和方大隊長奉南京方面的指示,都有權力就這些問題繼續調查,而且一定要調查到底。對不起,我還忘記重點交代了。北平的這個經濟案子不只國防部在查,徐局長也奉了命令代表中央黨員通訊局配合調查,北平市警察局有權力也有義務配合審問並抓捕涉案人員。徐局長,你是不是也說幾句?」
徐鐵英凝重地點了點頭:「該說的曾督察都說了。我們是配合調查,就讓他們把問題說清楚吧。」
曾可達便不再問徐鐵英,而把目光轉向了方孟敖:「方大隊長,一個多小時前我接到了南京方面的電話。上面對你和你的大隊昨晚的行動充分肯定,全力支持。現在和以後你都是這個案件的具體執行人。針對我剛才提的三個問題,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問崔副主任?」
這就是謝培東所分析的,鐵血救國會要逼方孟敖表態,要逼崔中石表態了。知道這個內情的當然只有曾可達、方孟敖和崔中石、謝培東四個人。如果一定要分清陣營,那就是國民黨鐵血救國會一個人現在要跟共產黨三個地下黨員短兵相接了。
包括徐鐵英在內,揚子公司的兩個人,還有馬漢山和那個錢處長卻都不知道曾可達代表的鐵血救國會和這三個人這一層最隱秘的較量。但五個人卻都知道,鐵血救國會這是在利用兒子打老子了。
不同的心思,相同的沉默。
多數人都把眼睛望向了桌面,不看方孟敖,也不看曾可達。
唯獨有一雙眼,這時殷殷地望著方孟敖,眼神裡充滿了對方孟敖的理解,當然也包含著希望方孟敖對別人的理解。這個人就是謝培東。
方孟敖從謝培東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十年前已經失去的父愛,同時想起了十年來自己不斷從崔中石手中接過的以謝培東的名義捎來的禮物。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這十年把對上一輩的敬愛都移情到了這個姑爹身上。這種感覺強烈起來,心裡對曾可達的用心更加厭惡:「曾督察,有個問題我能不能問?」
曾可達:「我們都是國防部派來的,當然能問。」
方孟敖站在那裡抬高了腳,露出了飛行員軍靴的靴底,將手裡的雪茄在靴底上按滅了,說道:「這跟是不是國防部派來的沒有關係。曾督察曾經多次代表國防部出任特種刑事法庭的公訴人,來北平前還審過我,應該明白一條法律程序。」說到這裡兩眼緊緊地盯著曾可達。
曾可達心裡那口氣騰地冒了上來,想起了建豐的指示,又將那口氣壓了下去,不看方孟敖,只望著桌面:「方大隊長說的是哪一條法律程序?」
方孟敖:「迴避的程序。曾督察比誰都明白,我在南京特種刑事法庭羈押期間,就是這個崔副主任代表我家裡在南京活動,盡力營救我。你現在要我問這個崔副主任,就不怕我包庇他?還有,坐在我對面的是我親姑爹,是親三分顧。你就不怕我會問不下去?」
方孟敖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不止曾可達,幾乎所有的人都驚住了。有些人面面相覷,有些目光已經望向了方孟敖。
望得最深的當然是崔中石,還有謝培東!
「不需要方大隊長問。」崔中石倏地站了起來,望向曾可達,「曾督察,你提的問題我現在就可以回答。」
曾可達就是要逼崔中石回話,這時身子向椅背上一靠:「這樣就好。你如實回答了,方大隊長就不必為難了,我也不必為難了。大家都好交代。」
「曾督察。」方孟敖緊盯著又問曾可達,「我剛才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他們接受審問,我需不需要迴避?」
曾可達沒有想到這個方孟敖竟然如此不懂一點兒迂迴藏拙,句句都是大實話大直話,緊逼自己,這個時候只有避開他,轉望向崔中石:「崔副主任,你說方大隊長需不需要迴避?」
「無須任何迴避。」崔中石只望著曾可達,「我是國民政府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金庫副主任,我現在回答的都是公事,不牽涉任何私情,誰都可以聽。」
「那就好。」曾可達也望著他,「請說吧。」
這時候反而是坐在審問席的兩個人緊張了,一個是馬漢山,一個是孔副主任。至於那個錢處長和那個女人,只是疲憊不耐煩。
當然還有一個人也十分關注起來,那就是徐鐵英。坐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的他,這時插言了:「崔副主任這話說得好,我們今天問的就是公事。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關係。請說,但說無妨。」說到這裡他又盯了一眼馬漢山,還有那個孔副主任。
「謝謝。」崔中石答了一句,然後說了起來,「國民政府只有一個中央銀行,幾百萬軍隊的軍需當然都是由中央銀行撥款,而五大城市的民食物資配給當然也是由中央銀行借款。具體到北平,當然由北平分行撥款、借款。可是,無論中央銀行還是北平分行,我們也只負責撥款、借款。給軍隊的撥款是直接按南京的要求撥給物資管理委員會,給城市民食物資的借款也是按照南京的要求直接借給民食調配委員會。至於物資管理委員會從哪些渠道購買軍需物資,民食調配委員會從哪些渠道購買民生物資,那都是兩個委員會的事。中央銀行不負責購買,北平分行更不負責購買。所以曾督察提的三個問題我只能回答這一個問題。不知道我回答清楚沒有?」
「哦——」曾可達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樣回答,卻故意拖了一個長音,「這樣說來,北平分行早就將該撥的款、該借的款都撥借到位了。因此無論是軍需物資還是民生物資出現了侵吞或者是少撥甚至不撥的情況,都與你們央行和北平分行無關。崔副主任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崔中石仍然站在那裡:「是這個意思。」
「那我就必須再問一個問題了。」曾可達說完這句突然加重了語氣,「錢該撥的已經撥出去了,該借的也已經借出去了,為什麼賬還要在你們北平分行走?」問到這裡他緊盯著崔中石的眼,在看他是不是望著方孟敖。
崔中石的目光卻始終望在曾可達身上:「中央銀行有明文規定,凡從本行撥出去和借出去的款項都必須在本行走賬,以保證專款專用。」
曾可達:「那你們撥出去的錢和借出去的錢是不是都用在購買軍需物資和民生物資上,是不是每一筆款的去向和使用在賬上都有體現?」
崔中石:「我們有責任監督撥出去的錢和借出去的錢,盡量都用在專款專用上。」
曾可達:「這我就聽不懂了。崔副主任的意思到底是專款專用了還是專款沒有專用?」
崔中石:「每個月都在撥款、借款,緊張的時候每天都在撥款、借款,而購買物資卻需要解決諸如貨源價格、交通運輸等種種困難,因此有些賬必須要到一定的時候才能體現出來。」
崔中石回答到這個時候,其他人都有了反應。
首先是坐在審問席上的揚子公司的那個孔副主任,還有馬漢山都鬆了一口氣,同時露出了賞識而暗中感激的神情——崔中石如此仗義又如此專業地將曾可達的提問回答得天衣無縫,他們的責任顯然已經有人擔了。
徐鐵英隔著曾可達也向崔中石遞過去賞識的神情——此人能夠如此擔擔子,自己的股份一旦有了,交給他去經營亦可大為放心。
當然最明白崔中石這樣做的只有謝培東。他知道崔中石這是在保護方孟敖。還有一層最隱蔽的目的,他這是在進一步拉緊自己和國民黨各個部門的關係,包括讓國民黨中央銀行的上層也覺得在北平離不開他——他顯然是不願意接受組織的安排,撤離北平,前往解放區。
「看樣子北平分行的賬我們還真查不了了。」曾可達倏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北平一百七十多萬師生和市民每天都在挨餓。看起來黨國是沒有多少人會去關心這些人的生死了,那就等著共產黨打進城來開倉放糧吧!可共產黨一時半刻還打不進來!」說到這裡他轉望向方孟敖,「方大隊長,你剛才提到法律迴避的問題,現在你都看到了,他們這是不顧百姓的生死啊!作為國防部派駐北平的經濟稽查大隊,你還忍心迴避嗎?」
「是沒有什麼值得迴避的!」這個聲音喊得好大,卻是從會議室門外傳來的!
所有的人都是一驚,一起望向門外,包括背對著門的那四個人。
最吃驚的還是方孟敖,他望見從門外走進來的竟是方孟韋!